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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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你这个年纪,”他说,“他们弄断他第一根肋骨时,他才八岁零六个月;八岁零八个月时,他们又弄断了他第二根肋骨,就这样毁了他。”
这真是一个巧合,听了使我感到很不安,对自己、对侍者都无法掩饰这一点。于是我就问他是怎么弄断的。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宽心,因为他的答话只有两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字:“打的。”
院子里公共马车的喇叭响了,这岔打得正是时候。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因为我有个钱包(我已从口袋中掏出),觉得很得意,但又有点不好意思,便犹犹豫豫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账该付的。
“有张信纸,”他回答说,“你买过一张信纸吗?”
我记不起我买过。
“信纸很贵的,”他说,“因为要缴税。得三便士。在本地,我们就是这样缴税的。还有侍者的小账,别的就没有了。墨水你就别管了,由我贴上吧。”
“请问,你得——我得——我该付多少——我该付侍者多少才合适呢?”我结结巴巴地问道,脸都红了。
“要不是我有一大堆儿女,而那班儿女又生牛痘,”侍者说,“我决不会要六便士。要不是我得供养年老的父母,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到这儿,侍者大大激动起来——“我一分钱也不会要。要是我有个好职位,在这儿有个好待遇,我不但不要你的钱,还要送你一点什么呢。可是我吃的是剩菜剩饭,睡得是煤堆——”说到这儿,侍者一下哭了起来。
对于他的不幸,我非常同情,觉得给他的钱如果少于九便士,那我就太残忍,太狠心了。因此,我就把我那三个亮晶晶的先令给了他一个。他非常谦卑恭敬地收下了,随即便用大拇指把它往上空一弹,然后接住,以试真假。
当人们帮我登上公共马车的后部时,发现人们都以为是我独自一人吃下了所有饭菜,这让我感到有点难堪。我所以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无意中听到凸肚窗里那位太太对管车人说:“乔治,那孩子你可得多照应点儿,要不,他的肚子会爆开的!”我还看到旅店里里外外的一些女仆都跑出来看我,笑我是个小怪物。我那位不幸的朋友,那个侍者,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并没有因此显得不安,而是一点也不难为情地跟着她们一起取笑我。如果说我对他产生一点疑心的话,我想多半也是他的这种表现引起的。不过孩子的头脑比较单纯,对人容易信任,总认为比他年纪大的人天生可靠(看到孩子的这种天性过早地变成世故,我感到惋惜),所以,即使在当时,我也没有对他真正怀疑过。
我无端成了马车夫和管车人的嘲笑对象,他们说马车的后部过重,是因为我坐在那儿的缘故,还说我还是坐运货的四轮马车旅行比较合适,我得承认,这使我感到非常难堪。有关我饭量大的事,迅速风传到车子里里外外的乘客中间,他们也拿我寻起开心来,问我进学校是否要按两人或三人交饭费;是不是要专门订约,还是照常规办事;还问了其他一些令人愉快的问题。不过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再有机会吃东西时,我就不好意思吃了;而中饭时,又吃得相当少,这一来,就得整夜挨饿了——因为匆忙中,我把点心都丢在那家旅店里了。我担心的事,果然出现。等我们停车吃晚饭时,虽然我很想吃,但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吃任何东西,只好坐在炉子旁,说我什么也不想吃。但这也没能让我免除更多的嘲笑;一位声音沙哑、脸面粗糙的先生,虽然他自己除了老是就着瓶子喝酒外,一路上几乎不断从一只三夹板箱里拿东西吃,可他却说我像条蟒蛇,吃足一顿,就可维持很长时间。说完这话后,跟着就又吃了不少煮牛肉,吃得都发起风疹来了。
我们是下午三点从亚茅斯出发的,预定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左右到达伦敦。那时正是仲夏季节,傍晚时气候宜人,非常适意。我们从一个村庄经过时,我的脑子里就揣想那些屋子里的情景,里面的人们在做些什么;这时,有几个孩子跟着我们的车子跑,还攀在车后,吊了一小段路,我真想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否还活着,他们在家里是不是快乐。因此,我的脑子里,除了不断想到我正在去那个地方外——这事想起来让人害怕——我有很多事要想。我记得,有时候我老是想到家里和佩格蒂;而且还胡思乱想、茫无头绪地竭力想回忆起,我在咬谋得斯通先生以前,心情如何,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也不能使自己满意,因为咬他的事,好像是发生在十分遥远的古代似的。
夜里已不像傍晚时那么舒适,因为天气变冷了。为了防止我从马车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两位先生中间(在那位脸面粗糙的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之间)。他们都睡着了,把我完全夹住,挤得我几乎被他们闷死。有时,他们把我挤得那么厉害,我不得不大叫起来:“哦,对不起,别挤了!”结果惹得他们很不开心,因为我把他们给吵醒了。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她穿着一件很大的毛皮斗篷,她裹得那么严严实实,黑暗中看去已不像位太太,倒像是个干草堆。这位太太带了一只篮子,有好半天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后来她发现我的腿短,就把它塞到我的下面。那篮子挤得我伸不开脚,还刮得我好疼;可要是我稍微一动,就会使篮子里的一只玻璃杯,跟别的东西碰得丁当响(这是必定的),这时她就会用脚使劲地踢我,口里还说:“嘿,你给我别乱动。我敢断定,你的骨头还嫩着呢!”
后来,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同车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整夜工夫,他们没命地喘气,打鼾,几乎像活不下去的样子,可怕得让人无法想象。太阳升得越高,他们睡得也没有那么沉了,于是,渐渐地一个个都醒了。可是当时,他们每个人都推说自己根本没有睡着,谁要是说他睡了,他就非常生气,加以否认。我记得,这事使我感到十分诧异。直到今天,我仍对此同样觉得大惑不解,因为根据我不断的观察,发现在人类的所有弱点中,最大的弱点是普遍不肯承认在公共马车里睡过觉(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当我远远地望见伦敦时,觉得这是个多么令人惊奇的地方。我也相信,我所喜爱的所有那些角色,都会接二连三不断地在那儿演出他们的种种冒险奇遇;我脑子里不知怎么还迷迷糊糊地断定,伦敦比起世界上任何城市来,有更多的奇迹,更多的罪恶。凡此种种,我就不必在这儿多加叙说了。我们渐渐地驶近伦敦,按时抵达我们预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区[2]的这家旅店。我记不清它叫蓝牛还是蓝猪了,不过我记得它叫蓝什么的,公共马车的后背就绘有它的图像。
管车人下车时,目光正好落在我的身上,于是便对着账房门口大声问道:
“这儿有人等着接一个小孩的吗?他是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登记的名字叫谋得斯通。有人来接没有?”
没有人回答。
“请你再用科波菲尔的名字问问看,先生。”我无可奈何地站在车上朝下面望着说。
“这儿有人等着接一个小孩的吗?他是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登记的名字叫谋得斯通,不过他自己说叫科波菲尔。有人来接没有?”管车人大声问道,“喂!有人来接没有?”
没有。没有人回答。我焦急地朝四下里打量着。但是,他的问话没有引起周围那些人的任何反应,只有一个裹着绑腿、瞎了一只眼的男人除外。那人提议说,他们最好在我脖子上套上一个铜圈,然后把我拴在马棚里。
有人拿来了梯子,我随着那个干草堆似的女人下了车,因为在她的篮子拿开之前,我一动也不敢动。这时,车里的乘客全都下了车,车上的行李也都很快卸清了。马匹则在卸行李前就先卸下牵走。空马车就由旅店里的几个马夫,前拉后推的,弄到不挡路的地方去了。可是直到这时候,仍然不见有人来接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这个风尘仆仆的小孩。
当时,我真比鲁滨孙还要孤单,因为他虽然也孤单,但没有人看着他,没有人知道他孤单。我于是走进账房,当班的管事邀我进去,我便走到柜台里面,在称行李的磅秤上坐了下来。我坐在那儿,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还有账册,闻着马棚的气味(从此,这气味就跟那天早上的事联系在一起了),一连串最严重的忧虑开始接踵而来。要是一直没人来接我,他们会让我在这儿待多久呢?他们会让我待到我用完七先令吗?晚上我是不是得跟这些行李在一起,躺在一只木箱子里过夜?早晨我是不是得在院子里的抽水唧筒旁洗脸?还是每天把我赶出门外,第二天账房开门再让我进来,直到有人来把我接走?要是这件事并不是有人出错,而是谋得斯通先生为了除掉我设下的计策,那我该怎么办?即使他们让我待在这儿,直到我的七先令用完,可是当我开始挨饿时,那就不能指望继续待在这儿了。那样一来,显然会使别的顾客感到不便和不快,除此以外,还会连累这家蓝什么旅店,让它冒支付一笔丧葬费的危险呢。要是我立刻动身,想法走回家去,那我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怎么能指望走那么远呢?而且即使回到家里,我怎么能保证,除了佩格蒂外,别人会收留我呢?如果我找到最近的招兵站,志愿当个步兵或者水兵,可是像我这样小的年纪,他们十之八九是不会要我的。这种种想法,还有上百个诸如此类的念头,使我既担心,又害怕,弄得我燥热如焚,头昏眼花。正当我焦急到极点时,突然进来一人,跟当班的管事轻轻说了几句,管事立刻把我从磅秤上拉起来,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经过了磅,被买走,付过钱,当作货物交出一样。
当这个新相识牵着我的手,走出账房时,我偷偷朝他看了一眼。他是个面黄肌瘦的青年人,双颊深陷,下巴几乎跟谋得斯通先生一样,也是黑黝黝的;不过他们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因为他的胡子是剃掉的,头发也不光滑润泽,而是一副锈色,干巴巴的。他身穿一套黑色衣裤,也已褪成锈色,干巴巴的;袖子和裤管都很短,脖子上系着一条白领巾,也不太干净。我当时并不认为(现在也如此),这条领巾是他身上唯一的亚麻布,不过露出来的,或者说能让人看到一点的,就是这么一样东西了[3]。
“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他问。
“是的,先生。”我回答。
我只是自认为是的,其实并不知道。
“我是萨伦学校的教师。”他说。
我听了这话,肃然起敬,朝他深深鞠了一个躬。对于这样一位萨伦学校的学者和老师,我不好意思提起像我的箱子这类平常的琐事。直到我们离开旅店院子,走出一小段路后,我才大着胆子提到箱子的事。在我低声下气地拐弯抹角暗示说,那只箱子以后也许我还用得着后,我们就又返回旅店。他对账房里的管事说,我的箱子中午时再派脚夫来取。
“请问,先生,”当我们走到原先那么远时,我问道,“学校远吗?”
“在布莱克希斯附近。”他说。
“那地方远吗,先生?”我胆怯地问。
“有好些路呢,”他回答说,“我们得乘公共马车去。大约有六英里。”
我已经累得浑身无力了,想到还得走六英里的路程,实在受不住了。于是便大着胆子告诉他说,我已经一整夜没有吃过东西了,要是他准许我买点什么充饥,那我就太感激他了。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吃惊——我现在好像还看见他停下来望着我的样子——跟着想了想说,他要去看望一位老太太,她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最好买点面包,或者不管什么我爱吃又有益健康的东西,带到她家去吃,在那儿还可以弄到一些牛奶。
于是我们就往一家面包店的窗口里张望。我提了一连串的建议,想买店里那一样样会消耗胆汁的东西,可是他都一一加以反对,最后我们决定买了一个小小的挺不错的黑面包,只花了我三便士。跟着又在一家食品店里买了一个鸡蛋和一片五花咸肉。我拿出了第二个发亮的先令,而找回来的钱,我觉得还是很多,因此我认为伦敦这地方,东西很便宜。收起这些食品后,我们就朝前走去。一路上车马喧嚣,人声嘈杂,弄得我那本已疲乏不堪的头脑更加头昏脑涨,无法言喻了。后来我们又过了一座桥,毫无疑问,这就是伦敦桥[4]了(我想这一定是他告诉我的,而我当时正半醒半睡着)。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一户穷苦人家的门口。这是某个救济院的一部分,看房子的外表我就知道,还有大门上的石刻,上面说,这些房子是为收容二十五个穷苦妇女而建造的。
这座房子有一排一模一样的小黑门,门的一边都有一个菱形窗玻璃的小窗,门的顶上也有一个菱形窗玻璃的小窗。萨伦学校的老师走到其中的一扇门前,拉开了门栓,我们就走进了其中一个贫苦老妇住的小屋。那位老人正在吹火,要把一只小汤锅里的东西煮沸。她看见老师进来,就停下不吹了,把吹火筒放在膝盖上,叫了一声什么,我听起来好像是“我的小查理!”可是看到进来的还有我,就站起身来,搓着手,有点慌乱地行了一个半屈膝礼。
“请你为这位年轻的先生热一热早饭,可以吗?”萨伦学校的老师说。
“可不可以?”那老妇人说,“可以,我当然可以啦!”
“费比逊太太今天怎么样?”老师看着火炉旁一张大椅子上的另一个老妇问道,她的身上竟裹了那么一大堆衣服,当时我没有错把她当成一堆东西,坐到她的身上,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是件幸运的事呢。
“哦,不好,”头一位老妇回答说,“今天她的身体很不好。要是炉子里的火万一灭了,不管出了什么岔子,那我相信,她也就完了,再也活不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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