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一个月之内吧,”当事人仔细观察了那两张面孔之后说,“下个月的今天。今天是星期四,无论成败,下个月的今天我一定走。”
“这可耽搁得太久了,”斯尼奇说,“实在太久了,不过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会要求三个月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你要走了吗?晚安,先生!”
“晚安!”当事人答道,同两位律师握握手,“你们将活着亲眼看到我还会很好地享用那些财富。从此以后我的命运之星就是玛丽安了。”
“走楼梯可得当心,先生,”斯尼奇回答,“因为玛丽安可没在那里照耀啊。晚安!”
“晚安!”
他俩就这样拿着事务所里的一对蜡烛站在楼梯口送他下楼。等他走了,两人还站在那里相互注视着。
“你对这一切如何看,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
克雷格斯先生摇摇头。
“我记得那天办完移交之后,我们就议论过,那一对情人在分手时有点儿怪,”斯尼奇说。
“是这样,”克雷格斯先生说。
“或许他纯粹是在自己骗自己,”斯尼奇一边继续说道,一边锁上那只防火箱并把它搬走,“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有点儿反复无常和不忠贞也不奇怪,克雷格斯先生。不过,我当时觉得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是非常真诚的。我觉得,”斯尼奇先生说着,穿上了他那宽大的外衣(因为天气很冷),戴上手套,又吹灭了一支蜡烛继续说,“最近我看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坚强果断了。更像她姐姐的性格了。”
“克雷格斯太太也这样认为,”克雷格斯答道。
“要是我相信沃顿先生打算一意孤行的话,”斯尼奇这个宽厚人说,“那么今晚我就算白白浪费了时间。尽管他这个人天真、任性而不稳重,不过他对人情世态还是有所了解的(他理应如此,因为他确实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才买到他所了解的东西);因此,我并不完全相信他会那样做的。我们还是不介入为妙。我们无能为力,先生,只有保持沉默。”
“无能为力,”克雷格斯答道。
“我们那位医生朋友小看了这种事情,”斯尼奇摇摇头说。“但愿他不再用他的哲学。我们的朋友艾尔弗雷德总是在谈论人生的战斗,”他又摇摇头说,“但愿他不至于一开始生活就遭到挫折。你拿了帽子没有,克雷格斯先生?我要吹灭这一支蜡烛了。”
克雷格斯先生作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斯尼奇先生便吹灭蜡烛,他俩摸黑走出议事厅,那里现在就像他们所谈论的话题以及一般的诉讼那样漆黑一团。
我的故事现在转入一间安静的小书房。就在同一天夜里,两姐妹和那位健壮的老医生坐在令人愉快的炉火边。格雷丝在做针线活。玛丽安在大声朗读摆在她面前的一本书。穿着睡衣和拖鞋的医生,两脚伸出放在暖和的地毯上,背靠着安乐椅听玛丽安读书,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女儿。
她们看上去可真是美。即使有两张更漂亮的脸蛋出现在炉边,也不能使壁炉显得如此辉煌而神圣。她们之间原来存在的某些差异经过三年的时间已逐渐减少,从妹妹那清秀的眉宇间,从她那眼神和那激动的嗓音中,流露出许久以前姐姐由于失去母亲而成熟起来的那种真挚性格。不过在两人中间她还是很快就显出了她是两姐妹中较可爱和较脆弱的一个。她似乎老是要把头靠在姐姐胸前,信赖她,从她的眼神里寻求忠告和倚靠。那双可爱的眼睛还是像过去一样宁静、清澈而欢快。
“‘如今在她自己的家中,’”玛丽安朗读着,“‘这些回忆使家变得十分亲切了,她便开始意识到情感上的一次巨大考验必将迅速来临,再也不能推迟了。家啊,当别人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仍然是我们的慰藉和朋友,要在从摇篮到坟墓之间的任何时候离开你——’”
“玛丽安,亲爱的!”格雷丝说。
“怎么啦,小家伙!”父亲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呀?”妹妹把手放在姐姐朝她伸过来的手上,继续朗读,尽管刚才中断后,她尽力控制自己,但她的声音却结结巴巴颤抖着。
“‘要在从摇篮到坟墓之间的任何时候离开你,总是令人悲痛的。家啊,你对我们如此真诚,但得到的回报往往是冷漠;请宽恕那些离开你的人吧!也不要过分责备和念念不忘他们所走过的歧路!不要让你那幻影般的脸上显出仁慈和令人难忘的笑容,别让你那白发苍苍的头上放出慈爱、欢迎、温柔、容忍和真挚的光辉。在审判你的背弃者时,别再用你从前那种慈祥的言语和口气。但是,如果你装不出严厉而苛刻的神色,也请你一定这样办吧,为了那些悔罪者!’”
“亲爱的玛丽安,今晚别再念啦,”格雷丝说,因为她已在哭了。
“我念不下去了,”她回答说,一边把书合上。“这些话似乎都着了火。”
医生觉得这话很有趣,拍拍她的头笑了起来。
“怎么啦!让一本小说给压垮了!”杰德勒医生说。“不过是白纸黑字罢了!得啦,得啦,全是一个样儿。把白纸黑字同别的事情一样看得很认真,这也是有道理的嘛。不过,亲爱的,还是擦干眼泪,擦干眼泪。我敢肯定女主人公早就回到了家里,而且一切都很圆满;要是真没回去,一个真正的家也只不过是四堵墙罢了;至于一个虚构的家更是些不足道的破纸片和油墨而已。又出了什么事啦?”
“是我,老爷,”克莱门希从门口伸进头来说道。
“你又怎么啦?”医生说。
“嗨,老天保佑,我可没出什么事,”克莱门希答道。事实上也是如此,她那用肥皂洗得很干净的脸上跟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因此,尽管她长得难看,却也显得相当动人。当然,胳膊上那些擦伤的地方通常是称不上美妙的美人斑之类的;不过,走在人生的路途上,在狭路上擦伤了胳膊总比伤了气质要好些,而克莱门希的气质同世间任何一位美人的气质一样完美。
“我没出什么事,”克莱门希走进来说,“不过,老爷,您过来,靠近一点。”
医生有点吃惊,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做了。
“您知道,您说过别在她们面前给您这个呀!”克莱门希说。
家里如果有生人的话,也许会从她说话时做的那不寻常的媚眼和奇特的狂喜劲儿中(这使得她挥舞胳膊就好像在拥抱自己似的),把她说的“这个”按最好的理解猜想为一种高雅的致敬。确实,医生本人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常态,因为克莱门希已在向她那两个口袋求助,先是摸到那个要摸的口袋,接着又摸错了,后来才摸回到原先那一个,拿出一封从邮局送来的信。
“不列颠骑马去办事,”她把信递给医生,格格地笑着说,“正好看见邮件到了,便在那里等信。信封角上有A·H两个字母。我敢打赌,艾尔弗雷德先生已在回家的途中了。家里要办喜事了。怪不得今天早晨我碟子里有两把匙子呢。唉,真倒霉!他拆得多慢呀!”
她用独白的方式说了这一些话之后,由于急不可耐地想听到消息,便逐渐把脚尖踮得愈来愈高,把围裙卷得像个螺旋锥,嘴噘得像个瓶子。最后,她的焦急心情达到顶点,眼看医生还在读信,她没趣地放下脚后跟,拿围裙当作面纱盖在头上,陷于默无声息的绝望之中,因为她实在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嗨,姑娘们,”医生喊了起来。“我可忍不住啦!我一辈子从来也保不了一次密。确实也没有多少秘密值得保守的,在这样一个——好,别管它了,我亲爱的,艾尔弗雷德马上就要到家啦。”
“马上!”玛丽安叫了起来。
“怎么样,这一来那本小说马上就忘了吧?”医生捏了捏她的脸蛋说。“我想这个消息会擦掉你的那些眼泪的。对了,他在这里说,‘来一个出其不意’。不过我可不能让它成为一次突然袭击,他一定得受到一番欢迎。”
“马上!”玛丽安重复了一遍。
“嗨,也许不是你那急不可耐的心情所理解的‘马上’,”医生答道,“不过也很快了。让我们算算,今天是星期四,是吧?那么他答应一个月后的今天回到这里。”
“一个月后的今天!”玛丽安轻轻重复一遍。
“对我们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节日呀!”她姐姐以愉快的声音说道,一边亲吻妹妹表示祝贺。“亲爱的,盼望已久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妹妹以微笑作答。这是一种含着悲哀的微笑,但充满着姐妹之情。她注视着姐姐的脸,听着她那平静而悦耳的声音,想象着这次重逢的幸福,她自己的脸也因为期待和欢喜而容光焕发了。
可是在她的表情中还有一种别的东西,一种与其它的表情相比愈来愈亮的东西,它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它不是喜悦,得意和骄傲。这些感情不可能这样平静地表现出来。它不单单是爱和感激,尽管爱和感激确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不是出于卑鄙的想法,因为卑鄙的想法不会使人眉宇生辉,不会在唇边流露,也不会像闪闪发亮的光震撼心灵,直到具有同感的人也为之颤抖。
尽管杰德勒医生有自己那套哲学,但在实践中他又总是不断否定自己的哲学,不过再有名气的哲学家也往往如此。对于昔日的学生、被保护人的归来,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极大兴趣,并把它当做一桩严肃的事情来对待。于是他又重新坐回安乐椅里,把那双穿着拖鞋的脚伸出摊放在地毯上,反复地读了不知多少遍信,并且一个劲儿谈论这件事。
“哎,令人难忘的是,格雷丝,”医生瞧着炉火说,“从前他在家度假时,你和他总是手拉手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对会跑路的洋娃娃似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她愉快地笑着回答,一边忙着干她的针线活。
“真的,下个月的今天!”医生沉思着说。“回想起来好像是还不到一年以前的事似的。那时候我的小玛丽安又在何处呢?”
“从来没有远离过她的姐姐,”玛丽安愉快地说,“不管那时候有多小。格雷丝对于我就是一切的一切,即使那时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
“真的,小家伙,真是这样,”医生答道。“她是个沉着的小妇人,格雷丝就是这样,而且也是个聪明的管家,一个忙忙碌碌、安安静静而又高高兴兴的人;早在那时候,她就总是顺着我们的性子,琢磨着我们的要求,而随时准备放弃她自己的一切。即使那时候,我也从没见过你在什么问题上执拗或坚持己见,亲爱的格雷丝,只有一次例外。”
“我想从那以后我已经大大地变坏了,”格雷丝笑着说,仍然忙着干活。“爸爸,您说的是哪桩事情呀?”
“当然是艾尔弗雷德,”医生说。“那时只有称呼你为艾尔弗雷德太太你才满意,所以我们就叫你艾尔弗雷德太太。我觉得(尽管现在看来很奇怪)这比称呼你为公爵夫人更使你高兴,要是那时我们真能让你成为一位公爵夫人的话。”
“真是这样吗?”格雷丝平静地说。
“嗨,难道你不记得啦?”医生问道。
“我想我还记得一点,”她答道,“但是不太多了。这是好久以前的事呀!”这时她坐着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医生喜欢听的一首古老歌曲的重唱部。
“艾尔弗雷德很快就要找到一个真正的妻子了,”她中止了低唱,说道。“这对我们大家来说实在是个高兴的日子呀!交付给我的三年委托期即将结束,玛丽安。这一委托很轻松地就完成了。当我把你交还他时,我要告诉艾尔弗雷德,你一直真诚地爱着他,他根本不需要我为他效劳。我可以这样告诉他吗,亲爱的?”
“告诉他,亲爱的格雷丝,”玛丽安答道,“说从来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慷慨、崇高、坚定地履行了一桩托付。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你,一天比一天深。啊!我现在多么爱你呀!”
“不,”高兴的姐姐一面回答她的拥抱,一面说道,“我很难告诉他这些。把我的功劳留给艾尔弗雷德自己去想象吧!那将是十分慷慨的,亲爱的玛丽安,就像你自己那样。”
接着她捡起刚才为了听妹妹的热诚表白而放下的活儿,又继续低唱医生喜欢听的那首歌曲。医生还是坐在安乐椅上养神,伸出那双穿着拖鞋的脚摊放在面前的地毯上,他听着歌,用艾尔弗雷德的信在膝盖上打拍子,同时又看着他那两个女儿,心里想,在这不足取的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不足道的事情中,这些小事倒是够惬意的了。
在这段时间里,克莱门希·纽科姆虽说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还是留在屋子里,直到自己也成为那个新闻的当事人之一才退出走回厨房。她的助手不列颠先生已吃完晚饭正在那儿自得地喝酒呢。不列颠的周围是许许多多厨房用具:擦得锃亮的锅盖,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平锅,发亮的一套套餐具,闪光的水壶,还有挂在墙上、搁在架子上的种种足以说明克莱门希勤快习惯的物件,这一切使他好像坐在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大厅中央,但是大部分“镜子”都没有映出胜过他本人的相貌来,而且映出的形象也完全不一致,因为是用了各种不同的方式。有的将他的脸拉得很长,有的使他成了圆脸;有的还算好看,另一些则丑陋极了,这就犹如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同一件事情的反应那样,总是五花八门的。不过,它们全都承认,在它们中间坐着的是一个十分自在的人,嘴里叼着烟斗,臂肘旁边放着瓶啤酒,当克莱门希在同一张桌子边坐下来时,他恩赐似的向她点了点头。
“怎么样,克莱米,”不列颠说,“这会儿你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呀?”
克莱门希把消息告诉了他,他十分潇洒地听着。本杰明从头到脚变得优美起来了。他似乎变得更魁梧了,更红润,更高兴和更有趣了。仿佛他的脸原先是打了结的,而现在这个结被解开抚平了。
“我看,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又有一桩事情可干啦,”他一口口慢吞吞地喷着烟说。“也许,克莱米,你我又要当证人了!”
“哎呀!”他的女伴回答,同时用她喜爱的方式扭了一下她喜爱的关节。“我但愿那是我,不列颠!”
“但愿你怎么啦?”
“出嫁呀,”克莱门希说。
本杰明从嘴里拿出烟斗由衷地笑了起来。“是的,你可真像个该出嫁的人了!”他说,“可怜的克莱米!”克莱门希也像他那样由衷地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想法也觉得挺有趣。“是的,”她同意地说,“我可真像是要出嫁了,不是吗?”
“你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出嫁的,”不列颠又抽起烟来。
“难道你不认为我总会出嫁的吗?”克莱门希诚心诚意地说。
不列颠先生摇摇头。“一点机会也没有!”
“想一想!”克莱门希说。“得啦!我想你的意思是有一天你倒是会的,不是吗?”
如此突如其来的问题,又是如此重大的问题,这可需要考虑考虑。不列颠先生喷出一大团烟雾,把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凝视着烟雾,似乎这团烟就是问题似的,而他自己正从各个方面对它加以观察。末了,不列颠先生回答说,他对此根本不清楚,不过,嗯,他认为也许他最终是会结婚的。
“且不管她是谁,我祝愿她快活!”克莱门希喊道。
“哦,她会快活的,”本杰明说,“保险会快活的。”
“不过,要不是因为(并非我要那样做,因为那是一种巧合,我相信),要不是因为我的话,”克莱门希将半截身子趴在桌子上,回想似的凝望着烛火说,“她将不会有那么快活的生活,也不会有那么一个和蔼可亲的丈夫。你说,不列颠,她会吗?”
“当然不会,”不列颠先生答道,这时他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的烟斗,要说话只能把嘴稍稍张开一点,他非常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将眼睛转过去朝他的同伴看一下,显得十分顺从和严肃,“哦,我非常感激你,这你是知道的,克莱米。”
“天哪,这可叫人一想起就高兴呀!”克莱门希说。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思想和视线一起转到了蜡烛油上,立即记起它作为一种香油,具有治疗性能,便往自己的左臂肘上涂了大量的烛油。
“你知道我一生中曾对这种那种的事情做过许多调查,”不列颠先生以一种博学者高深莫测的口气说,“我总是在探索和动脑子,还读过许多关于一般事物的是是非非的书籍,因为我一开始生活便投身到文学行业中去了。”
“真的吗?”克莱门希十分钦佩地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