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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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真得请你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非常感激你。我对你说实话,这是我最喜欢的了,不过我太卑微了。没等我因为有了学问把人惹恼,就已经有够多的人因为我身份低,要踏扁我了。学问不是我这种人应该有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有上进心。要是想活下去,就得安于过卑微的日子,科波菲尔少爷!”
在他不停地摇着头、谦卑地扭动身子说出这些伤心的话时,我从没见过,他的嘴竟咧得那么大,颊上的皱纹竟那么深。
“我认为你错了,乌利亚,”我说,“我敢说,要是你真想学,有一些东西我可以教你。”
“哦,你这话我不怀疑,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一点也不怀疑。不过因为你自己不是卑微的人,也许就难以理解了。谢谢你了,我不能为了求知识而去惹恼那些比我上等的人。我太卑微了。这儿就是我卑微的住处了,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走进一个低矮的老式房子,从街上一直就通到屋内。我看到了希普太太,她长得跟乌利亚像极了,只是矮了一点。她接待我时谦卑到极点,连吻自己的儿子时,也对我说了一番抱歉的话。她说,他们虽然地位卑下,但仍有着互相关爱的天性,他们希望,这不会让任何人看着不顺眼。房间看起来还过得去,一半作客厅,一半作厨房,但是并不见得舒适。茶具都摆在桌子上,炉台上水壶里的水正在沸腾。房内还有一只五斗柜,上面装了块写字台的台面,供乌利亚晚上读书写字用。那儿放着乌利亚的蓝色提包和一些纸张文件;还放着几本书,主要是提德的著作。另外还有一只角橱,以及一些常用的家具。我已经想不起哪件东西看上去有一种裸露、皱缩和剥落的样子;不过我的确记得,整个房间都好像有这种味道。
希普太太仍穿着寡妇穿的丧服,这也许是她表示卑微的一部分。尽管希普先生去世已经多年,希普太太却依旧穿着丧服。我认为,她的穿戴只是在帽子方面作一点让步,其他方面,她还是跟开始居丧时一样。
“我敢说,今天是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子,我的乌利亚,”希普太太说,一面在烧茶,“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我们家看我们来了。”
“我早就说过,你会这样想的,妈妈。”乌利亚说。
“要是我能找出什么理由,盼望你父亲仍跟我们在一起的话,”希普太太说,“那理由就是,他应该活到现在,可以认识认识今天下午来我们家的客人。”
我听了这些恭维话,感到很窘;不过我也意识到,他们是拿我当贵宾招待的,因此我认为,希普太太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的乌利亚,”希普太太说,“盼这一天,已经盼得很久了,少爷。他一直怕你嫌我们卑微,不肯赏脸,我自己心里也跟他有同样想法。我们这会儿卑微,我们从前卑微,我们以后还是卑微。”
“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那样的,希普太太,”我说,“除非你们喜欢那样。”
“谢谢你,少爷,”希普太太说,“我们知道自己的地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觉得,希普太太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近,乌利亚也慢慢地凑到我的对面。他们恭恭敬敬地硬要我吃桌子上他们认为最精美的食品,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口的东西。但是我认为物轻人情重,所以也就觉得他们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久,他们谈起自己的姨婆来,我也跟他们谈了我姨婆;他们又谈起父母,我也跟他们谈了我父母;接着希普太太又谈起继父来,于是我也开始对他们谈起了我继父的情况;不过我很快就打住了,因为我姨婆嘱咐过我,要我不要谈这方面的事。可是,一个松软的木塞是对付不了一对瓶塞钻的,一颗稚嫩的牙齿是敌不过两个牙医的;一个小小的板羽球是拗不过两只板羽球球板的;同样,我也对付不了乌利亚和希普太太两个人。他们爱怎么搬弄我,就怎么搬弄我;把我原来不想说的、说了都要脸红的事,全都慢慢套了出来;特别是当时我年幼天真,以为我这样对人推心置腹,是自己的长处,完全是对两个恭恭敬敬款待我的人的一种眷顾。
他们母子俩非常相亲相爱,这是毫无问题的。这一情况也影响了我,认为这是一种天性。可是他们俩,一个说了什么,另一个就接着说什么,这种一呼一应的技巧,还是使我难以抵御。等到有关我自己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可套问时(有关我在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的那段生活以及出走的情况,我只字未提),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威克菲尔先生和爱格妮斯来。乌利亚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回抛给乌利亚,乌利亚把球捧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他们就这样不断地把球抛来抛去,直弄得我闹不清球到底在谁的手里,把我完全给搞糊涂了。而且这个球本身也老在变化,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一会儿是爱格妮斯小姐;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如何杰出,一会儿是我对爱格妮斯如何赞赏;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的业务和收入,一会儿是我们晚饭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喝什么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他不该喝那么多酒。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然后是这个那个,诸事并提。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好像并没有怎么说话,除了怕他们因过于自卑以及因我的光临而太受拘束,偶尔说几句给他们凑点趣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可我还是发现,自己一直在那儿透露这样或那样不该透露的情况,这只要看看乌利亚那凹陷的鼻孔,那一翕一张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但愿自己这次拜访能安然结束。就在这时,街上有个行人经过门口——因为当时天气闷热,房间里热,所以开着门透风——又走了回来,朝屋内瞧了瞧,就走了进来,一面高声叫道:“科波菲尔!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原来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他身上挂着他那只单片眼镜,手里拿着他那根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领,全身摆出他那副绅士气派,说话带着他那有优越感的洪亮声调,一切俱备!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把手伸了出来,“这次相逢真让人感到世事沧桑,变幻无常——简而言之,这次相逢,真是不同寻常。我正在沿街走着,心里琢磨,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我现在对这一层相当乐观),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位年轻但受我敬重的朋友,是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结交的一位年轻朋友,可以说,跟我的生存转折点相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实在不能说——我在那儿见到米考伯先生很高兴;不过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跟他亲热地握了手,问他米考伯太太可好。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说,像以前那样握了握手,把下巴顶在衬衫硬领上,“她渐渐复原了,还过得去。那对双胞胎不再从天然源泉里取得食物了,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又露出对我说体己话的样子,说,“他们断奶了——米考伯太太现在是我旅途中的伴侣。科波菲尔,她要是能跟她这位从各方面都证明在友谊的圣坛前是位忠诚挚友重叙旧好,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说,我见到她也会非常高兴的。
“你真是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
说完,米考伯先生脸露微笑,又把下巴顶在衬衫硬领上,看看四周围。
“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并非一人独处,”米考伯先生文质彬彬地说,说时并没有特别冲着某个人,“而是能参加社交宴会,同座的有一位孀居的太太,还有一位显然是他的后裔,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是她的儿子。你要是能介绍一下,我将感到无上光荣。”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乌利亚·希普和他的母亲。于是我就作了介绍。当他们在他面前极力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了下来,以最优雅的姿势挥着手。
“凡是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微了,先生,”希普太太说,“我儿子跟我,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他太好了,肯赏脸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他能光临,我们真是太感激了。我们也很感激你,先生,承你看得起我们。”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个躬,说,“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做酒的生意吗?”
我急着只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于是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已经通红,回答说:“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扬起了眉毛说,“我听到这话,真是太高兴了。尽管像我的朋友科波菲尔这样的头脑,”他对乌利亚和希普太太说,“根本不需要这种培养。只有那些对人对事知识都没有他那么丰富的人,才有这种需要。他的大脑依然是一片沃土,蕴藏着勃勃生机——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微笑着,又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说,“他这种智力用来研究古典文学,要多深就能多深。”
乌利亚慢慢地交缠起两只瘦长的手,还从腰部以上可怕地扭动着身子,表示赞同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奉承。
“我们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好吗,先生?”我说道,一心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
“如果你肯赏脸,那好,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站起身来,回答说,“在在座的我们的朋友面前,我要毫无顾虑地说,我这个人,一些年来,一直就跟经济困难的压力作斗争。”我知道他一定会说出一些这类事来的,因为他总是爱拿自己的困难来夸口。“有时候,我战胜了困难,有时候,困难——简而言之,把我打得趴下。也有过这种时候,我接连不断地给困难迎头痛击;但也有过这种时候,困难太多了,我不得不认输。我借加图[5]的话对米考伯太太说:‘柏拉图啊,你的论说确实有理。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挺身战斗了。’不过在我这一生中,”米考伯先生说,“能把我的悲伤(如果我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主要由保证书和两个月及四个月期票所引起的困难的话)倒进我朋友科波菲尔的胸膛,是我最大的快慰。”
米考伯先生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篇对我恭维的精彩讲话:“希普先生,再见!希普太太,我告辞了!”说完,他以他那最优雅的仪态,跟我一起走出门外,在人行道上,他的皮鞋一路高响不绝,他一面走,一面还哼着小曲。
米考伯先生落脚的是一家小旅馆,而且住的是这家小旅馆里的一个小房间,跟那些旅行商贩们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因而房内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我想这房间的下面一定是厨房,因为地板缝里一直冒出一股热烘烘的油膻味,墙上也挂着淋漓欲滴的水珠儿。我知道,房间还靠近卖酒的吧台,因为这儿能闻到烈酒味,听到玻璃杯丁当丁当的声音。就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看到了米考伯太太。她斜倚在一幅赛马图下面的一张小沙发上,脑袋紧靠火炉,双脚搁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食品架上,把上面的芥末瓶都推下来了。米考伯先生先走进房间,他对米考伯太太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学生。”
我顺便说一下,虽然米考伯先生仍跟以前一样,弄不清我的年龄和身份,但是他始终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学生,因为这是件体面的事。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惊,不过看到我她很高兴。我见到她也非常高兴,双方亲切地互相问好之后,我挨着她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把我们的近况跟科波菲尔说说吧。我认为,毫无疑问,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先去看一会儿报纸,看看广告里有什么机会没有。”
“我本来还以为你们在普利茅斯呢,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出去后,我对他太太说。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回答说,“我们是去普利茅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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