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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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说点燃火花这句话时的强调语气,以及说时朝我一瞥的神情,使我有了警觉,好像看到他被一片火光照得通明。他用完全不同的腔调提出的请求,唤醒了我,我又拿起盛刮脸水的锡罐,尽了地主之谊,不过我倒咖啡的手有点颤抖,突然感到我不是他的对手,心中不知所措,疑虑重重,急于想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而我的这种心情,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把咖啡搅了又搅,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还用他那可怕的手轻轻摸着下巴。他只看着炉火,朝房间四周打量着,对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张着嘴喘气。他全身扭捏作态,表现出一种惯于顺从的卑微态度,他只是把咖啡一次又一次地搅动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但是他没有开口,而是让我来恢复我们之间的谈话。
“这么说,威克菲尔先生,”最后我开口说,“抵得上五百个你——或者是我,”——我想,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得不把这句话分成两半来说,“可他太不谨慎了,是吧,希普先生?”
“确实是太不谨慎,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谦恭地叹息着回答说,“哦,非常不谨慎!不过我希望你叫我乌利亚,如果你肯赏脸。那样就跟从前一样了。”
“好吧,那我就叫你乌利亚。”我费了不少劲,才把这名字吐出来。
“谢谢你啦,”他热情地回答说,“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听你叫我乌利亚,就像吹来从前的凉风,传来从前的钟声。对不起,我刚才说到什么啦?”
“说到威克菲尔先生。”我提醒他。
“哦,是的,没错,”乌利亚说,“嘿!他太不谨慎啦,科波菲尔少爷。不过这话我只跟你说说,对别人我决不会说的。即使对你,我也只是提一提,不便多说。这几年来,处在我这个地位的,要是换了另一个人,到这时候,他一定把威克菲尔先生(哦,他是一个多好的人,科波菲尔少爷!)揿在自己的大拇指下面了。揿在——大拇指——下面。”乌利亚慢腾腾地说着,把自己那魔掌似的手伸到我的桌子上,用大拇指往桌子上使劲一揿,揿得桌子都颤动起来,甚至连整个房间都颤动了。
哪怕我不得不眼看他把八字脚踩在威克菲尔先生头上,我想,我也不会比这会儿更恨他了。
“哦,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他轻声柔气地接着说,这跟他用大拇指揿桌子的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可他那揿桌子的劲头一点也没有放松,“这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遭到损失,受到羞辱,以及我不知道的一切。威克菲尔先生知道这一点。我是卑贱地伺候他的一个卑微的帮手,他把我提到这样高的地位,我是想都没有想到的。我该多么感激他呀!”他说完这番话,把脸转向我,但是并没有看我;他把他那弯着的大拇指从揿着的地方挪开,满腹心事地用它在自己那瘦削的下巴上慢腾腾地擦刮着,就像在刮胡子。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看到他那张阴险狡猾的脸,被炉火的红光映照着,显然又在转别的念头,我的心愤怒得剧跳。
“科波菲尔少爷!”他又开口说,“我耽误你睡觉了吧?”
“你没有耽误我睡觉,我通常都睡得很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打从你第一次跟我交谈以来,我已经从卑微的地位提升了,这是事实,可是我还是卑微的。我希望我永远是卑微的,而不是别的样子。我要是对你说几句心里话,科波菲尔少爷,你不会更觉得我卑微吧?会吗?”
“哦,不会。”我费力地说。
“谢谢你!”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起掌心来,“爱格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怎么回事,乌利亚?”
“哦!让人自自然然地叫一声乌利亚,多愉快啊!”他大声说道,身体扭动着,像条抽搐的鱼,“你觉得她今天晚上很漂亮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跟平常一样漂亮,不管在哪方面,她都永远超过周围的人。”我回答说。
“哦,谢谢你!你说得对极了!”他叫了起来,“哦,你这么说,我十分感谢!”
“完全不必,”我傲慢地说,“你没有谢我的理由。”
“啊,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说实话,这正是我斗胆要对你说的心里话。尽管我很卑微,”他更起劲地擦着手,轮番看着手心和炉火,“尽管我母亲也很卑微,我们那个贫穷而清白的家也是如此,可是多年来,爱格妮斯的形象(我大着胆子把心里的秘密都告诉你,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打从我有幸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小马车里起,我就对你无话不谈)早就深埋在我的心里了。哦,科波菲尔少爷,就连我的爱格妮斯走过的地面,我都用多么纯洁的爱爱它啊!”
我相信,当时我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真想抓起火炉里那通红的通条,用它把这家伙戳穿。这一念头,随着我全身一震,从我的胸中飞出,犹如一颗子弹射出枪膛。但是,爱格妮斯的形象,虽然受到了这红毛畜生妄念的侮辱,却依然留在我的心中,使我头晕目眩(这时我看他坐在那儿,全身扭动着,仿佛他那卑鄙的灵魂正在折磨着他的躯体)。他似乎在我眼前膨胀了,长大了;屋子里好像充满了他说话的回声。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每个人多少都曾有过),我觉得,这一切以前某个时候曾经发生过,而且我也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这种奇怪的感觉完全控制了我。
我及时地看到了他脸上那种大权在握的得意神情,比我所能作的任何努力,更能使我想起爱格妮斯的请求,让她的请求发挥全力。于是,我带着一分钟前还想不到我能做到的镇静问他,他有没有向爱格妮斯表白过这种感情。
“没有,没有,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噢,没有!除了对你,我对谁都没说过。你知道,我只是刚从低微的地位冒上来呀。我的最大希望是,能让她看到,我对她父亲多有用处(因为我相信自己对他大有用处,科波菲尔少爷),我怎样为他铺平道路,使他得以畅通无阻。她是那么爱她的父亲,科波菲尔少爷(有这样一个女儿多好啊!),我想,为了她的父亲,她会对我好起来的。”
我已经探测到这个恶棍全部诡计的底细,也懂得他向我透露这个诡计的用意。
“要是你好心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着说,“一般来说,不反对我,我就把这看作你对我的特殊恩惠了。你不会希望惹出不愉快的事来的。你的心眼很好,这我是知道的。不过,你是在我卑微的时候认识我的(我得说,是在我最卑微的时候,因为我现在仍很卑微),你说不定会暗地里在我的爱格妮斯面前反对我,我把她叫作我的,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有一首歌里是这样说的,‘宁愿舍王冠,为能把她叫我的’[8]。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做到。”
亲爱的爱格妮斯啊!你那么可爱,那么贤惠,我根本想不出谁能配得上你,难道竟会成为这样一个坏蛋的妻子吗!
“眼下还不必着急,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当我坐在那儿,怀着这种想法,盯着他看时,他用他那副卑鄙的模样继续说,“我的爱格妮斯还很年轻,而且我母亲跟我也得再往上爬,还得做许许多多新的安排,才能使时机十分成熟。因此,我还有时间,待有适当的机会时,我可以慢慢地把我的希望透露给她。哦,你能跟我这样知心,我真是太感激你了。哦,知道了你了解我们的情况,而且你必定不会反对我(因为你不想在这家人中惹出不愉快的事),你想象不出,我有多放心啊!”
他握住我不敢不伸出的手,湿漉漉地使劲握了一下,接着掏出表面灰白的表看了看。
“哎呀!”他说,“都过一点啦。老朋友叙起旧来,时间过得真快,科波菲尔少爷,差不多快到一点半了!”
我回答说,我原以为还要晚呢。这倒不是我真的那么想过,只是因为我的谈话口才已经完全化为乌有了。
“哎呀,真是糟糕!”他沉思着说,“我现在住的地方——类似一种私人旅馆和私人公寓,科波菲尔少爷,靠近新河的尽头——他们早在两个小时前就睡了。”
“很抱歉,”我回答说,“我这儿只有一张床,而且我——”
“哦,根本用不着提床的事,科波菲尔少爷!”他欣喜若狂地说,一面缩回了一条腿,“我躺在炉子跟前就行,这你不会不同意吧?”
“如果那样的话,”我说,“那就请你睡我的床吧,我睡炉子前面。”
他坚决拒绝我的提议,他那表示极度惊诧和谦卑的几近尖叫的喊声,我猜想已刺进克拉普太太的耳朵里。她睡在远处一间大约位于低水位线水平的房间里,一向要用那只修不好的钟的嘀嗒声来给她催眠;每当我们在时间问题上发生小争议时,她老要我以那只钟为准,其实,那只钟至少要慢三刻钟,每天早上得根据标准钟校正。当时,在那种使得我手足无措的情况下,我提出让乌利亚睡在我的卧室里的提议,由于他的谦逊,怎么也没能说服他接受,我只好尽量设法给他安排得好一点,让他睡在炉子前。沙发上的坐垫(对他那瘦长的身子来说,垫子实在太短)、靠垫、一条毯子、一块台布、一块干净的早餐桌布,还有一件大衣,凑成了他的铺的和盖的;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再三表示感谢。我还借给他一顶睡帽,他接过帽子,立刻戴到头上,看上去一副丑态,打那以后,我没有再戴那顶帽子。然后我就走开,让他休息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晚上。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怎样辗转反侧,为考虑爱格妮斯和这个家伙的事弄得疲惫不堪。我考虑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最后得出结论,为了她的平安,最好是什么也别做,把我听到的话放在心里。我刚睡去一会儿,有着一对温柔眼睛的爱格妮斯,以及慈爱地看着女儿的她父亲的身影(像我常见到的那样),带着恳求的神色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当我醒来时,想起乌利亚就睡在隔壁房间,这一念头就像一个把人吓醒的噩梦似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害怕,好像我让一个比魔鬼还卑劣的东西在家留宿似的。
此外,那根通条也来到我朦朦胧胧的脑子中,让我难以摆脱。在半睡半醒中,我觉得,那根通条依然又红又热,我已从炉子中把它抽出,把乌利亚的身子给戳穿了。这一念头老是缠绕着我,虽然我也知道这事并没有发生,可最后我还是悄悄地起身,到隔壁房间去看他。只见他仰面躺在那儿,两条长腿也不知道伸到哪儿去了,喉咙里咯咯作响,鼻子堵塞,嘴张得老大,像个邮筒。他实际的样子,比在我恼人的想象中见到的,还要丑陋得多,因而到后来,竟因为令人厌恶,我反而被他吸引,每隔半小时,便不由自主地跑到隔壁房间,看他一趟。可是,那漫漫长夜似乎依旧像先前那样沉重和无望,在昏暗的天色中,一点没有出现白昼将要到来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他走下楼去(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在我这儿吃早饭),我觉得,仿佛黑夜也跟着他一起离去了。动身去博士公堂时,我特意关照克拉普太太,让我房间的窗子全都开着,好使我的起居室通通风,以便清除掉乌利亚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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