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讲杜诗(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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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龙榆生没选这一首,文研所《唐宋词选》选了。词写一位思妇,惦记远方的游子。天气晴朗,澄澈无边,天气越好,越显得自己的孤独。但春天已经过去了,芳草已到天涯,不知人在何处。登楼只为望远,但还是不要望吧,因为望也无益。时光过得真快,春天一晃就过去了。“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意思很深,燕子衔泥正忙,因为小燕要出生,但游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杜鹃的啼声是“不如归去”,不忍心听杜鹃如此的啼鸣。这是标准的婉约。含蓄到字面上看不出来,表面上很清新,但越读越深。婉约与沉郁,本是同类的,沉郁浓度更大,婉约明快一些,表面上清新一些。以上主要是通过宋词来讲沉郁顿挫。
下面就回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此诗仇注分段太琐碎,我们分三大段。开头到“放歌”为第一段。“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稷与契,都不是一般人敢比拟的,但杜甫仍“窃比”,尽管实现不了,杜甫还是满怀希望有一天可以实现。此诗和《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不同,后者只是发个人的牢骚,此诗思想进步了,“穷年忧黎元”,所忧的事更多了。《登慈恩寺塔》虽说“百忧”,但不具体,只是说“黄鹄”,虽有志向,但没有出路。此诗远远超出前面两首诗,他说自己比拟不伦,尽管实现不了——“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头发都白了,也没有碰到机遇。“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真要死了也就罢了,现在没死,所以窃比圣贤的愿望,还希望有朝一日得到实现。“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所忧者,老百姓,不仅仅是自己了。穷年,是一年到头的意思。我的“拙”与“愚”,被“同学翁”取笑,他们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了,我却越来越不行,可我的志向反而更坚定了,所以是“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我并非不想隐居于江湖,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但是“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杜甫赶上开元的好时代,并不觉得社会完全没有希望,不忍舍之而去。“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现在的朝廷并非无人,好比大厦,并不缺我这根料,但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我既然是唐朝子民,就要忠实于朝廷,本性就是如此。尽管处处碰壁,仍要知其不可而为之。“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如今社会上的人,都是只管自己,即《登慈恩寺塔》“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之意。“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世上都是蝼蚁,何必要学海中的大鲸?请看这里有多少层转折?真是一句一转。“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因此我懂得了人生的道理,蝼蚁需要去逢迎权贵,要想在这个社会上混下去,就要巴结权贵,而我偏不想去巴结。“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所以倒霉至今,我也不想就这样被尘埃所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但是很惭愧,我学不了巢父、许由,他们是天子之尊都不屑于去干,而我还想着给朝廷做点事。我只有放歌表达内心的郁闷。这一段,不说一句一转,至少两句一转,顿挫一次,意思便深入一层,把灵魂深处的东西都表达出来了,这就叫“沉郁”。
第二段是写实,杜甫走过骊山时,是最冷的天气。从长安向奉先走,山都会被吹裂,“天衢”这里指天空,“天衢阴峥嵘”(zhēng
héng),天阴得很厉害。“客子中夜发”,半夜动身回家。“霜严衣带断”,天太冷了,衣带都断了,手指冻得无法屈伸,无法把带子结起来。“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诗人在旅途上艰难跋涉,到山上一看,皇帝正在山上避寒享乐。“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天阴沉沉的,到快亮时,漫天大雾,写得很现实,山路滑而难行。“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山上却很温暖,瑶池蒸汽很足,卫士枪刀撞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留,耽溺也,君臣沉溺在欢娱之中,音乐的声音很大且错综复杂,不是单一的某种声音。殷,大也。“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山上欢宴的都是高官,绝无普通百姓,辛苦赶路的人当然更与之无缘。“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这些官员,所接受的赏赐,都是老百姓受累挨冻所置办的,“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你看程砚秋的《荒山泪》就知道,剥削到残酷的程度,才把织成的丝织品收敛到一起,进贡到京城里。下面又是一个顿挫——“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当初皇帝把值钱的东西赐给你们这些大臣,是希望你们精心治国,让老百姓有饭吃,如果你们不明白皇帝的用心,难道皇帝就白白扔掉这些东西吗?实际上,拿到这些赏赐的人,根本没有想到老百姓,所以你看这对比多鲜明!一面要“鞭挞其夫家”,一方面“君岂弃此物”。虽然回护皇帝,其实这些东西,就是等于白扔了。“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你们这些人中,有点良心的人,应该内心惭愧。这么多的人,都占好处了,都接受了残酷剥削百姓所得的东西,其中但凡有一个人有良心,想想是应该后怕的!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杜甫在《五百字》里所体现的的思想深度,已经超过了李白,李白最有人民性的话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杜甫忧国忧民的诗,深度超过了李白,这是一贯的,甚至到了夔州,他仍然是写“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穷困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可见,杜甫“忧黎元”的思想,到死都是这样,对下层社会不但同情,而且要挽救。杜甫是“杜陵有布衣”,一个工部检校员外郎算什么?无权无钱,但他有这样的心愿。白居易有这个思想,但比他浅,没他这么沉郁,这么深。李白谈不上什么沉郁顿挫。李白最有人民性的作品也比不上老杜,韦应物“邑有流亡愧俸钱”,也只如此而已。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这是说一般的朝臣,还留着余地,下面就是鞭挞了——“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都在皇亲国戚的手里。“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神仙是指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宫中后妃之类。“玉质”,人漂亮。他们在骊山上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行人是“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对比很鲜明。“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冬天能吃到“霜橙香橘”,这在古时很不容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最近我看汪少华《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一书,认为此处的“臭”,就是腐败之臭,不能讲成香味儿,不是《大学》“恶恶臭”。此处就是指朱门挥霍,酒肉腐败。“路有冻死骨”,是写实,不是抽象的话,如此严寒的道路,冻死是很可能的。“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对比如此强烈,我无法再写了。这第二段从旅途过骊山,写骊山上的情况。有人说,老杜也没参加,何以见得如此清楚?大概朝廷挥霍之状,当时百姓都清楚。
第三段,“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车到水边,然后要过桥。“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水势很凶,幸好桥没断,走在上面吱嘎作响,很危险。“行李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行李,是泛指行旅之人。“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希望回家与家人同生共死。回家入门,就听见满室哭声,幼子竟饿死了。“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我宁可不哭了,但邻居都看不下去,为我哀痛。这又是沉郁顿挫。“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我惭愧自己为人父,却让幼子饿死。“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今年收成还不错,但太穷的人总有意外。“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我在百姓中还是特殊的,不纳税,也不用被征去当兵,即便如此,幼子还被活活饿死,那一般老百姓当然会更难过,更不满。“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失业是专指农民丢掉土地,参见《汉书·食货志》,我写过文章。想想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在边境当兵的人。“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我的忧愁与终南山一样高,“澒洞不可掇”,是说愁很大,大得无边。掇,出于《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掇,用手摘。《说文》:掇,拾也。在现代汉语里有“拾掇”一词。《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宋杨简《慈湖诗传》认为掇是掐的意思。林庚先生翻译《诗经》此句为“捡大的掐”,这是我提供的。“掐”是后起字,“拾”便是古写的掐,从“合”的字,读“掐”的很多,如“恰”、“洽”。
限于时间,《哀江头》今天就不讲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鞭挞卫、霍,很厉害,《哀江头》对杨贵妃的态度不一样,我向俞先生请教,他说《哀江头》主要反映的是民族矛盾,对杨贵妃有原谅、同情之意。杜甫下笔是有分寸的。在《五百字》中是批评的,在《北征》中也斥为褒姒、妲己,同样是批判的。
第五讲
少陵野老吞声哭
春日潜行曲江曲
第三讲我们讲了《丽人行》,按照次序还讲不到《哀江头》,但为了对比,我们把《哀江头》提前讲一下。这里先增加一首诗——《对雪》(至德元载,长安)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哀江头》与《月夜》都是安史之乱后,作者陷在长安敌占区写的。天宝十五载,实际上是至德元年,当年改元,私家记载有天宝十五载说法,但史书上没有,称至德元年。天宝十四载安、史发动叛乱,到当年的阴历十一月已攻陷长安。天宝十五载上半年,杜甫把家安置在鄜州,本想从鄜州去凤翔,但中途遇到安禄山的军队,他地位不高,也谈不上俘虏,但也被轰到长安去了。在长安呆到至德二载四月,写《春望》以后不久,抄小路再一次奔凤翔。《对雪》是至德元载冬天所作,《哀江头》和《春望》是至德二载春天作的。我个人认为,《月夜》如果定在至德元载中秋,此时杜甫未必已至长安,所以我怀疑《月夜》不一定是中秋所作,每月十五皆有满月。仇注编在至德元载八月,但安禄山攻陷长安应该在八月之后,因此后人讲《春望》“烽火连三月”,是从至德元载十一月开始算。我认为可能是至德元载的秋天写的,但不必定死为中秋。肯定是在长安写的,但不可能是至德二载写的,此时杜甫已经到凤翔了。在长安写的不成问题,但肯定不是至德二载写的。写作年月不太能确定。至德二载的四月中旬,杜甫有《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肃宗封他一个小官左拾遗,不久去探家,写了有名的长诗《北征》,且标有明确日期,“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这是用史官的笔法。从凤翔到鄜州,中间经过宜君县,经过玉华宫,杜甫写了五古《玉华宫》(至德二载,赴鄜州途中作):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这首诗我是听游国恩先生讲的,有一次在先生家里和他聊天,他讲到这首诗,说这首诗开了宋诗的头儿。此诗的技巧,在宋诗里完全有体现。他说:我从年轻时开始就喜欢这一路诗。宋诗从唐诗过来,杜甫是一个开端者。另外,我还记得一个事情,浦江清先生当年选杜诗,政治性第一,所以《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都不选,但选了这首诗,据说是游先生认为此诗不能不选。游先生给我大概讲了一遍,我很受启发。杜甫到家后又写了《羌村》三首。
今天我们讲《哀江头》、《对雪》、《春望》、《月夜》,下次讲《喜达行在所三首》,中间还有《述怀》、《玉华宫》,如果没有时间,《北征》、《羌村》三首就向后推,最后到卷六《曲江》、《九日蓝田崔氏庄》以及在旅途中写的《赠卫八处士》。然后就是“三吏”、“三别”、《梦李白》,再选讲《秦州杂诗》。接下去就是在成都的诗。
哀江头
(至德二载
长安)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这首诗最好与《丽人行》对读。《哀江头》写的是初春,比《丽人行》写暮春要早一点。“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是初春景象,季节上要早一点。此诗一上来所刻画的气氛,你们不好体会,我是经过八年抗战的,困在租界上,也在敌占区呆过,遇到日本人和高丽人的欺负,那真是“吞声哭”,出门也是“潜行”。哭也不敢大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当初长安城的曲江是游览胜地,老百姓去,帝王贵族也去。《丽人行》里写的都是贵族。此时是初春时节,“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写得好极了。是写春天来了,但春色反倒无人看了。写到此处,把笔又调过来,回想当时皇帝和贵妃游曲江的景象。“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曲江在长安的南面,离皇宫不太远。“苑中万物生颜色。”万物生辉,看着都漂亮。这是皇帝出游的情景。“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这便是杨贵妃。杜诗的版本异文很多,有的好,有的不好,“一笑正坠双飞翼”,其中“笑”一作“箭”,但作“箭”很笨,仇注杜集选了“箭”。实则“一笑”比“一箭”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诗中写杨贵妃陪玄宗出游,辇前才人射落双飞翼。仇注和其他注本都引潘岳《射雉赋》。我按照俞平老的意见讲,这是用《左传》中叔向讲的一个故事:
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昭公二十八年)
这是原典,俞先生说这里一定是“一笑”。才人射箭本领高强是次要的,让杨妃高兴,是主要的。这里有讽刺,但不很明显。我在《读书丛札》中提到杜诗用事的特点,周一良先生审稿,认为这一条牵强,但我没有改。我相信俞先生的意见。《射雉赋》就用《左传》的典故,为什么这里就牵强呢?读诗词,要以意逆志。以意逆志有两种解释,一是以读者之意逆作者之志,这不对,难免一人一说,令人莫衷一是;应该是以作者之意,再探求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即以作者之意逆作者之志。
用典该如何解释,不是太容易的事情。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谈欣赏》,我说不是欣赏,阅读前人的作品,感觉到有一种美感,所以高兴,但有很多时候是“苦赏”,要反复琢磨,琢磨对了,才能“欣”,先苦后甜。这几天我在抄宋词,南宋末年刘辰翁有一首小词《柳梢青》,其中有“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辇下是指都城,当时刘辰翁在杭州;夏承焘先生注的《唐宋词选》,文研所《唐宋词选》,胡云翼《宋词选》,几种注本的解释都说“海上心情”是感叹陆秀夫负帝投海,或是张世杰、文天祥在沿海一带抗元。但这都不是刘辰翁的心情,他已经没有力量抗元。我写过一段笔记,认为是孔子乘桴浮于海之意。后来一想,也不一定恰当。“山中岁月”,本身就有“乘桴浮于海”的意思。实际上,孔子也没有“乘桴浮于海”,只是假设“道不行”才这样的。我五十年前读夏先生的书时,批过一句“此牵强,应指苏武”,与今天的想法竟是一致的。苏武困在匈奴十九年,在北海牧羊,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刘辰翁写这首词时,宋朝已经灭亡,元人统治,词一开始就是“铁马蒙毡”,马都罩着铁甲、蒙着毡子,这显然是蒙古人的马,唱的歌、敲的鼓,都已是异族情调了。所以他说,现在杭州还很热闹,辇下风光依旧,但我要逃避尘世,过的日子是山中岁月。我的心情则是与苏武一样,一辈子都要当苏武了。典故讲得是否贴切,很要紧。不能把这个“海上”一定说是东南沿海。苏武在北海牧羊,也是“海上”。以苏武自比,才切合他困在元朝统治下的心情。既不是张世杰、文天祥的抗元,也不是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是觉得自己像苏武一样,绝对不投降匈奴,乃是一种受罪的、无可奈何的处境。在这个被异族控制的杭州城,我过的是隐士一样的日子,心情则像苏武一样。这样讲更切合实际。
杜诗这里用“一笑”才合适,“一箭”太笨。为什么不说“正堕双飞翼”,而说“坠”呢?《说文》“坠”、“堕”都训“落”。“坠”是高空下落,所以“绿珠坠楼”,不能说“堕楼”。飞机失事,说“坠落”,不说“堕落”。堕,一是距离比较短,一是比较抽象。比较抽象这一点,也很重要。比如说此人“堕落”,不能说“坠落”。《说文》中“堕”作陊,楷书里写作隳,贾谊《过秦论》“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读阴平,与毁坏的“毁”不一样。“堕”可以假借为“隳”。坠,《说文》作“队”。坠不能通“堕”。这便与千金一笑有些接近。杜甫在这几句里微讽杨贵妃,但这首诗的主要矛盾是敌我矛盾,在思想上还是站在皇帝一边的,对贵妃怀有同情。“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一位如此美丽的妃子,再也回不来了。“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皇帝也走了,诗中的哀痛不是从字面上直接说出来的,径直说什么伤心啦、痛苦啦,那太肤浅,这里流露的是深深的哀痛,不是停留于字面,而是用具体的描写,长安附近的渭水还在流,可是皇帝已经去了四川,也不知道长安的情况,彼此消息不通。“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看到江水,细柳新蒲,它们是无情的。难道世道就这样一直乱下去,江草江花难道就一点感情没有,就这样长此以往下去吗?不言哀而哀在其中。王渔洋评价此诗,写安史之乱、杨妃遇害、玄宗西征,只四句,《长恨歌》那么长,其实也不过就是老杜这一点意思。当然,诗体不同,风格不同,白居易有他的考虑,但从精练和深度来讲,王渔洋说得有道理。白居易有些地方是渲染。前人有的批评白居易写唐明皇“孤灯挑尽未成眠”,不像皇帝,像个读书人,局面太小。下面两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我这个本子作“望”,有的作“忘”,还是作“望”好,指要回家,但眼光还看着城北,因为“恋阙”,皇帝的宫殿在城北。
《对雪》一首,从明朝初年开始就有注家认为此诗是惋惜房琯打败仗,但讲诗最好不要讲得这么死板。安禄山入侵后,败仗不止这一次。这样解释与诗本身有矛盾,“数州消息断”,又如何知道是哪个战役打败了呢?至德元载的冬天,杜甫身陷长安,一次次听到败仗的消息。“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这两句是对仗的。杜甫用字讲究,但此诗用了两个“愁”。我试着修改,但哪一个都动不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写雪景真好。这样一个环境,住处肯定非常寒冷。“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这里的“绿”为与下句的“红”对仗,所以写这个。这个字可以有三种写法——“绿”、“渌”、“醁”。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今天还有古意的酒就是山西的“竹叶青”,酒的颜色发绿。古代的酒,大概与今天的啤酒差不多,倒出来上面有泡沫。早年有人在朱自清先生编的《国文月刊》上写文章,把“蚁”讲成了酒上浮了一层蚂蚁。俞平伯先生看到,连说“什么话,什么话”。“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非但没有酒喝,屋里还冷极了,炉中火其实已熄灭,但好像还着着。古有望梅止渴,杜甫这里是望炉取暖。“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用晋殷浩被黜后,书空“咄咄怪事”的典故。究竟国家如何,自己一无所知,只有愁坐书空,一切希望渺茫。全诗没有一个字说悲哀、悲观,但写愁很深。诗题就是“对雪”两个字,没有对雪书怀、对雪有感之语,但书怀、有感,诗中都有了。
春望
(至德二载
长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国破山河在”,杜甫身在长安,周围景象还是老样子。“城春草木深”,“春”字一作“荒”,但作“荒”便索然无味。草木无人管,自是一片荒凉景象。“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各种讲法。一说“感时”与“恨别”的主语是作者,“花”是“溅泪”的主语,“鸟”是“惊心”的主语。由于人感时,所以花也要哭;由于人恨别,连鸟也心惊。我觉得还是别太求之深,还是顺着讲好,“感时”、“恨别”是作者,平时看见花是愉快的,现在因为感时,所以看见花,反而倒难过地哭了;平时听见鸟啼是愉快的,但现在因为“恨别”,反而心神不定。更难讲的是“烽火连三月”。有几种讲法:一说从安禄山陷落长安,头年十一、十二月到第二年正月,但正月尚未到春天,与诗中景象不符合;一说是正月、二月、三月,但打仗不止三个月;一说,至德元年的三月到至德二载的三月,“连三月”是连逢两个三月的意思。我认为,“三月”与“万金”都是虚指,不是实指。治文学宜略通小学,汪中有《释“三九”》上中下三篇。他认为“三”与“九”都泛指时间比较长,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三月”不是实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三年”、“三月”都指时间长久。《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是加重语气。汪中做了归纳,三、九多为泛指。“烽火连三月”是指从开仗以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今后何时能结束,也很难说。“家书抵万金”是说家里没有信,已经“数州消息断”,真要来一封信,那就很珍贵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本来头发就因为发愁而白了,现在越来越少。“簪”属侵韵,闭口韵,与“深”、“心”同韵。
月夜
(至德元载至二载
陷长安时)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对雪》这样的内容,在杜诗中不止一首,《月夜》却只此一首。杜甫很少写游子思妇的诗。《佳人》写一位女性,也只此一首。《丽人行》也只此一首。《赠卫八处士》与朋友惜别,也只此一首。如果总是重复,就会令人厌烦。明朝王世贞《艺苑卮言》,说李白的诗千篇一律,但杜诗一首一样。传世杜诗一千首左右,传世的陆游诗十倍于杜甫,白居易也多,但却难免重复。杜甫很少有重复的感觉。陆游的诗有些甚至词句都差不多。诗应该非作不可,作一首便有一首的特点。文革刚结束时,我给邵燕祥写了一首诗,他保留着,我自己没留底,他印在他的书里,其中一句“一生能得几诗传”。现在人写诗太滥,每逢纪念日必有诗,旅行也必有诗。我对皮日休、陆龟蒙的诗就不感兴趣。读杜诗不会有这种感觉。杜甫有许多组诗,《前出塞》、《后出塞》、《秦州杂诗》二十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八哀》八首。组诗之间也不一样。
浦起龙《读杜心解》说《月夜》是“从对面飞来之笔”。本是自己望月,但开篇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要是改成“今夜长安月,老夫只独看”,这就不是杜诗了。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里的“双”与开篇的“独”,有照应。“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边连宝《杜律启蒙》引其父亲的意见,说这是“遥怜小儿女,未解其母忆长安”。我觉得这个讲法太好了。本来小儿女并不懂忆长安,直说便是废话,是妻子忆长安,小儿女不仅自己不会忆长安,也不了解他们母亲的心情,不了解忆长安是什么滋味。“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幌,可以作帐子讲,古人用床帐,也可作窗帘讲,训帷。虚幌,指透亮的窗帘或帐子。我认为作窗帘讲合适。什么时候,回到家,拉上窗帘,我们夫妻团聚,“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难免要悲伤,在月光之下,我们都哭了,哭着哭着,又转悲为喜,所以是“双照泪痕干”,这五个字里蕴涵多少意思!
最后讨论一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很多解释说这两句是描写杜甫的妻子,写其容貌如何美,望月久了,头发都湿了。傅庚生先生甚至认为杜甫这两句写得太香艳,在《杜甫诗论》中还替他改诗。其实这两句是写嫦娥,是指月亮。我先是在课堂上听俞先生这样讲,俞先生当时以《琵琶记》为例,后来还写了文章,发表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俞先生说因《琵琶记》是元代的,不一定能反证唐诗,所以对自己的意见还存疑。后来俞先生没有将这篇文章收入他的《论诗杂著》,先生说是没找到,还开玩笑说,收了怕杜太太会不高兴。其实,苏轼就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李商隐“月中霜里斗婵娟”,都是通过描写嫦娥写月亮。我找到一条材料,北宋末年的宰相李纲《江南六咏》之三:“江南月,依然照吾伤离别,故人千里共清光,玉臂云鬟香未歇。”这诗太有说服力了,其中“玉臂云鬟”肯定是描写月亮。周邦彦的词,“正月十五”“耿耿素娥欲下”也是一证。仇注引王嗣奭《杜臆》:“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鬟湿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语丽情悲。”所谓看月之久,是说杜甫。可见,王嗣奭也是认为“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指月亮。月光一会儿朦胧,一会儿又明亮起来,不排斥比兴说,这里有一个他想念的人呼之欲出,但不是实写。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我发现一首民歌,杜甫是否受它影响不好说,但可以参考,杜诗的意思恰好与它相反。《子夜秋歌》:“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这是男女幽会之诗,是欢快的场面。杜甫也许反用了此诗的意思,写夫妻重逢团聚的感受。
第六讲
冉冉征途间
谁是长年者
喜达行在所三首
(至德二载
凤翔)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这组诗的题目,一本作“原注:自京窜至凤翔”,这不对,题目就应该是《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凤翔在唐代属扶风郡,地点离长安不太远。诗开头写自己在长安,“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岐阳,就是凤翔,因在岐山之南。
“无人遂却回”,这里有个问题值得讨论。《羌村》第二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其中“复却去”,一般都讲成娇儿本围着我转,见我脸色不好,于是躲开了。正式提出疑问的是金圣叹,他认为“畏我复却去”应该是孩子怕我再走。萧涤非先生也认同,并以陈师道学习《羌村》的几首古诗,作为证明。陈诗确有怕父亲再走之义。我认为陈是学《羌村》,但陈写诗的环境与杜甫不同,不能以陈证杜。萧先生说服不了别人,俞先生、傅庚生先生、我本人都认为是躲开之义,萧先生的文章表面上反驳傅先生,捎带也反驳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讲法,甚至改诗句为“畏我却复去”。这并没有版本的依据。杜诗不仅有“却去”,这里还有“却回”,可见,“却”可连接动词“去”,也可以连接“回”。今人蒋绍愚认为是“怕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我认为这样讲也不妥,杜甫已经回家,家就是他的目的地,说他还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逻辑上讲不通。他若去凤翔上任,就要带着家眷一起走。我在《读书丛札》中有一小文,认为这样讲不合适。他们引的例子也难以自圆其说,萧先生和蒋绍愚都引用雍陶的诗,他们都把“复却”连在一起,讲不通,改成“却复”。我认为“却”就是实词,退却的意思。我跟叶圣陶先生讲过,叶老认为“孩子躲开”这个讲法不成问题,因为“娇儿不离膝”,说明孩子还很小,根本不懂父亲还要走。这个问题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西忆岐阳信”是说,杜甫在沦陷的长安,知道肃宗在岐阳称帝,是唐朝政权的中心,他想办法托人与凤翔方面沟通,但带信的人不再回来。杜甫在长安期盼,但带信的一个回来的也没有。“却回”是一个词,退回来的意思。心情就更加焦急,因此“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凤翔在长安的西面,他整日向日落的西方盼望,望眼欲穿,灰心到了极点。“寒灰”,形容失望到了极点,燃物成灰,灰又变冷,再也扬不起来,心情是很沉痛的。“心死著寒灰”,著,入声,著地,落地的意思。落地之后再也动不了谓之著。寒灰再也动不了,我的心冷得像灰一样,再也飞不起来。秦观贬郴州,有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穷数”,“砌”与这里的“著”是差不多的,用得很拙、很重,一层恨再加上一层恨。“驿寄梅花”,用“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之典,指到郴州后给外面写信没消息,“鱼传尺素”,用“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典故,是说盼家里的信也没有,每件事在我心中都是一个恨,有了便推不掉,所以用了个“砌”字,“砌”和“心死著寒灰”的“著”是一样的,一重重累积。
这四句是在长安的心情。最后两句又到凤翔,“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老瘦,说明在长安的生活艰难,一路也很艰难。关键是要过渡,从长安如何到凤翔。中间两句如何写?第二首里有补充,“间道暂时人”。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诗用陶诗之意,前两句写故人邀请我到田家,后四句是到了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两句就是过渡。林庚先生分析过这两句,他对前后讲得都很简单,突出讲这两句,他说:“这是全诗的灵魂,思想情感与艺术形象交融的顶峰。”说明他最重视这两句。我讲这两句,与林先生不完全一样。这一类景语,虽然是过程,却有关全诗的气氛。孟诗写从城市到农村,是愉快的心情,觉得农村蓬勃有生气,从城里走出来,看到的是绿树把村庄包围,一眼望去看不见村,只见绿树;“青山郭外斜”,是说青山并没有遮住自己的视线,青山虽然在那里,但眼界开阔敞亮,视野是很开阔的。从热闹的、人口密度很大的城市里出来,抬头一看,视野很敞亮。没有这两句,城里到农村,就不好联系。回到杜诗,“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就是过渡。“茂树”与“绿树村边合”意思差不多。杜甫在秦州,《雨晴》写塞柳是“塞柳行疏翠,山梨实小红”,“翠”用得好,雨后的柳树很漂亮,后三字,一字一顿,塞柳整齐但不密,实,结了果子,果子不大,颜色是红的。雨后之景,写得太好了。“茂树行相引”,树虽然“茂”,但是有规律,顺着官道之树走,就会把你带到目的地。杜甫从长安出来是走小路,“连山望忽开”,跋涉之后,快到目的地时,眼界忽然打开。不是“连山”,不足以形容走得艰难。心情要从“著寒灰”,变成“喜达行在所”,就通过“行相引”、“望忽开”来过渡。
第二首“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两句,是补充第一首的。“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回忆长安沦陷时的情景,长安已经冷落了,听到胡笳引起愁思,看到汉苑一片凄凉。然后回到眼前,“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两句,“暂时人”,仇注谓“生死悬于顷刻”,所以是“暂时人”,这个解释最好。如今总算我是活着过来了,但当时在小路上向凤翔走的时候,生死悬于顷刻,随时可能遇到危险。“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都用刘秀中兴的典故,认为肃宗的功业和汉光武一样。刘秀一开始并没做皇帝,是刘玄做皇帝,当时封刘秀为司隶校尉,刘秀做司隶校尉的时候,把西汉的典章制度都恢复了。这里的意思是唐朝的那些制度我又看到了,凤翔有新气象,就好像刘秀起兵的南阳一样。这两句当然正面看是歌颂,也包含了强烈的愿望,希望唐朝可以真正地中兴。“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是痛定思痛的意思,心情由悲转喜,这里才出一个“喜”字,喜到极点,“呜咽泪沾巾”。三首诗是有呼应的,杜甫对唐肃宗是什么看法,诗里都是正面的,《洗兵马》就不是一味歌功颂德了,说的都是对朝廷的期望。这里表面是自己痛定思痛,悲极而喜,实际上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从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起,到现在至德元载。
第三首仍然是有呼应的。这里可以回忆一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忠于唐王朝是杜甫一生的信念,所谓“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他也有牢骚,《醉时歌》就是牢骚,但他对朝廷还是全心全意的。这首诗说自己蝼蚁不如,如果死了,又有谁给自己报信,通知朝廷,通知家人,说自己殉国而死呢?能回到朝廷,也只是自己怜惜自己,为自己高兴。其实我杜甫死了,别人也未必看重,在朝廷上,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在众多的达官显要那里,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真正见到朝廷、皇帝,他反而“始自怜”。但是,我问心无愧,毕竟“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太白是凤翔附近的山,武功也在凤翔附近。郭子仪与安禄山交战,开始时打败仗,后来把兵力聚在武功,保卫凤翔。“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这是“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的理想结局,“太白”、“武功”和“岐阳”又相呼应。唐肃宗任命杜甫为拾遗,官很小,真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下面写上朝,“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一片肃静,自己站在百官的行列里,“七校”是七个军事机构,类似宋代的枢密院,今天的国防部。前面是“心死著寒灰”,这里是“心苏七校前”。我认为杜甫认识到,要想恢复,还要靠军队,靠武力。这里说明朝廷还拥有一定的兵力。“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这与第二首的“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两句是呼应的,杜甫一直希望肃宗是汉光武。“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新数”,一是从零开始,一是从新做起。即毛泽东“而今迈步从头越”,现在是一个新的开始。三首诗第一首是个人的情况,第二、第三带有歌颂的成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题目中的“在”字应该读zǎi,名词读去声,作动词读上声。“新数中兴年”的“中”字应读去声zhòng。
述怀
(至德二载
凤翔)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这诗我们念一遍,“今夏草木长”,用陶诗。“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这是《喜达行在所》中的意思,“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去”,是离开的意思,现在住的这破房子我虽然可以走开,想告假回家,但刚上任,不好开口。绝不能理解成我要去柴门的意思。所以先写封信问一问,听说鄜州那里沦陷,鸡犬不留。想必家中那个破房子被毁,家人也遭难了,可能只有死尸了。家里还能有活的吗?还能有跟我在一起的吗?“反畏消息来”,不是怕家人的消息,而是怕别人带来全家遭难的消息。国家初兴,如果家人遭难,我也只能耽酒以老。这里的“欢会处”,不是往昔欢会。我再深深地想一想,恐怕我真要回去了,本可以欢会团圆的家已经没人了,只是孤零零一个老头了。这便是沉郁顿挫。
杜甫回家途中,经过玉华宫,玉华宫本是唐太宗时建的一个行宫,到高宗时已经没人住,因为离都城太远,变成庙了。经过战乱,此地已是荒凉不堪。从凤翔到鄜州,路过玉华宫。这首诗开了宋诗的头,是宋人写诗的范本。前面讲过,游国恩先生很欣赏此诗。浦江清先生选杜诗,游先生提议,这首诗应该入选。仇注引张耒的诗《离黄州》“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写……”,但张诗只是从形式来模仿,没有从神和精髓上学。没有大量念过宋诗的人,一下子难以体会《玉华宫》和宋诗的关系。学杜诗者很多,如陈师道有的诗学杜甫的《羌村》,有的学杜甫的《古柏行》。从唐诗到宋诗不是一下子变过去的,宋人学唐诗有几个阶段,北宋初年学唐诗是学白居易,唐末风气受元和长庆体影响很大,所谓诗风衰颓,是学白居易没到家,学得低俗了。王禹偁开始也学白诗,从白居易又变成深奥、神秘,转向李商隐,都没离开中晚唐。我有一次和沈玉成聊天,他问陈子昂和李白复什么古,我说当然是复汉魏之古。李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建安以后的诗不足学。唐人复汉魏之古,宋人复古,不是复唐之古,有一段时间,是想复六朝之古,当时沈玉成研究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史,我跟他说,宋人有一段时间想复陶谢之古、鲍谢之古。杜甫说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其实李白不一定沾了这些六朝诗人多少边,说鲍照还可以,与庾信没什么关系,杜甫倒是接近庾信。杜甫此语是在他心目中觉得六朝诗人不错。阴铿也包含在里面。陈子昂、李白是复汉魏之古。宋人由白居易到李商隐,然后就到了杜甫。他们学杜又意在陶谢、鲍谢。后人学宋诗,近人陈三立说,别人都说我做的是宋诗,但倘若我对唐诗没下过工夫,就像不了宋诗。俞先生晚年嘱咐我:不要随别人一起说我学晚明,周作人提倡晚明,我俞平伯没有提倡,我并不学晚明。朱自清先生为他的《燕知草》做序,也说他学晚明,俞先生当时没有反对。俞先生说,我是读文选,学六朝小品的。可见,专学晚明,像不了晚明,必须上溯到《文选》、六朝小品、《水经注》、吴均山水小文、《六朝文絜》中的那些文章,这些读熟了,写出来才像晚明;专学唐诗,就是李梦阳、李攀龙一流。必须从诗骚汉魏下来,把唐人走过的路走一遍,才能像唐诗。
下面附带谈谈宋诗的特点。我曾应孙钦善的邀请,给编《全宋诗》的同志讲过两个月的宋诗,只写了一篇小文。宋人学唐,从杜甫入手,更受韩愈的影响,比如梅尧臣、黄庭坚,与其说像杜甫,不如说像韩愈,学杜到家的,是王安石。“同光体”被认为是清末学宋诗最到家的一个流派,代表人物是陈三立、郑孝胥。郑的诗,早年确实不错,但晚年不好。他自述是学孟郊、贾岛,陈三立评论也如此说。可我认为,郑比孟、贾要宽,他受杜、韩的影响比较大。杜、韩、孟、贾,就到了宋诗,既不通俗如白居易,也不神秘朦胧如李商隐,要求深,又要求气势,所以学韩、孟。
宋诗的特点,我认为第一是刻画工细,对自然景物、人物性格、事件、环境,刻画越来越向深、向细微里去,苏轼也有这个特点,他有时写得很细、很深。这在唐诗里不占主要的。只有杜、韩比较深、细,当然过火了就窄了,琐碎了,从黄庭坚到晚宋的四灵,又走向一个极端。刻画得好的,惟妙惟肖,既有形,又有神,达到这个水平的,北宋就是欧阳修、梅尧臣;北宋、南宋之间就是陈与义、陆游,真把唐诗,把杜、韩吃透了。
第二是夹叙夹议,好诗把议藏在叙里,王安石太分明,议和叙分得太明显,一会儿来一段议论。夹叙夹议要融合。宋人有意为之,但不及杜自然,接近韩愈,如《山石》前半描写,下山后发议论,“何必局束为人鞿”,但我说这不赖韩愈,谢灵运就有人批评他的诗有一个玄言的尾巴,但这议论难道能放在诗的中间吗?必须要先把景致写完,再表达思想,这很自然。最典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群童抱茅而去,追之不得。回家后屋漏难眠,才开始议论感叹。北风卷屋上三重茅时,不会发议论。《玉华宫》就是把议论含在里面,这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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