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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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斯宾诺莎所谓上帝就是我们所谓宇宙或大全,我们可以说,他虽说了许多关于上帝底话,但他所肯定底,并没有多少超过常识。他说,上帝有思想的性质,不过是说,宇宙间有心而已。他说上帝有广延的性质,不过是说,宇宙间有物而已。他说上帝有无限底要素,不过是说,宇宙间有无限底可能而已。就这一方面说,他的形上学是很空灵底。桑戴延那说:“假如有人说,他的口袋中,有宇宙的钥匙,他能知谁创造世界,为什么创造,他知道一切都是物质,或一切都是心,如果有人如此说,则斯宾诺莎的无限的观念,包括所有底可能,对于我们是有利底。这个观念,可以使我们告诉这些自以为知者说:我不信你,上帝是伟大底。”(斯宾诺莎《伦理学》每人丛书本导言)
斯宾诺莎的反观法与笛卡尔的反观法有一大不同之处。笛卡尔的反观法是心理底,斯宾诺莎的反观法至少有一部分是逻辑底。他二人都以为,清楚明晰底观念,必是真观念。但笛卡尔决定所谓清楚明晰的标准是主观底,斯宾诺莎的标准则不只是主观底。在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中,主要底观念皆先以定义说明其内容。所以我们可以确知其为清楚明晰底。我们所确知为清楚明晰底观念,就是所谓圆满底观念。
斯宾诺莎又说,永恒底真理是不可否定底。他说:“一个事物的性质使其存在涵蕴矛盾,我说它是不可能底。一个事物的性质使其不存在涵蕴矛盾,我说它是必然底。一个事物的性质,其存在或不存在均不涵蕴矛盾,我说它是可能底。”(《致知篇》五三)所以对于上帝的存在是不容怀疑底。如有怀疑上帝的存在者,他所谓的上帝必不是上帝(同上五四及自注)。这是以逻辑底方法证明上帝的存在。
笛卡尔的形上学以“我思故我在”为第一原理。斯宾诺莎的形上学以“上帝存在”为第一原理。笛卡尔反观法是心理底,其第一原理的真,是可以怀疑底。斯宾诺莎的反观法,有一部分是逻辑底,其第一原理的真,是无可怀疑底。由此看,纯是心理底反观法,不是一个好底形上学的方法。
在西洋中世纪,哲学是宗教的婢女,更确切一点说,是耶教的婢女。西洋近代哲学,虽说是已从耶教中解放出来,但其为婢女的习惯,仍未完全脱掉。在西洋近代哲学中,形上学所讨论底几个主要问题,仍是耶教教会中所讨论底几个主要问题。这些问题就是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笛卡尔以反观法得到“我思故我在”这个第一原理。他又以反观法,证明意志是自由底,灵魂是不灭底,上帝是存在底。我们反观,见我们能随意怀疑,我们能随意不同意于我们普通所认为是无可疑者。这就可以证明我们有自由意志(《哲学原理》第六条)。我们于得到“我思故我在”这个原理以后,我们可以看出灵魂与身的不同。因为我们对于世界中其他事物仍然怀疑的时候,我们对于思已不能怀疑了(《哲学原理》第八条)。思是心的要素。于此可见心是离物独立底,这样就证明了灵魂是不灭底。我们又用反观法,见在我们心中底许多观念中,有一“全知全能,最完全者”的观念。它的存在不是可能底,或然底,而是永恒底,必然底。我们清楚地见其是如此。正如我们清楚地见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之和,必等于两个直角。这个观念,就是上帝的观念。从这个观念,我们就知道它不仅只是一个观念。因为它既是完全底,它必是存在底。
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所讨论底主要问题,亦是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他证明了上帝存在是一永恒底真理。他说:“人的心不能绝对地与身俱灭,其中有一点甚么是永恒而留底。”(《伦理学》第五篇第二十三命题)他又说:人用理智的能力,可以从情感束缚中得到自由。但就耶教中底普通教义说,他是否认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底。他所谓上帝,并不是耶教中普通教义所谓上帝。他所谓心,是身的观念(《伦理学》第二篇第十一、十二、十三命题)。就时间方面说,只于身存在时,心始能存在(《伦理学》第五篇第二十三命题,证明)。如一般人所了解底意志自由,他以为是绝对没有底。他说:在心中,没有绝对底或自由底意志。心之有此或彼意愿,是被一个原因所决定。此一原因又为另一原因所决定。此另一原因又为另一原因所决定,如是以至无穷(《伦理学》第二篇第四十八命题)。所有底自然中底事物,都是如此地被决定。他说:在自然中,没有事物是偶然底。所有底事物,都被神性的必然所决定,以存在及行动,如某种样子(《伦理学》第一篇第二十九命题)。上帝的行动,也是顺其神性的必然(《伦理学》第一篇第八命题)。上帝也是没有一般人所谓自由底。
从经验主义的观点看,如上述底形上学的问题,都是不可讨论底。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既非理性所可证明,也非经验所能证实。我们于以下举休谟之说,以见此派之见解。
休谟说:人的理性及研究的所有底对象,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观念的关系,一种是事实的事情。几何学,代数学,总之,凡直觉可以见其确实地是真底肯定,或证明可以证其确实地是真底肯定,都是属于第一类底。“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弦边的平方,等于其两边的平方之和”,这个命题,是说这些形的关系。“三乘五等于三十之半”,这个命题是说这些数的关系。这一类的命题,专靠思的活动即可以发现,不必靠宇宙间任何地方存在底事物。即使在自然界中永远没有圆或三角,尤可利所证明底真理,仍是永远保持它的确实性及明白性。
人的理性的第二种目标,事实的事情,则不是如是可以知道底。它们的证据无论如何大,但它们的是真的性质,总与上不同。每一事实的事情的相反底事实,总是可能底。因为与它相反总不涵蕴矛盾。我们的心,可以同样底容易与明晰,思与它相反底事实,恰如是实有底。“太阳明天将不出来”,这个命题的可以了解的程度,并不亚于“明天太阳将出来”。我们不能专凭理性证明这个命题是假底(休谟《人智及道德原理研讨》第四章第一节)。
关于事实底知识,必须从经验得来。休谟说:“人的科学(以人为研究对象底科学)既是别底科学的惟一底稳固底基础,这个科学的惟一底稳固底基础必须建在经验及观察之上”,“心的要素与外物的要素,同是不可知底。所以我们必须从谨慎底确切底试验,及对于在不同情形之下底特殊结果底观察,以得到些心的能力及性质的观念。不如此,是与研究外物同样地不可能底。虽然,我们必尽力设法,追溯我们的试验,以至其极,从最简最少底原因,解释所有底结果。以使我们的原理,于可能范围内,成为普遍底。但我们仍不能超过经验,这是一定底。任何假设,自命为发现了人性的最后底、原来底性质者,都应该开始即认是荒诞虚妄而拒绝之”(休谟《人性论》引言)。
从经验方面说,人的知识的来源,是他的知觉。就人的知觉说,人没有所谓“我”及本体底知觉。休谟说:“我们没有,与特殊底性质的观念分异底,外界底本体的观念。这个原理,已为哲学家所承认。这个原理,必可为关于心底相同底原理开路。这个原理就是:我们没有与特殊知觉分异的心的观念。”“所有底我们的分异底知觉,都是分异底存在。心不能看出在分异底存在间,有任何真底关联。”(休谟《人性论》第六章附录)这是经验主义的极端。就我们的经验说,所谓外界的事物,不过是一堆性质;所谓心,不过是一堆知觉。在这些一堆一堆底性质知觉中,我们找不着上帝、灵魂及意志。也就是无须讨论关于它们底问题了。休谟如是取消了西洋近代哲学中底形上学的问题,同时也就取消了形上学。
休谟的哲学方法,可以名之为经验法。不过经验法不能是形上学的一种方法。凡用经验法底哲学家,不能有形上学,而并且还要取消形上学。因为照他们的看法,形上学是属于关于事实的事情底知识。但其中底命题,是不能用经验证实底。而且这一类底知识是不能有确实性底,但讲形上学底人,总以为形上学中底命题,是有确实性底。所以经验主义者总是要取消形上学。现代底维也纳学派,就是继承休谟的这种精神底。
第四章 康德的批判法
休谟的经验主义及怀疑论把康德从“武断的迷睡”中唤醒。但康德是拥护形上学底。他创立了一个形上学的新法,这就是他的批判法。
康德的名著《纯粹理性批判》的本来底目的,就在讨论形上学的方法,在其第二版序言中,他说:“这是一个讲方法底著作,不是那学问(形上学)的系统的本身。不过这个著作,也同时对于那学问的限制及其他内部组织,制定了一个全部计划。”他又写了一本书。题名为《任何将来底形上学的前论》(以下简称《前论》)。这部书实是《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缩本。它的题名意思是说,任何将来底形上学,都必须合乎他的这部书所提出底先决条件。
在《前论》中,康德先讨论形上学的性质,他说:一门学问的特点,在于其所研究底对象,与别底学问不同,或其知识的来源不同,或其知识的种类不同,或此三者均有不同。
就形上学底知识的来源说,康德说:形上`学一概念,即涵蕴其知识不能是经验底,其原理不能从经验得来。它们不能从外面底经验得来。若其如此,它们即是物理学。它们也不能从内部底经验得来。若其如此,它们即是心理学。它们必须是先验底知识。(《前论》Paul
Carus英译本十三页)
就形上学底知识的种类说,康德说:形上学底判断,正常地说,必须是综合底。我们必须分别,有关于形上学底判断,及正当底形上学底判断。有关于形上学底判断之中,有许多是分析底,不过这些判断,只能作为形上学底判断的工具。形上学底判断,是形上学的目的之所在。这些判断,都是综合底。因为有些关于形上学底概念(例如本体),从简单地分析这些概念而来底判断,亦是有关于形上学底,例如本体是只存在为主体者,这是一个分析判断,我们用如此底分析判断,以求一个概念的定义。不过这一种分析,对于经验底概念,亦同样适用。所以这种分析,不是正当底形上学底,虽然所分析底概念,可以是形上学底。这种分析,是各种理性底学问所同有。形上学如为一门学问,必须有其不同之处。比如说,事物中底本体,是常有底。这是一个综合命题,是正当底形上学底命题(《前论》英译本二二至二三页)。
照着这两个标准,所谓正当地形上学底判断,必须是先验底而又是综合底。这种判断底可能,康德以为是不成问题底。因为照他的看法,纯粹算学及纯粹物理学底命题,都是先验综合命题。他的问题是:这种命题若何可能?
纯粹算学中底命题之所以可能,因为这些命题并不是对于概念作分析,而是对于时间空间作一种综合底构造。时间空间是一种知觉的形式。所以纯粹算学中底命题,都是先验底。所有底经验,都必须经过时间空间的形式,所以纯粹算学中底命题,都是客观地有效底。
一个判断,若是只对于作这个判断者有效,康德说是主观底有效。若是对于任何人都有效,康德说是客观地有效。说一个判断是客观地有效,就是说它是必然地普遍底。客观地有效,及必然地普遍,是相等底名辞(《前论》英译本五六页)。
所有底经验,皆必须在知解的范畴之下,始能成为经验。所以没有不在范畴之下底经验。范畴不是从经验来底,所以是先验底。纯粹自然科学中底判断,都是经验判断。这种判断中,有这种范畴,以为其成立的条件,所以这种判断,是先验综合底判断,它的有效,是客观底,必然底。康德的说法,正与休谟相反。照休谟的说法,科学中底概念规律是从经验得来底。照康德的说法,经验是从这些概念规律得来底(《前论》英译本七三页),知解并不从经验中得到规律,而是为经验制定规律(同上八二页)。
一切先验综合原理,都不过是可能底经验的原理。与物之自身无关。只与作为经验的对象底现象有关。纯粹算学与纯粹自然科学,都只与现象有关(《前论》英译本七三页)。纯粹算学的安全及确实,是在于它的自明。纯粹自然科学的安全及确实,虽然是从知解的纯粹来源生出,但也靠经验及在经验中底证实。形上学是与纯理性的观念打交涉底。纯理性的观念是不能在任何可能经验中得到底。因此它的客观底真实(就是它不仅是空想),及形上学的肯定的真假,是不能在经验中发现或证实底(《前论》英译本九一页)。
每一个经验,只是可能底经验的全体的一部分。但可能底经验的绝对全体,并不是经验。而这却是理性的问题。仅只提出这个问题,就需要与知解范畴不同底观念。因为这些范畴只能用于经验之内,只与经验有关。理性的观念的目的,在于完全,在于可能底经验的全体的统一,所以它就超越了任何经验(《前论》英译本九二页)。
知解中有范畴,理性中有观念。所谓观念,就是必然底概念,其对象不在经验中。知解的概念出现于经验中,其原理亦能为经验所证实,但理性的观念不在经验中,所以也就是经验所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底命题。所以这些观念最容易不自觉地走入错误底路。其错误在于以思想的主观条件,作为对象的客观条件;以满足我们的理性底假设,作为武断底真理(《前论》英译本一一七页)。以仅只是理性的观念,作为客观底对象(《前论》英译本九九页)。这就是所谓理性的辩证底使用,由此生出武断底形上学。
理性的第一个超越底观念,是心理底观念。理性要求完全,所以它为每一个客词,找一个主词(这就是说,为每一个性质找一个主体),它所找到底主词,仍可为客词。它就再为它所找到底主词找主词。如是依次找去,至于无穷。因此我们不能执定任何一事物,作为最后底主词。我们的知解,对于所谓本体,也不能有所思。因为知解用思,必依概念,依概念底思,所得只是客词。所以知解决不能思及绝对底主词(《前论》英译本九九页)。
有些人以为,在我们之内有所谓“我”或所谓灵魂,或所谓思想的主体。在我们之外,有所谓物体。“我”是内底直觉在时间中底对象。物体是外底直觉在空间中底对象。有些人以为这都是所谓本体。但是所谓“我”及所谓“物”既是在时空之内底,即是在经验中底。它们即只是现象,不能是绝对的主体,不能是本体,不能是物之自身(《前论》英译本一〇三页)。
所谓灵魂常存,是不能证明底。因为所谓常存,只是就可能底经验说。生命是可能底经验的主观条件。所以我们只能推论灵魂在我们有生命的时候常存。因为一个人的死,是他的可能底经验的终结,我们只能证明一个人的灵魂在他活着的时候常存,不能证明于他死后常存,但是后者正是一般人所希望底(《前论》英译本一〇一页)。
理性的第二个超越观念是宇宙论底观念。因为理性的观念是超越经验底。当成命题看,是不能以经验证实或否认底。所以在形上学中,有些矛盾底命题,虽相反而彼此皆不足以相胜,这就是康德所谓矛盾对立。照康德的说法,在形上学的宇宙论中,有四矛盾对立。其第三就是所谓自由与必然的矛盾对立。
照康德的说法,所谓自由必然,若都是就其现象说,或都是就物自身说,则第三矛盾对立中两方面的命题的矛盾,是不可避免底。但若自由是就物自身说,必然是就现象说,则这两个方面的命题的矛盾,是可以避免底(《前论》英译本一一一页)。
一个原因,发动一个结果,这个原因,又为其原因所发动,这就是所谓必然。但是一个没有原因底原因,虽然发动结果,而其本身却不为另一原因所发动。这就是所谓自由。被发动者总是在感觉世界中,但没有原因底原因,则可视为出于物之自身。我们假设,物之自身,可对于现象有所发动。其所发动者,是在自然的因果关系中,但发动者则是自由底。所以必然与自由,可以归于同一事物,而不相矛盾。因为这是就不同底关系说,一方面是把它当成现象,一方面是把它当成物自身(《前论》英译本一一二页)。
我们人有一种官能,能使我们的行为,为其所当为。这种行为就其亦是现象说,亦受自然的必然的支配。但就其只依理性而为其所当为说,这种行为是不受支配而是自由底。
理性的第三个超越观念,是神学底观念。理性要求完全,所以它要求有一最初底,完全底“有”,以为一切事物的可能及实在的根据。这最初底、完全底有,就是所谓上帝。关于上帝的存在,一般底形上学家及神学家有三种证明,也就只能有三种证明。这三种证明是:(一)物理神学底证明,(二)宇宙论底证明,(三)本体论底证明(《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〇页)。证明虽有三种,但究其来源,物理神学底证明,还是依靠宇宙论底证明。宇宙论底证明,还是依靠本体论底证明。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证明是可能底,本体论底证明是惟一底证明。(同上五二四页)
所谓本体底证明,是从上帝的观念,推论上帝的存在。这样推论,大致是说:上帝是绝对地完全,绝对地必要底。既是如此,所以它必定存在。康德说:我们可以对于一个概念,作一个文字底定义,说它是一个甚么,其不存在是不可能底,我们这样办,是没有甚么困难底。但是这种办法,并不能使我们知道,所以使一事物的不存在为不可想象的条件。这种条件,正是我们所要知道底。惟有知道这些条件,我们才可以决定,我们是用这个概念思想点什么。如其不然,用这个概念,我们实在是甚么都没有思想。(《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一页)
一个绝对地必要底“有”的概念,如果我们拒绝了它的存在,我们也拒绝了这个“有”及其所有底性质。这并没有甚么矛盾。“上帝是全能底”,这是一个必然底判断。如果我们已承认上帝存在,我们就不能不承认它是全能底。如果我们说没有上帝,那也就没有“全能”及任何别底客词。这些客词是与其主词同时被拒绝了(《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二页)。
“存在”并不是一个真的客词。这就是说,它并不是一个甚么东西的概念,可以加上于一个某东西的概念。它只是一个事物的建立。譬如我们说:“上帝存在”,我们并没有于上帝的概念上,加上甚么,只是建立这个主词及其所有的客词,只是为我们的概念,建立一个对象。概念与其对象的内容,必需是一致底。一百个真底钱并不比一百个可能底钱多一个。但是我如果有一百个真底钱,我的财政状况,必与我只有一百个钱的概念,大不相同。因为一个事物的存在并不分析地包括于我的概念之中,而是综合地加上于我的概念。但是概念中底一百个钱,并不因为有了存在而其数目有所增加(《纯粹理性批判》斯密士英译本五〇五页)。笛卡尔就是用本体论底证明,以证明上帝的存在。他的精力是枉费了底。我们不能仅靠观念以增加我们的智识。正如一个商人不能靠在他的账上加几个圈,以改善他的地位(同上五〇七页)。
武断底形上学武断地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笼统地肯定意志自由。这都是理性的错误。这些错误,起于理性底辩证底使用。康德说:我们对于理性底批判工作,就是要在原则上决定理性的使用的界限(《前论》英译本一二一页)。界限与限制不同。界限是一个积极底观念。它表示界限之外,还有些甚么,不过不在界限之内。限制是一个消极底观念,只是一种否定,只是表示不完全。我们的理性,在它的界限上,看见有物之自体的余地,不过关于物之自体,我们不能有观念。这就是说,我们被限制于现象(《前论》英译本一二二页)。
界限是属于界限之内底,也是属于界限之外底,这就是说,它是界限之内底甚么的界限,也是界限之外底甚么的界限。所以对于界限底知识,也是一种积极底知识。理性有了这种知识,它即不自限于这个界限以内,也不超过这个界限以外。但只要决定界限以外底与界限以内底,二者之间底关系。这是对于界限底知识,所最宜于作底。这是理性在经验中,完全底、最高底应用(《前论》英译本一三三至一三四页)。
理性带着它的先验原理,只能使我们知道可能底经验的对象。关于这些对象,我们只能知经验所能知者。不过这个限制,并不能阻止理性领导我们到经验的客观底界限。领导我们到有关于有些甚么,它不是经验的对象,但是所有底经验的根据。不过理性不能使我们知道那些甚么是甚么,但只表示它在经验中底、完全底、最高底应用而已(《前论》英译本一三四页)。
界限以外底虽不可知,但为使我们对之有某种观念起见,我们不妨对之有所假说。不过于说时,我们须知我们的假说,只是假说,只是一种象征底说法,只是与言语有关,并不是与对象本身有关(《前论》英译本一二九页)。这种假说的根据,是由于类推。例如我们说,世界是最高底理解,及意志的作品。我们若以此说为真底,则即是所谓拟人主义。但我们若以此说为假说,我们如此说,不过是说,一表、一船,或一军队,与表匠、造船者,及司令官之关系,有如感觉世界与“不可知”之关系。我们也并不是说,其关系真是如此,不过是说,对于我们感觉世界与“不可知”之间,关系是如此。如此说,则即是象征底拟人主义,不是拟人主义(《前论》英译本一二九页)。
又例如我们可以假说,世界的存在及其内部组织,是由一最高理性来底。如此假说,不过是说,这个最高底原因,对于世界底地位,有如人的理性,对于人的作品底地位。最高原因的性质,是不可知底。我们不过是将它的结果(世界之秩序)及其结果之合理性,与人的理性的结果,相比较。这两种结果,都是我们所知底,所以我们也称这个最高底原因为理性,这也不过是如此假说而已。并不是将人之所谓理性,或其他我们所知底甚么性质,作为最高原因的性质(《前论》英译本一三二页)。
康德说:休谟说“不要将理性的使用,武断地带到一切可能底经验以外”。此原理外,另有一原理,休谟未及注意。这就是:“不要以为,在理性的眼中,经验的地域,是一个自限底范围。”把这两个原理联合起来,《纯粹理性批判》,在武断主义与怀疑主义中间,得了一个真正底中道。武断主义是休谟所反对底。怀疑主义是他所要以替代武断主义底。这个中道,并不是如别底中道,只于两极端各机械地取一部分。这个中道,是照原理确切地决定底。
纯理批判是形上学的方法。康德说:批判,也只有批判,包含有,整个底,已证明已试过底计划,及一切方法,为完成一个科学底形上学所必需者。用别底方法,走别底路,是不可能底(《前论》英译本一四〇页)。
纯理批判,也是批评形上学的标准。康德说:要人放弃形上学的研究,正如要人,为避免吸入不净底空气,而停止呼吸。将来总是要有形上学底。不过形上学没有大家公认底标准。所以每一个能反思底人,都有他自己的形上学。以前所称为形上学者,皆不能满足批评底心。但完全不要形上学,亦是不可能底。所以《纯粹理性批判》,要试建一个批评形上学的标准(《前论》英译本一四二页)。
其实《纯粹理性批判》,实在已建立一新形上学。这就是武断主义与怀疑主义中间底一个形上学。康德说:批判对于各派底形上学底关系,正如化学与点金术底关系,正如天文学与星相家的天象学底关系(《前论》英译本一四〇页)。
康德并不是反对形上学,也不是要取消形上学。他是从休谟的经验主义中,救出了形上学。在西洋哲学史中,他为形上学立了一个新方法,这就是我们于第一章中所说,形上学的负底方法。他对于科学算学底理论,都是对于科学算学的有效性,加以限制,为形上学的对象,留一地步。形上学的对象,是不可知底。一知之就成了科学算学的对象了。不可知所以亦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但是说它不可思议言说,已经是对于它有思议言说了。这就是用负底方法讲形上学。
不过这是我们的看法。康德对于这一点,并没有充分底自觉。他并没有明说:“不可知”是形上学的对象。他对于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三大问题,有很大底兴趣。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他以为,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固是理性的辩证底使用;否定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也是理性的辩证底使用。因为肯定固是肯定,否定也是一种肯定。形上学的任务是讲上所说底假说,而同时又知其为假说。照这一方面说,康德还是用形上学的正底方法。他不自觉地发现了形上学的负底方法。也正因为是不自觉地,所以他没有充分利用这个方法。
海格尔自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真正底哲学方法。他说:“经验科学的方法,是尽其力之所能,对于其所有底材料,作定义及分类。纯粹算学的方法,是只关于抽象底东西,及量底决定者。斯宾诺莎、吴尔夫及另有些人,误以纯粹算学的方法,应用于哲学。因此以后哲学没有发现它自己的方法。哲学于没有方法的时候,只可借用算学的方法,或求助于经验科学的方法,或逃避于反对所有底方法。逻辑的本身,显示可以成为哲学的真正方法者。逻辑的内容的内部底,自发底运动所取底形式,对于这种形式底意识,就是方法。海格尔说,在他的《心的形态学》里,他将这个方法,应用到一个具体底东西,那就是意识。意识的每一样式,于实现它自己之中,取消了它自己,以它自己的否定,作为它自己的结果,如此进步为一较高底样式。我们欲使科学进步,我们必须知道一个逻辑底格言,那就是:否定是否定,也是肯定。一个自相矛盾者,不是消释它自己于抽象底无有,而是消释它自己于它自己的特殊内容的否定。这否定不是一个包罗一切底否定,而是一个确定底甚么的否定。这个确定底甚么,取消了它自己。所以这个否定是个确定底否定。所以结果包括了它所自来。结果是一否定,因为否定是一确定底否定,所以结果是有内容底。这是一个新底概念,比它以前底概念较高较富底概念。因为它否定了,反对了以前的概念,它也就因此更加充实了。它包括了以前底概念,它所包括底比以前底概念多,因为它是以前底概念及其反对的统一。顺着这个路线,概念的系统,建筑起来,以不可遏止底趋势,至于完成。绝不需要,也不容纳,外来底因素(《大逻辑学·绪论》英译本六四至六五页)。
这就是海格尔的有名底辩证法。他说,这个方法,在其细节,也许有可以修正或再发挥之处,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真底方法。这个方法,与它的对象及内容,是没有分别底。凡不合乎这个方法的途辙底,都是不正确底。因为这个途辙,就是事物本身底途辙(同上六五页)。
海格尔虽称这个方法为哲学方法,但并不是我们所谓哲学方法。照我们所谓方法的意义,这是一个哲学原理,并不是一个哲学方法。若果它是一个哲学方法,它的途辙,不能就是事物自身的途辙。它是“若何知道事物自身的途辙”的方法。
海格尔的《大逻辑学》的第一章的题目是:“逻辑学必需用什么开始?”在这一章里,海格尔所讨论底,是我们所谓哲学方法。他说:直到近来,人才觉得,在哲学中找一个开始,是一个困难。有这个困难的理由,及解决这个困难的可能,近来已有很多底讨论(《大逻辑学》第一章英译本七九页)。海格尔也要解决这个困难。在解决这个困难中,他表示出他所用底哲学方法。
他说:哲学所用以为开始者,必需是在纯粹底知识范围之内底。所谓纯粹底知识,就是“自由地为它自己存在底思想”(《大逻辑学》英译本八十页)。纯粹知识的内容,即是纯粹底有。纯粹底知识,就是仅只是纯粹地抽象底知。纯粹底有,就是仅只是普遍底有。有只是有,没有别底决定或内容(同上八十一页)。哲学的这个开始,只需要一个决意,决意把思想当成思想。这个开始,必需是一个绝对底,或者可说是抽象底,开始。它必需不需别底先决条件,必需不是间接底,必需不要别底以为其基础。而其本身即是这个全学问的基础。它必需是个直接底甚么,或可以说,简直就是直接的自身。它不能有任何与非它自己底“他”有关底决定。所以它自己不能有何决定或内容。如果如此,那就有分别而是间接了。因其无分别,不是间接,所以是纯粹底有(同上八十二页)。
海格尔说:绝对底真理,必需是一个结果。哲学中底前进,实在就是后退,就是回到它的开始。在哲学中,开始底也就是最后底,最后底也就是开始底(《大逻辑学》英译本八十三页)。海格尔的这些话的形上学底意义,我们不论。就方法说,所谓纯粹底知识及纯粹底有,都是我们对于事实上底知识及事实上底有,作逻辑底分析得来底结果。纯粹底知识是仅只是知识底知识。纯粹底有是仅只有底有。这都是事实上所没有底。我们对于具体底事物,作逻辑底分析,去其所有底分别(即所谓决定),这就得到纯粹底有。对于具体底知识,作逻辑底分析,去其内容,只剩纯粹底有,为其内容,这就得到纯粹底知识。所以纯粹底有及纯粹底知识,都是逻辑分析的结果。逻辑分析的最后所得,又是哲学的开端。
在他的《心的形态学》中,海格尔也讨论到我们所谓哲学方法。在这部书的绪论的结尾,海格尔说:在说明这部书所要探究底以后,还要说一点怎样进行探究的方法。这部书所要探究及考查底,是知识的真实。在作探究及考查之先,我们似乎先需要有些先决定底,以为标准。因为考查就是应用一个先决定底标准于所考查者,将所考查者与标准比较,看其是否符合,以便决定其是否正确。但是因为我们所考查底是知识,所以我们不能有甚么先决底,以为标准(《心的形态学》英译本一三九页)。同时也正是因为我们的研究的对象的性质,所以不需要于意识之外,另找甚么先决底,以为标准。意识在它自身中,供给它自己的标准,我们的探讨,就是将它自己比较它自己(同上一四〇页)。意识在一方面是它的对象的意识,一方面也是它自己的意识。它意识甚么是真底,也意识它知道甚么是真底。这个同一底意识,决定并且知道对于对象底知识,是否与对象相符合。这个对象固然只是如意识所知者。意识似乎不能到其所知的后而,知其对象的本身。因此似乎不能以对象的本身为标准,以考验知识(同上一四一页)。假使此二者能够比较,而见其不相符合,意识似乎必须变更其知识,以迁就其对象。但是其知识若变更,其对象也就随之变更,因为知识就是对于对象底知识,而对象也就是属于这个知识底对象(同上一四二页)。经过这个程序,所谓对象的本身,就不是对象的本身,而只是如意识所知者(同上一四三页)。因为意识所知者,只是如其所知者,所以意识知道甚么是真底,而又知道它知道甚么是真底。
海格尔于此所讨论底方法是反观法。上一段所说,海格尔所讨论底方法是逻辑分析法。海格尔的形上学,也用此二种方法,但不是严格地用此二种方法。他的有名底辩证法,不是用逻辑分析法可以得到底,也不是用反观法可以得到底。至于说有宇宙底心,自然及历史都是宇宙底心的发展的表现,更不是用此二种方法所能得到底。
康德以为“世界是最高底理解及意志的作品”,“世界的存在及其内部的组织是由于最高底理性”,都只可作一种假说。假说只是假说,但是海格尔将此种假说坐实。他将康德的假说坐实,正如亚力士多德将柏拉图的类型说坐实。坐实即对于实际有所肯定,不合乎空灵的标准。
第五章 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看法
在现代哲学中,持经验主义以批评形上学底哲学家,有维也纳学派。照他们所作底正式宣言,维也纳学派的主要工作,是:(一)为科学取得稳固底基础;(二)证明形上学中底命题是无意义底,以取消形上学。他们所用底方法,是对于概念及命题,作逻辑底分析。此等分析,可以使科学中底概念清楚,可以使科学中底命题确定。因此可以使科学得到稳固底基础。他们以为科学中底概念及命题,是经得起分析底。经过分析以后,科学中底概念即更清楚,科学中底命题即更确定。形上学中底概念及命题,则是经不起分析底。形上学中底概念及命题,一经分析,即见其是似是而非底概念,无意义底命题。严格地说,似是而非底概念,不是概念;无意义底命题,不是命题。所以所谓形上学者,不过是一堆字堆在一起,其没有意义正如我们说“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形上学要不得,正如这一类底话说不得。说这一类底话底人,不是低能,便是疯癫。讲形上学底人,亦不是低能,便是疯癫。
照传统底说法,形上学是哲学中最重要底一部分。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形上学既被取消,则所谓哲学者,即不是一种知识的系统,而是一种思想的活动,一种替科学作廓清运动的活动。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也就是休谟的说法,学问不外两种,一种是关于概念底或言语底,这就是逻辑算学,一种是关于事实底,这就是科学。于概念及事实之外,没有甚么,可以作为哲学的对象。幸而在事实中,有一种事物,不能为科学的对象,那就是科学。科学不能研究它自己。所以科学就成为哲学的对象。分析科学中底概念及命题,使之清楚确定,就成为哲学的主要任务。
维也纳学派分命题为二种,一种是分析命题,一种是综合命题。命题有此二种,亦只有此二种。一命题不属于此种,必属于彼种。分析命题是无关于事实底,我们只从形式上即可以断定其是真底。例如“白马是白底”,“一马必是白底或非白底”。这一类底命题,我们不必待事实的证实,即可断定其是真底。综合命题是有关于事实底,例如“太阳每天出来”,这一类命题必待事实的证明,我们才可以认它是真底。
我们说“以为”它是真底,因为事实只能证实一个命题或是真底,不能证明其必是真底。事实证实在过去“太阳每天出来”。但在将来太阳每天是否出来,过去底事实,不能保证。所以综合命题即有事实的证实,其是真仍是或然底。所以这种命题,亦称为或然命题,科学中底命题,都是这一种命题。
至于分析命题,我们只在形式上即可断定其是真底。这种命题,不能与我们积极底知识。“白马是白底”,从实用的观点看,这个命题可以说是废话。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是真底,而且是必然地真底。我们可以设想太阳不是每天出来,但我们不能设想,白马不是白底。说太阳不是每天出来,虽未必合乎事实,但在逻辑上并没有甚么矛盾。太阳每天出来,并不是由于逻辑底必然。但说白马不是白底,则在逻辑上是一个矛盾。无论事实上有没有白马,白马必然地是白底。如其不是白底,它必然地不是白马。这是我们不待事实的证实,而即可以断定底。这种命题,必然地是真底,所以这种命题,亦称为必然命题,逻辑算学中底命题,都是这一种命题。
康德以为尚有第三种命题。他以为算学及纯粹科学中底命题,是综合底,但又是必然底。这种命题,他称为先验综合命题。他先以为有这种命题,然后问:这种命题,如何可能?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即从此问出发。但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命题只有上述二种。算学中底命题,是必然底,但不是综合底;科学中底命题,是综合底,但不是必然底。
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一个综合命题的意义,在于它的证实的方法。这就是说,一个综合命题,必有可证实性,然后才有意义;一个无可证实性底综合命题,只是一个似是而非底命题,严格地说,不是命题。此所谓可证实性,是说一个命题可以事实证实其是真或是假。一个命题有可证实性,并不必现在即可以事实证实,只需要在原则上有此种可能。例如我们说:“火星上有人。”此命题可以是假底,但是一个有意义的命题。因为假使我们能飞到火星上,我们即可以事实证实这个命题是真底或是假底。我们现在不能飞到火星上,也许将来永远不能飞到火星上,因此这个命题是真底或是假底,永远不能证实。但这是事实问题,我们不能说,这个命题在原则上没有可证实性。它有可证实性,它即是一个有意义底命题。但如我们说:“一个针尖上可站三个天使。”这是在原则上不能以事实证实底。这个命题没有可证实性,因此是无意义底,是个似是而非底命题,严格地说,不是命题。
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又都无可证实性,所以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无意义底。从知识的观点看,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如“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之类,只是一堆好看好听底名词而已。其中底命题既是如此,所以形上学可以取消。这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最有力底批评,也是他们主张取消形上学的主要理由。
于上两章中,我们说:在近代西洋哲学史中,形上学所讨论底主要问题,是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对于这三个问题,无论作肯定底命题或否定底命题,其命题都是没有意义底。我们说:上帝是存在底,灵魂是不灭底,意志是自由底。这固然无可证实性。我们说:上帝是不存在底,灵魂不是不灭底,意志不是自由底。这也同样地无可证实性。这正如,在某一论域,我们说: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固是无意义底;但在同一论域,我们说:砚台不是道德,桌子不是爱情,也同样底是无意义底。关于这三大问题底讨论,既都是无意义底,所以都是可以取消底。
传统底形上学中,还有些别底永不能解决底争论,也可以用维也纳学派的方法,将其取消。例如在中国近来特别流行底所谓心物之争,照维也纳学派的标准,也都是没有意义底。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都是综合命题,但无可证实性。普通所谓唯心论的主要命题是:一切事物,都从心生;或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普通所谓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是:一切事物,都由物生;或: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这些命题,都是在原则上不能以事实证实底。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凡有意义底命题,其是真或假,必使事实有点不同。例如说:疟疾是人被疟蚊咬而得底。如果此命题是真底,如人不被疟蚊咬,即必不得疟疾。如果此命题是假底,则人即不被疟蚊咬,亦可得疟疾。但是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无论其中哪一个是真或是假,都不能使事实有甚么不同。无论哪一个命题是真或是假,我们都须承认“桌子”及“我想桌子”中间,有根本底不同。由此方面说,我们也可以说,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都是没有意义底,严格地说,都不是命题。
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的主要命题,是无意义底,又可从另一方面说。说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或说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此所谓心或物,如是普通所谓心或物,则说一切事物都有心的性质,即等于说,一切事物,都是有感觉,有情意底。说一切事物,都有物的性质,即等于说,一切事物,都是在空间底,有硬度底。这都是与经验冲突底。如此所谓心或物,不是普通所谓心或物,则此所谓心或物,究竟是什么意义,亦是很难说底。一名词的外延愈大,则其内涵愈少。一名词的外延,如广至无所不包,则其内涵必少至不能有任何意义。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所谓心或物的外延,如广至无所不包,则其内涵必少至不足以分别普通所谓心及物的分别。
如上所举底诸命题,维也纳学派说它们是无意义底,是有理由底。西洋传统底形上学中底命题,大部分都是这一类底命题,所以维也纳学派说形上学是应该取消底,亦是有理由底。但真正底形上学并没有这一类的命题。这一类的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对于实际有积极底肯定,但是其肯定是无可证实性底。照我们于第一章所说,真正底形上学中底命题,虽亦是综合命题,但对于实际极少肯定。其所肯定底那一点,不但是有可证实性,而且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事实证实底。所以真正形上学中底命题,不在维也纳学派的批评的范围之内;而真正底形上学,也不是维也纳学派的批评所可以取消底。这还是就用正底方法底形上学说。至于用负底方法底形上学,更不在维也纳学派的批评的范围之内,而且照我们的看法,维也纳学派中底有些人,实在是以负底方法讲形上学。此点于下文第九章可见。
又有批评形上学者,以为形上学常拟自概念推出存在或事实。例如以本体论底证明证明上帝的存在者,以为我们只须分析上帝一概念,我们即可见上帝是存在底。又有批评形上学者,以为形上学常拟自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例如斯宾诺莎拟自本体一概念,推出心、物等概念。本体一概念是内容少底概念,心、物等概念是内容多底概念。就逻辑说,我们只能从分析内容多底概念,推出内容少底概念;不能从分析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我们分析人的概念,可以推出动物的概念。但我们分析动物的概念,不能推出人的概念。形上学拟自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这是逻辑所不许底。
哲学史中底形上学,有些是应该受此等批评底。但此等批评亦与真正底形上学无干。真正底形上学并不拟从概念推出存在或事实。有存在底事物,这是事实。形上学并不拟从甚么推出事实,或创造事实。形上学只拟义释事实。自义释事实出发;这是形上学与科学之所同。但一种科学只拟义释一种事实,其释义是积极底。形上学则拟义释一切事实,其释义又是形式底。这是形上学与科学之所异。
就知识方面说,自内容少底概念,不能推出内容多底概念。就逻辑方面说,内容少的概念,先于内容多底概念。就知识方面说,知有动物,不能使我们知有人、狗等。但就逻辑方面说,有动物先于有人、狗等。因为有人、狗等涵蕴有动物,但有动物不能涵蕴有人、狗等。形上学常先讲内容少底概念,因为在逻辑上它先于内容多底概念。形上学所讲内容少底概念,亦是从分析内容多底概念而得者,形上学先讲内容少底概念,乃所以义释内容多底概念,并不是从内容少底概念,推出内容多底概念,至少就真正底形上学说是如此。
维也纳学派所批评底形上学,严格地说,实在是坏的科学。照我们所谓科学的意义,坏底科学是应该取消底。取消坏底科学,这是维也纳学派的贡献:不知道他们所取消底只是坏底科学,这是维也纳学派的错误。不过这也不专是维也纳学派的错误。因为向来大部分哲学家所讲底形上学,确是坏底科学。对于形上学之所以为形上学,向来哲学家也不是人人都有清楚底认识。所以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不过是坏底科学,原也是不足为异底。
我们是讲形上学底。但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的批评的大部分,我们却是赞同底。他们的取消形上学的运动,在某一意义下,我们也是欢迎底。因为他们的批评确能取消坏底形上学。坏底形上学既被取消,真正底形上学的本质即更显露。所以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批评,不但与真正底形上学无干,而且对于真正底形上学,有“显正摧邪”的功用。由此方面说,维也纳学派虽批评形上学,而实在是形上学的功臣。
维也纳学派所用底方法,是逻辑分析法,是分析法的很高底发展。不过他们没有应用这个方法到形上学,而只应用这个方法,到历史中底形上学。这就是说,他们没有应用这个方法以研究形上学,而只应用这个方法以批评已有底哲学家的形上学。他们以逻辑分析法,批评已有底哲学家的形上学及科学。他们所讲底,是比形上学及科学高一层次底。他们所讨论底,大半是属于知识论及逻辑中间底问题。自一种意义说,知识论,也是比其余学问高一层次底。因为其余底学问都是知识,知识论是讨论知识底。
对于知识的来源,维也纳学派的见解是经验主义底。关于取得知识的方法,维也纳学派所提倡底方法是经验法。就此方面说,维也纳学派是休谟的继续。休谟的经验主义及怀疑主义使康德自“武断的迷睡中惊醒”。维也纳学派的经验主义及怀疑主义也应该使现代哲学家自“武断的迷睡中惊醒”。
第六章 新理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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