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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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一位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儿我们说干就得抓紧干。然后我们得和他一刀两断,免得人家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说话可得机灵点。”
瘦子和吉卜赛人都心照不宣。接着那三个人把受害者的昏庸作为话题,彼此打趣。乐了一阵以后,觉得这事儿已谈得够充分了,彼此就用行话交谈,小女孩也就听不懂了。她以为他们似乎在谈着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事,因此乘机溜走正是时候。她举步小心又谨慎,顺着篱笆的阴暗处,或者越过篱笆,藏在干涸的沟渠里潜行,一直走到在他们看不到的远处才上了大路。一上了大路她就竭力飞步往回走,尽管荆棘刺丛使她受了伤,出了血,可是更使她痛楚的还是心灵的创伤。一回到家她就扑倒在床上,心乱如麻。
她头脑里首先闪出的念头便是逃跑,尽快逃走。把他从那个地方拖出去,如果让他再次陷入那种可怕的诱惑之中,倒不如饿死在路边好些。接着她又想了起来:那种罪恶的勾当要在下一天晚上着手,这期间她还能思考思考,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是,另一种可怕的担心此刻又向她袭来:他可能随时都会干下犯罪的勾当;怕寂静的夜晚有令人恐惧的尖叫声传出来;怕他在诱惑之下可能真的下手,要是动手时被觉察,和他拼搏的只不过是个女人。这痛苦实在让人忍受不了。她偷偷来到放钱箱的那间房子,开了门,朝里面察看了一下。谢天谢地啊!他没有进去,她正睡得很香。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设法让自己上床睡觉。可是哪儿能睡得下,哪儿能睡觉呢!身心为恐怖所侵扰,要想静下心来睡觉,谁能办得到呢?这恐怖的气氛越来越浓。她衣服脱了一半,披着一头乱发,飞奔到老人的床边,把他的手紧紧抓住,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他一个纵身起了床,叫嚷着,目光紧紧盯住她那可怕的面孔。
“我刚刚做了个吓人的噩梦,”女孩子带着只有在恐怖时才激起的那股子劲,说道,“一场可怕的噩梦,吓死人的。这样的梦我以前也做过。梦中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样子就像你,夜里跑到黑洞洞的房间里,乘人睡着的时候偷人的金子。快起来,快起来!”老人全身的骨节都在颤抖,像个祈祷的人那样合着手。
“别为我祈求,”女孩子说,“别为我祈求,向老天祈求吧,救我们脱离这种罪恶。那个梦简直就像活生生的一样。我睡也睡不安,也不能待在这儿了。待在这种屋里就做噩梦,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快起来!我们一定得快快逃走。”
他对她看看,好像她就是个精灵——要不是这大地的存在,她真的就是精灵。老人抖动得越来越急了。
“赶快抓紧时间,连一分钟也不能拖延,”女孩子说,“快起来,快跟我走!”
“就在今天晚上?”老人咕哝着。
“对,就今天晚上,”女孩子答道,“到明天晚上就来不及了。噩梦还要再做。要脱离危险只有逃走。快起来!”
老人起了床,由于恐惧,那额头上出了冷汗,低着头面对女孩子,仿佛她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把他领走,他也随便让她领到什么地方。她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走过他准备行窃的那个房门口时,她不觉打了个冷战,朝他脸上看看。他的脸色何等的惨白!他看她的那种目光又是何种神情啊!
她带他到了自己的房间,仍然牵着他的手,生怕一失手他就会逃走似的。她把自己的小行李袋收拾好,胳膊上挎着篮子;老人也接过她递来的他自己的口袋,还有她早就带上的手杖。准备好了以后,她就牵着他一道走了。
他们迈着发抖的脚步,急速走过了狭窄的街道,穿过了弯弯曲曲的城郊小道。前面那陡峭的山坡上,只见古老的灰色城堡赫然高耸。他们不畏艰难,快速行走,再也没有回头。
但是,他们渐渐靠近颓壁残垣时,就见明月洒下了温柔的光辉;岁月久远,常春藤和地癣比比皆是,野草在风中摇曳。女孩子回首一看,只见那酣睡的城市已深深隐没在山谷的幽影之中;远方的小河,带着泛光的河水弯弯曲曲地流淌;群山已隔得遥远了。这时候,她才稍稍松了松紧握的那只手,泪如泉涌,一下子就扑到老人的脖子上,哭了。
小女孩的软弱只有短暂时刻,很快就恢复了坚强意志,正是这种意志一直使她坚持到现在。她始终抱着一个信念:他们抛弃的是耻辱,避开的是犯罪;唯有靠她的坚定毅力,外祖父才得以保住。因此,她不再规劝他,也不牵着他的手,只是催他一个劲地向前赶路,再也不回头了。
老人呢,在心情平静下去以后就感到羞愧,似乎要跌倒在她的面前,又好像面对着某种超人,浑身发抖,胆战心寒。小女孩自己意识到心里萌生了一种新的情感,使她的性格得到升华,从而激发了往日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力量和信心。现在,谁也不能分担她的责任,她的肩上负有两条生命的重担,往后她思考问题、采取行动,都得以两个人为基础。她思忖着:“我挽救了他。今后遇到任何危险,遭受任何苦难,我都要把这件事牢记心头。”
他们的那位朋友,对待他们亲如家人,连一句话也不解释就不辞而别,只要在任何时候想到这件事就感到内疚。从表面上看,这也是一种罪过,是忘恩负义;甚至和那姐妹俩就这么分了手,她也感到难过,感到悔恨。可是现在,他们未来的生活漂泊不定,忧心忡忡地四处流浪,因此其他的一切顾虑也就消失了。目前的恶劣处境,使她有了清醒的意识,对她也是一种促进。
淡淡的月光,把它苍白的光芒洒在娇嫩的脸上,只见那渐渐成长的青春优雅和美丽已经融合了近愁远虑;亮晶晶的明眸,富有精神的头脑,显示顽强信心和勇气而紧闭着的双唇,以及姿态既稳重而又软弱的纤细的身子——所有这些都会默默陈述自己的故事。不过,它们只对习习吹过的微风倾诉,让微风带走,或许吹送到某些母亲的枕边,使她们恍恍惚惚梦见正在茁壮成长却又像早谢花朵般的儿童,陷入了漫漫长眠之中,再也不会苏醒。
夜已深沉,月亮落山了,星光惨淡而朦胧,像他们一样清冷的早晨渐渐临近。接着,光芒四射的太阳从远山那边升腾,驱散了奇形怪状的云雾,也澄清了大地上形形色色的鬼形,直到夜晚又重新降临。当红日当空,欢乐的光芒给大地洒下温暖时,老人和孩子已经睡倒,就睡在溪流附近的岸边。
但是耐儿仍然把老人的胳膊抓住不放,等他睡熟以后,还睁大着眼睛,久久看护着他。到后来她终于为疲倦所扰,那只手松一会儿,又紧一会儿,又松了下来,终于和老人一块儿睡着了。
一阵嘈杂的人声混入到她的睡梦中,她醒了过来,就见到一个粗野的莽汉站在那儿,在一旁观望的还有两个同伙。老人和孩子在睡觉时,他们乘的船靠了岸。那条船船身很长,装着很沉重的东西,但船上没有桨,也没有风帆,拉纤的是两匹马,此刻正在休息,松下来的纤绳已浸在水中。
“喂!”那人说得很粗鲁,“怎么回事啦?”
“先生,我们只是在这儿睡了一会,”耐儿说,“我们已经走了一夜的路了。”
“这两个旅行家,真是奇怪,赶了一夜的路,”首先说话的那人说,“一个年纪太大了一点,另一个又太小了一点。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耐儿支支吾吾,朝西边随便指了指一个地方。那人就说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问她是不是就去那儿。耐儿为了回避对方进一步询问,就说:“对,就到那儿去。”
“你们从哪儿来的?”那人又问了。回答这个问题倒比较容易,耐儿就说出了那位教师朋友所住的村名。他们不会知道那个地方,也不易招致进一步的询问。
“我看,你们很可能遭到抢劫、受到虐待了吧,”那人说,“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再见吧。”
对那人的致意,耐儿作了回答。那人一走,她心里如释重负,就见那人骑到马上,船也开始航行了。可是没行多远,船又忽然停下,只见那几个人都在向耐儿招手。
“是叫我吗?”耐儿边说边往他们那儿跑。
“你们要是愿意,可以乘我们的船走,”其中一人回答说,“我们都是去那儿的。”
女孩子犹豫了片刻,正如以往不止一次地怀着恐惧在思考问题一样,此刻她正在思考着:她见过和外祖父一起的那些人,说不定在跟踪他们,因为那一伙人急于要弄到财宝,重新对外祖父加以控制,使她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她还思考着:她和外祖父跟这些人一道走,那么任何人要追踪他们肯定就失去了一切线索。因此,她决定和他们一道走。船再次靠了岸,她来不及再作什么考虑,就和外祖父上了船。船在运河上平稳航行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闪烁着欢乐的阳光,有时候有树木掩映,有时候呈现出一片开阔的田野,那儿小溪纵横交错,葱郁的小山、开垦了的田地以及庄户人的农舍比比皆是。小村庄连同它那朴实的尖塔、茅屋顶以及山形墙从树林里时隐时现;映入眼帘的还有那个远方的城市一而再再而三地露了面,缕缕烟雾中耸立着的教堂大钟楼,高耸于一簇簇房屋之上的工厂和作坊——远处的这些景物迟迟未能退去,说明船只航行的速度何等缓慢。船只要在低地和平原一带航行,沿途只见到远方在田野上劳动的几个人,还有漫步在桥头的人在看着船从桥下驶过,除此以外就不再能看到什么了,船只的航行显得很单调,很幽静。
下午稍晚一些时候,船只停泊在一个像是码头的地方。船上的人对耐儿说,他们要在第二天才能到达目的地,她身边如果没带干粮,最好就地买点东西吃,耐儿听了很是垂头丧气。她只有几个便士,为了讨价还价买面包已经用去了一部分。现在即使还剩点儿钱,她可得精打细算,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完全是一片陌生,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因此她就买了一小块面包和少量干酪,重新回到了船上。在船只停泊的半个小时期间,船上的人却是去酒店喝了酒。接着,船只又继续航行。
他们那伙人回到船上还带了啤酒和烈性酒,先前已经很痛快地喝过,现在又喝,很快就喝得如醉如狂,凶相毕露。那个小船舱阴暗而又邋遢,他们还常常叫耐儿和外祖父进去。耐儿回避了那儿,同老人一起在露天里坐了下来。她听到主人们在大肆喧哗,心里面七上八下,差不多又希望安安稳稳地回到岸上,心甘情愿地整个夜里徒步行走。
那一伙人还实在是很粗野,喜欢闹事。对两位客人,他们虽然还讲究礼貌,可是相互间却非常蛮横。那个掌舵的和他舱里的朋友都要请耐儿喝啤酒,可是为了谁先向耐儿提出来而争执不下,发生了斗殴,而且打得还挺凶。耐儿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惧,那就是斗殴双方都不向她发泄愤怒,只管相互殴打,不仅打,还彼此说着各种恭维的话,那些恭维的言词,耐儿幸亏一点儿也听不懂。最后是从舱里走出来的人获胜,他朝对方的脑袋首先击过去,自己夺到船舵,那神态一点儿也不紊乱;对方朋友是个魁梧的汉子,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受,仿佛他见惯了这种琐屑小事,竟脚跟朝天地睡倒了,不一会儿就睡得很甜,还打着呼噜。
又到了深更半夜时分了。女孩子身上衣服单薄,感到寒冷,但是她所忧虑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苦难和不安,而是急着寻找他们共同维持生存的手段。前一天晚上,她正是以这种精神支撑自己熬了过来,现在仍然靠这种精神在支撑自己。外祖父就睡在她身旁,平安无事,他那疯狂的情绪曾促使他去犯罪,总算没有成功,这对她不啻一种欣慰。
他们旅途中发生的短暂而决定生存的桩桩件件的大小事儿一下子全都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这是怎么回事呢!往日的一些琐事连想也不曾想过,记也不曾记得,现在想起来、记得起来了;曾经见过一次就忘了的那些面孔又闪现出来了;有些话当时说过就忘了,现在又回想起来了;一年前看到的景色与昨天看到的交织在一起,也相互联结在一起;黑暗中一些熟悉的地方从事物中呈现出来,等到挨近一些又像是隔得很远,与原来的面目判若两样;有时候牵涉她所处的场合、所去的地方和与之打交道的人交杂在一起,使得她剪不断、理还乱;想象引起的议论和疑问在耳畔荡漾,是那么清楚明白,使她震惊、使她回首,还几乎使她就要作出回答;在警惕和激动之中产生的一切幻想和矛盾以及地方的不断变迁,使小女孩陷入极大的困境。
她正在这么前思后想的时候,目光正巧触及甲板上那人的面孔,他那醉酒的伤感情绪已经转到了兴奋状态。他嘴上挂着一根短烟斗,为了挂得持久一些还用线束缚着。他把烟斗取下来,要求小女孩唱一首歌给他听。
“你的嗓音很优美,眼睛很温柔,还有很强的记忆力,”这位绅士说,“嗓音和眼睛,我已经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记忆力如何,那是我自个儿的看法。我的看法一向是十拿九稳。这会儿,你就唱一首歌给我听一听吧。”
“先生,我怕是一首歌也记不得了。”耐儿回答。
“你记得四十七首歌,”那人口气非常严肃,在这个问题上说话没有争论的余地,“你记得的数字是四十七首。唱一首让我听——选最好听的一首。现在就唱给我听吧。”
要是朋友被惹怒了,那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可怜的耐儿却是毫无所知,因而吓得浑身哆嗦。她就唱了几首小曲,那都是在她幸福的日子里学会的,他听起来也很悦耳。唱完以后,他要求再唱一首,态度还像先前一样专横。耐儿唱歌时,他也跟着在哇哇吼叫,很有兴致,唱得不成调子,也没有唱词,只是洪亮的嗓门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不足。他们的歌声把另一位伙伴吵醒,就见他跌跌撞撞地从甲板上走过来,握住先前那位敌对者的手,还信誓旦旦地说,他就喜欢唱歌,以唱歌为荣、为乐,他最大的娱乐就是唱歌。耐儿受到第三次要求,而且这一次比前两次更加富有压力,只好遵命。她这次唱歌完全是个小合唱,不仅船上的两个伙伴跟着唱,连沿岸骑马的那人也参加了,他因为工作的位置不能和他们一起欢度狂欢的夜晚,但是与伙伴一道放声高吼,连空气都要震裂了。他们就这么几乎不停地高唱,同一支歌反反复复地唱。为了使他们夜晚高兴,女孩子唱得又倦又困,还得陪着他们唱。这种合唱极不协调,歌声随风飘荡,把村民们的好梦惊醒,弄得他们只好把头用被子蒙住,在嘈杂声浪中颤抖。
东方终于破晓。可是曙光初露,紧接着就大雨如注。船舱里气味难忍,女孩子宁可待在露天里。为了感谢她刚才的好意,他们拿出了一些帆布和防水布,让女孩子遮挡雨水,也让老人挡挡身子。雨水和时间在同时增长,到了中午时分,雨下得更猛更烈,一时根本不会止住。
船行了一阵子以后,他们渐渐到达了目的地。河水越来越浑浊、越来越脏;另一些船只从对面开来,不时地从他们旁边航行而过;煤渣小径和耀眼的砖砌房子,说明附近是一座大工业城市;大街和房舍时时零落涌现,远处高炉的炊烟,都表明船只已经航行到了郊外。鳞次栉比的房顶和挤挤挨挨的幢幢楼房在隆隆的机器声中颤抖,机器的尖叫声和震动声又在建筑物中隐约回响;高耸的烟囱,吐出黑色的烟雾在屋顶上飘荡,渐渐成了可恶的浓云,使空气变得阴沉;铁锤当当、大街喧闹、人声嘈杂越来越沉重。直到后来各种声音融会成一体,分不清彼此——他们的航程也到了终点。
船只航行到了预定的码头,人们立即忙碌了起来。女孩子和外祖父本来想对他们说些感激的话,或者打听一下他们爷孙俩该往哪儿走,可是竟没有同他们说话的机会。他们就走到一条很脏的小巷子,再上了繁忙的大街。人声鼎沸,大雨滂沱,他们就站在那儿,一片陌生,显得无所适从,目瞪口呆,仿佛是从千年以前的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奇迹般地出现在那里。
大街上相对而行的人流匆匆走过,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永无止境,没完没了。人们都为自己的事而专心致志。各色车辆满载货物,铃声叮叮当当;马儿踏在又潮湿又润滑的道上,蹄子不断滑落;窗户上、伞顶上啪啪的雨点声;性子急躁一些的行人莽莽撞撞;拥挤的街道在高峰时期,人声鼎沸,喧闹不已——所有这一切,对于怀着事业上投机心理的过客没有丝毫的干扰。两位可怜的陌生人,看到这种繁忙的景象却置身度外地在一旁观望,感到惘然若失,无限惆怅。他们感到,茫茫人群中没有一个像他们那样孤身只影。其心情好比沉船的水手口渴难熬,在随着大洋的波涛或浮或沉,火红的眼睛望着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可是要滋润一下炙热的喉咙却得不到一滴清凉的水。
为了躲避雨淋,他们退到了一个低矮的拱道上。对于来往的行人,他们认真注意其面孔,试图从某个面孔上得到一种鼓舞或找到一线希望。这些行人中,有的愁眉不展;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喃喃自语;有的轻轻打着手势,仿佛立刻就要与人谈话;有的在衡量得失,胸怀计谋,面带奸笑;有的急得火烧眉毛,有的慢慢腾腾;有的面孔上标写着财源滚滚,有的标写的是两手空空。他们俩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从身边一闪而过,仿佛了解他们的秘密一样。在忙忙碌碌的地方,各人都有各人的目标,各人都以为别人有别人的目标,别人的特性和企图都在各自的脸上清清楚楚地标明出来。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和娱乐场所,每个人都在看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察看,人们的表情在一百次地重复,但都是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在上班的日子里,人们的面孔与真实比较接近,表现得也更加坦率。
在这种孤独的心情下,女孩子陷入茫然若失的心境。她带着好奇的兴趣,目光继续盯着行人,一时间竟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可是寒冷、潮湿、饥饿、少眠以及她那痛楚的头无处可以安歇,很快又把她的思想从旁道上拉转回来。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谁也不曾注意他们,她也没有胆量向任何人求助。他们待一些时候以后就走出了避雨的拱道,和茫茫人流混在了一起。
天色已是傍晚,他们仍然在上下徘徊。大街上行人日益稀少,可是他们同样感到孤单,周围的一切还是一样的冷漠。大街上、商店里,华灯高照,可是他们凄凉的感受反倒更加深刻,因为在灯光的映衬下,夜晚和黑暗似乎来得更快。天气寒冷又潮湿,女孩子浑身哆嗦着,身上疼痛难熬,心里的难过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现在每挪动一步都要有极大的决心和坚强的勇气。
他们为什么竟然来到这种喧嚣的城市呢?本来他们可以到宁静的乡间,在那儿虽然也可能会遭受饥渴之苦,但是比起这肮脏的尘嚣要稍胜一筹吧!在这儿他们是小不点儿,苦难就像一堆大山,哪怕是看一眼都会增加绝望和痛苦。
他们一直贫困,积难重重,女孩子不仅要对此忍受,还有外祖父的抱怨,她也要忍受。老人开始抱怨,说不该离开他们原先所待的地方,要求还应该回到那里。现在他们身无分文,没有人救济,连救济的希望也不存在,只好从空旷的大街往回走,再到码头那儿,指望找到原来所乘的那艘船,好让他们在那儿过夜。可是他们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码头那里大门紧闭,迎接他们的是几条凶猛的狗,正对他们狂吠。他们不得不转回去。
“亲爱的,我们今天晚上只好在露天下过夜了,”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女孩子以软弱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明天边走边乞讨,到安静的乡下去,看能不能找个下贱活儿糊口。”
“为什么要带我到这种地方?”老人态度很凶,问道,“这儿的街道拥挤,一望无尽头,我实在受不了。我们本来待在安静的地方,为什么要强迫我从那儿离开呢?”
“因为我对你说过了,那儿所做的噩梦,我不能再做下去了,”女孩子泪水汪汪,本来具有的那种短暂的坚强消失了,“我们应当和穷人在一起,不这样还要做那种噩梦。亲爱的外公,你年纪大,身子又弱,我心里清楚。可是你看我,只要你没有怨言,我绝不会有怨言的。我真是在受苦受难啊。”
“啊!可怜的孩子啊,没有母亲,无家可归,四处漂泊!”老人紧抓住自己的手,两眼对她发愣,仿佛第一次看到她忧心忡忡的面孔,长途跋涉弄脏的衣服以及受了伤而又肿起的脚,“我受的一切磨难,最终竟然使她落到了这步田地吗?我往日也曾很幸福,我失去了幸福,失去了一切,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我们现在要是到了乡下,”他们继续往前走,想找个栖身之处,女孩子强装欢颜地说,“我们会找到一棵心地善良的老树,向我们伸出绿臂,好像很爱护我们,对我们点头,叶儿沙沙作响,仿佛要我们想想他,由他看护我们,让我们睡觉。上帝啊,我们很快就到那儿了,明天,至迟后天就能到。亲爱的,这期间让我们想想看,我们到了这儿来还是件好事呢。这地方车水马龙,一片忙碌,我们被湮没了,要是有歹人跟踪我们,根本就追不到。这倒使我们感到安慰。瞧,这儿有了老门洞,很深沉——里面很黑,但是干燥,也很暖和,风吹不到里面——那是什么呀!”
女孩子差不多尖叫着从一个黑影子那儿向后退缩。他们正要走进黑洞避避,就见那黑影从里面突然出来,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仍然在打量他们。
“再说说话,”影子说,“这声音我熟悉吗?”
“不会的,”女孩子胆战心惊,说道,“我们是外地人,因为没有钱投宿,就想在这儿歇一歇。”
不远处有微弱的灯光。这儿像是一个方院,就那么一处光亮,但足以看清这地方很寒酸、很简陋。黑影子招手要他们往那儿走,自己也处在亮处,似乎表明他不隐藏自己,也不会乘机对他们有什么企图。
那人有点像是男人的模样,穿的衣服很破旧,上面的烟垢到处都是,同他那自然的肤色形成了对照,也使他看上去更加苍白。不过,他是那种生来就像是贫血的人,面色苍白。他两颊凹下去,颧骨耸起,眼睛凹陷,还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忍耐精神就更足以表明他天生就是那种人。声音天生沙哑,但是不野蛮。他的面孔虽然有刚才提到的那些特点,但是那又长又黑的一堆头发披在脸上,使他那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凶狠,也不野蛮。
“怎么想得到要在这样的地方过夜呢?”那人问道,他对小女孩子更仔细地打量一番,又接着说,“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想到找地方过夜呢?”
“这都怪我们命苦啊。”外祖父回答说。
那人对耐儿打量得更加认真了,说道:“你可知道,她身上湿淋淋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雨水,她怎么能在大街上久留呢?”
“我心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呀,上帝帮助我,”老人回答说,“我是无能为力啊!”
那人又对耐儿看看,把她的外衣轻轻摸摸,就见衣服上的雨水像河水一样往下淌。“我能让你们暖一暖,”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别的方面我就无能为力了。我仅有那么一个住处,就在那儿的房子里,”他说着还指了指刚才露面的那个洞口,“不过,她到了那儿比在这里要安全些,要好些。生火那地方不大像样子,如果你们相信我,在那里过夜,待在火旁也可以。那边生火的红光,你们看到了吗?”
他们抬起头来,就见到黑洞洞的天空中一片淡淡的火光,那是远处的火光隐隐反射在高空中。
“离这儿不太远,”那人说,“带你们去那儿好不好?在这儿你们在冷砖上过夜,到那儿去能睡在热灰铺成的床上,我能帮你们的也只是这么一点。”
他从他们的表情上就看出来了,不等他们回答就抱起了耐儿,嘱咐老人在后面跟上。
他亲切地抱着耐儿,抱得也很轻松,好像她还是一个儿童。他举步稳当,也很迅速,带领他们走过像是城市中最穷困、最寒酸的地方。前面有阴沟泛滥,水道流水很急,他也不回避,对这些障碍一点也不介意,向前照直走。小弄黑暗狭窄,他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原先他所指的火光就看不到了。走了一刻钟左右,就见临近的高烟囱火光直往上冲,火光突然闪现在他们眼前。
“就这个地方,”他停在门口,放下耐儿,牵着她的手,说着,“不用担心,这儿不会有人伤害你们。”
要想把他们劝进去,他还真需要花很大的心力。他们原先心存的恐惧和惊异,并没有因为看到里面的一切而有所减少。用铁柱支撑的这座高大的建筑物,在墙壁的上层部分有一些大黑洞,好使户外的空气流通进来;铁锤的叮当声和高炉的吼声在屋顶上回荡,烧红的烙铁浸水的咝咝声,还有在别处闻所未闻的怪声多达上百种。这儿阴沉,充满了火与烟,在这里工作的人群一方面像巨人,另一方面又像妖魔鬼怪,因为他们身影模糊,神出鬼没,身受炙热的火的折磨,还要挥动着大型的劳动武器,稍有不慎落到任何人的身上,一定会把脑壳砸开了花。待在煤堆和灰堆上的那几个人,正躺在那儿遥看漆黑的天空,他们因劳累而在那里小睡片刻或休息一会。还有的人打开白热化的炉门,向里面增添燃料,火苗呼噜呼噜地喷向前面迎接,就像舌头在舐油似的一股脑儿全吞了下去。还有的人把钢花四溅的大钢板拖了出来扔在地上,钢板咣当有声,热浪铺天盖地,令人难忍,那钢板还射出深暗的红光,仿佛野兽的眼睛被染红了一样。
这里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声音震耳欲聋,向导带领他们经过这儿来到楼房的阴暗部分。这里的一个熔炉日夜不停地燃烧,向导说话只见嘴动,听不到声音,要想知道他的意思也只好从他嘴唇的动作猜测了。熔炉值班的人工作已经结束,高高兴兴地下班了,把老人和孩子以及向导留了下来。向导在一堆煤灰那儿把耐儿的外衣铺开,还向她指点,贴身衣服挂在什么地方可以烤干,示意她和老人躺下来睡觉。他自己就用一块破席子铺在火炉门口安了身。他托着下巴,挺出神地看着铁缝里升腾的火焰,看着烧尽的白灰纷纷落下,落在红彤彤的炉墓里。
女孩子的床虽然很坚硬、很简陋,但是很暖和,由于蒙受了极大的困意,不一会儿她耳畔所听到的纷杂的闹声就变得柔和起来,很快她就悠悠地进入了梦乡。老人也就躺在她的身旁,她睡觉时还搂着老人的脖子,做着美梦。
到了半夜里,她醒了过来,究竟睡的时间很长还是很短,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她发觉工人们的一些衣服裹住了她的身子,她既不会吹到外面进来的凉风,也不会冲到炉子里排出的热浪。她看了看那位朋友,只见他还坐在那儿,还是先前那一副姿势,正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炉火,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屏住了呼吸。她躺在那儿似睡非睡,两眼一直对那毫无动作的身子紧紧盯着,看到后来她害怕了,生怕他就那么坐死在那儿。她悄悄爬起来,向他那儿走近,放开胆子对他轻声说话。
他身子动了动,朝她看看,又看看她先前睡觉的地方,仿佛要证实一下靠近身边的的确是女孩子,这才对她脸上看看,像是要询问什么似的。
“我担心,你是不是生了病,”她说,“别人都是动来动去,而你却这么平静。”
“他们不会管我的事,”他回答说,“我的脾气他们也都了解。大家都笑话我,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歹意。在那边,你看看——那真正是我的朋友。”
“是火光吗?”女孩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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