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小史(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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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陆象山、王阳明
与朱子同时而在道学中另立心学一派者为陆象山。象山名九渊(西历一一三九—一一九三),其学以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只须一任其自然,此心自能应物而不穷。象山云:“《诗》称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康衢之歌尧,亦不过如此。《论语》之称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人能知‘与焉’之过,无‘识’、‘知’之病,则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矣。”(《与赵监第二书》,《全集》卷一)此与明道《定性书》之意正同。《定性书》以为苟不自私而用智,则吾人之心,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象山所谓“与焉之过”,即自私也。所谓“识知之病”,即用智也。所谓“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也。
象山之弟子杨慈湖,以为“直则为心,支则为意”(《绝四记》)。如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吾人对此情形之第一反应,即为有怵惕恻隐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则自发心以至于行为,皆是“直”而为心。若于此时稍一转念,为欲纳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誉于乡党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与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经此转念,则即“曲”而为“意”矣。道学家所谓初念是圣贤,转念是禽兽,即此意也。任心直往,则随感而应。则其中无“自私”、“用智”之余地,所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也。
一般人之论朱陆异同者,多谓朱子偏重道问学;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说法,在当时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学之最终目的,亦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此为一般道学家共同之目的。故谓象山不十分注重道问学可;谓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点亦只就二人之为学或修养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陆之不同,是否即仅在其所讲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此一极可注意之问题也。
就上所述观之,朱子之学,尚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实近于现在所谓之实在主义。吾人若注意此点,即可见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二)。此一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盖朱子以心乃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与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内。心中之理,即所谓性;心中虽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并反对朱子所说心性之区别。如《语录》云:“伯敏云:‘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蔽。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为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全集》卷三十五)依吾人所观察,则朱子所说性与心之区别,实非“只是解字”。盖依朱子之观点,实在上本有与此相当之区别也。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为系“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盖依象山之观点,实在上本无与朱子所说心性区别相当之区别,故说心性只是“一般物事”也。朱陆所见之实在不同。盖朱子所见之实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时空,一在时空。而象山所见之实在,则只有一世界,即在时空者。只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与心为一体,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全集》卷三十六)也。
象山哲学中,虽只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谓形上形下。至慈湖则直废此分别。慈湖云:“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耶?自作《系辞》者,其蔽犹若是,尚何望后世之学者乎?”(《慈湖遗书》卷九)盖所谓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释,方可有显著的意义。依朱子之系统,器实与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陆派所不能承认。如此则诚宜直指《系辞》所说形上形下为“非孔子之言”(《慈湖遗书》卷七)也。
依上述观之,则朱陆之哲学,实有根本的不同。其能成为道学中之二对峙的派别,实非无故。不过所谓“心学”,象山、慈湖实只开其端。其大成则有待于王阳明,故与朱子对抗之人物,非陆象山、杨慈湖,而为二百五十年后之王阳明。
王阳明名守仁(西历一四七三—一五二九),其学之主要意思,见于其所著《大学问》一篇。此篇解释《大学》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之三纲领云:“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是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全书》卷二十六)此亦程明道《识仁篇》之意,但阳明言之,较为明晰确切。象山云:“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不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大人也;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小人也。然即小人之心,亦有“一体之仁”之本心。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即此本心之发现,亦即所谓良知也。即此而扩充之、实行之,即是“致良知”也。“明德之本体,即所谓良知”,故明德、亲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此指二氏)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大学问》)。“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传习录》上)。“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同上)。吾人诚能“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同上)。不自欺其良知,即实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即实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碍”皆除,而明德乃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矣。此王阳明所谓“尧舜之正传”,“孔氏之心印”(《大学问》)也。
依上所引《大学问》,可见阳明之学彻上彻下“致良知”三字,实即可包括之。所以阳明自四十三岁以后,即专以“致良知”训学者。以言简易直截,诚简易直捷矣。其所说格物致知之义,实与朱子不同。在二家学说,各就其整个观之,则二家之不同,仍是上所述理学与心学之不同也。阳明自言其自己之学与朱子之学不同之处云:“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是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答顾东桥书》)朱子以为人人具一太极,物物具一太极。太极即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心亦“具众理而应万事”。故即物穷理,亦即穷吾心中之理,穷吾性中之理耳。故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实未尽确当。惟依朱子之系统,则理若不与气合,则即无心,心虽无而理自常存。虽事实上无无气之理,然逻辑上实可有无心之理也。若就此点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固亦未尝不可。依阳明之系统,则必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依此则无心即无理矣。故阳明云:“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传习录》上)阳明又云:“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答顾东桥书》)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有孝之理,故有孝亲之心,有忠之理,故有忠君之心。不能言有孝亲之心,故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依朱子之系统,理之离心而独存,虽无此事实,而却有此可能。依阳明之系统,则在事实上与逻辑上,无心即无理。此点实理学与心学之根本不同也。阳明哲学中,无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之分,故其语录及著作中,未见此等名词。
“天下无心外之物”。所谓恶者,乃吾人情欲之发之过当者。若不过当,即情欲本身,一般人欲亦不是恶。《传习录》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倶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所谓“不可有所著”者,《传习录》又一条云:“问有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于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会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所以七情不能有所着者,盖“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之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著,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
至于清代,一时之风尚转向于所谓汉学。所谓汉学家者,以为宋明道学家所讲之经学,乃混有佛老见解者。故欲知孔孟圣贤之道之真意义,则须求之于汉人之经说。阮元云:“两汉经学,所以当遵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汉学师承记序》讲汉人之经学者,以宋明人所讲之道学为宋学,以别于其自己所讲之汉学。
宋明人所讲之理学与心学,在清代俱有继续的传述者,即此时代中之所谓宋学家也。但传述者亦只传述而已。理学、心学在此时代中,倶无显著的新见解加入。此时代之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如理、气、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问题。其所依据之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四书。就此方面言,则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续者,故兹略焉。
附录
宗璞:我的父亲冯友兰
采访手记:就一己之偏见而言,我对冯友兰一直深表同情。我猜他是性情温绵的人,做不来怒目金刚、铮铮烈士。又一直在高位,受礼遇惯了,一朝改变,倒成为最大的“改造”对象。批判旧思想、接受新思想,人人都求进步,思想改造就是进步。
他牺牲了自己的尊严来谋取生存空间,委屈求全于一个苦难的时代。对委屈者的求全责备,是在为苦难的时代开脱罪责。以气节来评价人是残酷的,在局外站着说话的人,用完美道德的义正辞严来要求别人当贞洁烈妇,与礼教杀人的思路实在一脉相承。
宗璞坐在三松堂的老式旧宅里,缓缓地说着家事。空气中有久远的东西在流动,是受伤的叹息和哀婉。能看出来,她最看重的只有两样:她的创作,和她父亲的声誉。她爱父亲,为之辩护,甚或有“护之过甚”之嫌。但我是理解的。在那个时代,谁的灵魂没被扭曲?尤其是知识分子。冯友兰不过是一个代表。只追究个人责任是不公平的,所以她要为古人讨公平。
父亲是教育家
父亲一生有三方面的贡献:一是写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现代逻辑方法的中国哲学史,是这个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学体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对这点不熟悉。我想着重讲一讲。他一生没有离开过讲台和学校。
一九一八年他在北大读书时就曾到中学进行考察,写了《参观北京中等学校记》的调查报告。对当时的军事化教育提出不同看法。所谓军事化教育是指教材、教法整齐划一,他觉得这不利于人的发展。
他从美国留学回来,担任中州大学哲学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学是新建的,河南历史上第一所大学。一九二五年校务主任离职,父亲主动向校长要求接任,他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可选择的前途有两个:一是事功,一是学术。我在事功方面抱负不大,只想办一个好大学,所以需要指挥全局的权力。否则,我就要走学术研究的路子。那就要离开开封,去一个学术文化中心”。校长没有答应,但对他的直言很赞赏。父亲当年八月就去了广东大学(今中山大学)。后来,一九三〇年,河南中山大学(即中州大学)再聘他为校长,但他“已经在清华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没有去。
父亲长期做高校管理工作,担任清华文学院院长十八年,在西南联大也任文学院院长。一九三〇年和一九四八年,两次被推选为清华校务会议临时主席,主持清华校务。父亲写过大量的教育论著,《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国立清华大学教授会宣言》、《大学与学术独立》、《论大学教育》等。
父亲很爱护学生,他曾说在学潮中,学校负行政责任的人是政府任命的,不可能公开站在学生一边,但和学生又有师生关系,爱护学生是当然。所以只能中立,希望学生不要罢课。这一态度与蔡元培、梅贻琦都是一样的。国民党军警迫害的学生只要信得过他,到家里来隐蔽,他都尽力掩护,从不问他们姓名。他保释和掩护过的学生有黄诚、姚依林等。
他认为大学要培养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识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术学校就能做到。大学则是培养完整灵魂的人,有清楚的脑子和热烈的心,有自己辨别事物的能力,承担对社会的责任,对已往及现在所有的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欣赏。
他是自由主义的教育家,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在北大、清华、联大维护和贯彻那些教育理念:学术至上、为学术而学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等。
一九四〇年,教育部长陈立夫三度训令联大,要求统一全国教材、统一考试、设立核定的必修课程。联大教授抵制这一命令。信是父亲写的,列出不从命的几大理由,说“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岂可刻板文章,勒令从同”、“教育部为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大学为最高教育学术机关。……如何研究教学,则宜予大学以回旋之自由,教育部为有权者,大学为有能者,权、能分职,事乃以治”、“教育部为政府机关,当局时有进退,大学百年树人,政策设施宜常不宜变”、“师严而后道尊,今教授所受之课程,必经教部之指定,使教授在学生心目中为教育部之一科员不若。在教授固已不能自展其才,在学生尤启轻视教授之念”等,后来联大没有按照教育部要求统一教材和课程。
教育部提出给联大担任行政职务的教授们特别办公费,也被拒绝了。信显然也是父亲写的,说“同仁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于教课之外肩负一部分行政责任,亦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冀任何权利。……倘只瞻顾行政人员,恐失均平之宜,且令受之者无以对其同事”。联大能够“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也有父亲的努力。
这些教育思想在父亲是一贯的,在一九四九年后被作为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批判,他还想方设法写文章或发言,为之辩护。提出“抽象继承法”,写《树立一个对立面》,提出大学哲学系应该培养哲学工作者,而不是普通劳动者,当然受到更严厉的批判。
父亲是爱国的,别人问他一九四八年为什么从美国回国,我对这个问题很惊讶,他不可能不回来。政权可以更换,父母之邦不能变的。父亲对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他在西南联大碑文里写中国:“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他曾撰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写了挂在书房东墙,人谓“东铭”,与张载的《西铭》并列。父亲尝引用《西铭》的末两句:“存,吾顺事;殁,吾宁也。”来说明自己对待生死的态度,虽然风狂雨暴,他活得很怡然、泰然。他生前自撰茔联,“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这联现在就用甲骨文刻在父亲的墓碑背面。
下面说些杂事。我几十年在他身边,身兼数职,秘书、管家、门房、护士兼跑堂。他的脑子很好使,什么都记着。平时看起来完全不问家事,但会突然提醒我:“明天该订牛奶了。”一九四五年祖母去世,父亲回家奔丧,县长来家拜望,父亲不送。而家里旧亲友来,都送到大门。乡里一时传为美谈。一九四八年他从美国带回一个冰箱,在清华是惟一的,大概全北京城也不多。得知校医院需要,当即就捐了。
父亲喜酒,但从不多饮。三十一岁时曾和另三位先生,一夜喝了十二斤花雕,这是少有的豪放了。父亲还很幽默,他在家时常给我们讲笑话,比如柏拉图买面包(1)。哲学教授们自称为“哲学动物”,有时用哲学开玩笑。抗战初期,西南联大几个教师从长沙赴昆明,过镇南关时,父亲的手臂触到城墙骨折。金岳霖对我说,司机警告大家,要过城门了,不要把手放到窗外。别人都照办,只有我父亲开始考虑,为什么不能放车外,放和不放的区别何在,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何在,还没考虑完,就骨折了。
父亲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称“呆若木鸡”。一个人的时候就背诗文,最喜韩文杜诗,还有《古诗十九首》。我现在知道他八十五岁以后从头开始写《新编》有多难。我现在才七十九岁就不行了。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父亲毁去了皮囊。他去世后,我还能收到寄给他的信。第一次拿到时,心里又凄然又异样,好像混淆了阴阳界,好像父亲还活着……
父亲很幸福
张岱年先生说,我父亲做学问的条件没人能比,他一辈子没买过菜。我们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父亲在家里万事不管不问。父母像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专管做学问,一半料理家事,配合得天衣无缝。
父亲的一生除晚年受批判、受攻击以外,应该说是比较好的,家庭幸福,高寿,要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他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他母亲吴清芝太夫人,我母亲任载坤先生,还有我。写了首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其实我持家不行,做饭菜没法跟母亲比。
外祖父任芝铭公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同盟会成员,一辈子忧国忧民,浮夸风盛行时,河南饿死人很厉害,他有机会就说,到了北京更要说。不知道是否有点作用。
母亲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当时是女子的最高学府。我在清华附小读到三四年级,抗战了,有一年没读书,到了昆明后接着上学,等于跳了一级,功课跟不上,母亲就辅导我,鸡兔同笼四则题等,都是母亲教的。母亲的手很巧,很会做面食。朱自清曾警告别人,冯家的炸酱面好吃,但不可多吃,否则会胀得难受。家里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孩子教养、亲友往来,都是母亲一手操持。小学布置作文《我的家庭》,我写:“一个家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并不重要。”
西南联大在昆明时,大家在困难环境中互相帮助。王力夫人的头生儿子,是母亲接生的。王夫人夏蔚霞告诉我,王先生进城上课去了,她要临产,差人去请冯太太,冯先生也来了。后来是母亲抱着她坐了一夜,第二天孩子才落地。
我们家其实没过几天好日子。父亲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是在清华园。三十年代,工字厅西南侧有三栋房子,甲乙丙三所。梅校长住甲所,我家住乙所。后来到昆明,生活非常苦。抗战后期通货膨胀,什么都值钱,就是钱不值钱。一个月的工资有几百万,不到半个月就用完了。联大教师组织了一个合作社,公开卖文、卖字、卖图章。父亲卖字,可是生意不好,从来就没开过张。倒是家旁边有个小学,母亲就在院里弄个油锅炸麻花。我帮母亲操持家务。
三年困难时期,邓颖超送给母亲一包花生米,就算是好东西了。当时有“糖豆干部”、“肉蛋干部”的说法。比如十七级以上的干部有糖豆,什么级别的补贴什么。炒个白菜也是好的。改革开放后我去外面买菜,看到那么多品种,高兴得不得了,没有经过的人都不能理解。那些日子,都是靠母亲精打细算熬过来的。
一九七七年,母亲突然吐血,送到医院,都爱理不理的,有个女医生还说,“都八十三了,还治什么治!我还活不到这岁数呢”。有一次,母亲昏迷中突然说:“要挤水,要挤水。”我问她什么挤水,她说,白菜做馅要挤水。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父亲很委屈
这些年,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些人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不用负责任的,这是“文革”遗风。很多不实之词,加在父亲头上,有些是无中生有,有些是深文周纳,是文字狱。鲁迅曾有诗云:“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我很乐观,擅自改了两字:“积毁难销骨,长留纸上声。”事实终究是事实。
先说和江青的关系。我们不认得江青,她曾到地震棚来看望我父亲,是周培源先生和北大党委陪同的,大家都认为她代表毛主席,数百学生聚集高喊“毛主席万岁”。可见大家都是这么看的。北大学生喊“毛主席万岁”,第二天党委就让他表态,当时随便什么事都要表态,不可能不表态的,感谢主席的关怀,来看望大家。这个就变成我父亲的一个罪状,我觉得他太可怜了。
进“梁效”也是北大党委来调动的,这是组织调动,能不去吗?不仅我父亲,其他“梁效”的人,大家也应该理解。一来没法拒绝,二来那时候认为是党的信任,很光荣的。至于江青在党内篡了权,这些老先生们能知道吗?现在有些人不顾事实,硬说冯友兰写诗给江青,还说这是人格分裂等等。他从来没有写诗给江青。如果捏造事实,上纲上线,一个有理性的社会是不允许的。我觉得这么多年,父亲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批判、谩骂和打击,成为众矢之的,却不发疯也不自杀,仍然在他的哲学天地里遨游,真是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
近年来,出现了不少口授历史的书。和朋友们谈起,都觉得其中以讹传讹的事很多。本来聊天可以任意月旦人物,可是落到纸上,还要称为历史,就要有根据,瞎说是不行的。
何兆武在《上学记》里面又说父亲写诗吹捧江青,“争说高祖功业大,端赖吕后智谋多”。我请教该诗见于何处,何先生查不出来,承认自己记错了。出版者三联书店已经向我正式道歉了。这是合乎常理的态度,应该提倡。我希望大家都能尊重事实,根据事实可以做出不同评价,如果事实是编造的,你的评价能成立吗?
一九三二年,教育部请父亲出任高教司司长,他辞了。一九三四年,他从东欧回来,发表演讲《在苏联所得之印象》,被国民党当局怀疑是共党分子,逮捕,差点儿遭牢狱之灾。一九四三年,西南联大国民党党员还推举父亲致函蒋介石,要求他开放政权,实行民主,建立宪政。他不想做官,他只希望国家富强,老百姓生活得好。至于他自己,有这样高的学术上的地位,他并不要求什么。
如果说父亲有什么错的话,他的缺点就是过于信任了。一个哲学家不应该像老百姓那样,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人们可以这样要求他,但请注意,那个时代惨状的出现,是长期“思想改造”的结果。
一九四九年以后父亲一直就在被改造中,是最大的改造对象,因为他有思想。张岱年就说过,冯先生地位特殊,不仅没有“言而当”的自由,甚至没有“默而当”的自由。
一九五二年,他访问印度回来,刚到清华,还没进家门就被学生围攻批斗。他屡次检查过不了关,已经都剥光了,还过不了关,金岳霖、周礼全来看望他,金岳霖说:“芝生,你有什么事就交待了吧。”两人抱头痛哭。
“文革”中,父亲已经七十一岁了,天天有人冲来抄家,搬把凳子搁院子里,要父亲站在上面。家里贴满了打倒他的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贴封条。衣服都封起来了,天冷了,封条不敢拆,父亲就披条麻袋御寒。他的输尿管不通,腰上挂着尿瓶,被拉去批斗,打倒在地。游街时连连跌跟头,还是要继续走。为了斗他,甚至成立了批冯联络站。我不明白,对手无寸铁的读书人,何至于如此。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我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那是仅次于北大和清华的“文革”先进单位。我跟何其芳、俞平伯等一起挨批斗,纸糊的高帽子上写了我的罪名,就是“冯友兰的女儿”。那天回到家,如果手头有安眠药,我肯定就不在了。后来一想,是冯友兰的女儿有什么罪,我偏要活着,我就不死。
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时,父亲在哲学系例行的政治学习会上发言(要知道,学习会是人人都必须参加的)《对于孔子的批判和对于我过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又在北大老教师“批林批孔”会上作《复古与反复古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的学习发言,这都是例行的小组发言,被全国各大报转载,父亲并不知情。
父亲参加“批孔”,有其内在原因,二十年代,父亲在《中国为什么没有科学》一文中,就对孔子提出过批评,这是学术问题,这里不能详细地说。当时“批孔”来势凶猛,“黑云压城城欲摧”。父亲被放在铁板上烤,他想脱身——不是追求什么,而是逃脱被烤。他已经快八十了,要留着时间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再关进牛棚,就没有出来的日子了。另外,父亲的思想中是有封建意识的,他对毛泽东有一种知己之感,对毛主席的号召要说服自己努力跟上。努力跟上也是当时许多老知识分子的心态。
他要把《新编》写完,那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有他的使命感。现在我不能理解,不去批评为什么会造成那种环境,而只批评个人顶不住。我想我们会越来越明白。
我要做完我的事
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星期刚刚给我开了一个座谈会,主题为“冯钟璞先生八十寿辰暨宗璞文学创作六十年”。我并没有立志当作家,但我一直有写作的兴趣。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其实是一篇写滇池月光的散文,十五岁写的,现在找不到,就把十九岁发表的短篇《A.K.C.》算第一次发表作品。之前十七岁还写过一篇小说。
“野葫芦引”是我一定要写完的,《南渡记》和《东藏记》已经出了单行本,《东藏记》得了茅盾文学奖。现在正在写的《西征记》以投笔从戎的学生为原型,有一部分要直接写战争,我担心写不好,也没有办法。我多年来写作都是在业余、事余和病余进行,是“三余作家”。可以加上运动之余和老之余,就是“五余居士”了。现在运动没有了,“四余居士”也可。
在中国写小说也不容易。五十年代我下放回来后写了篇小文章《第七瓶开水》,下笔写了第一句话:天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儿子。后来一想,不行,这不是人性论吗,要批判的,赶紧改掉了。但这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后来我发明了“心硬化”这个词,就是说在革命中,人人要硬下心肠来说假话。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坚持,把我的小说写完。父亲写完了他的《新编》,我也能写完我的东西。
我写小说常苦于拘泥于史,历史是哑巴,要靠别人说话。我很同情它。但我写的又是小说,里面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不明所以的东西,真是“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人本来就不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写的历史。所以人生真是个“野葫芦”,没法太清楚。那为什么还要“引”呢?因为我不能对历史说三道四,只能说个引子,引你自己去看历史,看人生的世态。
我写过一个“自度曲”表达自己的创作情怀:
人道是锦心绣口,怎知我从来病骨难承受。兵戈沸处同国忧。覆雨翻云,不甘低首。托破钵随缘走。悠悠!造几座海市蜃楼,饮几杯糊涂酒。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只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
(2007年11月14日《中华读书报》 记者陈洁)
冯友兰在哲学上的地位
钟肇鹏
中国哲学经历两千五六百年,根深叶茂,源远流长。但“哲学”这个词语则始于近代,是外来的。十九世纪日本近代启萌思想家西周首先把philosophy译为“哲学”。西周对汉学具有素养。“哲”字在《尔雅·释言》训“智”,在扬雄《方言》、许慎《说文解字》里并训“哲”为“知”。知、智古字通。Philosophy本意为“爱智”,所以将它译为“哲学”即是明哲之学,是符合“爱智”的原意的。清末黄遵宪、梁启超到日本后,写诗文,办报纸也采用了这个词汇来表述中西哲学家的学术思想,以后约定俗成,普遍为人们所接受,“哲学”一词取得了大家的共识。

在中国培养学习研究哲学的专门人才,始于北京大学。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在民国以后改称北京大学。当时全中国只有这一所大学。一九一四年北京大学开办哲学系,当时称“文科哲学门”,招收第一批学生。我的两位老师陈中凡(一八八八—一九八二)、黄建中(一八八九—一九五九)先生都是哲学门的第一届毕业生。冯友兰先生一九一五年考入北大,是哲学门的第二届毕业生。当时在哲学门讲授中国哲学史的教师有陈黻宸、陈汉章两位。陈黻宸(一八五九—一九一七)字介石,浙江瑞安人,光绪癸卯(一九〇三)进士,辛亥革命后任第一届国会议员。他在清末即任京师大学堂史学教习,民国成立后,继续在北大任教。陈汉章(一八六四—一九三八)字伯韬,浙江象山人,光绪戊子(一八八八)举人,师事俞樾、黄以周。他博闻强记,宣统元年(一九〇九)即应京师大学堂聘,开始在北大执教。一九二八年后到中央大学任历史系主任。这两位清末的进士、举人,受旧传统思想影响颇深,他们讲中国哲学史都上溯到三皇五帝。据冯友兰先生说,陈介石给他们讲中国哲学史从尧舜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陈伯韬则从伏羲画八卦讲起,据顾颉刚先生说,陈伯韬给他们讲中国哲学史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才讲到《尚书·洪范》。冯先生说:“当时的学生真是如在五里雾中,看不清道路,摸不出头绪。”(2)一九一七年初,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他采取兼收并蓄、新旧并存的办学方针,敢于启用新人,首先聘请陈独秀任文科学长(即后来的文学院院长),陈独秀又向蔡元培推荐胡适,他也聘请。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在北大,使风气为之大变。一九一七年,胡适由美回国,任北大哲学教习,为哲学门一年级讲授中国哲学史。他别开生面,断然从春秋末期的老子讲起。胡适是学西方哲学的,但他又具有汉学家语言文字考据的功底,他用汉学家的考证方法来审察先秦古籍的真伪和时代,根据可征信的史料加以训释疏通。再用西方近代哲学的方法对资料加以分析研究,使其条理化、系统化,不仅方法新颖,在识断上也大大高出于前人。蔡元培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写序说这本书的特点:第一,“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的确是一种独到的见解。第二,打破了封建时代“定儒术于一尊”的“正统”观点,平等地对待诸子百家,“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第三,他不是用平行的方法记述各家学术,而是把学术思想“递次演进的脉络”显示出来,对于思想的发展加以系统的论述。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一部开拓性的著作,一九一九年二月,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初版,一年之内印了四版,到一九二二年印了八版,真是轰动一时,风行一世。顾颉刚曾经听过胡适讲课。顾先生说:“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3)梁启超对这本书的评价也颇高,说他有“敏锐的观察力,致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其中“讲墨子、荀子最好。……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现石破天惊的伟论。”(4)但也指出他讲孔子、庄子最不好,如胡适以为孔子之“学”就是读书,而忽视了儒学躬行实践的特征,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胡适显然失之偏颇。但这些缺点,并不影响《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开拓性和创造性。在六十多年以后,冯友兰先生写《三松堂·自序》仍说:“在中国哲学史研究近代化的工作中,胡适的创始之功,是不可埋没的。”(5)在胡适以前也有写中国哲学史的,最早的是日本学者,十九世纪末日本远滕隆吉就著有《支那哲学史》,一九〇〇年章太炎的《訄书》初印本即加以引用。一九一三年,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由中华书局出版。但这些书不论从质量上和影响上都远不能与《中国哲学史大纲》相比。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写到先秦,原拟还要写中古哲学史和近代哲学史两部分,可惜始终并未完成。这一任务由冯友兰先生完成了。

冯友兰先生于一九二六年在燕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一九二八年到了清华大学,以后一直讲授、研究中国哲学史,这成为冯友兰的终身事业。冯先生有三部中国哲学史,今分别评介如下:
第一部《中国哲学史》二卷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到四十年代重印,冯先生又把《中国哲学史补》里面的《原儒墨》等几篇作为附录加在书末。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及八十年代又由中华书局先后再版。这部书有几大特点。
一、冯先生认为一个时代有一时代精神,而“一时之哲学即其时代精神之结晶”。(6)因之这部书对中国哲学史的分期,既不按历史朝代划分,也不按一般西方哲学史分为古代、中古、近代的三分法。
这部书里把中国哲学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子学时代”由孔子到《淮南子》。“经学时代”由汉代的董仲舒到清末的康有为、廖平。这的确是独具慧眼,体现出中国哲学的时代精神,也可以说是把握住了中国哲学发展的主流和脉络。“子学时代”是诸子并起、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经学时代”的哲学则因儒术定于一尊,成为主流,所以自汉迄清两千多年封建时代的中国哲学,大抵都以依傍《五经》、《四书》诠释经义的形式出现。冯先生的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就是按照这一主导思想脉络做出系统的、独具特识的论述。
二、这部哲学史从孔子讲起,因为冯先生认为《老子》是战国时的产品,所以把老子放在孔子之后,这点与胡适不同。但冯先生也有与胡适一致之处,就是他们两位讲中国哲学史都是从春秋末期开始的,与过去的老先生从三皇五帝讲起大不相同。这表明他们认为只有系统地讲出一个道理,有较完整的体系才是哲学,至于只有只言片语,而无成系统的思想,只不过是哲学史的辅助材料。
三、作者汇通中外,他认为“中国哲学家之哲学在其论证及说明方面,比西洋及印度哲学家之哲学,大有逊色”。(7)“中国哲学家之书,较少精心结撰,首尾贯串者”。但这并不是说中国哲学家的哲学无系统。作者认为所谓“系统”,有形式上的系统和实质上的系统。中国哲学较之西方和印度哲学有所逊色的只是形式上的系统。但就形式上的系统来说,希腊古代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没有著书,柏拉图只有对话录与孔子的《论语》相似。只有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有较完整的形式系统。因之一个哲学家的哲学没有形式上的系统,并不能证明其没有实质上的系统。要是认为中国哲学没有实质上的系统就等于说中国没有哲学,这显然是不合历史实际的。冯先生说:“讲哲学史之一要义,即是要在形式上无系统之哲学中,找出其实质的系统。”(8)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正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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