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讲杜诗(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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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
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
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
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
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
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
几回青琐点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
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
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
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
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
白头吟望苦低垂。
讲《秋兴》八首,恐怕不能细讲,因为一次要把这八首诗都分析清楚、讲明白,时间不够用,如果分为几次讲,中间“断气儿”就没意思了。因此我不准备逐字逐句地像讲古汉语那样讲,而只讲关键性的东西。首先,这是杜甫在夔州的作品,作于大历二年(766),这点没有不同意见。杜甫在夔州已经待过了两年,所以有“丛菊两开他日泪”的话。
杜甫晚年的组诗很多,悼念的诗有《八哀》,谈中兴名将的有《诸将》,都不是一首,都是一组一组的。《咏怀古迹》是一组,《秋兴》也是一组。杜甫一生写诗,他时时刻刻都在尝试。《丽人行》是尝试,《佳人》也是尝试,《咏怀五百字》同样是尝试。有些诗他一生就写了一次,不再重复了,他就是在不断尝试,看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站得住。《秋兴》八首也是杜甫的尝试。
题目叫《秋兴》,不是“秋感”,也不是“抒怀”。杜甫也没有用“咏怀”的词。“秋兴”,换句话说这“兴”就是赋比兴的兴,是由此及彼;“秋兴”就是因秋而有所感、有所联想。这八首的特点就是“兴”,是“兴”体。我认为这八首诗中第一首是总纲,仔细读一下,第一首也是写得最好,最能够体现出既是秋天,而又是“兴”。从第二首开始,一直到第八首,他思想集中点,都不在四川夔州,而在长安。特别是第四、五、六、七、八首,全是长安,回忆在长安的生活,也提到他在长安见皇帝、上朝、做小官,觉得跟最高统治者还是有过接触的。后面几首的“兴”主要是“兴”在长安,而第一首是在夔州。当然,既然叫“兴”,而且是“秋兴”,所以内容有的写“秋”比较多,有的写“兴”比较多。总的说来写“兴”多,而到后面写“秋”往往是点一句就完了,像“鱼龙寂寞秋江冷”那首,剩下的就和“秋”没关系了。
同时,我还有一个看法,这八首的次序不能颠倒。我尤其反对在组诗里挑出几首来讲。本来是一组诗,挑出来就给人家割裂了,喜欢哪首就讲哪首,这不是法子。我说一下这八首诗不能颠倒的原因。实际上八首诗的线索、脉络是很清楚的。第一首“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是傍晚,由傍晚写到天黑。第二首“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然后是“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到夜里了。第三首是第二天清晨,“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最后写到长安,从“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下就扯到长安去了,就回不来了,此后一直是写长安了。第四首“闻道长安似弈棋”,主要写长安,最后还归结到自己,实际上这首诗里就没什么“秋”了,只是第七句点明了一下。第五首接着第四首的末句“故国平居有所思”,从“故国”引起自己当年在朝廷的回忆,线索很清晰。“蓬莱宫阙对南山”,是写皇宫了。第六首追写唐玄宗,把夔州跟长安联系起来谈。“瞿唐峡口曲江头”一句就把他所在的当地跟他念念不忘的长安联系起来了,这里有点技巧。第七首“昆明池水汉时功”,还是由开元天宝之盛转入乱后之衰,最后结到自己。第八首“昆吾御宿自逶迤”,不但写朝廷有今昔不同,自己也有今昔不同。所以《秋兴》八首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他早年在长安的那一段生活,思想注意力集中的焦点还是在长安,他对时局、对当时社会和国家的政权都有看法。因为长安毕竟是政治中心,所以他的思路去了就没再回来,一直是长安。《秋兴》八首也是老杜一生经历的一个很简明的概括,我把八首诗的总体情况就先大致说到这儿。
我个人有个看法:《秋兴》是名篇不成问题,这组诗的特点是以写作技巧取胜;按思想内容说,不一定超过杜甫那些零星的七律。《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一直到最后“日暮聊为《梁父吟》”;尤其是《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我认为这些七律的思想性都不低于《秋兴》,甚至比《秋兴》还要突出。《秋兴》的特点就在于它是组诗,而且在写作技巧上更成熟了。
为什么我说第一首写得最好呢?因为第一首没有涉及过去的回忆,没有说他过去在长安的生活怎么样,而主要写的就是当前他在白帝城、在夔州的感受。头一句把秋天的特点写出来了。“玉露凋伤枫树林”,请注意一件事情:到现在为止,秋天看红叶还是一道风景。我在十几岁刚学作诗的时候就发现,人们对于黄叶是感觉到凄凉,而对于红叶是欣赏的;但实际上红叶也是一个衰败的现象,叶子先红,红之后就该掉了。杜甫能够知道红叶不是一个好兆头,说“玉露凋伤枫树林”。你仔细想想,它这是一片红叶,不是一片黄叶。白居易《长恨歌》里有一个写法,人家就不懂:写唐明皇回到皇宫以后,秋天了,树叶全都落下来,没人管,“落叶满阶红不扫”。人家说“落叶满阶”应该是“黄不扫”,怎么“红不扫”呢?我说当然了,“黄不扫”还写它干什么?“黄不扫”那就没味了,不是诗了。我这里讲个笑话,有点“水分”啊。我父亲讲课,有时给学生讲诗,老是用这种办法,测试你的文学细胞、文学智商到底有多高。他在南开大学教书时,我帮他看卷子。他出了一个题目,就一句话:“一叶落□天下秋”,中间空一个字,请学生填一个字,填好了就满分,填不好就不及格。最好的答案是什么?是“一叶落而天下秋”,用一个虚词。一般大伙都能及格的水平是什么呢?是“一叶落知天下秋”,知道的“知”。只有一位,我给父亲念,没给他及格,他写的什么?“一叶落地天下秋”,这不能及格。我觉得这法子不错,很能测试对于文学欣赏的程度。“一叶落而天下秋”,“而”虽然是虚词,但给你想象的空间;“一叶落知天下秋”,“知”是实词,已经实一点了;至于“一叶落地天下秋”,叶子不落到地上,难道落到天上去吗?太糟了,肯定不能及格。
下面写江水,长江水。“江间波浪”是地上的,可是“兼天涌”;“风云”是天上的,可是“接地阴”。这一片暮秋的景象,整个是一个气压很低、很压抑的环境。再仔细琢磨琢磨,“玉露凋伤枫树林”是实景,杜甫真看见了;第二句“巫山巫峡气萧森”是虚的,这是实——虚。“江间波浪连天涌”,杜甫就在江边上,它也是实;可是“塞上风云接地阴”是虚的。当时杜甫在夔州,不能算是“塞上”。要往长江上游说,到西藏是“塞”,往北说,长城是“塞”,在三峡一带谈不到“塞”,但古人写四川有时用“塞”,因为太靠边了,所以用“塞”。这四句写秋天,是实——虚——实——虚。我认为写得最彻底,写得好。
下面“丛菊两开他日泪”,我不认为“他日”是指从前。有人说杜甫在夔州呆两年了,这两年他都哭,“他日泪”者,是昔日之泪、往日之泪?我说不是。由于杜甫在夔州只是寄居,他时时刻刻想离开三峡往北去,他要回家。一年走不了,走不了就伤心啊;第二年又走不了,走不了又伤心啊。伤心就哭,所以说“丛菊两开”。“丛菊两开他日泪”是说现在把我想要回家的,未来的那种伤感“透支”了。“他日泪”应该是我真正离开了夔州以后,惜别也好,回顾这些年的坎坷也好,我可以哭。而现在走不了,走不了别扭啊,也哭。这个哭是为我未来的命运而哭的。所以这个“他日”我不主张当“过去”讲,还是应该当“未来”讲。下面一句更好了:你想回家就得坐船,工具就是一条孤舟。有了这个孤舟你就可以出三峡,可以奔湖南、湖北,最后杜甫还是死在湖南了。这首诗最核心的两个字就是“故园”。杜甫老想着要走,可是走不了。所以“孤舟一系”,“系”读jì,就是这个船动不了,老在这儿拴着、停着,我就离不开夔州,走不成啊,所以我的“故园”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孤舟一系故园心”。
下面“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看起来这两句很客观,天冷了,大伙都要忙寒衣了。古代的布料、绸料做衣服以前得下水,衣服料子下水以后要用砧把它打平,叫“捣衣”。李、杜的诗经常写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也有“捣衣砧上拂还来”。“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老百姓全都忙着过冬了,大家赶着做寒衣了。那么我就想要问一个问题,题外之话——杜甫寒衣准备得怎么样了?很难说,他没有写自己怎样,但是整个的老百姓都在准备寒衣,“九月授衣”。杜甫有没有寒衣?到底是他的寒衣足够过冬了,在看别人紧张地做寒衣;还是他没钱做寒衣?所以这地方杜甫很含蓄,他没有说自己有没有寒衣。可是从这个口气来看,大概他那个寒衣有问题。后来清朝人黄仲则就够直截了当的,“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说穷得就做不了寒衣。黄景仁这两句诗好不好呢?也好,他说得直接,那真是心里话,就是太穷了,别说皮袄了,连夹衣服还没有呢。对照黄景仁的这两句诗,就看出杜甫此两句还不失“温柔敦厚”,也就是含蓄。他没有直接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对他自己的影响如何。他的家里人是不是也参加了这个寒衣的准备工作呢?还是光看别人很紧张地工作而自己无可奈何呢?他没说。
这首诗的“兴”都是很切身的,一个“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一个“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都跟自己有切身的关系。这是“兴”,但是这个“兴”他没有说透。“兴”跟秋有关系,前四句说秋深了,后四句说秋天大家的生活是这样的,而他本人的生活又是如何如何。这第一首诗要用现在的词儿来说,就是只有人性而没有政治性,真正好的诗别老扯到政治。所以后人评杜诗,认为《秋兴》里最不好的,就是那政治性最强的,实际上也不对。我的观点是,什么叫好的政治诗?就是人性体现得最足的那个政治诗。比如《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这是不是政治诗?是。但人情味最足,是最高标准的政治诗。真正最好的作品是高度思想与高度艺术相结合的,让你看不出它在那儿说教。我认为第一首就好在没有多少政治色彩,而主要是生活,主要是自己切身的感受。
到了第二首,杜甫对于朝廷那种“每饭不忘君”的感情就来了。“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每依”者,就是经常依,几乎天天依,每天都要看着长安。换句话说,“每饭不忘君”,时时刻刻老想着长安,这就是政治性了。
“听猿实下三声泪”,《水经注》里说三峡特别难走,听见猿叫三声泪沾裳了,那是民谣。杜甫说“实下”,就是我听到猿声我真哭了。“奉使虚随八月槎”,也是用古典说今典。“奉使”是张骞,他出使西域,在张华的《博物志》和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里都有神话,说张骞走到天河,看到牵牛、织女星了,然后上天又把他送回人间了。二书记载略有出入,但事实指的是一个。就是说乘着槎,即挖的木船,可以走到天河里去。杜甫之所以到四川,是由于严武的关系。严武在四川的时候,杜甫的日子比较好过。中间严武调走一次,他在四川就有点玩不转了。然后严武又回到四川,杜甫有点奔头了,缓了一口气。最后严武死了,杜甫又没着落了。这就是杜甫的遭遇和生活状况,他是寄人篱下。所以他说,如果拿张骞比严武的话,那么我可以沾张骞的光。他希望搭张骞的便,随着船回“京华”长安去,可是没办到,所以是“虚随八月槎”。
底下又想到自己的朝廷。“画省香炉”,说当初在朝廷值夜班,住在皇宫里,点着檀香、麝香。尽管有时夜里有事,但我平时在“画省”里睡的是舒服觉。现在我在夔州生着病,整天趴在枕头上。这个“伏枕”是比较痛苦、凄凉的“伏枕”。“违”者,离也。“画省香炉”离我今天这个“伏枕”的日子非常远了,跟现在的生活是正相反了。现在我听到的是胡笳的声音、边塞的声音。四川老有战乱,“悲笳”就象征着战乱还没有安定。“山楼粉堞隐悲笳”还有一层意思,凡是胡乐奏的,都引人思乡。可以用中唐李益的诗来对照:“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一首叫“横笛偏吹行路难”,再有李白和陆游都写过《关山月》,像这样的诗全都是思乡、怀念故土。所以“山楼粉堞隐悲笳”,听见这个声音就引起自己思乡的那种感情,而且更深切了。
杜甫从“落日斜”就看北斗,大半宿也不睡,就在这儿回忆过去。他不是忆苦思甜,他是忆甜思苦,现在的生活太不好过了。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原来月亮从山的东边出来,还照着山顶,离我很近,现在大半夜过去了,它已经到了江边了。有的时候诗用不着细讲,但是特别好。就像这句写时光流逝,写得那么带诗意。《赤壁赋》也有这个描写,开头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最后是“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宿过去了。这里不是一宿,是傍晚的一段时间。“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是“兴”,可是这里也有不是“兴”的,大部分还都是具体生活的回忆。
第三首到了第二天了。“千家山郭静朝晖”,早晨起来山城是很安静的。“翠微”是半山腰,我的家就在半山腰。“日日江楼坐翠微”,我整天就坐在半山腰看,看什么呢?“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这两句是眼前景。渔人是没有定居的,今天上这儿,明天上那儿,但别看他长期出外,最后还是有个归宿。
一宿叫“宿”,两宿叫“信”。他在白帝城的江边老看见有渔船。虽然渔船是不定的,有时候呆一宿,有时候呆两宿,好像很潇洒,但是打鱼的人迟早都是要回家的。“燕子”是候鸟,现在秋天了,它们都又回到南方来了。“故”者,常常也,经常在这儿飞。可是春天一来,燕子又飞走了。换句话说,渔人也好,燕子也好,都不是死盯着夔州住一辈子的,诗里有文章。而我在这儿是寄居,我也不想在这儿呆着,我就好比那燕儿、渔人,但是燕儿和渔人还能回去,我呢?诗句含有这层意思。
下面两句最难讲。曾经有三个清华大学的名教授研究过这两句,杨树达写过信,我不记得是给陈寅恪还是刘文典了。我看过他们的文章,这两句最难讲。匡衡在汉元帝的时候曾经抗疏,但看《汉书·匡衡传》就知道匡衡是个小人,当他没有发达的时候,他是直言抗疏,后来有机会了,他结交宦官、外戚,就是内宠,最后官做的很大,做到了宰相。匡衡做宰相很不冠冕堂皇,很不光明磊落,他是靠着走后门、靠着运动上去的。所以匡衡虽然很有学问,早期声誉不错,但在历史上评价不高。照字面上讲,杜甫也曾经“抗疏”,他是为了救房琯。你要治房琯的罪我就抱不平。因为他是拾遗、言官,这也是他的责任所在。但是一抗疏就倒霉了,官也丢了,被降级了、贬出去了,杜甫就因为救房琯而遭到不幸。诗人说我早年也曾像匡衡一样抗疏,但是我的结局可和匡衡不一样。匡衡会走后门,他的功名可不薄。我不行,我抗疏以后就再也走不了运了。我不会他那一套,我的“功名”可是“薄”。这不好讲极了。匡衡占便宜,汉元帝以后独尊儒术。宣帝是元帝之父,倒说汉家自有一套治理国家的办法,外儒内法,不止王道,还有霸道。他讨厌太子,认为元帝太懦弱。其实元帝倒是一个儒家信徒,遇事犹豫,拿不定主意,王昭君在他手上就倒了霉了。而汉元帝之后的成帝是个酒色之徒,更不怎么样了。西汉后期,宣帝以后就滑坡了。哀帝不光是酒色之徒,还搞同性恋,结果最后王莽就上去了。等到哀帝之后的平帝,完全是个傀儡,王莽就把他收拾了,最后王莽坐天下。这里说“匡衡抗疏”,其实匡衡功名不薄;而我杜甫虽然也一样抗疏,但是却功名薄。下句“刘向传经”是怎么回事呢?刘向是汉朝的宗室,他是楚元王刘交的后代。而且刘向是个大学问家、大经学家,还是版本目录学的开山祖师。他不是在内阁校书吗,但没校完就死了,他把事业交给儿子刘歆。刘歆的学问倒是不小,也不能说他对于传统文化没有贡献。刘歆是主张立古文经的,也有他的道理。但就是人品差点儿,有一样,刘歆会拍马屁。王莽得势了,刘歆不但依附王莽,还干脆给王莽做了国师。他把扬雄也给牵累了,扬雄也是很有学问的人,也爬上去了。等到后来,听说对于他们这些有点卖国嫌疑的人要处理,扬雄就沉不住气了,从皇宫图书馆天禄阁上要跳下来自杀,最后没死成。所以杜甫就说,“刘向传经心事违”。刘向死了,他的遗愿没有实现。他本来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把它发扬光大,可惜他这儿子不争气,跟他的本心不一样。父亲是个大学问家,是一个忠于汉朝的宗室,儿子倒帮着篡位的王莽,刘歆背叛了他的父亲。就像赵子昂,宋朝的宗室,但是做了元朝的官,所以后人不原谅,天下事很难说。我最近时常临帖,看到碑帖,那时对于改朝换代好像没有后来那么看重。试想,由北魏变西魏,由西魏变北周,由北周变隋,由隋变唐,到了唐太宗的时候,还给隋朝的功臣立碑,隋朝也给北周的功臣立碑,北周也给北魏的功臣立碑,而且有的是世世代代官越做越大,不是说你侍奉这个朝代就不侍奉那个朝代。当时的朝廷、皇帝得看这些门第的贵族眼色行事,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这些门第出身的后代都是世臣,家族的势力非常之雄厚,所以新的皇朝建立了之后,不但不追究这些大臣,反而得利用这些大臣。你捧我吧,我就坐稳了;你都不跟我合作,我的天下坐不下去。那时改朝换代的观念不像后来。后来为什么改朝换代的思想那么严格,就因为宋朝是被少数民族给亡了,被元亡了,辽、金、元都是少数民族,而元是被汉族明朝给亡了,而明之后的清又是一个少数民族。所以现在思想界有个问题,民族主义到底应该不应该肯定。所谓忠臣义士,常常是民族主义的忠臣义士,他对那个王朝尽忠,可是有时也难说。皇族总是越来越庞大,人越来越多。试想,一个祖宗娶八十六个老婆,然后生一百多个儿子;这一百多个儿子又娶八十六个老婆,又生了不知多少儿子,所以宗室越来越庞大。等到了赵孟頫那一代,他跟赵宋王朝的嫡传的根,究竟有多少关系,也很难说,他也就是姓赵而已。也就是沾那么一点仙气,所以赵孟頫就做官了。还有人就说,赵孟頫有个堂兄赵孟坚,字子固,就没做元朝的官。后来因为我编工具书,一考,赵孟坚不算有民族气节,宋朝还没亡,他就死了。赵孟坚也是才子,能书会画;可是他死得早,没等元朝杀进来,已经亡故了。就跟考察做《琵琶记》的高则诚一样,高则诚好像被朱元璋捧得如何如何;但今人傅璇琮有个考证,高则诚是死在元朝亡国以前,明朝还没统一,所以这也谈不上什么民族气节。回到“刘向传经心事违”。杜甫是个诗人,这个“传经”也不一定指学术角度,他的意思就是我也曾经替朝廷做过一番事业。但我认为杜甫这一句诗不完全是指自己,他还有一点影射皇族。唐玄宗的前期是个非常有作为的、仅次于唐太宗的好皇帝,可是晚年就荒唐了,糟糕了。那个肃宗早就想做皇帝,赶上安史之乱,唐明皇跑了,肃宗等不及了,赶快就做皇帝,唐明皇只好变成太上皇。最近我看王永兴先生的著作,里面出现一个问题。以往说唐朝的内禅,只有唐睿宗传唐玄宗是个和平过渡,结果王先生的夫人李锦绣考证,根据《唐书》、《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原来唐玄宗对于睿宗也是逼宫,逼着他内禅。甚至于当初保护唐明皇的忠臣都反对李隆基整睿宗,等到玄宗即位,就非要杀这人——郭元振。其实郭是玄宗的功臣,搞得张说都看不下去了,张说替他讲情,终于还是把郭元振给发配了。朝廷内部的斗争向来如此。唐玄宗本来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可是后期就变成这么一个局面。而唐肃宗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对于弟兄又不怎么样。那永王璘是起兵勤王的,矛头是对着安禄山的,他不是反肃宗的,结果肃宗将他镇压了,捎带上李白也跟着吃了亏。可惜肃宗没做几天皇帝又死了,就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代宗,代宗又不争气,宠信宦官,唐朝的内乱始终没有平息。一直到杜甫往北走,都到了洞庭湖了,还说“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战乱还没平定,后来藩镇割据,唐朝就完了,所以局面越来越差。我觉得杜甫这句诗不完全指自己,“刘向传经心事违”,好皇帝有作为的时候,他的后代未必都好,未必都是能继承父业、一代比一代强的;父亲是个大学问家,是个忠于汉朝的宗室,儿子倒帮着篡位的王莽,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讲的出了老清华几位先生的圈儿了,我甚至怀疑这句指朝廷之间、皇室内部父子、兄弟之间的矛盾。上一句杜甫说,我曾经为抗疏而倒了霉;下一句说,真正传经的刘向也没有满足他的心愿。这才是“兴”,他这话说得很隐晦,很曲折,不仔细琢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正因为朝廷多事,有一帮拍马屁的人跟杜甫当初是好朋友,“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起来了,都升官发财了。这里请大家参考杜甫另外一首七律《狂夫》。《狂夫》里有两句诗写得很沉痛:“厚禄故人书断绝”,我现在在成都呆着没着落,他们都不理我了;“恒饥稚子色凄凉”,我的孩子老挨饿,脸上都没有人色儿。这是杜甫在成都过好日子的时候写的诗。所谓“厚禄故人书断绝”,就是说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他们都升官发财了。杜甫也是杜陵人,当初也是世家子弟,现在可倒霉了。
从“同学少年”就引到第四首。有人说这首诗写得最不好,我不同意,我认为这首写得相当好,真是政治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我离开长安以后,长安的局面再也不像从前一样了。就跟下棋一样,一会儿你赢一会儿我赢。杜甫另外有一首七古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世间都是轻薄人;“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管仲和鲍叔牙的关系已经被“今人弃如土”,现在没人管了,世道变了。所以有时候看社会现象,好多的问题,其实这是传统,从古来就这样。当初孔、孟是什么思想?似乎向来只要是统治者、当官的就占一点便宜。有人问孔子一个问题:父亲偷了一只羊,儿子举报了,这事你怎么看?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是孔子的思想,你说这算精华吗?我认为不是。现在都提倡小孩儿读经,上来如果选这个给小孩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长大了都世故。孟子是什么思想?也有人问孟子一个问题:舜为天子,皋陶是法官,瞽瞍杀人,你说怎么办?皋陶虽是执法如山的法官,舜可是天子,瞽瞍是舜的父亲,瞽瞍是坏蛋,他杀人了,问孟子怎么办。这题目不好回答。要是今天就好办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杀人犯法,一命偿一命。这是今天的观念。那时法律有达不到的地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出了法制治理的范围。孟子就替舜出个主意,我要是舜,就把瞽瞍偷出来,窃父而逃,逃到没人的地方,我们过老百姓的日子。孟子就说,舜碰到这种情况,宁可天子不做,为了孝顺,背着杀人的父亲,走到荒野,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在那儿忍了。可是今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上哪儿躲?所以我认为儿童读经要慎重,没有一定的判断力是不行的。当然,孔孟的道德、学说是很高尚深奥的,但不可一概而论。高深的很难懂,如果讲课人的素养再不高,就有误导儿童之嫌。不如年岁大一些,阅历多了,再读儒家经典,可以辨别是非。“百年世事不胜悲”,就是我所经历的一生太可悲了。“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得势的又得势了,倒霉的又倒霉了,这是内忧。还有外患。你们在这儿升官发财,可是“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从安史之乱以后,杜甫几次都觉得好像天下该太平了。像《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高兴了一阵。但后来又是“西山寇盗莫相侵”,天下总还是有事,家也回不去。诗人说我现在是边缘人物,“鱼龙寂寞秋江冷”,又回到秋;“故国平居有所思”,前六句都是他“有所思”的内容。他说我好像是个旁观者,但我并不是个旁观者,我是一个对朝廷、对国家大事十分关心的人,但我现在是边缘人物,我无可奈何。后面不是说“江湖满地一渔翁”么?我倒成了渔翁了。要说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恐怕比我们现在的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杜甫穷到这样了,“白帝城高急暮砧”了,但他还是“故国平居有所思”。
过去我认为第五首写的最无聊,“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很多旧注说这四句是用典故写长安都城的气氛。现在我说不那么简单。“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外面是终南山,皇宫里面是承露盘。“茎”字是平声,念xíng,就是个金的柱子,上面有一个盘子。秋天到了会接露水,据说喝那个露水可以养生。承露盘是汉武帝时做的,因为特别高,在皇宫里是一个很突出的建筑物。李长吉的诗里也有这个东西。我认为这三、四两句一个西、一个东,是过渡的。“西望瑶池降王母”,相传周穆王去见过西王母,后来小说里也说汉武帝和西王母有来往,还有人说西王母是个妖精,反正她是个女性。我认为这句指的是唐玄宗宠女色。“东来紫气满函关”是老子的故事,这个典故用得好。老子姓李,就是说李姓的天下还有重兴之日。这句是指安史之乱时,东方的将帅起兵勤王,使得肃宗在凤翔可以即位,唐朝的元气总算没有伤,天下保住了,唐朝没有亡。这两句里有这个意思,虽然不明显。也就是《登楼》里的“北极朝廷终不改”。然后五、六、七、八句是说杜甫见到肃宗,皇帝给他官做云云。“云移雉尾开宫扇”,历史上皇帝都是给自己制造尊严的。现在戏台上的宫扇在人的后面,其实古代的宫扇设在人的前面,等皇帝在殿上坐好以后,宫扇打开才能看见皇帝,这显出派头儿。“龙鳞”指龙袍上有龙鳞,“日绕”是说太阳光一晒,看到皇上在这儿坐着。后两句应该倒过来说,“几回青琐点朝班”,那个时候我有时值夜班,我也在青琐门外等着传呼“点朝班”,点到谁,谁去上朝。他把这句搁在最后了,中间插了一句“一卧沧江惊岁晚”。
然后就到第六首。他把夔州跟长安用一句诗就给联系起来了。“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这两句技巧很好,一下子就把现实跟长安连上了。夔州就是三峡,长安就是曲江。“花萼夹城通御气”一句很有微言大义。唐玄宗刚即位的时候就认为,我坐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是我的弟兄保着我,所以他对于宗室、皇帝的帝室,对于他同族同宗的人很是笼络。既不是像太宗玄武门之变把哥们儿杀了得天下,又不是对兄弟没有感情。玄宗为了联络皇帝和兄弟之间的感情,盖了一个楼叫“花萼楼”,供封王的弟兄们在那儿聚会。因为是兄弟关系,所以叫“花萼楼”。另外还有一个情况,就是为了皇帝和皇族过去玩,花萼楼到曲江,它中间有一个夹城,跟过街楼似的,人不用上马路,从夹道就能到曲江了。皇帝可以有特权走这条专修的道儿,所以“花萼夹城通御气”。底下这句很好,“芙蓉小苑入边愁”。芙蓉小苑是个什么形象呢?是皇帝享乐的地方,人很少,很清静,只有杨贵妃、只有皇帝最宠爱的人,在小环境里自乐其乐。既享受,又过着宁静的、平安的,而且又最幸福的日子;但如此安逸美好的所在却“入边愁”,写得太好了。请别忘了上一句啊,“花萼夹城通御气”,玄宗最早的思想是想把宗室之间的矛盾化解,希望国家太平。没想到晚年自己给自己耽误了,所以“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浦江清先生的《杜甫诗选》有一个讲法很荒唐,他说这个殿上荒凉了,本来是珠帘绣柱,现在就剩下黄鹄了。这显然不对。那个“围黄鹄”是图案。这几句都是皇宫:“花萼夹城通御气”是皇宫;“芙蓉小苑”是皇宫;“珠帘绣柱”是皇宫;皇宫通曲江,“锦缆牙樯”是曲江。“起白鸥”也是有典故的。还是那句话,人要是不犯鸥鸟,鸟是跟人很亲近的,所以“锦缆牙樯起白鸥”。
这里杜甫就感慨了。末句还是得倒着念,这“秦中自古帝王州”。照理讲此地应该是太平盛世,可他最后来了一句,“回首可怜歌舞地”,现在是今非昔比了。他就想到了开元的盛世,而经过安史之乱以后,毕竟有所不同了。他这首诗把“秋”搁在前头了,后头就全都是长安的事,没再提“秋”。他那个“秋”点了一下,就是“万里风烟接素秋”。
下边这首呢,诗人也有意思。“昆明池水汉时功”,原来的昆明池是汉武帝修的,这里比喻长安。杜诗里多少次都用汉武帝比唐玄宗。《兵车行》“武皇开边意未已”,就是用汉武帝比唐玄宗的。唐玄宗刚即位的时候,平定天下,用武力扩充地盘,把边塞好多地方都收归唐朝的版图了,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现在想起来,那还是唐玄宗最得意的一段事情。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昆明池”里有些东西还有,其中有个人工做的“织女机”,还有一个石刻的鲸鱼,那个鲸鱼跟活的一样。但是“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那地方没人去了。这今昔之感,诗人也是点到而已,不再往深里说了。再看看这个昆明池里,石鲸还有,织女机还有,但是“武帝旌旗”换样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武功不能谈了,军事力量衰弱了,敌人入侵了,长安还一度失陷。你要联系历史来看,他这句诗就是感慨无穷。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跟上面意思差不多。这菰米本来是为了给皇帝吃的,菰米长在池塘里,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莲子、鸡头米那一类的东西。菰米应该是随长随摘,摘了就吃,特别嫩,特别好吃。可现在是没有人摘了,那个菰米越长越多,越长越多,长得水里头全都是。光长不吃啊,所以“波漂菰米沉云黑”。而那个荷花也没人看了,没人摘了,等到秋天“露冷莲房”,露出莲蓬来了,水面上全都是落花。这四句全都是今昔之感。
杜甫不是走三峡进的四川,他是从秦州、汉中,陕西、剑门那边进的四川,也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那条道,就是陆放翁的诗“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走的是小路,所以说“关塞极天唯鸟道”。而我今天的身份呢,变成一闲人了,变成一边缘人物了。那些个东西我都经历过,织女机我也见过,石鲸我也见过,菰米、莲蓬我都知道,昆明池我也去过,但我现在变成一渔翁了。其实他自己并不是渔翁。换句话说,渔翁都在江湖上漂流,他不会到那昆明池里去打渔——那儿不允许老百姓去打渔,所以说“江湖满地一渔翁”。
最后一首,昆吾是个地点,御宿也是个地点。据说汉武帝曾经在那儿住过,所以那个村子就叫“御宿”。“自逶迤”是说,从长安出来以后,顺着名胜古迹,先到昆吾,后到御宿,然后到紫阁峰,又到渼陂。白居易诗里也有紫阁峰,紫阁峰再往北就进了湖了,就是渼陂。杜甫前期的作品里有一首七言古诗,就是《渼陂行》“岑参兄弟多好奇”,那个陂读pí,也可以念bēi,一般我还是念pí,因为这里是当湖讲的意思。这都是长安的名胜,杜甫早年跟岑参一些朋友都去逛过、游览过。这是一路风景,逛了这个接着逛那个,所以说“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有的注解注出了,注的好,有的就没注出。
底下两句问题就来了。有人说明是“鹦鹉啄馀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才顺。为何要“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颠倒过来,句子多别扭啊。我看仇注和其他的杜诗注解,各自有各自的解释。我先说我的解释:在我们的诗和文里边,往往两个词应该顺着说——或者两个名词,或者两个动词,或者动宾结构,或者是什么样的一个词语结构——硬给它颠倒过来了。倒过来是什么意思呢?一句话应该只有一个重点,现在把这一句话成心拧着说,把它倒过来,它就变成两个重点了。我的《古文精读举隅》里谈到曾巩有一篇文章,他说老百姓对政府不满意,就在房间里议论国家的事情,不公开议论,走在街上就叹气。它应该是“议于室,叹于途”。曾巩的文章就倒过来了,“室于议,途于叹”,这不通啊。不是,他的意思是说到了街上你只能叹气,在房间里你只能议论,这两个都是重点。他把它倒过来了,让你特别醒目。韩愈的《与孟东野书》里也有一句。应该说我们为了吃饭“奔走于衣食”吧?韩愈那句叫“衣食于奔走”,倒过来了。杜甫这两句诗,就跟这儿一样了。它是既着重那个香稻,又着重那个鹦鹉;既着重那个梧桐,又着重那个凤凰。两个都重要,那怎么办呢?所以他就成心把这两个一颠倒,这句子就特别醒目。这是我的讲法,也未必可靠。我最近看仇注,他也是引别人的话,有一个解释。他说香稻是不应该让鹦鹉吃的。香稻满地,都是吃剩下的,就是浪费啊。香稻都让你养的这些家禽给浪费了。特别是“碧梧栖老凤凰枝”,凤凰根本就没有,这是很明显的。他说碧梧长得这么好,应该是让凤凰呆的,可是现在没有凤凰。仇注是这么讲。总而言之这个句子是一个别扭的句子,但是杜甫有他别扭的意图。这种倒句子在杜甫的诗里就出现这么一次,再找没有了,引得后世纷纷的议论,实际上他就是做一个尝试。
“佳人拾翠春相问”,用的是《洛神赋》“或拾翠羽”。是说到了大好春光的时候,在长安盛世,在名胜古迹的地方,很多女性去逛风景,仕女如云,就跟洛神出现一样,漂亮极了。“仙侣同舟晚更移”,注解上说是《后汉书》里写李膺招待郭泰,他们是“仙侣”。岸上的人看见这些名士坐在船里,就望之如神仙。可是这儿不光是用《后汉书》的典故,有古典也有今典,就是有当时的典故,是说自己在这个地方也曾经划过船,也跟岑参等好朋友来过。在长安的时候也曾潇洒过,也曾到处去逛过。上朝啦,逛风景啦,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最后一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是结合到自己。但最后落实到今天,我自己现在还是很不得意的一个情况。八首诗写到最后,用了一个自己也不得不扫兴的句子结束。“彩笔昔曾干气象”,说我这一生不是没有才。当初的志向是“彩笔”,而且还实现了,和江淹梦中拿到彩笔一样。“干气象”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文章可以一直高达九霄云外;另一个,钱牧斋讲“气象”是朝廷的气象。“彩笔昔曾干气象”就是说我的文章曾经被皇帝赏识过。老杜献三大礼赋的时候也风光了一阵,《喜达行在所》以后封了左拾遗,也高兴了一阵。“日绕龙鳞识圣颜”、“几回青琐点朝班”,他有光荣历史啊。“彩笔昔曾干气象”,可是最后是什么呢?现在是“白头吟望苦低垂”。这个“望”不一定是盼望、探望、拿眼睛看;“望”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怨恨、怨望,有一种埋怨、不得意、郁闷的意思。当然这个“望”也有抬头望的意思,但最后还是“苦低垂”,还是耷拉脑袋了,没辙了。“白头吟望”是说,诗人把《秋兴》八首写完了以后,心情并不平静,有很严重的失落感、没法排遣的不愉快的心情。我发现,“仇注”的文学艺术细胞似乎差点儿,仇兆鳌把这句改成“白头今望苦低垂”,他因为上一句是“彩笔昔曾干气象”,既然从前曾经“干气象”,所以今天就“今望苦低垂”,“今望”怎么讲啊?实在是“点金成铁”之手也。
《秋兴》八首里杜甫很写实地把他大半生的经历说了一遍。又用典故,又写实,又回忆,虽然技巧用得很多,内涵还是比较丰富,得仔细琢磨。像《读杜心解》、《杜诗详注》、《杜诗镜铨》、《杜律启蒙》……凡是研究杜诗的,必在这上头下大工夫。今天我就删繁就简讲到这儿。
第十五讲
落日心犹壮
秋风病欲苏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锉,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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