老古玩店(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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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前关好的大门有响声。敲门声非常猛烈,然后稍停了片刻,仿佛敲门的人在探听什么;接下来响声又起,比先前的响声来势更加迅猛。
“动作多快呀,心情多急切呀!”侏儒说,“恐怕让你们扫兴了。真是好得很,我一切都充分做了准备。萨丽,感谢你呀!”
说话时,他熄灭了烛光。他急于要挡住火光,慌忙中撞翻了炉子。炉子呼啦一声向前翻倒,连燃烧的余烬也全压住了,房间里变得一片黑暗。大门那边还不断地传来响声。他摸着路到了房门口,来到露天里。
这时候,敲门声已停止。这是晚上八点左右,夜晚漆黑一团,仿佛在中午时分,天空乌云密布,大地上万物全隐蔽了一样。他向前乱冲,没走几步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幽暗而敞开的洞穴;他意识到走错了路,就转过方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如果再听到敲门声,”奎尔普自语时,眼睛从笼罩的一片黑暗中窥测方向,“那声音可以帮我辨别方向。喂,再敲门呀!”
他站在那儿,仔细听着动静,但没有听到再次敲门的响声。他处在一片空寂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是偶尔听到远处的狗吠声。那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此起彼落,方向不一,因此起不了任何向导作用,因为他清楚,那样的响声常常来自船上。
侏儒伸开双臂,缓缓前行,还自个儿在说:“要是能碰上一堵墙或是一道篱笆,那我就知道往哪儿转弯。这种黑乎乎的夜晚,这种鬼天,要是那位亲爱的朋友在这儿就好了。要是那样,就是永远没有白天我还能在乎什么呢。”
他的话一落音,就跌跌撞撞地栽倒了,接着就在黑乎乎的冷水里挣扎。
他的耳朵里受到水的冲击,泡沫鼓荡,但是他还听到又有人在敲门——连接下来的叫喊声也能听到——还能分清那是什么人的声音。他虽然在挣扎,在翻滚,但是他还能意识到:他们走错了路,又摸回到先前出发的地方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而他却奄奄一息;他们近在咫尺,却丝毫不能伸手相救;是他自己把他们拒之门外,退避了他们。对于那种叫喊,他也会叫,拼命地吼叫,叫得眼前像是有无数的火星冒了出来,而且又像一阵大风刮过,把火星吹得摇摇晃晃。叫喊已毫无用处。凶猛的潮水灌满了他的喉咙,还把他卷进了急流,随之漂走了。
他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挣扎,再次冒出了水面,双手拍击水面,瞪大着眼睛拼命向外张望,就见到自己正漂向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儿,那是一艘船身啊!他用手一摸,还能感触到船板的光滑滑的平面。现在可以大叫一声——可是叫声还没呼出,那不可抗拒的潮流把他卷走,推向了水底,席卷着一具尸体奔腾而去。
潮水卷着尸体,像卷着玩具似的在嬉戏,时而带着它撞击一堆滑腻腻的木板;时而把它卷进泥土里或是萋萋草丛中;时而拖着它在粗劣的石块或石子上流动;时而像是任凭它自由自在,可立刻又把它吸引了过去。潮水就这么在玩弄这丑陋的东西,玩到后来玩腻了,就把它弃留在沼泽地里——那是个凄凄惨惨的地方,有多少冬天的夜晚,有多少海盗逃亡至此安身啊——把它弃留在这儿漂白腐烂吧。
尸体就那么孤零零地躺着。空中泛起红彤彤的火焰,流水也映衬着阴郁的色彩,载着尸体流淌。尸体先前还活着的那片空寂的地方,此刻已成了废墟,那里火光熊熊,光芒还映在尸体的脸上,只见在湿风轻吹下的头发散落了一头,那身上的衣服也被晚风吹着无精打采地摇曳。那蓬松的头发似乎在向死神嘲弄,而死者生前正是津津乐道于这种嘲弄的伎俩呀。
房间里灯火通明,炉火亮堂,看看就令人心里高兴;人们的说话声像音乐,充满着爱,充满着欢迎的气氛;人们的心暖洋洋的,而流着幸福的眼泪——这是多么深刻的变化呀!吉特此刻正是要奔向这个欢乐的地方,他知道大家正在等他,还生怕自己高兴死了不能来到他们之中呢。
那一整天,大家都为他在忙。他们首先对他说:明天他不会与其他人一起流放到远方,接着就慢慢让他了解:案件是怎么有了可疑之处;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他可能得到赦免。后来到了晚上,他们带他来到一个房间,那里聚集着几位绅士,其中最明显的一位是他那和蔼的老主人,他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他亲自听到了:已经明确他是无辜的,他获得了赦免。他看不到是谁说了这样的话,只是转向说话声音那边,还想着回话,可是忽然跌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他们又让他恢复过来,对他相劝:一定要沉着,对待这件事要像个大人的样子。有人说,他肯定是想到他可怜的母亲,由于思念过重,听到这样幸福的消息高兴得晕过去了。大家围在他的身旁,对他说:事实真相已经广为流传,举国上下都很同情他这样悲惨的遭遇,可是他听不进去。他的思想仍然只局限在自己的家庭范围。她自己是不是知道呢?她说了些什么呢?谁对她报告了这个消息呢?除此以外,他说不出别的话了。
大家让他稍微喝了一点酒,和他在一起亲切地交谈了一会,到后来他思想有所集中,听得进别人的话,还向大家表示感谢。他可以自由地走了。加兰德先生以为,他如果感到好些,他们也就可以回去了。绅士们聚拢在他周围,与他握手。他非常感谢,感谢大家对他的关心,并给了他许多善良的承诺。但是,他说话又失去了力气,虽然撑靠在主人的臂膀上,两只脚还是站不稳当。
他们经过那条忧郁的通道时,就见到几位看守官在那里等着,用他们那种习惯的大大咧咧的方式祝贺他被释放了。那个爱看报纸的看守也在那儿,不过态度上不怎么热情,只是勉勉强强地表示了祝贺。他以为,吉特是有意闯进里面的,好像一个人以虚假的借口获得允许而跑到了监牢,没有取得正式批准就享受这样一种特权。他认为,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个好小伙子,可是监狱这儿与他有什么相干,他还是快点离开,越快越好。
监牢的最后一道门在他们走后已经关上了。他们又走过了外围墙,站到了露天里——他来到了大街上,时时回想起他被关在阴暗的石墙里面,那一切如今全成了一场噩梦。现在的街道似乎比往日要宽敞些,也繁华些。这天晚上天气很不好,可是在他眼里,夜晚到处喜气洋洋,令人赏心悦目!有一位绅士与他分别时,硬要把一些钱塞到他的手里。他没有数数是多少钱。可是,他们从那个为穷犯人捐款的箱子边经过后,未走几步他又急忙回头走,把那些钱塞进了箱子里。
加兰德先生雇了一辆马车,在邻街那儿等着。他和吉特一起坐在里面,叫车夫赶车回家。车子开始行得很慢,后来因为浓雾,车子前面就点起了火把。渐渐地他们远离了河边,远离了行人密集的地区,他们也就不用顾虑了,车子的速度也快了。上了大道,马车无论怎么急速奔跑,吉特总觉得太慢;可是快要到家的时候,他又请求车子减慢速度;已经看到房子了,他还要求马车停一下——稍停一两分钟就行了,他要喘喘气。
可是马车这时已不能停,老绅士说得很坚决,几匹马跑速在加快,说着就已经到了花园门口,下一分钟就到大门口了,能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大门一开,吉特就冲了进去,立刻就发现母亲已经把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
一向就很忠实的巴巴拉母亲也在屋里,仍然把小弟弟抱在怀里,仿佛从凄惨的探监那天起就把小弟弟抱在怀里抱到今天都没有放下来一样,那时候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样欢乐的场面——她就在那儿,老天保佑她。从来也没有哪个女人像她哭得那么伤心,那双眼睛都快哭得离了眶;小巴巴拉也在,可怜的小巴巴拉啊,你身子变得那么瘦,脸色也多么苍白啊,可是还那么楚楚动人——那身子像一片叶子在颤抖,靠在墙上才站稳了自己;加兰德夫人也在,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整洁、更清秀,她已经昏了过去,好像是个石头人一样,谁也没来给她照应一下;阿伯尔少爷也在,他擤鼻涕的响声若雷,还恨不得把屋里的每个人都拥抱一下;独身绅士也在,他在大伙儿中间穿梭而行,简直就没有停息的时候;可亲可爱、若有所思的小雅各也在,就那么一个人在楼梯最低一层上坐着,像个老人一样双手抱膝,哇哇吼叫,却并不给谁带来麻烦——在场的每一个人此时都显得失去了理智,大家都表现出一副傻相。
就在大家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理智,说说笑笑的时候,那个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又有点傻里傻气的小巴巴拉却突然不见了。大家发现她一个人在后厅里昏厥过去,接着就歇斯底里地发作,然后又昏厥过去。这情况非常糟糕,大家对她灌醋,又泼冷水,忙了一阵子却始终难以使她恢复。这时吉特母亲走了进来说,叫吉特来同她说说话不好么;吉特答应说“行”,就去了;他非常亲切地叫了一声:“巴巴拉!”巴巴拉母亲就对她说“是吉特叫你啦”;巴巴拉说(她一直未睁开眼睛):“啊,真的是他吗?”巴巴拉母亲说:“亲爱的,的确是他,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啦。”吉特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安然无恙,又同她说了话;然后巴巴拉一阵狂笑,接着就痛哭了一阵;这时吉特母亲和巴巴拉母亲彼此点点头,假装对她斥责一顿——这样做只是为了尽快让她清醒过来,保佑你——她们很有生活上的经验,很快就识别出神志恢复的迹象,就叫吉特放心,安慰他说“她现在好了”,叫他回到原来的地方。
看哪!那儿(就在隔壁房间)的场面真够气派,酒瓶以及各种各样的佳肴应有尽有,像是把吉特及其亲友当作上等人在招待;小雅各也在那儿,他倒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吃东西狼吞虎咽,这会儿正在猛攻一块自制的葡萄干饼,而眼睛又在瞄着下一个目标无花果和橘子,你们会相信,他会充分利用时间的。吉特一走进屋里,独身绅士(像他那样忙碌的绅士真是绝无仅有)就把大大小小的杯子全斟满了酒——为他的健康干杯,还对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要什么朋友了;接着,加兰德先生、加兰德夫人、阿伯尔少爷都一个接一个照样做了一番。大家对他表示的敬意、给他的体面还没有完,这时独身绅士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银表——这只表走得非常准,精确到半秒钟差错也不会出,还把吉特的名字雕刻在表的背面,刻的全是花色字体。总之,这就是吉特的表了,专门买给他的,还当场赠送给他。你们尽可以放心,加兰德夫妇难免也要暗示备送的礼物,阿伯尔少爷也明确说了自己要送的礼物,这样一来,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非吉特莫属了。
还有一位朋友,吉特还没有见到呢。那位朋友四足蹬着铁掌,要带到一家人这儿来不大方便,吉特赶紧乘机溜了出去,急忙来到了马厩。他手一摸到门闩上,小马就大声嘶鸣,以它的方式表示敬意;吉特还没有走到门槛里面,小马就在无拘束的栏里(任何对它不敬的羁绊,它都不能容忍的)雀跃起来,像疯了似的欢迎他光临;吉特对它抚摸,轻轻拍打它,它就用鼻子在他上衣亲吻,那种亲密的程度超过了任何小马对人的感情。威斯克的热诚欢迎达到高潮时,吉特便伸出双臂搂住它的脖子,紧紧把它抱住。
可是,门口怎么出现了巴巴拉呢?此时此刻她又多漂亮啊!她清醒以后,就对着镜子梳理了一番。世界上要去的地方多得很哪,她为什么偏偏跑到马厩呢?这是因为,吉特不在的日子里,除了她以外,任何人送的食物小马都拒绝接受。你看看,巴巴拉是要来这儿看看小马的情况,根本没有想到克里斯托弗也在这儿,意外地碰上了他。巴巴拉羞得满脸绯红!
吉特可能同小马已经亲热够了,也可能除了小马以外,还有更美好的东西要他疼爱,他就离开了小马来到巴巴拉面前,希望她身体好些。的确,巴巴拉已经大有好转,还挺担心——说到这儿,她两眼盯着地上,脸羞得更红了——担心他准会以为她太傻气了。吉特说:“根本不傻。”巴巴拉听了心里很高兴,就咳嗽一声——嗯!——咳嗽得很轻很轻——再没有别的表示了。
小马一旦表示高兴,那神情多严肃!它现在显得很平静,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一般。它的目光很通人意,不过它一向就是这样。这时吉特说:“巴巴拉,我们连握手都没有来得及呢。”巴巴拉把手伸给了他。怎么啦,她怎么浑身发抖呢!巴巴拉真傻,真是连什么都经受不住啊!
相距仅一臂之遥,这距离也算不了什么呀。无论怎么说,巴巴拉的臂不能算长,而且伸得又不直,还有点儿弯曲。两人握手时,吉特和她靠得很近,就见到她的睫毛上颤动着一颗小小的泪珠。他看着这颗泪珠,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而巴巴拉并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就看到了他的心思,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无须什么预先的动机和安排,吉特应该吻吻巴巴拉,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自然也好,不自然也罢,反正他是吻了她。巴巴拉说“多害臊”,但还是答应他了——他还吻了两下子呢。他还想吻第三下子,没想到小马在那儿又是蹬蹄又是摇头,好像突然爆发了一阵狂喜。巴巴拉心里害怕,就跑掉了——可是她没有直接跑到自己母亲那里,也没有跑到吉特母亲那里,免得她们要问她的脸怎么那么通红呢。这个小巴巴拉又是何等的有心计啊!
大家兴奋了一阵子,这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吉特和他母亲、巴巴拉和她母亲以及小雅各和小弟弟,一块儿共进晚餐了——吃晚饭可以不慌不忙了,因为他们要在那儿待整个通宵——加兰德先生把吉特叫过来,带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就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他对吉特说: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呢,这事儿说出来会使他大为惊讶。吉特立刻显得很焦急,脸色都变了;老绅士赶忙接着说,他感到惊讶但同时也非常高兴呢。他问吉特:明天一早和他一道出门是不是乐意。
“先生,外出一趟!”吉特叫了一声。
“和我一道,还有隔壁房间的那位朋友,出一趟门,为了什么事呢,你可猜得出来?”
吉特脸色更加苍白了,连连摇头。
“啊,是啊!我想,你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了,”主人说道,“猜猜看。”
吉特咕咕哝哝了一阵子,话说得很乱,听不出什么名堂,但是“耐儿小姐”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清楚,还说了三四遍,边说边摇头,仿佛附带着解释说:那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吉特以为,加兰德先生还会要他“再猜猜看”,可老先生并没有那样说,而是表情严肃地对他说:他猜得很对。
“他们隐居的地方,的确已经找到了,”他说,“我们出门正是到那儿去。”
吉特说话支支吾吾,提出的尽是这样的问题:那个地方在哪儿,是怎么发现的,发现的时间有多长了,她身体是不是好,日子是不是幸福,等等。
“毫无疑问,她是很幸福的,”加兰德先生说,“是这样的,我——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幸福起来。我听说,她身体一直很虚弱,还在生病。不过我今天早上听说她已有好转,大家对她满怀希望。你坐下来吧,我还要把其他情况全都告诉你。”
吉特照他的吩咐,差不多屏息凝神听他说话。加兰德先生接着就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如下情况:他有一位兄弟(吉特好像听他谈起过这个人,客厅里还挂着那个人年轻时代的一幅照片),住在乡间,离这儿很远,和他早年的朋友、一个老牧师住在一起;他们俩虽然情同手足,但是多年不曾见面,只是彼此常常通信联系,希望有个时间再见见面;可是他们如同一般人常犯的那种毛病一样,总是让“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不觉过去了,连“将来”也都消失到了“往日”里;这位兄弟的秉性就像阿伯尔少爷一样,温和恬静,还喜欢独来独往,那里乡下纯朴的村民都深深爱戴他;大家都敬重这位独身学士(人们就这么称呼他),不仅体会过他的仁慈,还都受到过他的恩惠。加兰德先生还说,他是经过多年才逐步听到了这些细节情况,因为独身学士也是做了善事而不肯让人知道的人;他喜欢发现别人的长处,歌颂别人的美德,自己做的事虽然也值得颂扬,但是他从来不肯加以渲染;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很少提到那些村民朋友;可是其中有两个人他却非常关注,那就是小女孩和老人,他对这两个人一直很仁慈。加兰德先生说,前几天收到他一封信,从头到尾把两个人的经历详细叙述了一番,叙述到他们四处流浪、互相疼爱,简直就是非常动人的故事,任何人读了不会不感动得流泪的。加兰德先生,作为收信的人,马上就相信,那一定是大家寻找多时的两个流浪者,现在得到了他兄弟的关照,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回了信,要求就这事进一步提供详情,以表明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那天早上他收到了回信,证明他起初的想法完全正确;正是这个原因,他就有了出门的计划,而且明天就起程。
老绅士说到这儿便站起来,手搭在吉特的肩膀上,说道:“你特别需要好好休息。出这一趟门,就是身体再壮的人都会弄得精疲力竭的。晚安,上帝派我们出门,我们一定会如愿以偿!”
吉特绝不是那种偷懒的人,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纵身起了床,为这次高高兴兴的远征着手准备工作。昨天一天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大事,晚上又获得了意外的消息,他情绪很紧张,漫漫长夜里一直难以成眠,并且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他觉得不如早点起床为好。
如果说,这项伟大的工作常有同样伟大的目标,正处在发端——如果说,在一年中气候最恶劣的季节长途远征,要经历艰难困苦,会被弄得心烦意乱、疲苦不堪,此刻正处于出发的起点——如果说,这样的远征是某种痛苦的冒险,当然既要他拿出最大的决心和耐力,也要他具有极大的毅力,这样做说不定有可喜的后果,使耐心有了幸福而愉快的转机,如果此刻正处在冒险的前夕——如果是在上述情况下,那么吉特不仅会迸发出喜悦的激情,但同时也会产生狂热和急躁情绪,这两种情绪至少是等量齐观的。
心情兴奋而又焦急的并不仅仅是吉特一个人。他起床还不到一刻钟,整个屋子里都忙碌起来。每个人都为旅途的准备工作忙着尽自己一份力量。独身绅士自己倒的确不干什么事,可是他在对别人检查督促,所起的推动作用别人都望尘莫及。大家有的打包,有的准备其他工作,忙得很活跃,到破晓时,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吉特到这时才想到:他们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呢,因为雇用的马车要到九点钟才能来,这期间还有一个半小时,除了吃早饭以外便没有别的事可用来消磨时间了。
可是,还有呢,还有巴巴拉呢。巴巴拉真的也很忙,不过这倒好——吉特可以帮她忙,正好可以打发时间,这比有意设计什么方法消磨时间还要好。巴巴拉对这种安排一点没有意见;吉特呢,昨天晚上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他认真琢磨了一番,渐渐地意识到:巴巴拉肯定喜欢他,他当然也喜欢巴巴拉。
现在如果要道出真相——说明真相不仅必要,而且也应该——那就是,在全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时候,只有巴巴拉在这种场合心情最不痛快;吉特对她坦诚相告,他是多么高兴、多么欣喜,巴巴拉听了以后似乎比先前更忧郁、更不痛快了!
“克里斯托弗,你回到家时间不长,”巴巴拉说——她说话漫不经心的样子简直无法表达——“你回到家时间不长又要走,还那么高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就为了要——”吉特回答说,“要接耐儿小姐回来呀!又要看到她了呀!想想看,这多好!想到你终于要见到她,巴巴拉,我多么高兴啊!”
巴巴拉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她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有多么高兴,可是她微微摇了摇头,这就清楚表明了她的情绪,把吉特简直给弄糊涂了。吉特是个实心眼的人,见她对这件事态度那么冷淡,他实在感到莫名其妙。
“我知道,你一见到她准会说:那么甜蜜、那么漂亮的面孔,真是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吉特说话时直搓着双手,“我可以肯定,你一定会那么说的。”
巴巴拉又摇了摇头。
“你怎么啦,巴巴拉?”吉特问。
“没什么。”巴巴拉叫了一声。巴巴拉在噘着嘴——倒不是生气而噘嘴,也不是把嘴噘成个什么怪模样,那张嘴噘起来比以往更像樱桃小嘴了。
吉特自从吻了巴巴拉以后,就成了一名小先生了,任何学校也不能使一个学生获得如此迅速的长足进步。现在他明白巴巴拉是什么意思了——他猛然地回想到自己所学的功课——她就是所学的书本呀——那上面像是印刷了清清楚楚的字迹,就呈现在他的眼前呀。
“巴巴拉,你可不是生我的气吧?”吉特说。
啊,天哪,哪儿会呢!巴巴拉为什么要生气呢?她有什么权利生气呢?再说,她生气也好,不生气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谁管她生气不生气呢!
“谁管啦,就是我管,”吉特说,“我当然要管。”
巴巴拉可不理解:他为什么当然要管。
吉特以为她一定理解。她还要再思考一下吧?
巴巴拉当然要考虑一下。不行,她还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当然要管。克里斯托弗的意思她不懂。她觉得他们这时候要她到楼上去了,她一定得去,的确要——
吉特挺和气地劝阻她,说道:“不,巴巴拉,我们应好聚好散呀。我在患难的时候总是想着你。要是没有你,我受苦受难还不知要大到什么地步呢。”
哎呀天哪,她面孔羞涩的时候那样子多好看啊——她战战兢兢,就像一只胆怯的小鸟!
“巴巴拉,我同你说实话吧,请你相信。可是我想说的话连一半也讲不出来,”吉特非常诚恳地说,“我希望你见到耐儿小姐就感到高兴,这只是因为我想,我高兴的事你也高兴——完全就是这个意思。巴巴拉,我以为我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效力,你要是像我一样了解她,你也会有和我同样的想法。我相信你也会的。”
巴巴拉很受感动,对自己那种冷淡的态度后悔了。
吉特说:“你看,我经常谈起她,想到她,她就差不多像是个天使。我等待又要和她见面的时候,就想起了她往日的那种微笑,想起她会高兴地见到我,还要把手伸出来说‘这就是我的老朋友吉特’,或者类似这样的话——就像她过去常说的一样。我想看到她过得很幸福,周围有许多朋友,得到很好的抚养,因为她理应这样才是呀。要是想想自己,我仍然还是她的老仆人,还是把她当作女主人而深深爱着她,她对人心眼好,性格又温柔。只要能侍候她,无论有什么危险事我都情愿干,现在我还是这样。我曾经不由得担心着:假如她回来时带着许多朋友,可能会忘记我,要么会以为认识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是很不体面的事,同我谈话也是冷冰冰的样子——巴巴拉呀,要是真的那样,那我的痛苦怎么也说不清啊。可是我心里再一想,就觉得我抱那种想法真是冤枉了她;我不过是和当初一样,想和她再见一面,正如她当初也是想看到我一样。我抱着这样的希望,还想着她往常的样子,就感到我似乎该永远让她高兴才对;如果我还当她的仆人,似乎要让她感到我和过去还是一个样子。我如果因此而表现得好些——我想我不会糟些——我深深感谢她,更加热爱她,更加敬重她。亲爱的巴巴拉呀,我说的全是大实话呀,我敢发誓!”
小巴巴拉的脾性并不固执己见,也不是反复无常,这时候心里懊悔不已,泪如泉涌。他们俩就此可能还要进一步谈起话来,我们也无须去打听了;而且此刻又有马车的响声传了过来,接着就听到花园门那儿清脆的铃声;本来全家正处于短暂的安静状态,这会儿又忙碌起来,那种生动活泼的景象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旅行马车到达的同时,查克斯特先生也乘了出租马车赶来了。他带来一些公文和现款,交给了独身绅士,办完了公务就和全家人待在一起;他一面吃早餐还一面走动或者说是巡视,观看着人和行李上车,摆出绅士风度的冷淡态度。
“阁下,我想上车的还有势利鬼吧?”他问阿伯尔少爷,“上一次他就没有去成,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那条老水牛对他是不大欢迎的吧?”
“阁下,你说是谁不大欢迎他?”阿伯尔少爷问道。
“就是那位老绅士。”查克斯特先生稍有不安,回答说。
“当事人想带着他去,”阿伯尔少爷口气冷淡,说道,“这个问题用不着多虑了。我父亲和那位绅士很有交情,而且充满信心一定能找到他,因此这就有了足够的保证,他们能完成这趟友好的差事。”
“啊!”查克斯特先生目光盯着窗外,思忖着,“偏偏把我排除在外!势利鬼当然比我得势啰。那五镑钞票他没有偷,也不过是偶然的事,不过那样的事他总会干出来的,我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早在此之前我一向就这么说。那个小妞儿长得真灵!天哪,真是灵得惊人啊!”
查克斯特先生这是在颂扬巴巴拉;她这时逗留在马车附近(车子就要起程),那位绅士突然有了强烈的兴趣,注意这边的情况,禁不住摇摇晃晃地往花园这边走,站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好暗送秋波。查克斯特先生同女性打交道是个老手,精通用一些小手段博得她们的欢心;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搭在臀部,另一只手拨弄着轻飘飘的头发。在礼仪的场合下,这种姿势很得公众的青睐;而且谁都知道,再加上吹着翩翩的口哨,其效果就是无量了。
可是,城乡之间是有差别的:谁也没有丝毫注意到他那种暗自多情的媚态;那些乡下人和出门的人都在忙着道别,互相吻手,挥动手帕,以及类似的玩意,很平常,也很土气。独身绅士和加兰德先生这时已上了车,车夫已整鞍待发,吉特身穿又厚又实的衣服坐在后车座上;加兰德夫人、阿伯尔少爷、吉特母亲以及小雅各都在那儿,稍远的地方就见到巴巴拉母亲也站在那儿,在照应那个永远睁着骨碌碌眼睛的小弟弟;在场的人都在点头挥手,行屈膝礼,一个劲地叫着“再见”。马车一下子就走动了,不见了。查克斯特先生还待在原来的地方,孤独而又茫然,望着站在后座上的吉特直向巴巴拉挥手;查克斯特,正是这样一位假日公园里四轮马车上的上层靓女刮目相看的常胜将军,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查克斯特的眼睛,正神采奕奕地望着巴巴拉在挥手,是向吉特挥手啊!
眼前的惊奇事实,把查克斯特先生弄得心醉神迷,站在那儿像是生了根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琢磨着,断定吉特就是邪恶人的王子,势利族的皇帝或莫卧儿大帝;还有,他从这种逆叛的场面又回想起往日那一先令的积怨,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与我们的故事毫不相干;我们现在要追踪那滚滚的车轮,那几位上了远道的人正跋涉在凄凉的途中,我们还要与他们做伴呢。
这一天,地冻天寒,朔风凛冽,砭人肌骨。风把硬实的大地吹得变白了,把树枝尖上、篱笆墙上挂着的霜雪吹得瑟瑟抖动,并且像卷灰尘一样吹得沸沸扬扬。吉特倒不在乎恶劣的天气,强风劲吹,但却使人们感到空气清新,呼吸自由自在,因此无论刮得怎么厉害,还是欢迎它的。它吹散了霜雪,吹散了枯枝败叶,把残败的杂乱东西吹走,仿佛把某种普遍的同情吹送到角角落落,使得万物都像他们一样匆匆忙忙。风刮得越紧,人和车前进的速度也就越快。在大风中奋力前进,征服一个又一个的风浪,这事儿倒挺有兴味。每当风儿吹来,气势汹汹,一时间呼啸急逝;回头一看,它已经逃之夭夭,只听到远方有嗖嗖的响声,并渐渐消失;在大风面前,粗壮的大树也不得不吓得低下头来。
风刮了一整天没有停。到了晚上,天空晴朗,星光闪烁,但是风并没有停,冷风砭骨。有时候快到达一个长途驿站时,吉特也希望天气暖和一些;可是一旦停车换马以后,他们又一阵猛跑。吉特既忙着给老车夫付钱,又忙着催促新车夫,跑前跑后不停,马套好了,他身上也暖烘烘的,全身热血沸腾,连指尖儿也红彤彤的。这时候,寒冷若是减少一分,他旅途的乐趣和风光似乎要丧失一半了。他喜气洋洋地跳上了车,随着滚滚的车轮,欢快地唱着合拍的歌曲,沿着孤寂的大道奔向前方,让城里的居民待在他们温暖的床上吧。
那两位绅士坐在车里,此刻几乎没有睡意,彼此在聊天打发时光。他们俩心里焦急又心怀期望,话题自然转到这次旅途的目的上来了,比如这次出远门结果如何,他们对此有什么担心,又会有什么希望。希望是很大的;至于担心,成分很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除了一种捉摸不透的不安——有时突然萌生了希望,而一时不能达到,在遥遥期待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不安情绪。
在一次谈话停顿期间,这时午夜已过,那位独身绅士渐渐沉默寡言,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转过身对着伙伴,突然问了一声:
“你喜欢听别人说话吗?”
“我想,我同大多数人一样,”加兰德先生面带微笑,回答说,“别人说得有兴趣,我能听;即使说得没什么兴趣,我也尽量听下去。你怎么问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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