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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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德尔是个非常正直、值得尊敬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一种神圣的义务。有好几次,他都为这吃了苦头。特别是有一次,在教堂里做礼拜时,斯蒂福思突然笑了起来,教堂执事以为是特雷德尔在笑,便把他赶出教堂。当时他在会众鄙视的目光下被押出教堂的情景,我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尽管第二天挨了打,还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可他只是在他的拉丁文字典上画满了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始终没有说出谁是真正犯规的人。不过他也得到了酬报。斯蒂福思说,特雷德尔是个没有半点私心的人。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最高的夸奖了。在我说来,为了能赢得这样的酬报,我愿去做一切(虽然我远远没有特雷德尔勇敢,年龄也没有他大)。
看到斯蒂福思跟克里克尔小姐手挽着手,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教堂,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一大世面。从漂亮方面来说,我认为克里克尔小姐比不上小艾米莉,我并不爱她(我也不敢爱她),不过我觉得她确是一位特别动人的年轻小姐,在风度方面,没有人能超过她。斯蒂福思穿着白裤子,替她拿着阳伞。我感到,能跟这样一个人相识,真值得我骄傲。我相信,克里克尔小姐除了全心全意崇拜他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在我眼里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跟斯蒂福思相比,就像是两颗星星跟太阳一样。
斯蒂福思一直保护我,成了我一个很有用的朋友,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所看得起的人。可是他没能——或者说他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使我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虐待,那人待我实在太凶了。不过每当我受到特别坏的待遇时,他总是跟我说,我得有一点他那样的勇气,换了是他,他是决不会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鼓励我,认为这是他的好意。克里克尔先生对我的虐待中,有过一件好事,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当他在我坐的凳子后面巡视,想要顺手打我一下时,他发现我背的牌子碍了他的事,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那牌子取下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它。
有一天,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斯蒂福思跟我之间的友谊。这件事使我感到非常骄傲,也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虽然有时也引起了一些不便。有一天,他在运动场上很友好地跟我谈话,我信口说起某件事或某个人——现在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了——就像《佩里格林·皮克尔》里的某件事或某个人一样。当时他没有说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我要上床睡觉时,他却问我,我有没有我说的那本书。
我回答说没有带来,并且告诉他我读那本书的情况,也提到我读过的另外那些书。
“你还记得那些书的内容吗?”斯蒂福思问道。
哦,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些书的内容,我相信,我记得很清楚。
“那我就对你说了,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你给我讲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吧。晚上睡得很早,我老睡不着。早上总是一大早就醒了。我们可以一本一本地说,就把这当作《一千零一夜》那样来说好了。”
我听到他作这样的安排,感到非常高兴,当天晚上我们就按这办法实行了。当时讲述那些书中的故事时,我到底给我喜爱的那些作家造成多大的损害,我已无法说清,我也很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满怀信任,而且我完全相信,我讲述时,有着一种淳朴、真诚的态度,这定会产生很好的效果。
麻烦的是我一到晚上,就想睡觉,要不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实在不想把故事再继续讲下去,因而这就成了一桩苦差使。可是故事又非说不可,因为让斯蒂福思失望或不高兴,当然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早晨也是这样,当我疲惫不堪,很想多睡一个钟头时,却总被叫醒,不得不在起床铃响以前,像山鲁佐德王后[1]一样,讲上一段长长的故事,这也是一件让人厌烦的事。但是斯蒂福思很坚决。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习题和各种练习,以及在所有我觉得太难的功课方面帮助我。所以在这笔交易上我并不吃亏。不过,我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讲故事,既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由于我怕他。这是因为我敬佩他,爱他,他的称许就是最大的回报。当时我把这看得如此珍贵,现在回想起这些琐事来,还觉得心疼难受呢。
斯蒂福思待我也很周到、体贴,特别是有一次,他的关心表现得非常突出,那种坚决的态度,我怀疑已经使可怜的特雷德尔和别的人有点难受。佩格蒂答应给我写的信——这是封多么让人高兴的信啊!——开学后不到几个星期就寄到了,而且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大堆橘子,中间还放着一大堆糕点,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一宗宝物,我理所当然地把它放到斯蒂福思跟前,请他代为处置。
“那,你就听我说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酒应该留着,在你讲故事的时候给你润嗓子用。”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脸都红了。我谦虚地求他不要这么打算。可他说,他已经发现我有时候嗓子嘶哑——他说的是我的嗓子有点发沙——所以这酒,每一滴都得用在他所说的用途上。于是,两瓶酒都锁进了他的箱子。每次他都亲自把酒倒进一个小玻璃瓶,当他认为我需要恢复精力时,就让我用一根插进软木塞中的细吸管吸上一口。为了使它发挥更大的效用,他还亲自动手,往里挤进一些橘子汁,或者是拌进一点姜汁,要不就滴进几滴薄荷油。尽管我没法断定,这一来是否使酒味得到改善,或者说这正好是一种开胃的混合剂,不过在夜间做最后一件事和早晨做最先一件事时,我总是满怀感激的心情喝下这种东西,对他的关心非常领情。
我记得,“佩里格林”我们好像讲了几个月,别的故事又讲了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因缺少故事而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两瓶酒,几乎也像故事一样延续了很久。可怜的特雷德尔——我一想到这个同学,怪得很,一面忍不住想笑,一面又要掉眼泪——总的说来,他就像是个帮腔的,凡是故事里讲到让人发笑的地方,他就装出笑得前仰后合,凡是讲到让人惊恐的地方,他就假装吓得不知所措。这常常会弄得我的讲述停顿下来。我记得,最让人好笑的是,一讲到跟吉尔·布拉斯的冒险经历有关的西班牙警官时,他就装出怎么也没法让牙齿不捉对儿厮打的样子。我还记得,有一次当我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到强盗的大头目时,这个倒霉的小丑装出吓得直打哆嗦,结果让正在走廊上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了,便以扰乱寝室秩序的罪名,给了他一顿毒打。
在我身上本来就有浪漫、幻想的成分,由于在黑暗中讲了那么多故事,这种成分更进一步得到了增长。因而就这方面来说,这件事对我并没有多大益处。但是我在寝室里几乎已成了一个大家喜爱的宠物,而且我也意识到,我这种讲故事的才能已在同学们中间传开,虽然我在学校里年纪最小,却已引起了大家对我的注意,这一切促使我更加努力上进。在一座专以暴虐手段办学的学校里,不管主持的人是不是个笨蛋,学生都是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我相信,我们的同学也像当时所有的学生一样,通常都没有多少知识的。他们受到了那么多的折磨和打骂,怎么还能学习呢。他们没法好好地学习进步,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整天生活在不幸、痛苦、忧虑中是什么事也做不好的。可是我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有斯蒂福思的帮助,不知怎的却鞭策了我,促使我前进。在那儿学习期间,虽然我并没有被少打少罚,但是我在那班同学中间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我还是持续不断地学到了一些零星的知识。
在这一方面,梅尔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是喜欢我的,使我一想起他就满怀感激之情。眼见斯蒂福思存心诽谤他,从不放过可以使他伤心的机会,或者是唆使别的人这么做,这经常使我感到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内心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已把梅尔先生曾带我去看两个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福思。我觉得我不能对他隐瞒这个秘密,正像我有了糕点或别的东西时,不能瞒着他一样,可是我心里老是害怕,唯恐斯蒂福思把这件事捅出去,用这来嘲笑他。
说到刚抵伦敦的那个早上,我在呜咽的笛声中吃了顿早饭,后来又在孔雀翎的影子下睡去时,我敢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把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带进救济院,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这次访问却有着预料不到的后果;而且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身体不适没来学校,全校自然也就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早上上课时,教室里一片吵闹声。孩子们一放松,就随心所欲,很难管束。虽然那个让人害怕的滕盖,拖着那条木腿来过教室两三次,记下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不管他们怎么样,明天反正总要有麻烦的,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最好还是今天闹个痛快再说。
那天实际上只有半天课,因为是星期六。可是要是大家都去运动场,吵闹声会打扰克里克尔先生;那天天气也不好,不适宜外出散步,因此我们奉命下午都留在教室里,做一些专为这种时候布置的较为轻松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老干苦差的梅尔先生一人在掌管学校。
假如可以把梅尔先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联想成一头牛或一只熊的话,在那天下午吵闹得最厉害时,我真会把他联想成其中之一,并正在受到上千条狗的围攻。我现在还记得,他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作痛的头,伏在书桌上的书本上,可怜巴巴地尽力想完成这份累人的工作,可是周围的吵闹声,就连下议院的议长也会弄得头晕目眩[2]。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跑进跑出,跟别的同学玩着“抢座位”的游戏。同学中有的在大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谈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号叫,有的用脚在地上乱蹬,有的在梅尔先生周围乱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也有的在他背后和面前学他的模样,学他的穷酸相,他的靴子,他的外衣,他的母亲,总之,学他的一切,而这一切,他们本该是给予关心和同情的。
“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叫着,“这算是什么意思?真让人受不了。都要把人给弄发疯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孩子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因为我正站在他的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我朝教室四面看去,只见同学们全都停下不作声了,有的突然大吃一惊,有的好像有些害怕,也有的也许感到惭愧了。
斯蒂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在那长长的房间尽头。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悠闲地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别吵了,斯蒂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吵吧,”斯蒂福思说,脸变红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斯蒂福思说,“管管你自己的事吧。”
一阵哧哧的窃笑,还有几声喝彩声;可是看到梅尔先生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大家也就立即静了下来。有个同学本想奔到他身后去学他母亲,却临时改变主意,假装修起笔来[3]。
“斯蒂福思,要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影响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伸出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我猜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做什么,“或者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刚才是你指使比你小的同学用种种方法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根本就不想为你费神,”斯蒂福思冷冷地说,“所以事实上我也就没有错。”
“当你仗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思说。
这时,突然有人叫道:“真丢脸,詹·斯蒂福思!太不像话了!”这是特雷德尔。梅尔先生立即拦住了他,不让他再说了。
“你侮辱了一个生来就不走运的人,先生,而且是一个丝毫都没有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的年龄和这般聪明,你是完全懂得,侮辱这样一个人是毫无理由的,”梅尔先生说道,他的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所以你这种行为是很卑鄙龌龊的。你要坐就坐,要站就站,随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背下去。”
“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着,从教室后面走上前来,“等一等。我把话全都给你说明白了吧,梅尔先生。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什么的,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你本来就是个乞丐,这你自己知道;可是现在你这么一说,你就成了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
我弄不清楚,当时是他想去打梅尔先生呢,还是梅尔先生想去打他,或者是他们双方都有这个打算。我只看到,全校同学都像石头似的僵着不动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已经来到我们教室里,他的旁边站着滕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像是吓着了似的。梅尔先生双肘支在书桌上,双手捂住脸,有好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摇着梅尔先生的胳臂说道,这回他的话是如此清楚,因而也就用不着滕盖先生重复了,“我想,你还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先生,没有,”助理教师回答说,他露出脸,摇着头,异常激动地搓着双手,“没有,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克里克尔先生,我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我——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倒真盼望你能早一点想到我,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更加仁慈了,先生,更加公道了,先生。那就可以让我少惹点麻烦了,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狠狠地瞪着梅尔先生,用手扶住滕盖的肩膀,踩上近旁的一条凳子,坐到书桌上。此时的梅尔先生仍摇着头,搓着手,依然非常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在自己的宝座上又朝他瞪了一会后,转向斯蒂福思说道:
“好吧,既然他不愿告诉我,那就你来说说,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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