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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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了摇头。她既没有看佩格蒂先生,也没有看我,只是低声下气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披肩,却又不觉得拿着东西似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按在前额上。
“你这会儿定下神来了吧,”我说,“能跟你谈谈你那么关心的事吗——我希望老天爷还记得!——就是那个下雪的晚上?”
她重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向我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感谢我那天晚上没有把她从门口赶走。
“我没什么要为自己说的,”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个坏人,我已经没救了。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过请你告诉我,先生,”她已经吓得躲开他,“要是你对我还不太严厉,能替我说几句话,就请告诉他,他的不幸,不管从哪一方面说,都跟我无关。”
“从来没有人说跟你有关。”因为她说得很诚恳,我也以诚恳的态度回答她说。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就是你吧,”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艾米莉那么可怜我,对我那么和气,她不仅没有像别人那样远远地躲着我,还给我那么大的帮助;那天晚上到厨房里来的,就是你吧,先生?”
“是我。”我说。
“要是我觉出我对她有任何过错的话,”说着她神情可怕地朝河里瞥了一眼,“我早就在河里了。要不是我在那件事情上没有一丁点儿牵连,那我一个冬天的夜晚都度不过,早就跳河了。”
“她离家的原因,大家都十分清楚,”我说,“我们完全相信,你跟那件事完全无关——我们知道。”
“哦,要是我有一颗好一点的心,那我还可以对她有点益处啊!”那女孩无限悔恨地叹息着说,“因为她总是对我一片好心!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不愉快、没有道理的话。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怎么还会要她学我的样子呢?当我把生命里一切宝贵的东西都丢失时,使我想起来最难过的是,我跟她永远分离了!”
佩格蒂先生站在那儿,眼睛朝下看着,一只手扶着小船的船帮,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那个下雪夜以前,我从我们镇上来的人那儿,听说了发生的事,”玛莎哭着说,“那时候,我心里最难过的念头是:人们会想到,她有一阵子跟我很要好,他们会说,是我把她给带坏了!老天爷知道,说真的,要是我能把她的名声给恢复过来,我哪怕死了也情愿!”
她已经很久不习惯自制了,她悔恨、悲伤时的痛苦,让人触目惊心。
“我死了,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可我要活着!”她哭着说,“我要在肮脏的街道上活到老——在黑暗中四处流浪,让人躲着我——看着天色放亮,映出一排灰蒙蒙的可怕的房子,同时想起,同样的太阳也曾照进我的房间,照醒过我——只要能救她,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活着!”
她又往石子堆上坐了下去,两手都抓起一些石子,使劲地攥着,仿佛一心要把它们捏碎似的。她不断地扭动成新的姿势,有时又举起两只胳臂,遮在脸前,仿佛要把那点亮光从眼前挡开似的;她低垂着头,好像是因为回忆起来的往事太多太重,压得它支持不住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在绝望中挣扎着说,“独自一人待着,就会咒骂自己,一接近别人,个个都会骂我活着丢脸;像这样,我还怎么能活下去啊!”她突然转向我的同伴说,“踩死我吧,杀死我吧!当你为她骄傲的时候,哪怕我在街上碰了她一下,你一定会认为我伤害了她。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相信的——你为什么要相信呢?即使这会儿,要是她跟我说上一句话,你也会认为这是最大的耻辱。我这样说决没有抱怨的意思。我决不会说她跟我是一样的。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是很大很大的。我只是说,虽然我头上顶着那么多罪孽和坏名声,但是我从心窝里感激她,真心地爱着她。哦,别以为我身上所有爱的力量已经耗尽!你可以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那样,抛弃我;你可以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曾跟她认识,杀了我,可是千万别把我看成是那种人!”
在她这样发疯似的向他求情时,他一直看着她,待她说完后,就轻轻地把她搀了起来。
“玛莎,”佩格蒂先生说,“老天爷不会让我责怪你的,尤其是我,决不能责怪你,我的孩子!你原以为我会那样做的,可是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有了变化了。好啦!”他停了一会,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先生和我,多么想跟你谈谈啊,你还不知道我们眼前有些什么打算吧。现在你听着!”
他完全把她给感化了。她站在他跟前,虽然仍有点畏畏缩缩,好像害怕他的目光,可是她刚才那种痛苦的激动,已经平静下来,她不再出声了。
“在下大雪的那天晚上,”佩格蒂先生说,“要是你听到了大卫少爷跟我的谈话,那你就知道,我正在四处找我的宝贝外甥女——还有哪儿没有找啊!——找我的宝贝的外甥女,”他又口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因为,玛莎,现在我比以前更疼爱她了。”
她只是用双手捂住脸,此外没有别的动静。
“以前她告诉过我,”佩格蒂先生说,“说你从小就失去爹娘,也没有一个亲友什么的,哪怕是有个打渔的粗人来代替他们也好啊。你也许能想到,要是你有这样一个亲人,日子一久,你就会喜欢起他来,我的外甥女儿待我,就跟我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
看到她一直默默地在打哆嗦,佩格蒂先生从地上拾起她的披肩,小心翼翼地给她披在身上。
“凭着这一点,”佩格蒂先生说,“我知道,会出现两种情况:要是她再见到我,就会跟我前往天涯海角;要不,就是自己逃往天涯海角,躲着不肯见我。因为,尽管她用不着疑心我不疼她了,用不着疑心——也决不会疑心,”他认定自己的话决不会错,很有把握地重复说,“可是羞耻心会插进来,横在我们两人中间。”
从他说出的平实感人的每一句话中,从他脸部的每一个表情中,我都明显地看出,他把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都想过了。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这位大卫少爷和我自己的看法,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会独个儿孤孤单单地跑到伦敦来。我们相信——大卫少爷、我,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全都相信——你跟没出生的胎儿一样清白,你跟她出的事没有一点关系。你说过,她待你好,对你和气、关心。愿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就是这种人!我知道,她不论对什么人,永远都是这样的。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就请你尽全力帮我们找到她吧,上天会酬报你的!”
她匆匆地、也是头一次朝他瞥了一眼,好像在怀疑他说的话。
“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口气低声问道。
“完全信得过,打心眼里信得过!”佩格蒂先生说。
“你是说,要是我有一天碰到她,就拉住她谈谈;要是我有个遮身的住处,就留她住下;跟着不让她知道,赶快上你们那儿,带你们去见她,是吗?”她急匆匆地问道。
我们两人同时回答说:“是的!”
她抬起双眼,郑重地说,她一定会热心忠诚地去办这件事。要是有一线希望,她决不会犹豫,决不会动摇,也决不会放弃。要是她办这件事不尽心,让这件能使她的生活目的跟善事结合,跟恶事脱离的事,从手中滑掉,如果可能的话,那就让她比那晚在河边时更可怜,更无望,永远得不到人和神的任何帮助!
她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对着我们说,她的话是对着夜空说的;随后便默默无声地静静站在那儿,凝望着阴暗的河水。
这时,我们认为,应该把我们知道的一切,告诉她了;于是我就详详细细地对她说了一遍。她非常注意地倾听着,脸上的神色不时在变化,但尽管神色不同,坚决的表情,始终如一。她的眼睛中,有时热泪盈眶,但是她一直忍着,不让它夺眶而出。看上去,她的精神好像已经起了大变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待我说完后,她问我们,如果遇上必要时,她得到什么地方找我们联系。就着路旁幽暗的灯光,我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我们两人的地址,然后撕下这一页给了她,她把它放进了瘦弱的胸口。我问她住在哪儿,她停了一下才回答说,她没有长住的地方,还是不说为好。
佩格蒂先生悄声对我提了一件事,这事我也已经想到。我掏出了钱包,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收下我的钱,再三劝她都没有用,我也设法使她答应,下次一定要收下我的钱。我向她说明,照目前的情况来说,佩格蒂先生不能算穷;而她现在要替我们找人,又要靠自己谋生,这让我们两人感到不安。可是她坚决不依。在这件事情上,佩格蒂先生对她的影响,跟我一样,毫无用处。她十分感激地向他道了谢,但是坚决不肯听从。
“我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她说,“我要去试一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对她说,“你可以接受一点帮助啊。”
“我不能为了钱,去做我答应做的事,”她回答说,“哪怕挨饿,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要是给我钱,那就等于你们信不过我了,等于把交我办的事收回了,等于把我从投河中救出来的唯一原因取消了。”
“伟大的裁判者在上,”我说,“你和我们所有的人,到那可怕的时刻,都要站在他面前的那位伟大的裁判者在上,请你千万抛开那可怕的想法!只要我们存了心,我们大家都可以做点好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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