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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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一路走去时,我向他问起了汉姆的情况,这一方面是为了找话跟他谈,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想知道一些他的情况。佩格蒂先生的说法,几乎跟以前一样,他说,汉姆一切照旧,还是“拼命干活,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抱怨的话,大伙都喜欢他”。
我问他,对造成他们不幸的罪魁祸首,汉姆的心里有些什么想法?他是不是认为会有出事的危险?比方说,要是汉姆跟斯蒂福思遇上了,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做?
“我说不上来,少爷,”他回答说,“我常常想到这件事,可是不管我怎么想,我都没能想出什么来。”
我提醒他,叫他回想一下艾米莉出走后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在海滩上的情景。“你可记得,”我说道,“他望着远处的大海,脸上有着一种异常的神情,还讲到‘结局’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他说。
“你想,他是什么意思?”
“大卫少爷,”他回答说,“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不知多少遍了,可是一直找不到答案。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尽管他那么讨人喜欢,可是要想摸透他的心思却不易,这事我心里挺不放心。他对我说话,一向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现在也没有两样。不过他心里可绝不是浅水一摊,一眼就能看到底。那儿深着呢,少爷,我看不到底啊!”
“你说得对,”我说,“这事有时让我担心。”
“我也一样,大卫少爷,”他回答说,“说实话,他这样,比他不顾死活更让人担心呢,虽说这两点都是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知道他都不会动武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人别碰在一起。”
我们穿过圣堂栅栏门[2],来到城内。现在他已不再讲话,在我旁边走着,把自己的全副精神,都倾注在为之献身的唯一目标上;他朝前走着,默不作声地集中起全身的所有官能,从而使得他在人群中也显得旁若无人,孑然一身。当我们走到离黑衣教士桥不远处时,他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街对面一个匆匆走过的独行女子。我立即就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穿过街道朝她追去。这时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们离开人群,在一个较为僻静、没有什么人看到的地方,跟她交谈,她也许会对我们这个迷途的姑娘,多一点女人的关切。所以我就劝我的同伴,暂且别招呼她,先跟着她走。我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模糊的想法,想知道她去什么地方。
佩格蒂先生同意我的意见,于是我们就远远跟着她。既不让她离开我们的视线,也决不走得离她太近,因为她时时都在朝四下里张望。有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也停了下来。
她往前走了很远,我们依然跟着。看她那走路的样子,显然她要去一个固定的地点。由于这一点,加上她一直没有离开喧闹的大街,大概还有像这样跟踪一个人的特殊神秘趣味,使得我们一直坚持着最初的主张。到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冷僻昏暗的街道,这儿,喧闹声和人群都听不见、看不到了。这时,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跟她说话了。”于是我们就加快脚步,朝她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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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狄亚公主。她精巫术,曾杀死亲兄弟,并曾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与他私奔,生有二子。后伊阿宋移情于格劳克,和她结婚,美狄亚愤而毒死新娘,并杀死两个亲生儿子。
[2].指当时伦敦城的西门。
第四十七章 玛 莎
现在我们已经来到威斯敏斯特区了。当我们见到她迎面朝我们走来,我们便转身回头跟在她后面。她走到威斯敏斯特教堂那儿,便拐了弯,离开了大街上的灯光和喧闹声。从两股来往于桥上的人流中脱身后,她走得很快,这一来,把我们抛得老远,一直到了米尔班克附近的一条狭窄的临河小街,我们才追上了她。就在这时,她穿过街道,走到了另一边,好像要躲开她听到身边逼近的脚步声似的。她一直没有回头,只是朝前走得更快了。
我们经过一个阴暗的门道,那儿停着几辆过夜的运货马车,从门道望出去,可以瞥见那条河,看来我们得放慢脚步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碰了碰我的同伴;我们两个就都没有穿过街去,而是在街的对面跟着她,尽量悄悄地沿房子的阴影处前行,同时尽可能离她很近。
当年,在这条地势低下的街道尽头,跟我现在执笔写作时一样,有一座倒塌的小木屋;这也许是一个废弃的旧渡船站,它的位置正好在街的尽头。接下去便是一边是房屋,一边是河的大路。她一到这儿,看见了河水,就站住不走了,仿佛已经到了她的目的地。跟着又沿着河边慢慢地朝前走去,目不转睛地一直望着河水。
来到这儿的一路之上,我都以为她要前往某座住所;说实在的,我还隐约地抱着一个希望,希望那座住所多少跟那个迷途的女孩有些关系。可是当我从那个门道望出去,模糊地瞥见那条河时,我就出于本能地知道,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当时,那一带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到了晚上,它就像伦敦周围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沉闷、凄凉、冷僻。在那座壁垒森严的大监狱附近,有着一条阴郁、荒凉的大路,路的两旁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房屋。一条淤塞的明沟里的污泥,就淤积在监狱的墙脚下。附近是一片沼泽的河滩地,上面杂草丛生,蔓延四布。其中的一处地方,立着一些房屋的骨架,由于当时开工不吉利,一直没有完工,就在那儿慢慢地颓圮、腐烂了。在另一处地方,满地堆着生了锈的锅炉、轮子、曲轴、管子、火炉、桨、锚、潜水钟、风磨帆,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些全是某个投机商人收集起来的;它们匐匍在泥地中——天一下雨,地一湿,由于本身的重量,它们就往土里沉——就像想要躲藏起来而又没能做到似的。河岸上,各色各样的工厂,发出震耳的敲击声和刺目的强光,在黑夜中搅扰了一切,只有从它们烟囱中不断喷出的浓烟,不受丝毫影响。黏湿的洼地和堤道,在老朽的木桩中间蜿蜒,经过淤泥污水,一直通到落潮线那儿。木桩上黏附着一些绿毛一般令人作呕的东西;还有去年悬赏寻找淹死者尸体的破烂招贴,在高水位线上的风中扑打。据说,当年大瘟疫时[1],为掩埋死者挖的大土坑之一,就在这附近;因而从这儿发出的瘟疫之气,似乎仍弥漫在这一带地方。再不然,就是这地方,由于污泥泛滥,仿佛渐渐腐烂似的,变成现在这样噩梦般的光景。
我们跟踪的这个姑娘,恍恍惚惚地来到河边,就像是一堆被河水抛上来任其腐烂的垃圾,身子站在这幅夜景之中,眼睛凝望着那片河水,显得孤单而凄凉。
在泥滩里,有几条搁浅的小船和平底船,靠了这些船遮身,我们才能走到离她几码远的地方而没有被她看见。接着,我打手势叫佩格蒂先生站在原地别动,让我一个人从船的阴影处出来,上前跟她搭话。当我走近她那孤零零的身影时,全身不免有点颤抖,因为她脚步坚定地走到的终点,竟是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地方;她现在几乎正站在铁桥桥洞的阴影里,眼望着猛涨的潮水中反射出的曲曲扭扭的灯光,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心惊胆战。
我觉得她正在自言自语。虽然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猛涨的潮水,但我敢说,我看到她的披肩从肩上滑了下来,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双手,显得心神不定,不知所措,不像是个神志清醒的人,而像个梦游者。我知道,也永远不会忘记,瞧她那疯狂的模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马上会让我看到她沉进潮水中,这时我急忙抓住她的手臂。
同时我叫了一声“玛莎!”
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跟着便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力气竟那么大,使我怀疑靠我独自一人能否抓得住她。不过,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把她给抓住了;她满脸惊慌地抬头一看,看清后来抓她的是谁时,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接着便瘫倒在我们两人之间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抬开,抬到有一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她放在地上,她仍在痛哭呻吟。过了一会,她才在石子堆上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蓬乱的头。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喊着,“哦,河啊!”
“别叫啦,别叫啦!”我说,“安静下来吧!”
可是她依然继续叫喊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哦,河啊!哦,河啊!”
“我知道,这条河跟我一样!”她喊着说,“我知道,我是归它的。我知道,它是我这种人天生的伙伴!它是从乡下来的,在乡下时它是干净的,没有害处的——后来它慢慢地爬过了这些阴暗的街道,就被弄脏了,受糟蹋了——现在它要走了,像我的一辈子一样,走向那永远波涛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一定得跟它一起去的!”
只有从她这几句话的口气中,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
“我不能离开它,我也没法忘掉它。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直挂在我的心头。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它跟我合得来,或者说,我跟它合得来。哦,这条可怕的河啊!”
我的同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看着玛莎。这时,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即使我对他外甥女儿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也可以从他脸上看出她的身世来。无论在画上或者在现实生活中,我都不曾见过这般感人的恐怖和同情混合在一起的神情。他颤抖着,好像要跌倒的样子;他的手——我用自己的手摸了摸他的手,因为他的神色把我给吓坏了——他的手冰凉。
“她这会儿心里正狂乱着呢,”我低声对他说,“再过一会儿,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他打算回答我什么。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自以为已经说过话了。其实他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女孩。
玛莎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再次把脸藏在石子堆中,匍匐在我们面前,一副蒙羞、沦落的样子。我知道,必须等待这种状况过去,我们才有希望跟她交谈,因而我就冒昧地阻拦住佩格蒂先生,要他先别扶她起来。我们默默地站在一旁,一直等到她较为平静下来。
“玛莎,”我俯下身子,一面扶她,一面说——她好像也想站起来,打算走开,可是四肢无力,只得靠在一条小船上,“你认识这是谁吗?跟我在一起的这个是谁?”
她有气无力地说:“认识。”
“今天晚上我们跟了你很长一段路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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