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3/196

“啊,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给完全甩了呢!”欧默先生说着大笑,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承你这么好心,说了那样的话,”小伙子接着说,“所以我就拼命去干了,你知道。你是不是去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我去看看,”欧默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我亲爱的,”他又停下来转向我说,“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你的——”
“不,爸爸!”明妮阻拦说。
“我本来想,这样做应该是合适的,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我现在说不上来,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去看的是我那亲爱的、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未听说过做棺材的事,也从未见到过我所知道的棺材,可是听到那连续不断的敲打声,我就想到那是什么声音了;而当那个年轻人进来时,我确信,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现在,活儿都干完了,那两个我没听到叫什么名字的姑娘,刷干净自己衣服上的线头、布屑,便到店堂里把店堂收拾整齐,等待着顾客的到来。明妮留在后面折叠好她们做好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装在两只篮子里。她跪着做这些事情时,嘴里哼着一支轻快、动听的小曲儿。乔兰毫无疑问是她的情人,在她正忙着时,他进来偷偷地吻了她一下(他对我一点也不在意),对她说,她父亲套马车去了,他得赶快去做好准备。说完就又出去了。随后她便把顶针和剪刀放进自己的口袋,把一枚穿着黑线的缝针利索地别在裙服的前襟上,照着门后面的一面小镜子,整整齐齐地穿上外面的衣服。从镜子里,我看到了她满面春风的样子。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坐在屋角的桌子旁看到的,当时我用一只手支着头,正想着各种各样的心事。马车很快就来到店门前,先往车子上放上那两只篮子,然后又把我扶到车上,跟着他们三人也上了车。我记得这辆车一半像载人的轻便马车,一半像运钢琴的运货马车,漆成灰暗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我们都坐在车上,地方还很宽绰。
跟他们一块儿坐在车上,想到他们干的是什么活儿,看到他们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认为我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奇异的感觉(也许我现在变得聪明一些了)。我当时并没有生他们的气,我更多的是怕他们,仿佛我已落到了一群在天性方面跟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中间。他们都非常高兴。那老头儿坐在前面赶车,两个年轻人则坐在他身后。每逢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朝前俯着身子,一个俯在他那胖脸的这一边,一个俯在他那胖脸的那一边,对他非常恭敬。他们也想跟我谈话,可是我避开了他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对他们的打情骂俏、又说又笑(虽然不到喧闹的程度)感到吃惊,我心里几乎觉得奇怪,他们这样铁石心肠,为什么竟没有受到惩罚。
就这样,当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和逗乐时,凡是他们动过的东西,我就决不去动,一直坚持禁食斋戒。因此,当马车刚刚驶到家门口时,我便尽快地从后面溜下车来,免得在那些充满严肃气氛的窗子(它们原来晶莹明亮,现在却像闭眼瞎子似的看着我)跟前,跟他们混在一起。哦,看到我母亲房间的窗子,还有隔壁我那间卧室(在当年美好的时日里)的窗子,哪里还有必要在回家时想些伤心的事来促使自己流泪啊!
我还没走进屋门,便扑倒在佩格蒂的怀里了。她把我领进家门。她刚一见到我时,伤心得哭起来了,不过很快就控制住了。她低声说话,轻轻走路,好像生怕会打扰死者似的。我发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床了。她晚上依旧坐在那儿守着。她说,只要她这个可怜的、亲爱的宝贝还没下葬,她就决不离开她。
谋得斯通先生坐在小客厅里,我进去时,他没有理睬我。他一直坐在壁炉跟前默不作声地掉眼泪,在扶手椅上想着心事。谋得斯通小姐正在写字台旁忙着,台子上摊着信件和单据。她朝我伸过来冷冰冰的手指甲,用刺耳的嗓音低声问我,我的丧服是否已量过尺寸。
我说:“量过了。”
“还有你的衬衣什么的,”谋得斯通小姐说,“都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啦,小姐。我把我的衣服全带回来啦。”
这就是她的坚定所能给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怀疑,她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表现她所谓的她的自制,她的坚定,她的意志力,她的常识,以及她那令人讨厌的品性中全部恶毒的东西,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她对于自己的办事才能,特别得意。她现在把一切都化之为笔墨,以此来显露自己的才能,对别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在那天余下的时间,以及后来的几天里,她从早到晚都坐在那张写字台旁,用一支硬笔泰然自若地写着,用同样沉着冷静的态度跟每个人低声说话,脸上的肌肉从未松开,说话的口气从未温和,身上的衣服也从未蓬乱过。
她的弟弟有时拿着一本书,但是据我看来,他根本没有在看。他打开书本,朝书上看着,像是在看书,可是整整一个小时,从来不曾翻过一页,然后又放下书,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一直合着双手坐在那儿看着他,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他的步子。他很少跟他姐姐说话,跟我则一句也没说。在整座死寂的房子里,除了时钟之外,他好像是唯一不安静的东西了。
在葬礼前的这几天里,我很少看到佩格蒂,只是在我上下楼时,我老在停放我母亲和她的婴孩的那个房间近旁看到她。除此之外,每天晚上当我要睡时,她就来到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头陪着我。在葬礼前一两天——我想是在这之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段沉痛的时日里,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进程——她把我带进那间房间。现在我只记得,在床上一块白罩布的下面,我觉得好像就是这屋子里庄严肃静的化身,床周围是一片很美的洁白和清新。当佩格蒂正想把罩布轻轻掀开时,我叫了起来:“哦,不要!哦,不要!”并抓住了她的手。
即便葬礼是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记得更清楚了。当我跨进那间最好的客厅的门时,就感受到客厅里的那种气氛,壁炉里闪着熊熊的炉火,瓶子里的酒在闪闪发光,各色各样的杯子和盘子,糕点的微香,谋得斯通小姐衣服的气息,还有我们全都穿着的黑衣服。齐利普医生也在房间里,他走过来跟我说话。
“大卫少爷,你好吗?”他和蔼地说。
我不能对他说我很好。我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
“哎呀!”齐利普先生亲切地微笑着说,眼睛中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们周围的小朋友都长大了。他们大得我们都不认识了。是不是,小姐?”
这是对谋得斯通小姐说的,但她并没有答理。
“这儿比从前更好了,是吧,小姐?”齐利普先生说。
谋得斯通小姐只是皱一皱眉头和稍微点了点头,作为回答。齐利普先生碰了这两个钉子后,便握着我的手走到一个角落里,不再作声了。
我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我记住了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关心我自己,或者我回家以来一直关心自己。现在,铃声响了。欧默先生和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要我们做好准备。正像佩格蒂时常告诉我的那样,多年以前给我父亲送葬的那些人,也是在这同一间屋子里做好准备的。
参加送葬的有谋得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珀先生,齐利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时,抬棺材的已经抬着棺材,在花园里了。他们走在我们的前面,沿着小径,经过那些榆树,出了栅栏门,来到教堂墓地;这儿,每逢夏天的早晨,我经常听到鸟儿在歌唱。
我们站在墓穴的四周。这一天,我觉得跟任何别的一天都不一样。那天的天色,跟往日也不相同——显得格外惨淡。这时,四周一片肃然的寂静,这寂静是我们和即将入土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当我们都光着头站立在那儿时,我听到了牧师的声音,在露天之下,它好像从远处传来,但是清晰明白,他说:“主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2]接着我便听到了呜咽的声音。在离我站的地方一段距离的旁观者中,我看到呜咽的原来是那位善良而忠诚的女仆。在世间所有的人中,她是我最爱的人。我这颗孩提的心完全相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的。
在那一小群人中,有不少我熟悉的脸。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堂里四处张望时见过的;有的是在我母亲充满青春活力初来这个村子时就认识她的。可是我并不关心这些脸——除了我的悲痛,我什么也不关心——不过我看见了他们,也完全认识他们;就连远在人群背后,正在张望的明妮,我也看到了。她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站在她近旁的情人身上。
葬礼结束了。开始往墓穴里填土,我们转身回家了。在我们的面前,耸立着我们的房子,仍旧那么漂亮,毫无改变,它使我在心中联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跟眼下唤起的悲痛相比,我过去的那些悲痛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们带着我朝前走着,齐利普先生跟我说着话;到家时,他还给我喝了一点水;当我向他告辞,要上楼回自己的卧室时,他带着女人似的温柔跟我分了手。
所有这一切,正如我所说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全都离我而去,漂向大洋彼岸了,一切忘却的事将要到那儿才能再现;可是这一天的事,却像一块高大的礁石,屹然耸立在大洋之中。
我知道佩格蒂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的。当时那种安息日般的宁静(那一天很像星期天!我把它给忘了),这对我们俩都很适宜。她跟我并排坐在我的小床上,握着我的手,有时还把我的手贴到她的嘴唇上,有时她又用自己的手轻轻抚摩着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那个小弟弟一样。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给我讲了发生的一切。
“有很长一段时间,”佩格蒂说,“她一直觉得不很好。她心里总是恍惚不定,闷闷不乐。孩子生下后,我起初以为她会好起来,谁知反而更虚弱了,一天天地差下去。没生小孩前,她老爱一个人坐着,接着还会哭起来;生了小孩以后,她就老爱给小孩唱歌——她唱得那么轻,我听了以后,心里曾经想,这声音就像飘向空中,就那么飘走了。
“近一段时间来,我觉得,她变得更加胆小,更加惊恐不安了。对她说一句重一点的话,就像打了她一拳似的。不过她对我还是老样子,对她的又笨又傻的佩格蒂,她是决不会变样的,我的宝贝女孩是不会变的。”
说到这儿,佩格蒂停住了。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拍了一会儿。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像原先的样子,是你放假回来那天晚上,我亲爱的。你离家回校那一天,她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宝贝了。我觉得是这样。我知道,事情真的会这样。’
“在那以后,她还竭力支持了一段时间。有好几次,他们说她不动脑子、漫不经心时,她还装出承认是这样的样子。其实,当时她根本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了。她从来不曾把对我说的话告诉过她的丈夫——她怕对别的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晚上,那是在出事前一个星期多点,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亲爱的,我想我就要死了。’
“‘我现在去了一桩心事了,佩格蒂,’那天晚上我侍候她睡的时候,她对我说:‘他愈来愈相信我说的话了,这可怜的人,他在这几天里,会一天比一天更相信的,然后一切都会过去。我太累了。如果这像是睡眠,那在我睡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旁边,别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吧!愿上帝多多保佑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
“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她,”佩格蒂说,“她也时常跟楼下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对她周围的人,她是没有一个不爱的——不过当他们从她床前离开时,她总是转向我,仿佛只有佩格蒂在的地方才有安宁似的,要不她怎么也没法入睡。
“在那最后的一夜,那天晚上,她吻了我,对我说:‘要是我的小婴儿也活不了的话,佩格蒂,请你告诉他们,要他们把他放在我的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他们这样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宝贝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亲爱的小宝贝跟我一起去我们安息的地方吧!’她说,‘你还要告诉他,说他母亲躺在这儿时,为他祝福过,不是一次,而是上千次。’”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3/19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