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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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想,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案件,”那殡葬员说,“因为他们后来又加上了一句,意思说,如果救济机关曾经——”
“算了!全是一派胡言!”教区管事打断了他的话,“董事会要是去关心那些无知的陪审团的人讲的那些胡说八道,那可真够他们忙的了。”
“完全对,”殡葬员说,“他们可要忙坏了。”
“陪审员,”班博先生说,和他平时每一激动时的情况一样,紧抓住他的手杖,“陪审员都是些没有教育、粗俗、卑鄙的可怜虫。”
“他们就是。”殡葬员说。
“此外他们再不懂什么哲学或政治经济学。”教区管事轻轻地一挥手指说。
“此外他们什么也不懂。”殡葬员说。
“我讨厌他们。”教区管事说,满脸涨得通红。
“我也一样。”殡葬员附和说。
“我只希望有一个带独立性的陪审团到我们所里来呆上一两个星期,”教区管事说,“董事会的各种规章制度很快就会把他们的傲气全给打下去的。”
“让他们去受罪吧。”殡葬员回答说,同时表示赞同地笑着,希望让那位愤怒的教区官员消消怒气。
班博先生脱掉头上的翘边帽,从帽顶里掏出一方手绢来;用它擦去额头上因为生气冒出来的汗珠;他又戴上了帽子;然后转向殡葬员,比较平静地说:
“那么,那孩子怎么样?”
“哦!”殡葬员回答说,“嗨,你知道,班博先生,我为贫民支付的税款可是真不少啊。”
“嗯哼!”班博先生说,“那么?”
“那么,”殡葬员回答说,“我想既然我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我也便有权利从他们那里获得尽可能多的好处,班博先生;——因此——我想我自己领走那个孩子。”
班博先生抓住殡葬员的一只臂膀,把他领进屋里去。索尔伯利先生和董事会一起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过了约五分钟,双方谈定就在那天晚上奥利弗·退斯特便将先同他回去,且看“是否如意”——在教区徒工的问题上,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短期试用中,老板发现这孩子能干不少活儿而又不需要吃很多东西,那他便将在议定的几年中留下他,任意使唤他。
当小奥利弗那天晚上被带到“那些先生们”面前,被告知那天夜晚他便将作为一个一般的教区孩子离开习艺所,前往棺材铺,同时被告知,如果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或胆敢再回到教区来,那他便将被送往海上,视情况或者被扔进海里淹死,或者被敲破脑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流露任何感情,因而使得他们一致公认他是个没心肝的小坏蛋,吩咐班博先生立即把他带走。
说起来,虽然很自然,在人世的一切人中,惟独董事会,一见到任何人在感情上稍微表现得麻木不仁便必会惊愕万状,义愤填膺,可这一回,他们可实在错了。实际上最简单的事实是,奥利弗并非缺乏感情,相反是感情过于充沛了;只是由于他一直受到的虐待使他越来越终日陷于阴郁和麻木状态之中。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关于那决定他的终身命运的消息;而在有人把他的——拿起来并不费劲,因为全部东西都只是装在一个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的牛皮纸包中的——行李放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把帽子拉下来盖在眼睛上;再次拽着班博先生的袖口跟着这位教区官员前往另一个苦难的处所。
班博先生心不在焉、不言不语地拉着奥利弗走了一阵;因为这位教区管事,和一般管事必有的表现一样,一直扬头挺胸地走着。那一天风很大,风吹起班博先生外衣的下摆,恰好显露出他的漂亮坎肩和褐色的羊绒短裤,同时也把小奥利弗给整个包住。到了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班博先生这才想到现在应该低头看一眼,如何能让这孩子看上去挺好,能经受住他的新主人的挑剔。于是他便拿出一副适当的爱护和关心的神态来着手进行。
“奥利弗!”班博先生叫道。
“是,先生。”奥利弗用一种颤抖的声音低声回答。
“别让帽子盖住眼睛,把头抬起来,小先生。”
奥利弗虽然立即照办,用他那只空着的手的手背一抹眼睛,而当他抬头看着他的领路人的时候,眼睛里却仍然含着泪水。在班博先生严厉地盯着他看着的时候,那泪珠更从他的脸颊上滚了下来,接着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滚个不停。那孩子极力想忍住,但始终没有用。他抽出拉着班博先生的另一只手,双手捂着脸,忍不住哭得眼泪顺着下巴从他干瘦的手指缝里往外流。
“哎呀!”班博先生大叫一声,忽然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看着他领着的那个小东西。“哎呀!在我所见过的所有最最忘恩负义、最最乖张的孩子中,奥利弗,你可算得是——”
“别,别,先生,”奥利弗低声哭泣着说,紧抓着握住那根他十分熟悉的手杖的手,“别,别,先生;我一定学好,真的;真的,真的,我一定,先生!我还很小;我实在太——太——”
“太什么?”班博先生十分惊异地问道。
“太孤单了,先生!我是这么地孤单!”那孩子大叫着,“每一个人都恨我。哦!先生,请你别对我生气!”那孩子用手在胸前拍打着,含着真正痛苦的眼泪看着他的同伴的脸。
班博先生惊异地对着奥利弗可怜的、无可如何的神情看了一会儿,沙着嗓子哼了几声;然后咕哝了一句:“这讨厌的咳嗽。”吩咐奥利弗擦干眼泪,乖乖地听话。于是,又一次抓住他的手,不声不响领着他往前走去。
那殡葬员刚刚关好店铺里的窗子,坐在和四周的情景恰相配合的昏暗的烛光下,正要记几笔账时,班博先生进来了。
“啊哈!”殡葬员在一个字刚写完一半时抬起头来说,“是你吗,班博?”
“不是别人,索尔伯利先生,”教区管事回答说,“瞧,我把那孩子给你带来了。”奥利弗鞠了一躬。
“哦!这就是那个孩子,是吗?”殡葬员说,把蜡烛举过头顶以便看清奥利弗的脸,“索尔伯利太太,你能不能赏光过来一下,我的亲爱的?”
索尔伯利太太从店铺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走出来。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一身裹得很紧的衣服,一看就是一个泼妇。
“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恭敬地说,“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从习艺所出来的孩子。”奥利弗再次一鞠躬。
“天哪!”殡葬员的老婆说,“他个头儿可真小。”
“是呀,他个头儿是小点儿,”班博先生回答说,呆看着奥利弗,仿佛他没有长得更大一些完全是他自己的错,“他个子是很小,谁也没法否认,不过他会长大的;索尔伯利太太——他会长大的。”
“啊!我也敢说,”索尔伯利太太没好气地回答说,“靠着我们家的好吃好喝,他一定会长大的。看不出养个教区孩子有个什么便宜,我可看不出;他们挣的总也抵不上吃喝上的花销多。不过,男人们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来吧!干瘦猴儿,下楼去。”说着,殡葬员的妻子打开旁边的一扇门,把奥利弗推下通往一个阴暗、潮湿的石头地窖的一溜台阶,这里是被叫做“厨房”的一个和煤窖相连的小间,里面坐着一个衣服脏破的小姑娘,脚下趿拉着一双破鞋,套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蓝色线袜子。
“来,夏洛特,”跟在奥利弗身后下来的索尔伯利太太说,“把给特里卜留下的那些杂碎拿一些给这孩子吃。特里卜从早晨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想来也不会再要吃了。我想这孩子没那么娇嫩,定会愿意吃的——是不是,孩子?”
奥利弗一听到说肉字便两眼发亮,手脚发抖,恨不得马上就能吃进嘴里,止不住连连点头。很快一满盘杂乱的碎肉便摆在他的面前了。
我真希望某些被酒肉撑得发呕、饱食终日的冷血和铁石心肠的哲学家们都来看看奥利弗大把抓起狗都不吃的美味碎肉的情景。我希望他们能看到奥利弗在饥饿的迫使下,以如何可怕的贪馋相,把那肉一块块撕开送进嘴中。在这里只有一件事会更合我的心意,那就是看到那些哲学家,以同样的胃口,也来吃和这相同的饭食。
“行了,”当奥利弗吃完他的晚餐后,殡葬员的妻子说,她一直一声不响惊愕地看着他吃着,担心地盘算着他将来的胃口,“你吃好了吗?”
在他身旁已再找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奥利弗也便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就跟我来吧,”索尔伯利太太说,拿起一盏昏暗的满是油污的灯领着他又从台阶上上来,“你的床在柜台下面。我想,你不会在乎睡在棺材中间吧?你在乎不在乎也倒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你睡。快来吧,别让我整夜在这儿陪着你。”
奥利弗不再磨蹭了,他乖乖地听从了他的新女主人的安排。
第五章
奥利弗结识了一些新伙友。第一次参加出殡活动,便对他主人的这一行当不感兴趣
奥利弗现在独自留在那棺材铺里了,他把灯放在木工凳上,怀着惊慌、恐惧的心情胆怯地向四周望望,这情况年岁比他大得多的人是不会不理解的。摆在店铺中间的一副黑色的支架上放着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那样子是那样阴森可怖,只要他的眼睛一转向那边,一看见那凄惨的东西,他便止不住直打冷战。他几乎感到他马上会看到一个可怕的人从棺材里慢慢抬起头来,把他吓个半死。沿着墙边整齐地摆放着一大排锯成同一形状的榆木板,在那阴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完全像把手插在短裤裤兜里的高大的鬼怪。满屋子地上到处是棺材牌匾板、碎木片、闪光的棺材钉,和黑色的碎布片。柜台后面的墙上十分生动地画着两个戴着硬领,正在一家私宅门口供职的职业送葬人,还可以看到一辆由四匹黑马拉着的灵车正在向这边走来。店铺里又热又闷,整个空气似乎都染上了棺材的气味。柜台下面胡乱塞进一床毡垫的那个空当,本身也像个坟坑。
使奥利弗感到不堪的压抑还不仅只是这些阴森的感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们全都知道,处在这样一种境地,我们中最不在乎的人有时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悲怆之感。这孩子既没有他所惦记的朋友,也没有谁惦记着他。新近的别离的愁绪在他的头脑中记忆犹新,那些虽不相爱却清楚记得的面孔忽然从眼前消失的感受,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但不管怎样,他只感到心情沉重已极。当他爬进那狭窄的床铺的时候,他希望那就是他的棺木,希望他能安静、长久地沉睡在教堂的墓地上,一任长长的青草在他的头上轻轻摇动,由那古老深沉的钟声为他催眠。
一清早,奥利弗被店外阵阵的踢门声惊醒了;而且在他还没来得及抓起衣服之前,那显得十分愤怒和烦躁的踢门声又重复了二十多次。在他开始打开门上的锁链的时候,那踢门的脚停住,却有个声音说话了。
“开门,你听见没有?”那属于踢门的腿的声音叫喊着。
“来了,先生,马上来。”奥利弗回答着,拉开铁链,打开门锁。
“我猜想你是那个新来的孩子,是不是?”那声音透过锁孔说。
“是的,先生。”奥利弗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那声音问道。
“十岁,先生。”奥利弗回答。
“那我进门后非揍你一顿不可,”那声音说,“你等着瞧看我揍不揍你,就这样,我的习艺所的小鬼!”那声音在做出这样友好的许诺之后开始吹起口哨来。
奥利弗对刚才他所说的那个富有表现力的单音词的具体实施早已司空见惯,因而使他丝毫也不怀疑,不管那说话的人是谁,必会不折不扣让他的话兑现。因而他用一只发抖的手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奥利弗看看街上,又看看街道的两头,心里想着,那个从锁眼儿里跟他说话的不相识的人,必是因为太冷要活动活动身子走开了;因为除了一个大个头儿的慈幼院的孩子坐在店铺对面的一根木桩上吃着一块夹黄油的面包之外,再没看见什么人了。他用一把折刀十分熟练地把面包一块一块切成适当的大小,一口一口地吃着。
“对不起,先生,”奥利弗看到再没有别的人露面,终于开口说,“是你敲门吗?”
“我踢门来着。”那慈幼院的孩子回答说。
“你是要买棺材吗,先生?”奥利弗天真地问道。
听到这话,那慈幼院的孩子露出了一副十分凶恶的样子;并说奥利弗如果胆敢这样跟他的头头们说话,那他很快就会要狠狠挨一顿的。
“我想,你还不认识我是谁,习艺所?”那慈幼院的孩子接着说,同时神气十足地从木桩上下来。
“不认识,先生。”奥利弗插嘴说。
“我是诺亚·克莱坡先生,”那慈幼院的孩子说,“你得归我管。把窗门全部卸下来,你这偷懒的小流氓!”说着,克莱坡先生给了奥利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来,那样子真够瞧的。本来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体态笨拙、神色阴沉的青少年,在什么情况下也难显出几分气派,更何况他在这许多动人的仪表之外,更加上一个红鼻子和一身黄色的小衣服。
奥利弗拿下头一扇窗子,而当他勉强搬着它摇摇晃晃往白天存放那些窗子的屋侧一个小院中走去的时候,不慎打碎了一块玻璃,这时诺亚却仁慈地对他给予帮助;他先安慰他说,一会儿他准得“挨一顿”,然后屈尊和他一起来搬。不一会儿,索尔伯利太太出来了。奥利弗在如诺亚所预言的“挨了一顿”之后,便跟在这位年轻的先生身后下地窖去吃早饭。
“到火边上来坐,诺亚,”夏洛特说,“我从老板的早餐里给你留下了一块美味的火腿。奥利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去吃我给你放在面包锅盖上的那些零碎儿去吧。这是你的茶;把它拿到那个木匣子边上去喝吧,你可得快点儿,他们一会儿得要你去照看店铺的,你听见没有?”
“你听见没有,习艺所?”诺亚·克莱坡说。
“天啦,诺亚!”夏洛特说,“你这人真怪!你理他干什么?”
“理他干什么!”诺亚说,“你要这么说,所有的人已经够不理睬他的了。他的爸爸或妈妈全都对他不加干预。所有他的亲人和亲戚也什么事全都由他自己去干,是吧,夏洛特?嘻!嘻!嘻!”
“哦,你这个调皮鬼!”夏洛特说,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诺亚随即也跟着她大笑;然后,他们俩都鄙夷地看着可怜的奥利弗·退斯特独自坐在放在屋子里最冷的一个角落里的木匣子上,吃着专门留给他的发馊的食物。
诺亚虽是一个慈幼院的孩子,但他不是习艺所的孤儿。他不是一个偶然生出的孩子,因为他的家世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就居住在近处的父母;他母亲是一个洗衣妇,父亲是个酒鬼,当过兵,最后带着一条木腿和一笔每天合两个半便士再加上个说不清的零头儿的恤金,被勒令退役了。附近的店员们一向习惯于用一些极难堪的名字,如“皮短裤”、“救济儿”之类,在大街上称呼诺亚,而诺亚总是一声不响地忍了下去。现在命运之神却忽然无端让他碰上这个甚至最下贱的人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无名的孤儿,他大可以在他面前耍耍威风了。这有趣的情况很值得我们深思。它告诉我们,人性有时候可以显得多么美好,以及那同样的可爱的特性如何会毫无偏颇地在最尊贵的老爷和最下贱的救济儿身上充分发展。
奥利弗在这家棺材铺呆了已是三个星期或一个月了,这一天店铺已经上板儿,索尔伯利先生和太太在后边的小客厅里用晚餐,索尔伯利先生在怀着无限的敬意对他妻子看了好几眼之后开口说。
“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本来有更多的话要说,但这时索尔伯利太太忽然满脸特别的不高兴,抬头看着他,使他不禁愣住了。
“怎么啦?”索尔伯利太太冷冷地说。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索尔伯利先生说。
“啊,你真见鬼!”索尔伯利太太说。
“不是,我的亲爱的,”索尔伯利先生谦恭地说,“我想你也许不愿意听。我刚才只是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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