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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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最好还是让别人来扔吧,丹,”葛米治太太说,“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一切让我想起不孤苦伶仃的人的事,都不合我的意,都跟我作对。”
“来吧,老小妞!”佩格蒂先生叫道,“你就把它拿起来扔出去吧!”
“不,丹,”葛米治太太摇着头,抽泣着说,“要是事情往我心里去得少一点,我就可以做得多一点。你不像我这样什么事都爱往心里去,丹,事情不跟你作对,你也不跟它们作对,最好还是你自己扔吧!”
可是这时,佩格蒂已经匆匆地一个个吻过所有的人。我们都已坐在车上(艾米莉和我并排坐在两把小椅子上)。佩格蒂在车上喊着,一定要葛米治太太扔。葛米治太太扔倒是扔了,可是说起来我感到难过,她给我们这次欢天喜地的出游泼了一盆冷水,因为她扔了以后立即大哭起来,正要晕倒,幸亏让汉姆给抱住了。她嘴里还说,她知道自己是个负担,最好还是立刻把她送到救济院去。我当时觉得,这确实是个很合理的好主意,汉姆应该照着这主意去办。
不过,我们还是动身去作我们的假日旅行了。路上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车停在一座教堂门前,巴基斯先生把马拴在一排栏杆上,就跟佩格蒂进教堂去了,把艾米莉和我留在了马车上。我趁这机会搂住了艾米莉的腰,提议说,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整天。小艾米莉答应了,还允许我吻她。于是我变得不顾一切了,我记得,我对她说,我永远不会再爱别的人了,如果有什么人企图向她求爱,我就要放他的血。
小艾米莉听我这么一说,乐得有多厉害啊!这个小仙女似的小姑娘,带着一种比我老成、懂事得多的严肃神情,说我是“一个傻孩子”,接着她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迷人,使我在看着她的快乐中,忘了她这一很不中听的说法给我带来的痛苦。
巴基斯先生和佩格蒂在教堂里待了不少时间,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出来了。跟着我们便赶车往乡间驶去。我们往前走着的时候,巴基斯先生转身朝我眨了眨眼——顺便说一句,我以前真没想到,他还会眨眼使眼色——说:
“还记得我写在车篷上的名字是什么吗?”
“克莱拉·佩格蒂呀!”我回答说。
“要是这辆车也有篷的话,现在我得写什么名字呢?”
“还是克莱拉·佩格蒂吧?”我试着说。
“克莱拉·佩格蒂·巴基斯!”他回答说,接着迸出一阵大笑,笑得马车都震动了。
一句话,他们俩结婚了,他们去教堂就是为了办这件事。佩格蒂决定悄悄地举行婚礼,所以请教堂执事做了主婚人[3],连观礼的人也没有。当巴基斯先生突然宣布他们俩结合的这一消息后,佩格蒂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一味紧紧地搂着我,以表明她对我的爱决不会因此受到损害。不过不多久后,她便又镇静下来,并且说,她很高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我们驱车来到支路旁一家事先约好的小旅店,在那儿美美地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地度过了这一天。哪怕佩格蒂在最近十年里每天结一次婚,对结婚这件事,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若无其事的了。结婚并没有使她发生任何变化。她仍跟以前一样,在吃茶点之前,带着我和小艾米莉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巴基斯先生则在旅店里泰然自若地抽着烟,我猜想,他正在自得其乐地玩味着自己的幸福。如果真像我想的这样,那他的这番玩味使得他胃口大开。我清楚地记得,他在吃饭时已经吃了许多猪肉和青菜,还吃了一两只鸡,可是吃茶点时,他还要吃冷的煮咸肉,而且是不动声色地吃了很多。
打那以后,我时常想,这是一场多么奇特、简朴、不同寻常的婚礼啊!天黑后不久,我们又上了马车,高高兴兴地赶车回家了。一路上,仰望着天空的星星,我们便谈论起星星来。我是主要的讲解人,我的讲解使巴基斯先生大大的长了见识。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对他讲了,不过,不管我脑子里想到对他讲什么,他全都相信,因为对我的才能深深地钦佩,而且就在那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对他的太太说,我是个“小罗西乌斯”[4]——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神童吧。
当我们把有关星星的这个话题说够,或者不如说当我把巴基斯先生的那点理解力耗尽时,小艾米莉和我就用一块旧包袱布做成一件斗篷,一路上我们俩就一起披着它,直到这次旅行结束。哦,我多么爱她啊!(我心里想)要是我们结了婚,随便去什么地方,住在林中和田间,不会再长大,不会更懂事,永远是孩子,手牵手在光辉灿烂的阳光下散步,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闲游,晚上倒头躺在青苔上,进入清纯宁静的甜蜜梦乡,死了就由鸟儿来把我们埋葬,那我们该多幸福啊!一路上,我心里老想着这样的情景,完全脱离了真实世界,只闪烁着我们的天真的光辉,像远处的星星一般扑朔迷离。想到在佩格蒂结婚时,有小艾米莉和我这样两颗天真无邪的心灵相伴,我感到高兴。想到爱神和美神能以这般轻快欢乐的姿态,参加他们简朴的婚礼,我欣喜万分。
就这样,当天晚上我们又按时回到了船屋门前。巴基斯先生和巴基斯太太向我们告了别,高高兴兴地赶着车去他们自己的家了。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已经失去了佩格蒂。要不是我睡的屋子里有个小艾米莉,那我去睡时,心里真不知有多痛苦了。
佩格蒂先生和汉姆也像我一样,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所以准备了晚餐,满脸热情地款待我,为我解愁。小艾米莉特意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两人并排坐在那只小矮柜上,这是我这次做客期间唯一的一次。这真是一个奇妙日子里的一个奇妙的结束。
那一晚涨夜潮,所以我们上床不久,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就出海捕鱼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做艾米莉和葛米治太太的保护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勇敢,真盼望有狮子、大蟒,或者什么凶恶的怪物来袭击我们,我可以消灭它们,使自己获得荣誉。可是那天晚上,并没有那类东西来亚茅斯的海滩活动,于是我便尽可能想法加以代替:整夜做有关毒龙的梦,一直做到天亮。
天刚亮,佩格蒂就来了。她仍像往常一样,在我的窗下叫我起床,仿佛那位马车夫巴基斯先生,从头到尾却是一场梦。吃过早饭,她带我到她自己的家。这个家虽小,但是很美。在所有家具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小客厅(砖地的厨房是通用的起居室)里一个相当旧的乌木书柜。它有一个活动的顶盖,可以打开、放下,变成一张书桌。那里面放有一本大四开本的福克斯的《殉教者书》[5]。我一下就发现了这部宝典(现在可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而且还立即读了起来。此后我每次来这儿,总要跪在一张椅子上,打开藏有这部宝典的柜子,把我的两只胳臂放在书桌上,重新贪婪地读起这部书来。我现在想,这本书中最让我受启迪的,恐怕是那些图画。里面图画很多,画有各种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面。从那时起,这些殉教者和佩格蒂的房子,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再也分不开了,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就在那一天,我告别了佩格蒂先生、汉姆、葛米治太太,还有小艾米莉,在佩格蒂家阁楼上的小房间里过了一夜(床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那本鳄鱼书)。佩格蒂说,这个小房间永远是我的,永远为我这样保持着。
“不管年轻还是年老,亲爱的大卫,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头顶还有这座房子,”佩格蒂说,“你就会看到,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你来这儿。我每天都要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收拾你从前那间小房间一样,我的宝贝。哪怕你去了中国,你也可以这样想,你不在时,这儿仍会保持得跟现在一样。”
我衷心感到我这位亲爱的老保姆的笃实和真诚,想尽情向她道谢。可是这已经不大可能了,因为她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这番话时,是在早晨,而就在这天早晨,我就要回家了。这天早晨,我在佩格蒂和巴基斯先生的陪同下,乘马车回到了家里。他们在栅栏门旁心情沉重、难舍难分地跟我道了别。我眼看着马车渐渐远去,载走了佩格蒂,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树下望着那座房子,房子里再也没有一张怀着爱心或欢心的脸来看我了,我感到一片凄凉的景象。
当时我完全处于一种没人理睬的境况,那种境况,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不能不使人感到辛酸。我立刻落入了一种孤零零的境地——没有任何友爱的关心,没有任何同龄孩子的交往,除了我独自无精打采的沉思,也没有任何伴侣——这种境况,现在写来,似乎都还在纸上投下了阴影。
哪怕把我送进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学校,让我学点什么也好啊!——不管学点什么,不管怎样学,也不管在哪儿学——可是看不到一线希望。他们讨厌我,他们阴沉沉地板着脸,神情严肃冷酷,对我不理不睬。我现在想,也许谋得斯通先生当时在经济上比较紧张。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他就是容不下我这个人。我认为,他这是想用这种把我打发开的方法,来排除掉他对我负有一切责任的想法——他如愿以偿了。
他们并没有没命地虐待我,我也没有挨打或挨饿,但是他们对我的使坏、对我不理不睬,一时半刻都没有收敛,而是按部就班、冷酷无情地进行着。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周又一周,过了一月又一月,他们一直对我不理不睬,冷酷无情。我有时候想,要是我病了,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我;我是否得躺在我那间孤寂的小房间里,像平常那样孤苦伶仃,慢慢死去,还是会有什么人来帮助我,把我拯救出去呢?
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在家时,我跟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家时,我就独自一人吃喝。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随便在住宅附近溜达,只是他们不许我交任何朋友。也许他们觉得,要是我交了朋友,我就会对某个人诉苦。因为这个缘故,虽然齐利普先生经常叫我去看他(他是个鳏夫,他的淡色头发的小个子太太在几年前去世了。我只记得,在我的印象里,把她跟一只灰白色的玳瑁猫连在了一起),我却去得很少。我很喜欢在他的手术室里过一个下午,读读某本我不曾读过的药气扑鼻的书,或者在他温和的指点下,在一个药钵子里捣某种药,可是我很少能享受到这种欢乐。
出于同样的原因,再加上他们无疑对佩格蒂的旧恶,所以他们也很少允许我去看她。佩格蒂则信守自己的诺言,每星期都来看我一次,或者到家里来,或者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而且从来都不是空着手来的。可是我要求到她家去看她,却得不到允许,这种失望有过多次,味道是很苦的。不过日子久了,也有过很少的几次,他们允许我上她家看她一次。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巴基斯先生有点吝啬,或者像佩格蒂不失妇道的说法那样:“手紧了点。”他把钱都藏在自己床底下的一只箱子里,但却佯称里面装的只是衣服和裤子。在这个金库里,他把自己的财产保存得那么严密,要想从那儿弄出一丁点儿来,都得费尽心机。
因此,为了每个星期六的花费,佩格蒂都得设计出一个像火药阴谋案[6]那样的详尽计划。
在这段时间里,我深深感到,我的一切希望和前途正在消失,完全没有人关心我、理睬我,要不是还有几本旧书,我毫无疑问真是要痛苦不堪了。那些旧书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它们忠于我一样,我也忠于它们,我把它们读了又读,不知道读了几遍。
我现在正写到我一生中的这一阶段,只要我还能记事,我是决不会忘却这段时期的。对这段时期的回忆,往往不需要我的祈求召唤,就会像鬼魂似的来到我的面前,把我的较为欢乐的岁月,搅得不再安宁。
一天,我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地默想着(这是我这种生活造成的)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后,正当走到我家附近一条篱路的拐弯处时,遇上谋得斯通先生和另一位先生迎面走来。我慌了,正打算从他们旁边走过时,那位先生突然叫道:
“哟!布鲁克斯!”
“不,先生,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别说了,你是布鲁克斯,”那位先生说,“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听了这话,我再仔细地朝那位先生看了看。他的笑声也提醒了我,我认出他是昆宁先生。以前我跟谋得斯通先生去洛斯托夫特时曾见过他——至于什么时候这无关紧要,用不着想了。
“你过得好吗,在哪儿上学,布鲁克斯?”昆宁先生问道。
他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把我转过去,要我跟他们一同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犹豫不决地看着谋得斯通先生。
“他现在待在家里,”谋得斯通先生说,“没在哪儿上学。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真是个难题。”
他那老奸巨猾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会;接着眉头一皱,两眼便暗了下来,带着憎恶,转向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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