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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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们俩都看着她,我也跟着朝她看。虽然那天天气暖和,她好像什么也不想,只想烤火。我当时心里想,她恐怕连火炉上的那只小汤锅也妒忌;我深信不疑,她看到火炉硬要用来为我煮鸡蛋,烤咸肉,她大为恼火。因为当这种烹调工作正在进行,在别人未加注意时,我的困惑不安的眼睛,亲眼看到,她曾朝我挥了挥她的拳头。阳光透过小窗,照进小屋,她把自己的身体和大椅子的后背冲着阳光,坐在那儿,挡住炉火,用极不信任的态度看着它,仿佛是她在孜孜不倦地保持着炉火的温暖,而不是炉火在保持着她的温暖。直到我的早饭热好了,炉火空出来了,才使她大为高兴,居然还大声笑了起来——我得说,她的那一声笑声,真是难听极了。
我坐下来吃我那个黑面包,那只鸡蛋和那片咸肉,除此之外还有一盆牛奶;这顿早饭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我还在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时,这家的老妇对老师说:
“你的笛子带在身边吗?”
“带了。”他回答说。
“吹一支吧,”老妇好言好语地劝说道,“一定得吹!”
经她这么一说,老师伸手从外套的衣襟下,掏出分成三截的笛子。他把三截拧在一起,跟着就吹了起来。经过多年的衡量,我的印象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吹得更糟的了。在所有我听到过的声音中,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发出的,要数他吹出的声音最为凄凉了。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他吹奏的这种东西是否有曲子,我很怀疑——不过那吹奏声对我可有了影响:首先,听了使我想起了我的所有伤心事,直到我忍不住掉下泪来;其次是弄得我完全倒了胃口;最后是使得我瞌睡难当,怎么也睁不开我的眼睛。我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依然记忆犹新,我的眼睛又会渐渐闭上,头也会开始点起来。那个小房间,房间里那只敞开的三角柜,几张方背椅子,通往楼上房间的尖角形小楼梯,还有装饰在壁炉台上的那三支孔雀翎——我记得,当时我刚一进门时,心里就想,要是那只孔雀知道,它美丽的羽毛竟会注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不知它会有什么感想——全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点着头,睡着了。笛声听不见了,听到的却是马车的车轮声,我又上路了。车一颠,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耳边又传来笛子声,萨伦学校的老师正架着腿坐在那儿,令人伤心地呜呜咽咽吹着笛子,那个老妇人脸上带着笑容,在一旁听着。接着,轮到她消失了,老师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笛声,没有老师,没有萨伦学校,没有大卫·科波菲尔,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沉的酣睡。
我当时觉得,我梦见老师在吹这凄惨的笛子时,那个老妇人带着如醉如痴的赞赏之情,缓缓走近他的身边,俯在他的椅背上,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使得他停吹了一会。不知是当时,还是紧接着这之后,我正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因为,在他恢复吹奏时——他停吹过一会完全是事实——我看到也听到那老妇人问费比逊太太美不美(她指的是笛声),费比逊太太回答说:“嗯,嗯!美!”一面对着炉火直点头。我现在还认为,她把全部演奏的成就,都归功于炉火了。
我好像打了很久的盹,醒来时,只见萨伦学校的老师把笛子拆成三截,照原先那样收起,然后就带我离开了。我们发现公共马车就停在附近,于是我们上了车顶。可是,由于我实在困极了,所以当马车在途中停下来上客时,人们把我弄进了车厢,这儿没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觉,直到发现马车在绿荫丛中缓缓地驶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会,车停了下来,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我们——我是说老师跟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萨伦学校。学校的四周围着砖砌的高墙,看上去非常沉闷。正面的墙上开有一扇门,门上有一块牌子,牌上有萨伦学校的字样。我们拉了拉门铃,门上的格栅后面露出一张阴沉的脸,朝我们看了看;门开了,我发现刚才露脸的人,身材粗壮,脖子粗短,太阳穴突出,头发剃得光光的,装着一条木头假腿。
“这是个新生。”老师说。
装木头假腿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用花多大的工夫,因为我没有多少可看的——我们一进去,他就锁上门,拔出了钥匙。我们正朝一座浓密树荫中的屋子走去时,他又对带我来的老师喊道:
“喂!”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他站在他住的那间小屋门口,手里拎着一双靴子。
“呃,”他说,“梅尔先生,你出去时,补鞋匠来过了,他说这靴子没法再补了。他说,这双靴子上原来的皮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他还说,他真不明白,你怎么还想补起来穿它。”
说完这话,他就把靴子朝梅尔先生扔了过来;梅尔先生往回走了几步,拾起靴子;当我们一起继续朝前走时,他打量着拾起的靴子(我看他好像很伤心似的)。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脚上穿的那双靴子,破得更加不成样子了;而且他的袜子,也有一个地方,像花蕾似的绽开了。
萨伦学校是一座砖砌的方形建筑,两边带有厢房,外表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装饰。屋子里到处静悄悄的,于是我就问梅尔先生,是不是学生都出去了。可是,他听了似乎觉得很奇怪,我竟会不知道现在正是假期,所有的学生全都放假回家了,校长克里克尔先生也带着太太、小姐,到海滨度假去了,我所以在假期被送来,是因为我犯了错,以此作为对我的惩罚。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一起走时,他讲给我听的。
我看了看他领我进来的教室,这儿可算是我所见过的最冷清、最荒凉的地方了。我现在还记得。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里面有三长排课桌,六排长凳,墙上像猪鬃似的钉满挂帽子和挂石板的钉子。肮脏的地板上满是旧笔记本和旧练习册的碎片。几只用这种纸做的养蚕的小盒子,乱丢在课桌上。两只被它们的主人扔下的可怜小白鼠,在纸板和铁丝做的发出霉臭的笼子里来回跑着,用它们发红的眼睛朝各个角落里张望,想找点什么吃的东西。一只鸟儿,关在一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不时跳上两英寸高的栖木,随之又跌下,发出凄惨的噼啪声,既不歌唱,也不鸣叫。屋子里一股不卫生的怪味,像发霉的灯芯绒裤子、放在不通气地方的甜苹果和腐烂的书籍。屋子里还到处都是墨水迹。即使这屋子从建起来那天起就没有屋顶,一年四季天上下的都是墨水雨、墨水雪、墨水冰雹,刮的都是墨水风,屋子里也不会洒有这么多的墨水。
梅尔先生丢下我,拎着自己那双没法再补的靴子上楼去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教室的另一头。我边走边看着这一切。突然,我发现课桌上放着一块纸板做的告示牌,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下面几个字:“当心。他咬人。”
我连忙爬到桌子上,害怕桌子底下至少有一条大狗。可是,我虽然焦虑地四处察看,却哪儿也没有看到狗。我还在到处张望时,梅尔先生回来了,他问我为什么爬到桌子上。
“请您原谅,老师,”我说,“对不起,我在找那条狗。”
“狗?”他说,“什么狗?”
“那不是狗吗,老师?”
“什么不是狗?”
“那要人当心的;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尔,”他心情沉重地说,“那不是狗,是个学生。我奉命把这个牌子挂在你的背上,科波菲尔。一开始就这样来对待你,我很难过。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
说完这话,他把我从桌子上扶了下来,然后把牌子像个背包似的系在我的肩上(那牌子是特意为我做的,做得还真平整服帖),此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得背着这个牌子。
就因为背着这个牌子,我受了多少苦,这是没有人能想象出来的。不管有没有人看见我,我总觉得有人在念牌子上的那几个字。即使掉过头去,不见后面有人,也不能让我放心。因为不管我把背朝向哪儿,总觉得背后有人。那个装有木头假腿的狠心家伙,更增加了我的痛苦。因为他大权在握。他只要一看到我背靠树干、墙壁或者房子,他就从他那间小屋门口,用他的大嗓门大声喊道:“喂,你呀,你这个科波菲尔,快把你那块牌子露出来,要不我就去告发你!”运动场是个铺着石子的空院子,紧靠学校和厨房的背后;因此我知道,仆人、肉贩子、面包师傅,都会看到我这块牌子。总之,每天早晨,当我奉命在那儿散步时,所有在这个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看到我这块牌子,都知道得当心我,因为我会咬人。我记得,我真的渐渐怕起我自己来了,把自己当成是个真会咬人的野孩子。
这个运动场有扇旧门,学生们有一种在这个门上刻自己名字的习惯。因而门上布满了这样的名字。我害怕假期结束,他们回来。因此,我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心里免不了要想象,他会用什么语调、什么口气来念出“当心,他咬人”这几个字呢。有个男孩,名叫詹·斯蒂福思,他的名字刻得很深,也很多,我认为他会用相当响亮的声音来念牌子上的字的,念完后还会扯我的头发。另外还有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托米·特雷德尔。我怕他会拿牌上的字来开玩笑,假装成非常怕我。第三个是乔治·丹普尔,这个人照我的想象,他会把牌上的字唱出来。我,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东西,从这扇门上已经看到,所有这些名字的主人——梅尔先生说,当时学校里共有四十五名学生——似乎都会一致表示不理睬我,都会用各自的腔调大嚷:“当心,他咬人!”
对着课桌和长凳上的座位,我心里也是这样想。当我去就寝和躺在床上时,瞥见那些成排林立的空床,我心里想的也是如此。我记得,我天天晚上都做梦,梦见我母亲跟往常一样,和我在一起,或者去佩格蒂先生家赴会;要不就梦见坐在公共马车的车顶上外出旅行,或者是跟我那个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饭;在所有这些场合,我都引起人们的惊叫和注视,因为我不幸被他们发现,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件小睡衫和那块大牌子。
我一方面感到生活单调,但又时时刻刻害怕开学,这份苦恼真让人受不了!我每天得花很长时间跟着梅尔先生做很多功课,不过我都一一完成了,而且由于没有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在场,各门功课都得以通过,没有让我丢脸。在做功课前后,我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总是监视着我。学校里的潮湿,院子里长满青苔的裂开的石板,一只漏水的旧木桶,还有几棵模样狰狞的老树,树干已失去本色,好像下雨天会比别的树滴水多,而大晴天则比别的树蒸发少。所有这一切,我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一点钟时,梅尔先生和我两人在一间空荡荡的长餐厅的尽头吃饭,屋子里摆满松木桌子,发出一股油腥气味。吃完饭,又做功课,一直做到吃茶点的时候。喝茶时,梅尔先生用的是一只蓝茶杯,我用的是一个锡盅。一整天,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梅尔先生都伏在教室里自己那张独立的书桌上,辛勤工作,一刻不停地跟笔、墨水、尺、账簿、书写纸打交道,把上半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结算出来(据我发现)。晚上做完工作,收拾好东西后,他就拿出笛子来呜呜地吹,一直吹到几乎使我感到,他渐渐把自己整个人吹进笛子顶端的那个大孔,然后又从那些按键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一丁点儿大的小孩,手扶着头,坐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一面听着梅尔先生那凄楚的笛声,一面钻研着第二天的功课。我看到自己合上书本,继续听着梅尔先生那凄楚的笛声;从那笛声中,我听到了在家里常听到的声音,也听到了亚茅斯海滩上的风声,我感到非常孤寂,非常悲伤。接着我看到自己起身到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去睡觉,我坐在床沿,渴望能听到佩格蒂一句安慰我的话。我还看到,我早上下楼时,从楼梯窗子一道可怕的长口子里,看到悬挂在外屋顶上的那口校钟,上面还有一个风标,我生怕那钟会响起来,把詹·斯蒂福思和别的学生都叫来上课。这还在其次。我最怕的是,那个装了木头假腿的人,打开那扇生锈的大门上的锁,让可怕的克里克尔先生进来。在上面所说的任何一个场合中,我都不能想象我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可是在所有这些场合中,我背上都得背着那个警告人的牌子。
梅尔先生从不跟我多说话,不过他从来没有对我凶过。我认为,我们俩是相对无言的伴侣。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他有时会自言自语,咧嘴大笑,还会握起拳头,咬牙切齿,扯自己的头发,让人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有这类怪样子。开始时,我看到很害怕,不过很快我也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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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见大卫是个小孩,这是侍者对他的戏称。
[2].伦敦东部的贫民区。
[3].在英语里,“亚麻布”一词可作“衬衣”解,因当时衬衣一般均为亚麻布所制,此处暗示未见此人穿有衬衣。
[4].此处指的是旧伦敦桥,该桥已于1832年拆除。
第六章 相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一个月左右,那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开始拿着一个拖把,提着一桶水,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动了。我凭这一点推断,他这是在为克里克尔先生和同学们回校做准备了。我的推测没有错,因为没过多久,拖把就光顾到教室里,把梅尔先生和我赶出来了。有好几天,我们俩哪儿能待就在哪儿,能将就着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时,我们还经常遇见两三个以前很少露面的年轻女人,她们总嫌我们妨碍了她们。我们成天生活在飞扬的尘土中,弄得我老打喷嚏,好像萨伦学校是个大鼻烟壶似的。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天就要回来了。晚上,吃过茶点以后,我又听说他已经回来了。睡觉前,木腿人奉命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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