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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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要讲底生活方法,虽其中有些不一定是道德底,但照我们所要讲底生活方法而生活底生活,就其整个说,却是道德底,至少不是不道德底。照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而生活底生活是道德底,亦是理智底。照以上所说,实际上没有人的生活,不多少是道德底,亦是理智底。在道德方面,及理智方面均完全底人,即是圣人。照着圣人的标准“做”者,即是“做人”。
以上所说,是我们在此篇底主要底意思。还有一点,我们于此可附带说及。在现在底时论中,颇有一些人,反对理性。他们以为中国人太尊重理性,所以遇事缺乏一种热情。因为如此,所以中国人不能冒险,不能牺牲。因为做这些事,要靠一种冲动,用旧底说法,要靠一股气。《儿女英雄传》中说,十三妹要自杀,但一把没摸着刀,她的气即泄了,因为自杀,仗个干脆。于此我们说,中国人不能做冒险或牺牲底事,是不是事实,我们不论。我们于此只指出,有一种冲动或一股气者,虽能做冒险或牺牲底事,但做冒险或牺牲底事,不必皆须要一种冲动或一股气。此即是说,所谓冲动或一股气,虽是做冒险或牺牲底事的充足条件,而却不是其必要条件。人凭其道德底理性的命令,或理智底理性的判断,亦可做冒险或牺牲底事。而如此做冒险或牺牲底事,是更合乎人之所以为人者,是更可贵底。旧说:“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凭一种冲动或一股气以牺牲者,即所谓慷慨捐生也。凭道德底理性的命令,或理智底理性的判断以牺牲者,即所谓从容就义也。在中国过去及现在底历史中,从容就义底人实在多得很。即在西洋历史中说,如柏拉图所描写底苏格拉底的死,亦是从容就义的极则。这些行为都是理性底行为,而不是只靠所谓热情底冲动底行为。
或可说:这种行为,虽是可能而却是难能底,不是人人皆能行底。于此,我们说:我们所说底生活方法,是求完全底生活所用底方法。完全底生活本来是难能底,但虽是难能底,我们却必须以之为我们的生活的标准。
时论中还有举别底理由,以反对理性者。但我们若了解上述底一点,则这些时论的错误,是不难看出底。
第二篇 行忠恕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朱子《集注》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无物各得其所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由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照朱子的讲法,有天地的忠恕,有圣人的忠恕,有学者的忠恕。《语录》说:“天地是一个无心底忠恕,圣人是一个无为底忠恕,学者是一个着力底忠恕。学者之忠恕,方正定是忠恕。”
先就天地的忠恕说,照朱子的说法,天地之至诚无息,便是天地的忠;万物各得其所,便是天地的恕。忠是道之体,恕是道之用。朱子《集注》引程子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亦是就天地的忠恕说。朱子《集注》又引程子说:“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照宋明道学家的看法,宇宙是一个道德底宇宙。它本身是道德底,没有一点不道德底或非道德底成分在内。因此它是无妄。因其是无妄,所以是诚。《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周濂溪《通书》亦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此所谓诚亦是宇宙的诚,不是人的诚。程朱所说天地的忠,亦是无妄,亦是诚。从宇宙的忠、诚、无妄底“体”,发出来万事万物;这些万事万物的发出,即是天地的“恕”。恕是推己及人。万物各得其所,似乎是天地的推己及人,所以说是天地的恕。宋明道学家以为宇宙的主动者是道德底理性,所以他们的形上学中多用道德学中底名词。海格尔以为宇宙的主动者是理智底理性,所以他的形上学中多用逻辑学中底名词。宋明道学家的形上学与道德学混。海格尔的形上学与逻辑学混。
就圣人的忠恕说,照朱子的讲法,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朱子《语录》说:“尽己只是尽自己之心,不要有一毫不尽。如为人谋一事,须直与他说,这事合做与否。若不合做,则直与说,这事决然不可为。不可说道,这事恐也不可做,或做也不妨,此便是不尽。”《语录》又说:“圣人是因我这里有那意思,便去及人。因我之饥寒,便见得天下之饥寒,自然恁地去及他。贤人以下,知道我是要恁地想人亦要恁地,而今不可不教他恁地,便是推己及物,只是争个自然与不自然。”照朱子的说法,推己及人是恕,推己及人,须尽自己之心是忠。如自己愿吃饱,亦愿别人吃饱是恕。如自己愿吃十分饱,则亦愿别人吃十分饱是忠。圣人由己自然及人,更不必有意地“推”,此是无为底忠恕。学者则须有意地推,此是着力底忠恕。然说及忠恕时,我们所着重者,正是有意地推。所以说:“学者之忠恕,才是正定底忠恕。”
我们于以下所讲底,是朱子所谓学者底忠恕一类底。照我们的讲法,忠恕一方面是实行道德的方法,一方面是一种普通“待人接物”的方法。
先说忠恕二字的意义。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论语》上有明文底。所以对于恕字的意义,不必再有诤论。《论语》上虽常说忠,但究竟什么是忠,则并未说明。《论语》上常有人“问仁”,“问孝”,但没有人问忠。照朱子的讲法,“推己及人”是恕,竭尽自己的心去及人是忠。照这一方面说,恕是主,忠是所以行乎恕者。但照朱子所谓天地的忠恕类推,则又似乎是:尽己以诚实无妄是忠,推己及人是恕。人必须先有诚实无妄之忠,然后可有推己及人之恕。照这一方面说,忠是主,恕是所以行乎忠者。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忠恕俱不是平等底。他这种说法,是否合乎孔门的忠恕的原意,我们现在不论。我们现在并不打算对于孔门所谓忠恕的原意,作历史底研究。朱子的说法,可以认为是他自己的一种说法。
照我们的看法,在朱子的这种说法里,推己为恕,固然无问题,但尽己为忠,似乎应该补充为:“尽己为人”为忠。若只尽己而不为人,则不是普通所谓忠的意义。曾子说:“为人谋而不忠乎?”尽自己的力量为人谋是忠,否则是不忠。但若为自己谋,则无论尽己与否,俱不发生忠不忠的问题。我们现在说:人必须忠于职守。一个人的职守,都是他为国家,为社会,或为他人,所做底事。对于这些事可有忠或不忠的问题。但一人为他自己所做底事,则不是职守,他对于做这些事,亦不发生忠或不忠的问题。譬如一个人替银行管钱。管钱是他的职守,管得好是忠于职守,管得不好是不忠于职守。但如一个人管他自己的钱,则管钱不是职守,管得好或不好,不发生忠或不忠的问题。所以照普通所谓忠的意义,我们必须说“尽己为人”谓忠。
忠孝之忠,专指尽己以事君说。尽己事君,尽己为君办事,是忠,因事君或为君办事,亦是为人办事。在旧日底社会中,为君办事,是为人办事中之最重要者,所以忠有时专指尽己以事君说。此忠即忠孝之忠。关于此点,我们于《新事论·原忠孝》篇中,有详细底讨论。
怎么样才算是尽己为人呢?为人做事,必须如为自己做事一样,方可算是尽己为人。人为他自己做事,没有不尽心竭力底。他若为别人做事,亦如为他自己做事一样地尽心竭力,他愿意把他自己的一种事,做到怎样,他为别人做一种事,亦做到怎样,这便是尽己为人。
所以忠有照己之所欲以待人的意思。我们可以说: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是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忠恕都是推己及人,不过忠是就推己及人的积极方面说,恕是就推己及人的消极方面说。
我们于以下再就忠恕是实行道德的方法说。此所说道德,是指仁说。仁是所谓五常之首,是诸德中底最重要底一德。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朱子《集注》说:“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或问仁恕之别。朱子说:“凡己之欲,即以及人,不待推以譬彼而后施之者,仁也。以己之欲,譬之于人,知其亦必欲此,而后施之者,恕也。此其从容勉强,固有浅深之不同,然其实皆不出乎常人一念之间。”朱子此所说恕,兼忠恕说。仁即是上文所说,圣人无为底忠恕。忠恕即是上文所说,学者着力底忠恕。如欲有无为底忠恕,则需从着力底忠恕下手。所以忠恕是“仁之方”,言其为行仁的方法也。
行仁的方法,统言之,即是推己及人;分言之,即是己之所欲,亦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此所说欲或不欲,即是平常人之欲或不欲,所谓“不出乎常人一念之间”。
孟子对于孔门的这一番意思,有很深底了解。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不能行仁政。孟子说:如果因你自己好色,你知天下人亦皆好色,因而行一种政治,使天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就是仁政。齐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所以不能行仁政。孟子说:如果因你自己好货,你知天下人亦皆好货,因而行一种政治,使天下之人,皆“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这就是仁政。孟子这一番话,并不是敷衍齐宣王底话,所谓仁政,真正即是如此。孟子说:“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推即是推己及人,即是行忠恕。不待推而自然及人,即是仁。不待推而自然及人,必须始自推己及人,所以忠恕是仁之方,是行仁的方法。
孔孟所讲忠恕之道,专就人与人底关系说。再进一步说,人不仅是人,而且是社会上某种底人,他是父,是子,是夫,是妇。一个父所希望于他的子者,与他所希望于别人者不同。一个子所希望于他的父者,与他所希望于别人者亦不同。《大学》、《中庸》,更就这些方面讲忠恕之道。《大学》说:“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一个人在社会中,有一个地位。这个地位,有它的上下左右。他所恶于他的上者,亦必为其下所恶。既知为其下所恶,则即毋以此施于其下。此即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即是恕。从另一方面说,一个人所希望于其上者,亦必为其下所希望。既知为其下所希望,则以此施于其下,此即是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此即是忠。
《中庸》说:“《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一个人若不知何以事父,则只须问,在事父方面,其自己所希望于其子者是什么。其所希望于其子者,即其父所希望于其自己者。他如以此事其父,一定不错。此即是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此即是忠。自另一方面说,在事父方面,一个人若不知他的父所不希望于他自己者是什么,则只须问其自己所不希望于其子者是什么。他如勿以此事其父,一定不错。此即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即是恕。在各种社会制度内,父子兄弟等所互相希望者不必同。但如此所说底忠恕之道,则总是可行底。
忠恕之道,是以一个人自己的欲或不欲为待人的标准。一个人对于别底事可有不知者,但他自己的欲或不欲,他不能不知。《论语》说:“能近取譬。”一个人的欲或不欲,对于他自己是最近底。譬者,是因此以知彼。我们说:地球的形状,如一鸡蛋。此即是一譬,此譬能使我们因鸡蛋的形状而知地球的形状。一个人因他的自己的欲或不欲,而推知别人的欲或不欲,即是“能近取譬”。
孟子说:“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对于物之轻重长短,必有权度以为标准。对于别人的心,一个人亦有权度。这权度即是一个人的欲或不欲。一个人有某欲,他因此可推知别人亦有某欲。如此,他自己的某欲,即是个权,是个度。他知别人亦有某欲,则于满足他自己的某欲时,他亦设法使别人亦满足某欲,至少亦不妨碍别人满足某欲。此即是推己及人,此即是“善推其所为”。
《大学》所谓“絜矩”,亦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的欲或不欲,譬如是个矩,“所恶于上,毋以使下”等,即是以自己的矩去度量别人。所以,“所恶于上,毋以使下”等,是絜矩之道。
《中庸》说执柯伐柯,其则不远。一个人以他自己的欲或不欲去度量别人时,他自己的欲或不欲,即是个标准,即是个“则”。朱子《语录》说:“常人责子,必欲其孝于我,然不知我之所以事父者曾孝否。以我责子之心,而反推己之所以事父,此便是则也。常人责臣,必欲其忠于我,然不知我之事君者尽忠否。以我责臣之心而反之于我,则其则在此矣。”一个人若何待人的“则”,便在他自己的心中。所以执柯伐柯,虽其则不远,然犹须睨而视之,至于一个人若何待人之则,则更不必睨而视之。所以执柯伐柯之则,犹是远也。
忠恕之道的好处,即行忠恕之道者,其行为的标准,即在一个人的自己的心中,不必外求。猜枚是一种很方便底玩意,因为它所用底工具,即是人的五指。五指是人人有底,随时皆可用。我们下棋须要棋子棋盘,打球须要球场球拍,这都是须要另外找底。猜枚所须要底五指,则不必另外找,所以行之最方便。行忠恕之道者,其行为的标准,亦不必另外找,所以是最容易行底。然真能行忠恕者,即真能实行仁,若推其成就至极,虽圣人亦不能过。所以忠恕之道,是一个彻上彻下底“道”。
有些人要在古圣先贤的教训中求行为的标准。这些标准不如忠恕之道所说底切实合适。因为古圣先贤的教训,不是说及一类底事,即是说及某一件事,如他们的教训是说及某一类事者,则其所说,必是较宽泛底。一个人当前所遇见底事,虽亦可属于某一类,但它总有它的特殊方面,为某一类所不能概括者。关于某一类底事底教训,如适用于某一类中底某一事,则常使人感觉宽泛,不得要领。例如事亲是一类事。事亲须孝,这是尽人皆知底。但对于事亲一类中底每一事,如只以须尽孝为其标准,则行此事者仍觉得无所捉摸。他虽知尽孝是事亲一类底事的标准,但对于这一类事中底每一事,仍不一定能知若何行方合乎此标准。这种宽泛底标准,从实际行为的观点看,是没有大用处底,是不切实底。
如古圣先贤的教训是说及某一件事者,则其所说,必较切实,不宽泛。不过一个人如欲应用此教训于当前底一件事,此当前底一件事必须与原来所说底一件事是一类者。虽是一类,然亦必有许多不同。于此一个人又常觉得古圣先贤关于某一件事底教训,因说得太切实了,如适用之于当前底一件事,又不合适。
但如果一个人于事亲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他的儿子者是如何,则当下即可得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于此行为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一个人于待朋友的时候,对于每一事他只须想,他所希望于朋友者是若何,则当下即可得一行为的标准,而此标准对于此行为,亦是切实底而又合适底。
又有人以为人有良知,遇事自然知其应如何办。一个人的良知,自然能告他以任何行为的标准。此说亦以为,一个人如欲知任何行为的标准,不必外求。此说虽与忠恕之道之说同样简单,但不如其平易。因为良知说须有一种形上学为根据,而忠恕之道之说,则无须有此种根据也。己之所欲,亦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欲或不欲,正是一般人日常所有底欲或不欲,并无特别神秘之处。所以忠恕之道,又是极其平易底。
以上是把忠恕之道作为一种实行道德的方法说。以下我们再把忠恕之道作为一种普通“待人接物”的方法说。
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我们不知应该如何办。此所谓应该,并不是从道德方面说,而是从所谓人情方面说。普通常说人情世故,似乎人情与世故,意义是一样底。实则这两个中间,很有不同。《曲礼》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一个人来看我,在普通底情形中,我必须回看他。一个人送礼物与我,在普通底情形中,我必回礼与他。这是人情。“匿怨而友其人”,一个人与我有怨,但我因特别底原因,虽心中怨他,而仍在表面上与他为友。这是世故。我们说一个人“世故很深”,即是说此人是个虚伪底人。所以“世故很深”,是对于一个人底很坏底批评。我们说一个人“不通人情”,即是说此人对于人与人底关系,一无所知。所以“不通人情”,亦是对于一个人底很坏底批评。“不通人情”底人,我们亦常说他是“不通世故”。这是一种客气底说法。“不通世故”可以说是一个人的一种长处,而“不通人情”则是人的一种很大底短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若专把来往当成一种礼看,则可令人感觉这是虚伪底空洞底仪式。但如我去看一个人,而此人不来看我,或我与他送礼,而他不与我送礼,或我请他吃饭,而他不请我吃饭,此人又不是我的师长,我的上司,在普通底情形中,我心中必感觉一种不快。因此我们可知,如我们以此待人,人必亦感觉不快。根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我们不必“读礼”而自然可知,“来而不往”,是不对底。
一个人对于别人做了某种事,而不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他只须问,如果别人对于他做了这种事,他心中感觉如何。如果他以为他心中将感觉快乐,则此种事即是合乎人情底;如果他以为他心中将感觉不快,则此种事即是不合乎人情底。
在某种情形下,一个人如不知对于别人做何种事方始合乎人情,他只须问他自己,在此种情形下,别人对于他做何种事,他心中方觉快乐。他以为可以使他心中感觉快乐者,即是合乎人情底;他以为可以使他心中感觉不快者,即是不合乎人情底。
在表面上,礼似乎是些武断底、虚伪底仪式。但若究其究竟,则它是根据于人情底。有些深通人情底人,根据于人情,定出些行为的规矩,使人照着这些规矩去行,免得遇事思索。这是礼之本义。就礼之本义说,礼是社会生活所必须有底。所以无论哪一个社会,或哪一种社会,都须有礼。
但行礼的流弊,可以使人专无意识,无目的底,照着这些规矩行,而完全不理会其所根据底人情。有些人把礼当成一套敷衍面子底虚套,而不把它当成一种行忠恕之道底工具。如此则礼即真成了空洞底虚伪底仪式。如此则通礼者即不是通人情而是通世故。民初人攻击礼及行礼底人,都完全由此方面立论。其实这是礼及行礼的流弊,并不是礼及行礼的本义。民初人所要打倒底孔家店的人,亦反对礼及行礼的这一种底流弊。《论语》说:“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朱子《集注》说:“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朱子《集注》又引杨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此即是说,必老实质朴底人,始能不以礼为空洞底虚套而行之。所以必老实质朴底人始可以行礼。老实质朴底人行礼,是以礼为行忠恕之道底工具而行之。如此底行礼是合乎人情。油滑虚伪底人行礼,是以礼为敷衍面子底虚套而行之。如此底行礼是“老于世故”。
一个主人请客,如某客没有特别底原因,而不去赴会,则为失礼。专把这种事当成一种失礼看,则又可令人感觉,礼是一种虚伪底空洞底套子。但如一个人自做主人,遇见这种情形,他必心感不快。根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他亦不必“读礼”,即可知这种行为是不对底。
我住在一个地方,如有朋友来此,立刻即来看我,我心里感觉快乐,他如不来看我,或过许多天才来,我心里即感觉不快。根据己之所欲,亦施于人的原则,我们如到一个地方,先看朋友,是礼,是合乎人情的行为。《孟子》说沈克到一个地方,过三天才去看孟子。孟子问他:何以不早来?沈克说:“馆舍未定。”孟子说:“馆舍定,而后始见长者乎?”沈克说:“克有罪。”沈克对于孟子底的行为是失礼。专从失礼看,又不免令人感觉,礼是一种虚伪底空洞底套子。但从忠恕之道看,礼不是套子,礼是有根据于人情底。
或可说:讲忠恕之道者,都以为人的欲恶是相同底。如人的欲恶是不相同底,则此人之所欲,或为别人之所恶。如此人推其所欲,施于别人,则别人适得其所恶,岂不大糟?关于此点,我们说,凡关于人底学问,都是以人的大致相同为出发点。生理学及医学以为人的生理是大致相同底。心理学以为人的心理是大致相同底。若在这些方面,每人各绝不相同,则即不能有生理学、医学,及心理学。孟子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如果人的口无同嗜,则即不能有易牙。如果人的目无同美,则即不能有子都,更不能有美术。《孟子》说:“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篑也。”鞋店里做鞋,虽不知将来穿鞋者之脚的确切底尺寸,但他决不将鞋做成筐子。因为人的脚的确切底尺寸,虽各不相同,然大致总差不多,所以鞋店里人,虽不必量将来穿鞋者的脚,而他所做底鞋,大致都可以有人穿。由此可见,人在许多方面,都是大致相同底。讲忠恕之道者以为人的欲恶大致相同,是不错底。有一故事说:某人做官,以长于恭维上司著称。一日有新总督到任,此人往接。新总督以不喜恭维著称。此人的同官谓此人:新总督以不喜恭维著称,你还能恭维他吗?此人说:有何不能?及总督到,见众官,即说:本人向不喜恭维,请大家勿以恭维之言进。此人即进曰:“如大帅者,当今能有几人?”新总督亦为之色喜。此故事颇可说明,人的欲恶是大致相同底。
或可说:人既皆喜阿谀,则行忠恕之道者,亦必将因自己喜阿谀,而知人亦喜阿谀,因此见人无不阿谀。然阿谀何以有时又是不道德底行为,至少亦常是不高尚底行为?于此我们说,人都喜听好话,这是事实。在相当范围内,对于人说好话,使其听着顺耳,是行忠恕之道,是合乎人情底。我们于见人时所说底所谓“客气话”,如“你好哇”,“你忙哇”,都是这一类底好话。于人结婚时,我们说:“百年好合。”于人庆寿时,我们说:“寿比南山。”于贺年片上,我们所说底吉祥语,都是这一类的好话。这些话可以使受之者心中快乐,而又于他无害,所以说这些好话是行忠恕之道,是合乎人情底。但如说好话超过相当底范围,则听之者或将因此而受害。受害是己所不欲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不说过分底好话,亦是行忠恕之道,亦是合乎人情底。且见人说过分底好话者,其用心往往是对人别有所图。所以有时是不道德底,至少亦常是不高尚底。所谓阿谀,正是指这种见人说过分底好话的行为而言,所以阿谀有时是不道德底,至少亦是不高尚底。
以上所说底忠恕之道,都是就在平常情形中人与人的关系说。若在特别底情形中,则忠恕之道有时似乎不可行,而实则仍是可行底。例如在平常情形中,我们对于朋友,须说相当底客气话,好听话,但有时对于朋友,须劝善规过,劝善规过底话,未必是朋友所爱听底。如此看,则对于朋友底劝善规过,似乎不合忠恕之道。但这不合不过是表面上底。我们向来说:“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顺于行。”忠言虽逆耳,而于受之者是有利底。有利是己之所欲。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所以向人进忠言,亦是行忠恕之道,是合乎人情底。
又例如,如一人来约我做不道德底行为,我如拒绝,彼必不欲,如此则我亦将因行忠恕之道而从之乎?关于此点,我们说:如果一人所做底行为是不道德底,则其行为大概亦是不合忠恕之道者。他的行为不合忠恕之道,则我不从之,正是行忠恕之道也。例如一人做偷窃的行为,此行为是不合忠恕之道者,因此人虽偷人,而必不愿人偷他。如此人约我同去偷窃而我不从之,我的理由是:我不愿人偷我,所以我亦不偷人,这正是合乎忠恕之道。如此人是我的朋友,我不但不从之,且须设法使其亦不偷窃。此是“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此亦正是忠恕之道。
我们有时且须帮助别人捕盗。我们于此时不能设想:假如我是贼,我不愿别人来捕我,因此我亦不捕盗。我们不能如此设想,因为做贼根本上即是一种反乎忠恕之道底行为也。但我可想:我如被盗,我愿别人来帮我捕盗。己之所欲,亦施于人。所以帮人捕盗,是合乎忠恕之道底。
这些都是比较容易看见底道理。尚有不十分容易看见者,下略述之。
人的欲恶虽大致相同,但如有许多可欲底事不能俱得,或许多可恶底事不能俱免,则须作选择。此选择可以因人不同。如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孟子舍鱼而取熊掌,但亦未尝不可有人舍熊掌而取鱼。馆子里菜单里有许多菜,这些菜都是好吃底,但每个客人所点底,可以不同,或不尽同。在馆子里,主人有时请客人自己点菜,正是为此。主人可想:我好吃美味,客人亦好吃美味,所以请他下馆子,但我自己所好底美味,不必即是客人所好底美味,所以请他自己点菜,这是不错底。皆好美味,是人的大同;各有所好底美味,是人的小异。
然因有此种情形,则忠恕之道,有时行之,似有困难。例如“所求乎子以事父”,我所求于我的子者及我的父所求于我者,可大同而小异。如我希望我的子上进,我的父亦希望我上进,这是大同。但假如我所谓上进,是就道德学问方面说,我的父所谓上进,是就富贵利达方面说,则我所希望于我的子者及我的父所希望于我者,其间不免有小异。如此,则我如以我所求乎子者以事父,未必即能得我的父的欢心。
在这些情形中,有些时候,大同中底小异是不相冲突底。例如一个人希望他的子以美味养他,他如行忠恕之道,他自亦须以美味养他的父。但他所好底美味是鱼,而他的父所好底美味是鸡。此父子二人所好不同,但其所好并不互相冲突。这一个人可以希望他的子与他鱼,而他自己则与其父鸡。这是没有什么困难底。但如大同中底小异,有冲突的时候,则即有困难发生了。例如一个人希望他的儿子在学问道德方面上进,他如以其所希望于其子者事父,则他自己亦须在学问道德方面上进,然如他的父所希望于他者,是在富贵利达方面上进,则在道德学问与富贵利达不能兼顾的时候,此人即遇一问题:他或者为求得其父的欢心,而牺牲他自己的志愿,或遂行他的志愿,而不顾他的父的希望。于此情形中,忠恕之道,似乎是难行了。
对于这一类的情形,我们应该略其小异而观其大同。如果一个人想着:他希望他的子上进,所以他亦须上进,以期勿负他的父的希望,他即是对于他的父行忠恕之道,虽此人所以为上进者,与其父所以为上进者,不必尽同。向来有孝子而不得其父的欢心者,其原因多由于此。在传说中,舜是一最好底例。
本来以忠恕之道待人,在原则上人虽本可以得对方的满意,而事实上却不能必如此。因人之欲恶,有大同亦有小异。在有些时候,别人的欲恶,在其小异方面,我本不知之。所以“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在有些时候,别人的欲恶,在其小异方面,我虽知之,而亦不必特意迎合之。在普通交际中,特意迎合一人的欲恶的小异,则即是,或近于,奉迎谄媚。在普通人与人的关系中,我只须以己度人,而知其好恶的大同,不必曲揣人意,而注意于其好恶的小异。我只行忠恕之道,推己及人,至于人之果满意与否,则不必问。此之谓“直道而事人”。
然若一人真行忠恕之道,使对方能知其所以待人者,实亦其所希望人之待己者,则事实上对方对于此人的行为,虽一时因欲恶的小异,或有不满,但久亦必能原谅之。《论语》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晏平仲何以能使人久而敬之,《论语》虽未说,不过人若真能以忠恕之道待人,虽一时或因不合乎别人的欲恶的小异,而致其不满,但久则终可因其合乎别人的欲恶的大同,而得其原谅。行忠恕之道者,确可谓“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各种社会的制度不同,所以在一种社会内,某种人之所希望于某另一种人者,与在另一种社会内,某种人之所希望于某另一种人者,可以不同。例如在一种社会内,有君臣。在另一种社会内,则可只有一般底上下而无君臣。君臣虽亦是上下,而是一种特别底上下。譬如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只可对于君臣说,而不可对一般底上下说。虽亦有人说,君臣一伦,即等于上下,然其实是不相等底。君之所希望于臣者,一般底上不能希望于其下。又如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兄之所希望于弟,或弟之所希望于兄者,比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兄弟所互相希望者,要大得多。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父之所希望于子,及子之所希望于父者,比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父子所互相希望者,亦要大得多。如使父子兄弟均在一种社会内,这些分别,固然不成问题。但如一社会在所谓过渡时代中,由一种社会转入另一种社会,一个父所处是一种社会,一个子所处是另一种社会。在现在中国,这些情形甚多,而且易见。有许多父是生长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之内,因之他所希望于其子者,可以甚多。而其子则生长于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之内,他所希望于他的子者,可以甚少。他如以他所求于子者事父,他的父必不满意。我们所看见底,有许多家庭问题,大部分都是从此起底。而老年人所以常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叹者,大部分亦是从此起底。
虽在这些情形中,“所求乎子以事父”,还是可行底。一个人所以事父者,如确乎是他所希望于其子者,他的事父,总可以得到他的父的原谅,至少总可以得到一般人的原谅。一个人所希望于别人者,及其所以待人者,有些是随社会制度的变而变底。在这些方面,一个人所希望于别人者,及其所以待别人者,应该根据于同一种社会制度。这一点在普通底情形中,固不大成问题。但在一个所谓过渡时代中,往往有人,其所希望于人者,与其所以待别人者,不根据于同一种社会制度。他的行为,一时取这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一时取那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而其所取,都是合乎他自己的私利底。例如一个人,对于许多事,皆不遵奉他的父的意旨,他以为是照着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制度的办法办底,但是对于他父的财产,则丝毫不放松。如果他是长子的时候,他还可以引经据典底证明,他可以独得,或多得他父的财产。于是他的行为又是照着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的办法办底。这种行为,是不合乎忠恕之道底。他如反身自问,他自己决不愿有这种儿子。一个人对于他的上司,不愿行种种礼节,自以为是要废除阶级,实行平等。但他的下属,若对于他不行种种礼节,他又不答应了。此人是不讲忠恕之道底,他的行为是不合乎“所恶于下,毋以事上”的原则底。但一个人所希望于别人及其所以待别人者,皆一致地照着某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办,则我们虽或不赞成某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而对于此人在这些方面底行为,仍不能不说是合乎忠恕之道。
如一个人所希望于别人者,与其所以待别人者,一时取这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一时取那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而其所取,都是牺牲自己,而为别人的便利。这个人的这种行为,是合乎忠恕之道底。因为“为别人便利,而牺牲自己”,亦是我所希望于别人者。所求于人者,先施之,是合乎忠恕之道底。我若有个儿子,虽不在与我同一种底社会之内,而仍照我所在底一种社会制度所规定底办法以事我,我是更满意底。因此我知,我若如此事我的父,我的父亦是更满意底。
以上是就这种社会、那种社会说,以下再就这个社会、那个社会说。就某种社会说,与就某个社会说,有很大底分别。例如说资本主义底社会、社会主义底社会,是就这种社会、那种社会说,是就某种社会说。如说中国社会、西洋社会,是就这个社会、那个社会说,是就某个社会说。
这个社会与那个社会的礼,虽俱根据于人情,而可以不同。这是由于他们对于在某方面底人情的注重点不同。例如中国人宴客,如只一桌,主客坐在离主人最远底地方。西洋人宴客,则主客坐在离主人最近底地方。这差异并不是这种社会与那种社会的差异,而是这个社会与那个社会的差异。此差异虽是差异,但均合乎忠恕之道。中国宴客的坐法,使主客高高在上,乃所以尊之也。尊之是主客愿意受底。西洋宴客的坐法,使主客坐在主人旁边,乃所以亲之也。亲之亦是主客愿意受底。我们待人或尊之,或亲之,二者是不容易兼顾到底。所以说,父尊母亲。所以待人或尊之,或亲之,在不能兼顾的时候,二者必选其一。无论所选者为何,若使对方能了解其意,他都是要感觉快乐底。以为招待一社会的人必用其社会底一套礼,是错误底。
大概在西洋人的社会中,人待人是要亲之,而在中国社会中,人待人是要尊之。于上所说者外,在许多别底方面,亦可见此点。例如中国人写信,上款写某某仁兄大人阁下。称阁下者,不敢直斥其人也,此是尊之。西洋人写信,上款称亲爱底某先生,直斥其人而又称之为亲爱底,此是亲之。在中国旧日,一个皇帝的名是圣讳,此是尊之。而西洋人则直呼其君的名,此是亲之。清末人说,中国尚文,西洋尚质。尚文者对于人以尊之为贵,尚质者对于人以亲之为贵。虽有此不同,尊或亲,均是人所愿受底。所以尊人或亲人,俱是合乎忠恕之道底。
由上所说,我们可以知道,忠恕之道,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可以行底。范纯仁说:“吾平生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之不尽。”此话是经验之谈,极有道理底。
第三篇 为无为
在中国哲学里,无为二字有许多意义。照一个意义讲,无为即是少为或寡为。如先秦的道家,在社会政治方面,主张“返朴还淳”,在个人生活方面,主张“少私寡欲”。此所谓无为均是这一意义底无为。人是动物,即“望文生义”,我们亦可知人不能免于动,动即是为。至少吃饭睡觉这一种底动,这一种底为,总是有底。人不能完全不动,即不能完全无为,所以这一意义底无为,即是少为或寡为。不曰少为或寡为而曰无为者,不过是有些人欲以这两字的字面底意义,表示少为或寡为之极端底说法而已。
照另一意义讲,无为即是率性而为,不有意地为。照道家的说法,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有所能,有所不能。人亦是如此。人若照着他所能去为,即是不有意地为,率性而为。不有意地为,率性而为,即是无为。这一意义底无为,魏晋道家讲得最清楚。照郭象《庄子注》的讲法,一个天才诗人,虽写千万首诗,亦是无为。因为他写诗是他的天才的自然发展,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是矫揉造作地要作诗。一个斗方名士,虽写一首诗,亦是有为。因为他写诗是矫揉造作地要写诗。他矫揉造作地要写诗,以求人家称他为诗人,赞他为风雅。魏晋道家仍沿用先秦道家所谓“返朴还淳”等语,不过他们所给与此等语的意义,则与先秦道家不同。一个天才诗人虽写千万首诗,亦是朴,不是文。一个斗方名士,虽只写一首诗,亦是文,不是朴。
照另外又一意义讲,无为即是因势而为。一个人或一个社会,能随着时势走底,即是无为;不随着或逆着时势走底,即是有为。用现在底话说,随着时代潮流走底是无为,不随着或反着时代潮流走底,是有为。我们常说“顺水推舟”及“水到渠成”。顺着时势走,如“顺水推舟”,推舟底人是不费力底,所以是无为。不顺着时势或逆着时势走,如“逆水行舟”,行舟底人是费力底,所以是有为。顺着时势走,如水到而渠自成,不必特意费力于造渠,所以是无为。不顺着时势走或逆着时势走,如水已到而硬不让其成渠,硬不让是费力底,所以是有为。
照再另外底一意义讲,无为即是顺理而为。这一点《庄子·养生主》有很清楚底说法。《庄子·养生主》说,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解了数千牛,“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牛身上有天然底腠理,即所谓天理。庖丁始学解牛的时候,他看不见这些天然底腠理,他只看见一个整个底牛。三年之后,他一见牛即见这些腠理,他所看见底是一个浑身都是漏洞底牛,而不是一个整个底牛。于是他解牛,即从这些漏洞处下手,所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所以他虽解许多牛,而刀刃不伤。因为漏洞的地方,是“有间”,而刀刃是“无厚”,以无厚入有间,不费丝毫之力。他这解牛,即是依理而为。如此底为,可以不费丝毫之力,所以是无为。普通底庖人,于解牛之时,并看不见牛身上的漏洞,只看见一个整个底牛。牛对于他是浑然一体,所以他于解牛时,简直不知如何下手。不知如何下手而又不得不下手,只得拿刀乱砍一阵,不是砍着骨,便是砍着筋,所以费力而刀亦吃亏。他解牛不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即不是顺理而为。他因此费力而刀亦吃亏。就其费力而刀亦吃亏说,他的为是有为。《庄子·达生篇》说:吕梁丈人善游水,其方法是“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这亦是说顺理而为。我们常说善游水者为精通水性。通水性则能顺水性而游。能顺水性者,不费力而游,其游是无为。不顺水性者,费力而或不能游,其费力是有为。推到别底人事上,亦常有这种情形。有些人办事,事一到手,即看出事的漏洞,不费力即将事解决。有些人办事,只看见一堆事,而看不见漏洞,只见事横在前,而无路可走。无路可走,而又不能不走,于是瞎闯乱撞,费尽气力而仍是走不动。俗语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是无为而为;难者不会,是有为而为不成。
照再另外一意义讲,无为即是无为而无不为。先秦道家所讲道的无为,是此意义底无为。道无为而任万物之自为,所以他虽无为而实无不为。法家所说底无为,亦是此意义底无为。君无为而任臣下之自为,所以他亦虽无为而实无不为。
孔子虽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但此后儒家不说无为。以后儒家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话虽是董仲舒说底,比较晚出,但确可表示儒家对于“为”底态度。儒家对于“为”底态度,不是“无为”,而是“无所为而为”。如因一事是对于个人有利,或有功,而为之,则此为是有所为而为。利或功即是此为之所为。如因一事是应该为而为之,则此为是无所为而为。无所为而为,与无为不同。但一个人若真能无所为而为,则亦可以得到一种无为。宋明道学家所说底无为,即是属于这一类底无为。宋明道学家,陆王一派说无为,是就心说。程明道说:“天道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又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这一段话是宋明道学家所常引用底。用这一段所说底事作例。一个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所以如此,并不是要纳交于孺子之父母等,并不是有所为。于此时他的心是廓然大公底,他的廓然大公底心,感觉到怵惕恻隐,即向前救此孺子。此即所谓物来顺应。有恻隐之心,以及向前救此孺子,皆是无所为而为。如有所为而为,用宋明道学家的话,即是有私意,有私意,则此心即不是廓然大公底了。心不是廓然大公底,则其发出底行为,即不是“顺应”,即有私意造作,有私意造作是有为,无私意造作是无为。
宋明道学家中,程朱一派说无为,是就理说。朱子说:“廓然大公,只是除却私意,事物之来,顺他道理应之。”又说:“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此无为是就理说。照朱子的说法,就道德方面说,对于每一种事都有一个最好底,最妥当底办法。此办法即是理,照着理去办是顺理,顺理是无为。若于顺理外另有所为,即是有私意,有私意造作是有为,无私意造作是无为。此所说无为,与道家所说顺理而为底无为,有相似处。
我们于本篇所要多讲者,是无所为而为底无为。道家所说率性而为底无为,实则亦是无所为而为底无为。不过道家所说率性而为底无为,注重在兴趣方面。而儒家,如宋明道学家,所说无所为而为底无为,则注重在道德方面。我们于以下讲无所为而为底无为,亦从两方面说,一方面从兴趣说,一方面从道德说。以下先从兴趣方面,说无所为而为底无为。
小孩子的游戏,最有无所为而为底精神。在游戏中,小孩子做某种事,完全由于他的兴趣。他可以写字,但他并非欲成一书家。他可以画画,但他并非欲成一画家。他更非欲以写字或画画,得到所谓“世间名利恭敬”。他写字或画画,完全是无所为而为。他做某种事,完全是乘兴,他兴来则做,兴尽则止。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他做某种事皆是顺其自然,没有矫揉造作,所以他做某种事,是无所为而为,亦即是无为。
当小孩子时候的游戏,是人的生活中底最快乐底一部分。道家的理想底生活,即是这一类底生活。道家以为成人所以不能得到这一类底生活者,乃因受社会中各种制度的束缚。我们若能打破此种束缚,则此种生活即可得到。我们亦以为这种生活,是快乐底,亦可以说是理想底生活,但社会各种制度的束缚,却并不是容易打破者。这些束缚,不容易打破,并不是因为人的革命底勇气不够,而是因为有些社会制度是任何种底社会的存在,所必需底。若打破这些,即取消了社会的存在。社会若不能存在,人亦不能存在。此即是说,若没有社会,人即不能生活,更说不到快乐底生活。道家以为,上所说无为底生活是快乐底,这是不错底。道家又以为,人在社会中,因受社会制度的束缚,以致人不能完全有这种生活,这亦是不错底。但道家因此即以为人可以完全不要社会制度,以求完全有这种生活,这是一种过于简单底办法,是不可行底。
照道家的说法,无论任何人总有他所感觉兴趣底事。我们看见有些人,于闲暇时,什么事都不做,而蒙头大睡,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似乎是对于什么事都不感觉兴趣。而实在是他对于蒙头大睡,或胡思乱想,感觉很大底兴趣。既然任何人对于有些事总感觉兴趣,如果任何人都照着他的兴趣去做,则任何人都过着最快乐底生活,“各得其所”,真是再好没有底。或者可以问:如果人人都对于蒙头大睡感觉兴趣,如随其兴趣,则都蒙头大睡去了,又有谁去做事呢?人人都不做事,岂不大家都要饿死?道家于此可答:决不会如此底。有许多人对于蒙头大睡,不感觉兴趣,如叫他终日蒙头大睡,他不但不以为乐,而且以为苦。这些人如没有事做,反觉烦闷。所以有些人要“消闲”。所以要消闲者,即有些人有时感到闲得无聊不可耐,故须设法找点事做,将闲消去。忙人找闲,而闲人则找忙,所以虽任何人都随着他的兴趣去做,天下事仍都是有人做底。
这是一个极端底说法。照这个极端底说法,自然有行不通,不可行之处。有些事是显然不容易使人感觉兴趣底,如在矿井里做工等。然而这些事还不能不有人做。在社会里面,至少在有些时候,我们每人都须做些我们所不感觉兴趣底事。这些事大概都是社会所必需底,所以我们对于它虽不感觉兴趣,而亦必须做之。社会是我们的生存所必需底,所以我们对于社会,都有一种起码底责任。这种起码底责任,不见得是每个人所皆感觉兴趣底。所以主张人皆随其兴趣去做的极端说法,如道家所说者,是不可行底。
不过这种说法,如不是极端底,则是可行底。这种说法,在相当范围内,我们不能不说是真理。
在以前底社会制度里,尤其是在以前底教育制度里,人以为,人的兴趣,只有极少数是正当底。在以前底教育制度里,人所应读底所谓“正经书”,是很有限底。五经四书是大家所公认底“正经书”。除此之外,学举业者,再加读诗赋八股文,讲道学者,再加读宋明儒语录。此外所有小说词曲等,均以为是“闲书”。看闲书是没出息底事,至于作闲书更是没有出息底事了。在以前底社会制度里,尤其是在以前底教育制度里,人以为,人的兴趣,多数不是“正当底”。因此有多少人不能随着他的兴趣去做,以致他的才不能发展。因此不知压抑埋没了多少天才,这是不必讳言底。
说到此,我们须对于才有所说明。与才相对者是学。一个人无论在哪一方面底成就,都靠才与学两方面。才是天授,学是人力。比如一个能吃酒底人,能多吃而不醉。其所以能如此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生理方面有一种特殊底情形,又一方面是因为他常常吃酒,在生理方面,养成一种习惯。前者是他的才,是天授;后者是他的学,是人力。一个在某方面没有才底人,压根不能在某方面有所成就,无论如何用力学,总是徒劳无功。反之,在某方面有才底人,则“一出手便不同”。他虽亦须加上学力,方能有所成就,但他于学时,是“一点即破”。他虽亦用力,但此用力对于他是有兴趣底。此用力对于他不是一种苦事,而是一种乐事。例如学作诗,旧说:“酒有别肠”,“诗有别才”。此即是说,吃酒作诗,都靠天生底才,不是仅靠学底。我们看见有些人压根不能作诗。他可以写出许多五个字或七个字底句子,平仄韵脚都不错,他可以学新诗人写出许多短行,但这些句子或短行,可以一点诗味都没有。这些人即是没有诗才底人,他无论怎样学诗,我们可以武断地说,他是一定不能成功底。另外有些人,初学作诗,写出底句子,平仄韵脚都不合,而却诗味盎然。这些人是有诗才底人,他有希望可以成为诗人。
一个人必须在某方面有才,然后他在某方面的学,方不至于白费。一个人在某方面的学,只能完成他在某方面的才,而不能于他原有底才上,有所增加。一个有诗才底人,初学作诗时,即有些好句,这是他的才的表现。普通以为于此人学成的时候,他必可以作更好底句。其实这是不对底。他学成时,实亦只能作这样底好句。所差别底是:在他初学的时候,他所作底诗,有好句,却亦有极不好,或极不通底句。在他学成的时候,他所作底好句,虽亦不过是那么好,但却无极不好,或极不通底句。他所作底所有底句,虽不能是都好,但与好句放在一起,却都可以过得去。有好句是他的才的表现,好句以外底别底句,都可以过得去,是他的学的表现。他的学可以使他的所有句子都过得去,这是他的学能完成他的才;他的学不能使他的好句更好,这是他的学不能使他的才有所增益。所谓神童,不见得以后皆能有所成就者,即因他的以后底学,不能使其才有所增加。他于童时所表现底才,与童子比,虽可称为高,但以后若不能增益,则与成人比,或即是普通不足为奇底。
一个人在某方面底才,有大小的不同。“世间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此是说,曹子建在文学方面,有很大底才。在某方面有很大底才者,我们称之为某方面底天才,如文学底天才、音乐底天才、军事底天才等。
道家重视人的才,以为只要人在某方面有才,即可以不必学,而自然能在某方面有所成就。不学而自能,即所谓无为。道家这种看法,是不对底。我们承认,人必在某方面有才,始能于某方面有成就。但不承认,人只在某方面有才,即可在某方面有成就。人在某方面有才,是他在某方面有成就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其充足条件。例如一个在作诗方面质美而未学底人,虽可以写出些好句,但他所写底别底句,却有极不好或极不通底。他仍是不能成为诗人。凡能在某方面有成就底人,都是在某方面有才又有学底人。其成就愈大,其所需底才愈大,学愈深。
在某方面有才底人,对于某方面底事必感觉兴趣。因此他的学是随着他的兴趣而有底。他的学是随着他的兴趣而有,所以他求学是无所为而为底。他对于他的学,虽用力而可只觉其乐,不觉其苦,所以他虽用力地学,而亦可说是无为。
才是天生底,所以亦可谓之为性。人的兴趣之所在,即其才之所在,亦即普通所谓“性之所近”。人随他的兴趣去做,即是发展其才,亦即是道家所谓率性而行。若一个人对于某方面底事,本不感觉兴趣,或甚感觉无兴趣,但因别底原因,而偏要做此方面底事,此即不是率性而行,是矫揉造作。例如一个人作诗,本不感觉兴趣,或甚感觉无兴趣,但因羡慕别人因作诗而得名誉或富贵,所以亦欲学作诗,要当诗人。其学诗即不是率性而行,是矫揉造作。他因羡慕诗人之可得名誉或富贵而作诗,所以他作诗是有所为而为。他作诗是矫揉造作,所以他做诗是有为。
或可问:一个人对于某一事虽有兴趣,虽有才,而其才若不甚高,所以他虽随着他的兴趣去做,而不能有很大底成就,不能成一什么家,则将如何?于此,我们可以说,凡做一某事,而必期其一定有大成就,必期其成一什么家者,仍是有所为而为也。一个人若真是专随其兴趣去做,则只感觉其所做者有兴趣,而并不计其他。他做到哪里算哪里,至于其所做如何始为很大底成就,如何始可成为什么家,他是不暇问底。譬如我们吃饭,直是不得不吃耳,至于饭之吃下去如何于身体有益,则吃饭时不暇问也。我们常看见有许多什么“迷”,如“棋迷”、“戏迷”等。棋迷为下棋而下棋,戏迷为唱戏而唱戏,他们对于下棋或唱戏,并不预存一为国手或名角的心;他们的下棋或唱戏,是随着他们的兴趣去做底。他们的下棋或唱戏,是无所为而为。他们对于下棋或唱戏,虽刻苦用功,然亦只觉其乐,不觉其苦,故亦是无为。凡人真能随其兴趣去做者,皆是如此。他们随着他们的兴趣做下去,固然可以有成就,可以成为什么家,但这些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副产;他们并不是为这些而始做某种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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