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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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办得非常出色,它跟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比起来,就像善跟恶不同一样。这所学校的工作十分认真严肃,而且有条有理,有着健全的制度;在一切事情上,校方都充分尊重学生的自尊和真诚,公开表明,相信学生都具有这样的品质,除非有人表现出自己不配得到这种信任。这种做法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们全都觉得,在学校的管理工作上,我们人人有份,在维护学校的名誉和声望方面,我们人人有责。因此,我们不用多久就全心全意地跟学校融为一体——我确信我自己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学生,而且,在我整个在校学习期间,我从来不知道有过不是这样的学生——我们全都勤奋学习,竭力想为学校争光。课外我们有许多很好的游戏,还有不少自由活动的时间。不过我记得,即使在游戏或自由活动时,也受到镇上居民的交口称赞。我们很少在仪表和态度方面会有所失当,使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的学校的名声受到损害。
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就寄宿在博士家,我从他们那里间接听到一些有关博士生平的细节。例如,他跟我在图书室里见到的那位美丽的少妇结婚还不到一年,他是因为爱她才娶她的。而她呢,穷得连六便士也没有,却有一大堆穷亲戚(我们的同学是这么说的),他们随时会蜂拥而来,想把博士挤出屋子,挤出家门。还有,博士那一直都在苦思冥想的样子,他们说是因为他总在找希腊的根。由于我当时天真无知,还以为博士对植物有癖好,特别是他散步时两眼老爱看地上。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找的原来是词根,这跟他打算编的一本新词典有关。我们的学长亚当斯颇有数学才能,据说,他曾按照博士的计划和编写进度,对完成这部词典所需的时间作过测算。他认为,从博士上一个生日,即他的六十二岁生日算起,还得花一千六百四十九年的时间。
不过,博士本人却是全校崇拜的偶像。如果不是这样,那这所学校一定就乱糟糟了;因为他是人类中最仁慈的人,他的那份单纯和真诚,就连墙头上那些石瓮的心都能感动。当他在房子旁边的院子里来回溜达时,那些离群的乌鸦和鹩哥,都会狡黠地侧着头看着他,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面比他要懂得多。这时候,不管是哪一类无业游民,只要能走到他那双吱嘎响的皮鞋跟前,用一言半语的诉苦引起他的关注,那此后两天的生活就有着落了。这种事,学校里的人都一清二楚,教师们和班长们,得煞费苦心地截住这些躲在角落里的土匪,或者从窗子里跳出来,在博士发现他之前,就把他撵出院子。有时候,这种堵截和驱逐行动,就在离他散步处几码远的地方进行,而他顾自来回溜达着,对这一无所知。他一走出自己的领地,要是没有人卫护,他就十足成了剪羊毛人的羊了。他可以把自己的裹腿从腿上解下来,送给别人。事实上,在我们中间一直流传着一件事(我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这事有什么根据,不过多少年来我一直相信这件事,因此就觉得这件事一定是真的),据说,有一年冬天,在一个严寒的日子,他真的把自己的一副裹腿,送给了一个女乞丐。她用这裹住一个很好看的婴孩,挨家挨户给人看,因而在附近一带惹出了一些闲话。因为博士的这副裹腿,在这一带人人都认识,就跟大教堂一样。传说还说,唯一不认识这裹腿的,只有博士自己。因为不久以后,这副裹腿陈列在一家名声不太好的小旧货店门口,平时常有人拿这类东西来这儿换杜松子酒喝,据说,人们不止一次看到博士抚摸着这副裹腿,颇为欣赏,觉得款式很新颖,认为比他自己的那副好。
看到博士跟他那位漂亮的年轻太太在一起时,是很令人愉快的。他对他的太太表现出一个慈父般的宠爱,就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好人。我常常看到他们俩一起在长满桃树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则在书房或客厅里,我可以从更近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我觉得,她对博士照顾得非常周到,也很喜欢他,不过我从来没有认为,她对博士编的那本词典会有很大的兴趣。博士总爱把一些难解的词条,随身带在口袋里或者帽衬里;他们一块儿散步时,博士通常好像都在讲给她听。
我常常见到斯特朗太太,一是因为打从那天早上我第一次拜见博士时,她就喜欢上我了,以后对我一直很亲切,也很关心;二是因为她非常喜欢爱格妮斯,两家经常来往。我觉得,她跟威克菲尔先生之间,有着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特别的拘束(她好像有点怕威克菲尔先生)。她遇上晚上来时,总是不要威克菲尔先生送她回家,而要我陪她一同回去。有时,当我们俩正高高兴兴地一块儿跑过大教堂前的空地,本以为不会遇上什么人时,却往往会碰上杰克·麦尔顿先生,他见了我们总是显出很吃惊的样子。
斯特朗太太的母亲是我极为喜欢的人。她本该叫马克勒姆太太,可是我们这些学生通常都叫她“老兵”,因为她有将才,有率领大批亲戚来斗博士的才能。她个子瘦小,目光锐利,打扮起来时,老爱戴一顶一成不变的便帽,帽上饰有一些假花,花上还有两只翩翩起舞的假蝴蝶。在我们学生中间,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认为这种帽子一定产自法国,只有那个聪明的国家,才有造出这种帽子的手艺。不过我确切知道的情况是:不论马克勒姆太太晚上在哪儿出现,那顶帽子也就会在那儿出现。遇到要到亲友家赴会时,她就把帽子放在一只印度篮子里带去[4],那两只蝴蝶则有不停地颤动的本事,就像忙碌的蜜蜂一样,善于利用良好的时机,来占斯特朗博士的便宜。
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永远难忘的事,让我有了极好的机会对这位“老兵”——我这样称呼她,并没有不尊敬她的意思——看个仔细。现在我来说一说这件事。那天晚上,博士家有一个小小的聚会,欢送杰克·麦尔顿先生去印度。因为威克菲尔先生终于为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他要去那儿当一名低级职员或者是这一类的差使。而且,那天也是斯特朗博士的生日。这天学校放假,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生日礼物,由班长向他致祝词,大家对他欢呼,直到我们都喊哑了嗓子,博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到了晚上,威克菲尔先生、爱格妮斯和我一起到他家,赴他以私人身份开的茶会。
杰克·麦尔顿先生在我们之前就到了。我们进去时,只见斯特朗太太穿一身白色衣服,戴着几朵樱桃红的缎带花结,正在弹钢琴,麦尔顿俯身在她身边,在为她翻乐谱。当她回过头来时,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容颜不像往常艳丽如花,不过她的样子依然很美,非常美。
“博士,我忘了为今天这个日子给你祝贺了,”我们落座后,斯特朗太太的妈妈说,“不过,我的道贺不仅仅是道贺,这你也可以想到,我要祝你长命百岁。”
“谢谢你,夫人。”博士回答说。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老兵”说,“这不仅为了你个人,也为了安妮和约翰·麦尔顿[5],还有许多别的人。约翰,当年你还是个小孩子,比科波菲尔少爷还矮一个头时,你跟安妮在后园的醋栗丛后面扮一对小情人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我的好妈妈,”斯特朗太太说,“现在别再提那件事了。”
“安妮,你别犯傻了,”她母亲回答说,“你现在已经是个结了婚的老女人了,要是你听了这种话还要脸红,那你要到什么时候听了才不脸红呀?”
“老了?”杰克·麦尔顿先生叫了起来,“安妮老了?呃?”
“是的,约翰,”“老兵”回答说,“她确实是个结了婚的老女人了。当然,论年纪,她并不老——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或者是什么人听我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论年纪已经老了!——我这是说,你表妹是博士的太太,而正因为她是个博士太太,所以我才这样说。约翰,你表妹是个博士太太,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你已经找到了他这样有势力、肯帮忙的朋友。只要你配得到他的好处,我敢说,他以后对你还会更好呢!我可不喜欢硬充好汉,我一向不怕坦率承认,我们家有些人要靠朋友帮忙。在你表妹有能力为你找到一个这样的朋友之前,你就是一个要靠朋友帮忙的人。”
斯特朗博士心地善良,听了这话,摆摆手,好像说,这算不了什么,不必再提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事了。可是马克勒姆太太却换了个座位,在博士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手中的扇子放在博士的衣袖上,说:
“不,这是真的,我亲爱的博士,要是这件事我说多了,你可一定得原谅我,因为这事太让我感动了。我把这叫作偏执狂,我就是爱说这事。你是我们的福星,你要知道,你真是一位大恩人。”
“瞎说,瞎说。”博士说。
“不,不是瞎说,对不起,”“老兵”反驳说,“这会儿除了我们这位亲爱的知心朋友威克菲尔先生,没有别的人在座。我可不能答应别人来阻拦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可要拿出丈母娘的特权来骂你了。我这人就是心眼儿实,爱说实话。我这会儿要说的是,你第一次向安妮求婚时,可把我惊异得给怔住了——你还记得吧,我当时有多惊讶?这并不是说,求婚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要是那么说就太可笑了!——而是因为你一直就认识她那可怜的父亲,而且早在她还是六个月大的娃娃时,你就认识她了,因而我一丁点儿都不曾往这方面想过,不管怎么说,确实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是个向她求婚的人——你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好啦,好啦,”博士和蔼地说,“这些话就别提了。”
“我可一定要提,”“老兵”把手中的扇子挡在博士的嘴唇上说,“我非提不可。我回想起的这些事情,要是有什么地方记错了,你们可以反驳我。好啦!于是我就对安妮说了,告诉她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亲爱的,斯特朗博士这是郑重其事地正式向你求婚来啦。’我这话里可曾有一点逼迫的意思?没有。我说:‘哦,安妮,这会儿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心上人?’‘妈妈,’她哭着说,‘我年纪还很轻哪,’——她说的一点不假——‘我还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心上人呢。’‘我的亲爱的,’我又说了,‘那你就是说你还没有心上人了。不管怎么说,我的宝贝,’我接着说,‘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正焦急不安地等着呢,我们得给他一个回音。不能老让他像现在这样悬着。’‘妈妈,’安妮依旧哭着说,‘没有我,他会不快乐吗?要是这样,那我想,我为了尊重他、敬佩他,我就嫁给他吧。’于是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直到这时,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仅是你的丈夫,而且还要代表你去世的父亲,做我们的一家之长。他要代表我们家的名声和地位,我还可以说,他是我们家的资产。总之,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当时我用了这个字眼,今天我还是要用这个字眼。要是说我这人还有一点什么长处的话,那就是我前后永远一致。”
她说这番话时,她女儿一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两眼看着地面;她表兄站在她身边,两眼也看着地面。待她母亲说完后,她才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非常轻柔地说:
“妈妈,我希望你的话说完了吧。”
“没有,我亲爱的安妮,”“老兵”说,“我还没有都说完呢。我的宝贝,既然你问我了,那我就回答你吧,我还没有说完呢。我还要抱怨你呢,你对自己家里的人,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不过,抱怨你也没有用,我还是说给你丈夫听吧,哦,亲爱的博士,你瞧瞧你这位糊涂的太太吧。”
博士转过他那慈祥的脸,带着淳朴温存的微笑,向着他太太,这时,他太太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看到威克菲尔先生一直注视着她。
“我前几天跟这淘气的孩子说,”她母亲接着说,一面开玩笑地对她摇着头,挥着扇子,“我们家有件事,她也许该跟你提一下——说实在,我想是一定得跟你提一提的——可她说,跟你一提,就等于要你帮忙,而你这人又太慷慨,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她不肯跟你提出。”
“安妮,我亲爱的,”博士说,“你这样就不对了。这就夺去我的一种乐趣了。”
“当时我对她说的,差不多也是这句话!”她的母亲叫了起来,“哦,说真的,下次再碰上什么事,我认为她本该告诉你,而由于这个原因不肯对你说时,我亲爱的博士,我倒很想我来亲自告诉你呢。”
“要是你肯亲自告诉我,那我就太高兴了。”博士回答说。
“我可以亲自跟你说?”
“当然可以。”
“那好吧,我一定亲自跟你说!”“老兵”说,“一言为定。”我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用自己的扇子在博士的手上轻轻拍了好几下(她先在扇子上吻了吻),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
这时,又进来一些客人,其中有两位教师和亚当斯,于是话题变得广泛了,自然而然地转到杰克·麦尔顿先生身上,谈到他的航程,他要去的国家,以及他的各项计划和前程。当天晚上,晚饭后他就要乘驿递马车去格雷夫森德,他这次要搭乘的船就停泊在那儿。他这一去——除非请假回家或回国养病——不知得多少年呢。我记得,当时大家都认为,印度这个国家已被人们歪曲得失实了,其实,那儿除了偶尔有一两只老虎、白天气温高时有点热之外,并没有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我自己这方面呢,则把杰克·麦尔顿先生看成现代的辛巴达[6],把他想象成所有那些坐在华盖下、吸着弯曲的金烟管——这种烟管要是拉直了,足有一英里长——的东方君王的密友。
斯特朗太太很会唱歌,这我已知道,因为我时常听到她独自一人在唱。不过她是怕当众唱呢,还是那天晚上嗓子不好,不管怎么样,反正一点也唱不出来。一次,她本想跟她的表兄麦尔顿来个二重唱,可是一开始就没能唱出来。后来,她想来个独唱,尽管开始时唱得很好,可是唱着唱着,突然发不出声音来了,弄得她非常难堪,把脑袋低垂在钢琴上。好心眼的博士说,她这是太紧张了。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他提议大家玩轮回纸牌戏[7]——其实他玩这玩意儿的水平,就跟他吹长号的本领差不多。不过我看到,“老兵”马上就把他逮住了,要他跟她合伙。她教他的第一招是,要他把他口袋里的钱全都交给她。
尽管有一对交际花监督着他,博士还是出了数不清的错,惹得那对交际花大为恼火,不过大家还是玩得很开心。斯特朗太太不肯参加玩牌,理由是她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她的表兄麦尔顿声称还有点行李要收拾,也谢绝参加。不过他收拾完行李,就又回来了。他们俩一起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斯特朗太太不时跑过来看看博士手上的牌,告诉他该打哪一张。她在他背后俯下身子时,脸色很苍白,我觉得她指着牌时,手指也在发抖。可是博士只看到她这样关心他,感到很高兴,即使他太太的手指真的在发抖,他也看不出来了。
吃晚饭时,我们都没有玩牌时那么高兴了。一个个好像都觉得,这种别离是一件难堪的事,别离的时间越来越近,这种心情也就越来越强烈。杰克·麦尔顿先生尽管想多说说话,可是说得结结巴巴,反而把局面弄得更糟。据我看来,那位“老兵”也没能使局面有所改善,她老是喋喋不休地说些杰克·麦尔顿先生小时候的陈年琐事。
不过我敢说,博士却认为他使得每个人都很开心,所以自己也很高兴,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有别的情况,一心认定我们都已开心到极点。
“安妮,我亲爱的,”他看了看表后说,一面把自己的杯子斟满酒,“你表兄杰克动身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不该再留住他了,因为时光和潮水——眼下的情况两者都有关——都是不等人的。杰克·麦尔顿先生,你前面有一段很长的航程,还有一个陌生的国度。不过这两者,许多人都曾经历过,而且永远会有许多人去经历。你现在正要乘风远行,这种风曾把成千上万的人送往富有和幸福,也把成千上万的人欢欢喜喜地送回自己的家乡。”
“眼看一个从小看他长大的好端端的小伙子,”马克勒姆太太说,“撇下所有的熟人,去到世界的另一头,不知道前途是凶是吉,这总是件叫人伤心的事。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件叫人伤心的事。一个年轻人做出这样的牺牲,真该有人不断地好好支持,好好照顾。”她说到这儿,拿眼睛看着博士。
“你的日子将会过得很快,杰克·麦尔顿先生,”博士接着说,“我们大家的日子,也会过得很快。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按照事理常情,也许很难指望等你回来时去欢迎你了。其次,最好的事就是希望能去欢迎你,我就是这样希望的。我也不必唠唠叨叨地对你进什么忠告了,免得让你讨厌。你眼前很久以来就有一位好榜样,就是你表妹安妮。你要尽一切努力,学习她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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