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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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这样做了,”米考伯太太说,“——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了——那我说的米考伯先生会加强、而不是削弱他和不列颠的联系,难道不对吗?要是在那个半球上,出现了一位重要的社会名流,难道还会有人告诉我说,在祖国丝毫感受不到这事的影响吗?要是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亚叱咤风云、才华大展,我能糊涂到认为他在英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吗?我只是一个女人;不过我要是糊涂到这样荒谬的程度,那我就太辜负我自己,也太辜负我爸爸了。”
米考伯太太坚信她的论据是无可反驳的,因而使她的腔调带有一种义正词严的崇高气派,我想,这种腔调我是从来没有在她的谈话中听到过的。
“正因如此,”米考伯太太说,“我才更加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重返故土,幸福生活。米考伯先生可能会成为——我不能无视这种可能性,米考伯先生将成为——历史的一页;到那时,他该成为这个只让他出生,不让他就业的国家里一个代表人物了!”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的情意这般深厚,不能不使我感动。我是一向乐意遵从你的高明见识的。该怎么样——一定会怎么样的。把我们子孙聚积起来的财富,不管拿出多少给我们的国家,我都不会不愿的!”
“那就好,”我姨婆朝佩格蒂先生点着头说,“我为你们大家干杯,祝你们福星高照,万事成功!”
佩格蒂先生把正在逗弄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放到自己的膝上,和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一起向我们祝酒回敬。他跟米考伯一家作为伙伴一一地热烈握手,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欣然地露着微笑;我觉得,他不管到哪儿,都会闯出路来,都能树立声誉,都会受到爱戴。
就连那几个孩子,也听从大人的吩咐,用自己的木匙在米考伯先生的罐里舀了酒,跟我们祝酒干杯。之后,我姨婆和爱格妮斯起身和移居海外的人告别。这是一场令人心酸的离别。她们都哭了。孩子们到最后还紧拉爱格妮斯不放。我们把可怜的米考伯太太留下时,她伤心极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又是呜咽,又是抽泣。从河上望过去,那烛光一定使这屋子显得像座凄凉的灯塔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了小客栈一趟,看看他们走了没有。他们在一大早五点钟,就坐上一条小船走了。尽管我把他们和这家破败不堪的客栈及木头台阶联系起来,只是昨天晚上才开始的事,现在他们离去了,这两处地方似乎也就显得寂寞凄凉,死气沉沉了;这种别离造成的前后情况,竟如此迥异,我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例子。
第二天下午,我跟佩格蒂一起来到格雷夫森德。我们发现那条大船泊在河中,四周围着许多小船;这时刮的正是顺风,桅杆顶上挂着起航的信号。我立刻雇了条小船,乘上后朝大船划去。穿过以大船为中心的乱哄哄的小漩涡,登上了大船。
佩格蒂先生正在甲板上等着我们。他告诉我说,由于希普的控告,米考伯先生刚才又被逮捕了一次(最后一次);他说已遵照我对他的嘱托,代为偿还了欠款;于是我把这笔钱还给了他。然后他领我们下到船舱。原来我一直担心,生怕发生的那件祸事,会有流言传到佩格蒂先生的耳朵里;这时我看到米考伯先生从昏暗处走出来,带着友好和保护的神气,挽住佩格蒂先生的胳臂,告诉我说,打从昨天晚上起,他们就很少分开过,这才使我放下心来。
这样的景象我从来不曾见过,这儿是那么狭窄,那么阴暗,一开始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渐渐地,我的眼睛习惯了这种幽暗,才看清了这儿的情况。我就像置身在奥斯塔德[5]的一幅画中。在那些船的大梁、舱板、铆着的大铁环、移民的卧铺、箱笼、包裹、木桶,以及各式各样的行李中间——这儿那儿亮着几盏吊灯,有的地方则通过帆布通风筒和舱口射下来一点黄色的日光——挤满了一群一群的人,有的在交新朋友,有的在相互告别,有的在说,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已经在自己占有那几尺空间里安顿下来,把小家庭的一家人安置停当,让幼小的孩子们坐在凳子上或者矮扶手椅上;另外一些没有找到安身之处的,则怏怏不乐地来去走动着。从出世只有一两个星期的婴儿,到好像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的弯腰弓背的男女老人;从靴子上沾着英国泥土的农民,到皮肤上还带着煤灰炭烟的铁匠;老老少少,各行各业,好像都给塞进这狭窄的统舱里来了。
就在我的目光把这儿四周扫了一下时,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像艾米莉的身影,坐在一个敞开的舱口旁,身边带着一个米考伯家的小孩。这个身影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看到另一个身影吻了她一下走开了;而这另一个身影,安详地悄悄从杂乱的人群中穿过时,使我想起了——爱格妮斯!可是由于当时一切都仓促忙乱,我自己又有些六神无主,结果就再也见不到这个身影了。我只知道,船上警告说,所有送行的人都得离船的时候已到;我只看到我的保姆坐在我身旁的一只箱子上在哭,还看到葛米治太太,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子帮助下,俯身在为佩格蒂先生整理东西。
“有什么最后要说的话吗,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说,“在我们分手之前,还有什么事忘记的吗?”
“有一件!”我说,“玛莎!”
他碰了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女子的肩膀,于是玛莎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愿上帝保佑你,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叫了起来,“你把她也带上了!”
玛莎的眼泪夺眶而出,替他作了回答。当时我感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如果说我一生爱戴过、敬重过什么人,那我从心眼里爱戴的、敬重的就是这个人了。
船上送行的人快走光了。可我还有着最大的考验。我把那位已经去世的仁义之士托我转达的临别之言,全都告诉了他,他大为感动。而当他要我把许多充满疼爱、遗憾的话转达给那双已经听不见的耳朵时,他使我更加感动了。
时候到了。我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伸手搀扶着我那痛哭流涕的保姆,匆匆地离开了船舱。在甲板上,我和可怜的米考伯太太道了别。直到这时候,她还在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娘家的人。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她永远也不会离弃米考伯先生。
我们跨过船舷,来到小船上,然后停在不太远的地方,以便看大船顺航线起航。这时正逢夕阳辉映,一片宁静。大船就在我们和红霞之间,在明亮的背景下,每一条缆绳和桅桁都清晰可辨。这条壮丽的大船,静静地停泊在被夕阳照得耀眼的水面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拥到舷墙边,一时间大家都摘下帽子,鸦雀无声;此情此景,既如此美丽,又如此悲凉,但又如此充满希望,这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
鸦雀无声,只是一会儿工夫。当大船的船帆临风扬起,开始渐渐移动,所有小船上都突然迸发出三声惊天动地的欢呼,大船上的人也连呼三声应答。于是欢呼声此起彼伏交相应答。听到这欢呼声,我心情万分激动;我还看到人们都在挥动着帽子和手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她站在她舅舅的身旁,伏在他的肩膀上颤抖。他急切地伸手朝我们指着,于是她也看到了我们,并向我挥手作最后的告别。哦,艾米莉,美丽的、憔悴的艾米莉啊!让你那受了伤的心,以最大的信赖,依靠着他吧!因为他一直以他那伟大的爱,尽他的全力在卫护着你啊!
他们俩一起独自高高地站在甲板上,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之中,她依偎着他,他搂抱着她,他们俩庄严地悠悠逝去了。当小船把我们摇到岸边时,夜色已经降临在肯特郡的群山上——也阴沉沉地降临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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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手拉缆绳或绞锚时的号子。
[2].引自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第四幕第三场。
[3].见第二十八章注。
[4].指英格兰或不列颠,源出希腊人和罗马人对该地的称呼。
[5].奥斯塔德(1610—1685),荷兰巴罗克时期风俗画家,以画乡村生活室内景物见长,其作品以色调阴暗为特征。
第五十八章 出 国
黑暗的漫漫长夜笼罩在我的周围,许多希望,许多让人留恋的回忆,许多过失,许多无益的悲伤和悔恨,伴着黑夜像幽灵似的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离开了英国,直到那个时候,我都还没有意识到我得承受的打击有多沉重。我抛下所有亲人和挚友,走了;我相信,我已受够了打击,它已经过去了。正如一个战场上的人受了重伤而毫无觉察一样,当我怀着未经磨炼的心孑然一身时,对于我这颗心必须抵抗的伤痛,我还一无所知呢。
这种认识我不是很快就有的,而是一点一滴地逐渐产生的。我出国时的凄凉感觉,时时刻刻在加深,扩大。开始时,这只是一种沉重的失落感,悲哀感,别的我很少能辨别出来。可是,不知不觉地,这种感觉渐渐变成了对于我已丧失的一切——爱情、友谊、兴趣——我已破灭的一切——我最初的信赖、我最初的恋情、生命中的全部空中楼阁——以及我所余下的一切——在我周围绵延、直达昏暗的天边的一片遭受破坏的荒原和废墟——的一种绝望感。
如果说我的悲伤是自私的,我也不知道它确是如此。我哀悼我那孩子气的太太,她那么年轻,正当如花似锦的年华,就被夺去了生命。我哀悼他,那个像多年前赢得我的敬爱和钦佩那样,本可赢得千万人敬爱和钦佩的人。我哀悼那颗破碎的心,它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找到了安息。我哀悼淳朴敦厚的那家人,如今他们中的幸存者只好浪迹天涯,我孩提时曾在他们家听过夜风的呼啸。
在这些越积越多的悲伤中,我越陷越深,最后到了没有希望自拔的地步。我从一地漫游到另一地,不论到了哪儿,都肩负着一副重担。现在我已觉出它的全部分量;在它的重压之下,我弯腰曲背,意气消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副重担永远也没有减轻的日子了。
当这种意气消沉达到最低点时,我相信,我只有一死才能解脱了。有的时候,我心里想,我最好死在家乡,而且真的转向归途,以便可以早日到达。可另一些时候,我却又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前越走越远,想追寻到我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想摆脱掉我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我无力把我所经历的精神上的一切痛苦,一一加以追述。我只能零星模糊地描绘出一些梦境;而当我迫使自己回顾我一生中的这一时期时,我仿佛就在重温这样的梦境。我看到自己像个做梦的人似的,在外国的城镇、宫殿、教堂、寺院、画廊、城堡、陵墓、光怪陆离的街道等新奇事物——这些历史和想象留下的不朽的陈迹——中间经过;我肩负痛苦的重担,在这一切中间经过,但是对于它们在我眼前的逝去,却几乎毫无察觉。除了沉重压迫的痛苦,对一切都索然无味;降临到我这颗未受磨炼的人心上的,只有昏昏的黑夜。让我在这样的昏夜中抬起头来看一看吧——感谢上帝,我终于这么做了!——让我从它那漫长、悲伤、凄惨的梦中,抬头看一看黎明吧。
我心头一直笼罩着这样的乌云,旅行了好几个月。一些难以说清的原因——一些当时在我内心挣扎,但仍无法更明确表达出来的原因——使得我打消了回国的念头,继续我的旅行。有时候,我心情不定地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哪儿也不停留;而有时候,我又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不过无论到哪儿,我都是漫无目的,魂不守舍的。
我来到瑞士。从意大利出发,穿过阿尔卑斯山的一个主要隘口后,一直由一名向导领着,在那些山间小道上漫游。即使那些令人敬畏的荒僻景色,对我的心灵有过启示,对此我也一无所知。在那令人敬畏的高峰和悬崖上,在那奔腾怒吼的激流瀑布里,在那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我看到了壮丽和神奇;可是,它们并没有告诉我别的,仅此而已。
在一个日落前的黄昏,我下到一个山谷里,准备在那儿安歇。当我沿着山边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朝山谷往下走时,我看到山谷在下面的远处闪闪发光,这时我觉得,一种久已生疏的美丽和宁静的感觉,一种由山谷的静谧所唤起的安抚力,在我的胸臆中隐隐而动。我记得,当时我怀有一种并非令人完全难耐、并非令人十分绝望的忧伤停了下来。我记得,我几乎希望,我的心情可能还有转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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