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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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再买个把先令饼干,个把先令水果什么的,是吗?”斯蒂福思说,“我说,小科波菲尔,这一来,你的钱可就花光了!”
我笑了起来,因为他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正有点不是滋味呢。
“好吧!”斯蒂福思说,“我们要尽量把这笔钱用得得当;行了。我会尽量照应你的。我高兴出去就可以出去,我会把吃的东西偷偷地弄进来。”说完这话,他就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还友好地对我说,叫我不要不放心。他会当心的,包管不会出错。
要是我暗地里的担心几乎全都错了,那就没事了,他也就说到做到了——因为我怕把我母亲的两枚半克朗的银币全给浪费掉了——虽说我已把包克朗的那张纸保存起来,它成了我的无价之宝。等我们上楼就寝时,他拿出了那七先令买来的东西,摆在我月光照耀下的床铺上,说:
“你来瞧,小科波菲尔,你这是在开一个豪华的宴会了!”
像我这般年纪,又有他在旁边,让我做宴会的主人,这是难以想象的。一想到这,我的手就哆嗦,我求他代替我主持。寝室里其他同学都一致附和我的建议,他就答应了下来,坐在我的枕头上,开始给大家分发食物——我得承认,他分得非常公平——又用一只没有脚的小玻璃杯(这是他自己的)来分发葡萄酒。至于我,就坐在他的左边,其余的人都围着我们,坐在最靠近的床上和地板上。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坐在那儿,低声地谈论着,或者应该说,他们在低声谈论着,我则恭恭敬敬地听着;月光从窗外射进寝室,照着一小片地方,在地板上映出了一个幽暗的窗子。我们大多数人都隐在暗处,只有斯蒂福思要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3]时,我们头上才闪过一道瞬间即逝的蓝光!由于大部分人在黑暗中,宴会又是秘密进行,说话又都是悄声细语的,一种神秘的感觉,又悄然朝我袭来。我怀着一种既庄严又敬畏的恍惚心情,恭听着他们告诉我的一切;这使我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大伙跟我都这般亲近,可是当特雷德尔假装说看见墙角有一个鬼时,也使我吓了一大跳(尽管我仍装出笑脸)。
我听到了学校和跟学校有关的一切情况。我听他们说,克里克尔先生自称是个鞑靼,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教师中最苛刻、最残忍的。他每天都左右开弓,朝四周挥鞭抽打,像个骑兵似的在学生中横冲直撞,抽打起来毫不留情。他除了打人的本领外,别的一概不懂,比学校里成绩最差的学生还要无知(这是斯蒂福思说的)。多年以前,他本是伦敦南镇[4]一个贩卖啤酒花的小酒料商,在生意上破产后,又花光了他太太的钱,这才做起开学店的买卖来。还有一大堆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同学们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听他们说,木腿人叫滕盖,他是个固执、粗野的人,从前帮忙做过啤酒花生意,据同学们推测,他是为克里克尔先生干活时弄断了腿的,还替他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就随克里克尔先生进了教育界。听他们说,除了克里克尔先生外,他认为整个学校,所有老师和学生,全是他天生的敌人。他生活的唯一乐趣是冷酷恶毒,使坏害人。据说克里克尔先生有一个儿子,在学校里帮过忙,跟滕盖合不来。有一次,因为他父亲惩罚学生过于残酷,他曾劝过他父亲,此外,据说他还曾抗议父亲没有善待他母亲。由于这种种原因,克里克尔先生就把他赶出家门,从此以后,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就一直闷闷不乐。
不过,我所听到的有关克里克尔先生的事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他从来不敢在他身上碰一碰,这个学生就是詹·斯蒂福思。说到这件事时,斯蒂福思本人也加以证实,还说,他倒很想看到他这么干。有个性情温和的同学(不是我)问他,要是克里克尔先生真的对他动了手,那他怎么办。听了这话,他拿了根火柴往磷盒里蘸了蘸,有意让闪光照出他答话时的样子。他说,他会拿起一直放在壁炉架上那个七先令六便士买的墨水瓶,往他的额头上砸过去,把他打倒。听了这话,我们在黑暗中坐了好一阵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还听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两人的薪水都少得可怜。吃正餐时,要是克里克尔先生的餐桌上有冷热两种肉,夏普先生总是很识相,说自己喜欢吃冷的。这事也由唯一的优待生詹·斯蒂福思所证实。我又听说,夏普先生的假发戴起来尺寸并不合适,他用不着那么“臭美”——另有人说,用不着那么“神气活现”——因为他自己的红头发,从后面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有一个学生是煤商的儿子,抵煤账来读书的,因此大家都管他叫“交换品”或“交易物”——这是从算术书里挑出来,用来说明这种安排的字眼。据说,淡啤酒也是从学生家长那儿敲诈来的,布丁是硬摊派来的。我还听说,全校都公认克里克尔小姐爱上斯蒂福思了。我坐在黑暗中,想到他那动听的声音,他那俊美的脸蛋,他那潇洒的仪态,还有他那拳曲的头发,我相信,这是很有可能的。听说梅尔先生这人并不坏,只是他身上连个六便士硬币也没有;毫无疑问,他的母亲老梅尔太太,穷得和约伯[5]一样。这时,我想到那顿早餐,还有那句像是“我的小查理!”的叫声,不过我当时像老鼠一样,一点没有作声,这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引以为慰的。
我听了这一切,还有别的事,吃喝完之后,谈话还延续了一些时候。大多数客人一吃喝完就上床睡觉了,只有我们几个人,衣服脱去一半了,还继续坐在那儿低声聊了一阵,有说的,有听的,后来我们也都上床睡觉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太好了,”我感激地回答说,“我非常感谢你。”
“你没有姐妹吧,有吗?”斯蒂福思打着呵欠说。
“没有。”我回答。
“真可惜,”斯蒂福思说,“你要是有个姐妹什么的,我想,她一定是个漂亮、害羞、娇小、眼睛水汪汪的那种女孩。那我一定得跟她认识。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大哥。”我回答说。
我上了床后,心里仍老惦念着他。我记得,我还曾支起身来,朝他张望;他躺在那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漂亮的脸蛋朝上,头自在地枕在手臂上。在我眼里,他是个能力高强的人物,这当然就是我老惦念着他的原因。在那月光下,还丝毫看不出他晦暗的将来。那天晚上,在我梦中整夜徜徉的花园里,也没有他的身影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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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去对中亚北部各游牧民族的统称,后经转义,有“野蛮人”、“凶恶的人”之意。
[2].常用作称呼强壮、勇敢的狗。
[3].当时的火柴杆上只有硫磺之类,要把它往磷盒里一蘸,火柴才能点燃。
[4].在伦敦泰晤士河南岸。
[5].据《圣经》记载,约伯原为富人,笃信上帝,上帝欲试其是否真诚,突降灾难使他一无所有。详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一章。
第七章 第



第二天,学校隆重开学。我记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室里原本一片喧哗,突然间变成一片死寂,原来是克里克尔先生吃完早饭进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环顾着我们,就像故事中的巨人俯视着他的俘虏。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的身旁。我想,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恶狠狠地大喊“不要吵!”,因为同学们早已吓得悄无声息、木然不动了。
我们看到的是克里克尔先生的嘴在动,听到的是滕盖的声音,大意是:
“听着,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都得给我小心。我要奉劝你们,你们一上来就得好好地专心念书,因为我一上来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们。我是决不会含糊的。你们摩手擦掌毫无用处,我要给你们留下的伤痕,你们是怎么也摩擦不掉的。行啦,现在全体学生都给我上课去!”
这篇可怕的开场白说过之后,滕盖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座位跟前,对我说,要是说我以咬人著名,那他也以咬人著名。接着他给我亮了亮他的手杖,问我,这手杖比起牙齿来怎么样?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很尖锐的牙齿,嘿?它顶不顶得上双料的牙齿,嘿?它有没有长长的尖齿,嘿?它会不会咬人,嘿?会不会咬人?他每问一句,就用手杖在我身上抽打一下,打得我直扭身子。于是我立刻就享受到萨伦学校的“公民权”了(像斯蒂福思说的那样),而且也就立刻泪流满面了。
我并不是说这是对我的特殊优待,只有我一个人能享受。正相反,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学生(特别是年龄较小的学生)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就有一半学生在那儿扭身子、抹眼泪了。至于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有多少人扭身子,抹眼泪,我实在不敢去回想,怕说出来后,有人会怀疑我有意夸大其词。
我得说,决不会有人像克里克尔先生这样喜爱自己的本职。他打起学生来那副高兴的样子,就像一种强烈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一样。我相信,见到一个胖乎乎的学生,他特别按捺不住。这样的孩子,对他似乎有一种魅力,一天里要是不给这种孩子来那么几下,他就会心中烦躁,坐立不安。我自己就是个胖乎乎的孩子,因此我应该心里有数。我敢说,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家伙,我还会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即使我本人没有受过他的虐待,知道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我也会这样的。我现在是怒火万丈,因为我知道,这家伙除了会行凶使坏之外,别的一无所能。他根本不配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正像他没有资格当海军大臣或陆军司令一样。其实,他真要当上这当中的一个,也许他的害处远远还比不上这个校长呢。
一个凶神恶煞属下的一班小可怜虫,在他的面前,我们是多么卑微啊!对这样一副德性的人物,都得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现在回想起来,这算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开端啊!
现在,我仿佛重又坐在课桌旁,留神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这时正在用尺给另一个受难者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这人的双手刚挨过那同一把尺的打,他正在用一块手帕擦着,想要抹去手上的痛楚。我本有许多事要做。我并不是由于无所事事才盯着他看,而是因为我已病态似的为这所吸引,很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是不是会轮到我,还是轮到别人。坐在我这边的两排孩子也都跟我一样,很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想他也知道这一点,尽管他装作不知道。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时,他露出了一副可怕的嘴脸。这时他斜眼朝我们两排看过来了,我们急忙低头看着书本,同时打起哆嗦来。可是过了一会,我们又抬头看起他来了。有个倒霉蛋,由于练习做得不好,让他给逮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这小罪犯结结巴巴地连声求饶,保证明天一定好好做。克里克尔先生在打他以前先说了句笑话,我们听了都笑了——其实,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仔,虽然笑是笑了,可一个个脸蛋都像死灰般惨白,吓得心都吊到嗓子眼里了。
现在我仿佛重又坐在课桌旁了,这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午后。我四周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同学们全都成了绿头苍蝇了。心里有一股半温不热的肥肉那种油腻腻的感觉(一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吃过饭)。我的脑袋就像一般大的一块铅那么沉。当时,只要能让我睡上一觉,我真情愿牺牲一切。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尔先生,像只小猫头鹰似的,直朝他眨眼。当睡魔一下子征服我时,他依然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后来他悄悄走到我的后面,在我的背上抽打出一条红杠,把我唤醒,为的是能让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会儿我在运动场上了,虽然我看不见他,可我的目光依然被他迷住。我知道,他就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吃饭,那窗子代表了他,我就看那窗子。要是他在窗子近旁露了露脸,我的脸上立刻就会露出一副乞求和卑下的神情。要是他透过窗玻璃朝外看,就连最大胆的孩子(斯蒂福思除外)也会停下,不再大叫大喊,改作沉思默想的样子。有一天,特雷德尔(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意外地把球打到了那扇窗上,把玻璃给打碎了。当时我看到了那情景,觉得那球像是打在克里克尔先生那颗神圣的脑袋上,简直吓坏了,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呢。
可怜的特雷德尔!他穿着一身紧绷绷的天蓝色衣服,把他的胳臂和大腿都箍得像德国腊肠或卷筒布丁了。他是所有学生中最快活的,也是最悲惨的一个。他老是挨手杖——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挨手杖,只有一个星期一,遇上放假,总算两手只挨了尺子——他老说要把挨打的事写信告诉他叔叔,可是一直都没有写。挨了打后,他把头伏在课桌上靠上一会,不知怎的就会高兴起来,又开始笑了,而且眼泪还没干,就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一开始,我老是纳闷,他在画骷髅中能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段时间,我把他看成是个修道士一样的人,他是在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棒打不能永远没个完。不过现在我认为,他所以老画骷髅,只是因为它容易画,不需要任何面容相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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