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7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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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僧惟凤阳一郡饮酒、食肉、娶妻,无别于凡民,而无差役之累。相传太祖(明太祖)汤沐地,以此优恤之也。至吾闽之邵武、汀州,僧道则皆公然蓄发,长育妻子矣。寺僧数百,惟当户者一人削发,以便于入公门,其他杂处四民之中,莫能辨也。按陶谷《清异录》谓僧妻曰“梵嫂”。《番禺杂记》载:广(即广东)中僧有室家者,谓之“火宅僧”。则它处亦有之矣。[40]
这种对已婚僧人的不满,仅在元代时期才开始出现,当时藏传佛教被引入中国。在西藏,这是导致宗喀巴(1357—1419年)改革的几个寺院弊病之一,他“提倡所有僧人回归到传统佛教的生活方式,清除符咒巫术,恢复独身制度,严禁吃肉和饮酒,持守严厉的寺院戒律,开设严格的课程”[41]。改革派是格鲁派或黄帽派。明代的皇帝们,像他们元代的先辈们一样,既支持这一新宗派,同时也支持较早的教派,其中有些教派(如宁玛派和噶举派)允许结婚的神职人员。
在密教性事瑜伽的修习及其根据性空的传统价值的价值转化与某些僧伽成员的世俗化之间,或许有着一种关联。在藏传佛教中,结婚和性事并不一定会妨碍宗教修持。神圣的行者莲华生大师,在7世纪时把密教引进西藏,并与一位配偶一道修习这种佛教,乃是最为著名的例子之一。元朝时期已婚僧侣的出现,可能与西藏佛教传入中国有关,但这到目前为止并不能以任何具体方式来证实。
明太祖对于已婚佛教僧侣这一问题的解决,是尽可能地把他们与世俗社会隔离起来。正如先前所述,教(瑜伽)僧允许到百姓家中操办仪式,但其他僧人则不准与寻常百姓混杂。许多措施被颁发,以阻止僧人与寻常百姓之间的来往过分密切。例如,禁止僧在人群中乞讨施舍物;一家之长不允许妻子或女儿到佛寺或道观去供香。如果他不能如此做,他就将遭到竹板笞打40下,而寺院的住持和守门者遭到同样的惩罚。若无充分的理由,一个秀才或其他行业的人不能进入寺院,并与僧人共享食物。[42]
这些条例确实形同虚设,因为我们既从历史记载,也从通俗文学中得知,密切交往,到寺院去供香,对于有地位和闲暇的妇女来说,是一种喜好的消遣,僧尼们经常受邀请到乡绅和商贾家中诵念佛经和宝卷,而士人们则喜欢到寺院访问并与僧人讨论学问。然而,制订这些律令的事实,仍具有某些历史意义。它们标示出明太祖的一种深层的恐惧,僧伽既易于受到世俗世界的诱惑,同时也可能污染世俗社会。它们还揭示出了明太祖根深蒂固的渴望,即控制并监视寺院生活的方方面面。明太祖试图把僧伽从世俗社会分离出来的最后一个例子,就是他颁布了设置砧基道人职务的条令;砧基道人就是在拥有自身田产的寺院中掌管砧基簿的僧人。他征集佃户上交的租粮,并分配他们要承担的任务。任何与地方官府交涉的事务,都必须交由他来处理,他担任着寺院的生意经理和公共关系代理人的角色。其他所有僧人都不允许与官府发生任何关系。[43]
在许多方面上,永乐皇帝都遵循由他的父亲所制定的条例。特别是在两个方面,这两位明初的皇帝使他们自己获得了护法者的名声。一方面是通过他们自身有关佛教的著述,另一方面是通过他们的编纂并刊行两套佛教藏经的资助者的身份。在明太祖著述文集的20卷中,有46篇涉及到了佛教。他还撰写了大量佛教诗偈。其中有些出现于《护法集》中,这个标题清楚地显示出他刊印这部著作的意图。[44]他还资助了首部明刻大藏经。1372年,他邀请有学问的僧人到蒋山寺帮助校对大藏经的清样。最终,636函包括6331卷藏经得以刊行。由于出版在南京,这一版本以“南藏”而广为人知。为了得到洪武皇帝和马太后的庇荫,永乐皇帝于1420年赞助了另一部大藏经的刻印。这一版本部头稍大,共包括了6361卷,并具有较佳的质量,因为它改正了先前版本的错误,而且还因为它刊印的字也较大。每一页分5行,每行有15个字,取代了先前版本每页6行,每行17个字。由于这套藏经刻印于北京,这个版本被后人称为“北藏”[45]。
永乐皇帝有关佛教方面的著述甚至比他的父亲更丰富多产。他撰写了(或者更可能是让别人写的)《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名经》(40卷)和《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名称歌曲》(51卷)。最引人注目的著作也许是九卷本的《神僧传》。这部《神僧传》始于西汉迦叶摩腾,而终于元代的胆巴,总共收录了208位僧人。虽然绝大多数是僧人,但也有一些是居士佛教徒。我们难以审察该书在选材过程中的标准。尽管某些所收的僧人确实是“充满奇异的变化”,因此被标明为“神僧”,但许多其他僧人却并非因超凡的能力而特别著称,而只是些译经家、禅师以及诸如玄奘、智、窥基和道宣之类的佛教宗派的祖师。另外,他并不遵循著名僧人的传记的分类形式,这种形式在传统上根据其专长把僧人划分为10类。[46]尽管此书与众不同,《神僧传》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为这是由一位中国皇帝所撰写的第一部此类著作。
永乐皇帝的妻子,徐皇后(1362—1407年)[47],由于在一个梦境中接受启示,享有抄写一部佛经的第一人的荣誉。这部佛经名为《大明仁孝皇后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简称《佛说希有大功德经》)。此经被收录于大藏经中。在标明时间为1403年的序言中,皇后解释了此经的缘起。她讲述说,在1398年正月的一个晚上,她焚香和静坐后,正在房中读经。突然,一道略带紫色的金光照满整个房间,似乎在梦中,她看见观音菩萨在金光中现身。她起身迎接观音,观音引她而去。观音站在千叶宝莲花上,手持七宝念珠,走在她前面。她们越过彩云,穿过名为“般若智慧”之桥,抵达了仙境,大门上以金字撰写的一块门匾,上书“灵鹫峰”。走进大门,她看到路上铺着黄金、琉璃、珊瑚、琥珀及其他珍贵材料。那里生长着奇特的植物和唱着佛教乐曲的稀有鸟类。童男童女们列队游行,向佛陀和其他圣人贡献礼品。
她为奇异景色惊叹不已,不知什么福分使她看到此景。洞悉她思想的观音,微笑着对她说,这里是佛陀讲经说法之处。大千世界从未有人有机会至此;但因皇后曾在前世开悟,所以才给予她听闻《稀有大功德经》的特权,因为她不久后将遭逢一次大灾难。此经在所有佛经中最为至高无上,并能够救人脱离所有灾难。如果一个人勤勉而虔诚地诵此经一年,他就将获得“预流”的状态;诵念二年,他将成为一位“一来者”;念诵三年,他即可成为一个“不还者”;念诵四年,他将成为一个“阿罗汉”;念诵五年,他将成为一位菩萨;念诵六年,他将成为佛。然后,观音以甘露洒皇后的头,完全洗净她的心念。此后,观音递给她一部经卷,她发现就是这部佛经。一阅之后,她即能晓其大义;再阅之后,她就完全理解;到第三次诵读后,她就能达到精确诵记。观音对她说,她们在10年后将再次得遇。正当皇后欲言他事时,她被宫女的声音从梦境中惊醒。她当即取纸和笔,写下启示给她的佛经中每一个字和每一句咒语。在三年战乱期间(1399—1402年间的内战),她每天念诵经文,即能感到无忧无惧。现在和平已再次现于天下,她不想把这部令人称奇的佛经据为己有,而愿意把它刊印出来,广泛分送,让每一个人都能共同分享。[48]
此经的哲学内容并无非凡之处。它类似于可在那些大乘佛经如《首楞严经》或《圆觉经》中找到的性空与唯心的教义。最初三页包括佛陀对舍利佛提问的解答:一个人如何知晓“心”和“性”的真实本性,以及一个人如何理解空性?佛陀告诉众人说:“应无所住而生清净心,以如实见得清净故,是名第一希有。世人欲识如来心性,是心性者,我不独有,众生皆具。唯性自性,本根妄想,自心分别,迷常住真心,失真空净性。”[49]
佛经的第二卷的篇幅是第一卷的二倍,并几乎完全都是诸菩萨所诵念的咒言。经文的真实旨意,在结尾时才变得清晰,此时,闻者被告知诵念这部佛经和所有咒言。诵经据说将护持信仰者免遭所有恐惧与劫难,保护诵经者免遭火灾、水灾、劫盗、毒害和野兽的伤害,将帮助逝去的九代祖先都获得解脱,将为无后者带来聪慧的子孙,将保护念诵者免遭堕入阿鼻地狱。最后,经文说:“若善男子、善女人持诵此经一句一偈及一神咒,所获福德无量。”[50]
佛经在一个梦境或幻境中给人类作者以启示,这在藏传佛教中屡见不鲜。这部经包含如此之多的咒语的事实,乃是它与藏传佛教传统密切相关的一大佐证。永乐皇帝其实就是喇嘛教的一位大护法者。这是明代统治者从元代承继下来的一种惯例。敬仰喇嘛的动机,可能既出于宗教信仰,同时亦出于政治考虑。明太祖曾封赐予元廷四位国师以国师的称号。永乐皇帝提高和增加了西藏喇嘛的威望和实权。在他统治期间,有五王,四位法王,两位“西天佛子”,九位灌顶大国师和十八位灌顶国师。[51]五王不仅仅只是赐予宗教上的荣誉称号,他们还被赐予了采邑领地,因此事实上与世俗贵族毫无二致。
明初时期,最受敬崇的一位佛教僧人是道衍(姚广孝,1335—1418年)。他与永乐皇帝的崛起密切相关,并在其余生中继续充任帝国的顾问。他时常被人与刘秉忠(1216—1274年)相比较,刘秉忠曾以类似的方式为忽必烈皇帝服务。但与先前僧名为子聪的刘秉忠不同,姚广孝终其一生都保持着僧人的身份。姚出生于苏州,13岁时成为僧伽。他最初习禅;但发现禅过于深奥难解,他就转归净土宗。在同时还研习天台宗后,他最后回到了禅宗,但仍保持着对净土宗的信仰。在非佛教的研究中,他也同样是折中的。除了研习儒家经典和诗文之外,他还随一位道教大师研究了阴阳、卜卦、相命和堪舆的理论。他还对兵法谋略感兴趣。所有这些研究,都为他在后来为未来的永乐皇帝服务时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1382年,他首次与宫廷有了联系,当时宗泐举荐他参加为马皇后之死举行的诵经法会。此后,他被任命为燕王朱棣即未来的永乐皇帝的宫廷效劳。像在南京的明太祖一样,燕王在北京他身边也是围绕着佛教僧人。由于姚兴趣广泛知识渊博,不久即赢得了燕王的信任和友谊,并成为他在国政和军事事务上的密参。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从1382年到1398年的16年间姚氏在北京活动的详细材料,但人们都相信他说服燕王发动政变,并在三年后成功地帮助他夺取了帝位。所有这些都可能并不完全属实,但永乐皇帝却称许他为战争中功勋最为卓著的官员。1402年,永乐皇帝统治初年,他任命姚为僧录司的总管。两年后,他被任命为法定继承人的少师。皇帝还请他还俗,赐予他一处住宅,两名宫女,以及一个新名字——广孝(“广阔的孝忠”)。但他继续留住在一座寺院中,穿着僧服,并拒绝了所有的赏赐。他仅在觐见皇帝或处理朝政时,才穿上俗服。
绝大多数历史学家,不论他是佛教徒还是儒家,都曾苛刻地评判他。暴乱期间的大多数暴力和杀戮都归咎于姚,即使他曾为学者方孝孺进行斡旋,方孝孺曾是在南京暴乱后被处死的800名反对者中的一员。这种否定性的评价的一个实例,是关于姚与姐姐的故事。当他出家做和尚时,他的姐姐据称曾劝告他要发扬一名僧人应有的慈悲心。她说,这是因为她知道他“好杀戮”。后来,在内乱期间,她为他的参与行为深感悲伤,对人悲叹说,她不理解具有慈悲心的一名僧人何以能够去做这种事情。
1404年,当姚被派往苏州和浙江去执行解除洪涝与饥馑之苦的使命时,他去看望他已有22年未曾相见的姐姐。起初,她拒绝与他相见,称“贵人何用至贫家为?”姚随即改换僧服,再次上她家。在家人的诸多劝说后,她最后才出来见他。当姚连连下拜后,她却斥责说:“我安用尔拜许多耶?曾做和尚不了底,是甚好人?”言毕虞还户,不复再见。[52]
然而,姚并非没有推崇者。晚明佛教大师祩宏曾撰写了两篇名为《姚少师》的短文,称许他并为他辩护。第一篇文章指出,尽管他身居高官的地位,但姚终其一生仍保持着一名僧人身份,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之处。他还称赞姚氏的《佛法不可灭论》一文,在文章中,姚氏把儒、道二教与佛教进行比较。姚认为,既然儒、道二教都仿效天,它们就不可能由天而出。但佛陀教法却为所有天上诸神所遵循,且无一物敢违逆于佛陀。因此,佛教高于其他二教。
在他的第二篇文章中,祩宏为姚氏的世俗经历辩护说:“或谓少师佐命,杀业甚多,奚取焉?然所取于少师者有三:以其贵极人臣,而不改僧相;二以其功成退隐,而明哲保身;三以其赞叹佛乘,而具正知见。杀业非所论也。虽然少师曾靖难中,启奏方孝孺贤者,慎勿加害。即此一言,功过可相准矣。吾是以取之。”[53]
由于姚广孝拒绝回到世俗生活,并为佛教辩护,驳斥对佛教的批评,姚给祩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姚氏的文字著述中,其中最为著名的确实是他的《道余集》,这是驳斥由二程兄弟和朱熹所提出的反对佛教思想的一部著作。他撰此著于1412年,时年78岁。在其序言中,他解释了撰述此著的缘由:“余曩为僧时,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先生《语录》。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世间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二程先生《遗书》中有二十八条,晦庵先生《语录》中有二十一条,极为谬诞。余不揣,乃为逐条据理一一剖析。岂敢言与三先生辩也,不得已也!”[54]
姚广孝的文学才能,还由于他参与了《永乐大典》的撰修,及其有关净土佛教的撰述而不朽于世。这些净土著述中,主要的是:《诸上善人咏》,它称赞了123位据信已往生净土的贤士;《净土简要录》,这是一篇有关往生净土的论述。两部著作都完成于1381年,并都被收录于佛教大藏经中。
明代中期的佛教
从永乐皇帝统治的结束到万历皇帝统治的开始的大约150年间,佛教处于一种严重颓败的状态。这并不是意指佛教的消失。相反,随着更加慷慨大方地修建寺院和大规模出售官衔和度牒,帝国的资助达到新的高峰。佛教颓败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质性的。用佛教徒本身的话来说,末法时代,自唐代以来就一直是一个始终存在的现实,而到了明代时期,则尤其明显;它标明了佛教自身对寺院戒律的松弛和对禅定与经典研究的忽视。
早在1451年,官府就曾出售度牒以筹集银两救济饥荒。15世纪的后半叶时期,这种做法和出售官衔变得更为平常。1482年,一个官衔的价格是120两白银和100担谷子。僧官的数量剧增,大大超出了原定名额的八名。在成化年间(1465—1487年),僧官数目在短时间内,增加到1120名。直到万历年间,僧官数量才最终被削减为四名。[55]明代中期的皇帝们全都是藏传佛教的大护法。他们继续把荣誉和称号赐给喇嘛们。沈德符在万历年间(1573—1620年)的著述,对这一等级制的不同层次作了如下描述:“番僧之号凡数等:最贵曰大慈法王,曰西天佛子,次曰大国师,曰国师,曰禅师,曰都纲,曰喇嘛。宣宗(1425—1434年)末年,入居京师各寺者最盛。至正统初(1436—1439年),遣回本处者至六百九十一人。既而礼部尚书胡滢,再请汰其四百五十人以闻。上命法王、佛子不动,余者去往,听其自裁。盖此辈于禄寺等日给酒馔性廪,有日支二次三次者。此外又别支廪给。”[56]
在成化年间(1465—1487年),有437名西藏僧人持有从法王到禅师不等的称号,有789人则持有喇嘛的称号。他们皆都自由自在地出入于宫廷之中。[57]武宗皇帝如此沉迷于藏传佛教,以至于他于1510年赐予自己为“大庆法王”的称号,有时则披戴着一个高级喇嘛的徽记,并登坛讲经说法。[58]
出售度牒削弱了官府对僧伽和僧官的控制,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出家做和尚乃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情。僧人们所享受的经济上的利益,被视为是普通百姓披上僧服并伪造其身份的一个诱因。15世纪期间,源自于这些做法所导致的松弛变得臭名昭著,并为奏疏者和当时亲历者的叙述提供了素材。余继登在其《皇明田科欶文》中,描述宣德统治(1426—1435年)末年的情形说:近年来,农户与兵户皆欲逃脱赋税与劳役。他们成千上万地伪装成僧尼。他们不事耕织,却食住无忧。甚至更有在其僧房蓄养妻妾,在其道观生养子孙者。道德窳败,莫此为甚。[59]
佛教的可悲情形,由僧人继晓(死于1488年)的著名经历而得以戏剧性地标明。他于成化年间(1465—1487年)在佛教机构中掌握着最高权力,并作为其传记在明代的官修史书中被收于《佞倖列传》的惟一一位僧人而臭名昭著。[60]
继晓,俗姓黄,湖广江夏人氏。其母亲据称曾是一个妓院老板的女儿,而他本人则在京城出售春药。他通过其在“秘术”中的技巧而获得了成化皇帝的赏识。1484年,他说服皇帝在北京西市修建大永昌寺,这项工程需要强迫数百户家庭搬迁,并需要从国库中支出数十万白银的费用。刑部员外郎林春,抗疏反对这一庞大工程,但终归无效。他还称继晓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林春这一批评冒犯了皇帝。在被锦衣卫关进监狱,并杖打30次后,他被贬至云南省担任一个偏职。其他官员也同样因其奏议而遭受报复。南京的都察御史吴文度(1441—1510年)遭到廷杖;而另一位都察史杨鼐1,则被嫡往江西省任职。继晓的恶业最终临到了他自己。他于1485年被迫还俗,并于1488年被捕处死。
继晓掌权时期,也可以看出出售度牒的急剧增加。出现如此之多的僧尼,陈鼐,一位惊惶失措的监察御史,于1479年预示性地警告说:“使不早为处置,大则啸聚山林,谋为不轨;小则兴造妖言,煽惑人心,为患非细。今苏州等处累获强盗,多系僧人。”[61]
继晓代表着被权力与个人野心所腐蚀的僧人的独一无二的例子。他是道教徒邵元节(1459—1539年)和陶仲文(1481—1560年)在佛教界的对应者,邵和陶在数十年后影响了嘉靖皇帝,并帮助他实现其对佛教的迫害。然而,尽管在明代中期绝大多数僧人并不像继晓那样叛教,但他们中许多人都聚集到京师,与太监和朝臣高官们相结交,以便使他们可以获得特权。这一趋向持续到晚明时期,并成为僧伽世俗化的诸多原因之一。王元翰,他于1601年取得进士功名,注意到僧人们都喜欢前往京城。在这些游走京师的僧人中间,上者参访尊宿,以期能得到帮助悟明大事。其次者则是为了求取文章和墨宝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最下者则趋鹜宦官,营办衣食。[62]游走京师的僧人中的大多数似乎都是最后一种类型。
宫廷与僧人之间的密切往来,还在寺院与皇室崇拜之间的密切关系中得到反映。作为朝圣者与留学到过明代中国的日本僧人,通常都对在寺院中公开展现的忠诚有着深刻的印象。僧人策彦周良记载说,在1539年,他参访在宁波的延庆寺,看到在大雄宝殿的中央,毗卢遮那佛塑像的两边设有迦叶和阿难的塑像,而且看到还有一块上书“皇帝万万岁”的匾额,悬挂在大殿正中塑像的前方。两个月后,当他参访径山寺时,在供放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他看到也有三块匾置放在那里。中间的一块,上书“皇帝万万岁”;左边的一块,上书“皇后万岁”;右边的一块,则上书“圣皇太子千秋”[63]。为了国家的繁荣和皇室的安康所举行的祈拜仪式,长期以来一直都是正常寺院活动的一部分。庆祝皇帝的生日,并为已逝的皇帝们举行周年纪念的法会,始于唐朝时期。
早在宋元时期较早朝访中国的日本人,就经常注意到禅僧和禅寺参与皇室崇拜,例如,道元(1200—1253年)注意到寺院每天都在念诵祈求统治者的福祉和国家平安的佛经。除了这些每天的祈祷外,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以及每逢皇帝生日的周年庆祝时,还举行一场祝愿皇帝安康的特别仪式。在宋代时期,道元在有些禅寺中看到题献给皇帝、皇后和皇太子的匾额,与策彦周良大约在300年后的记载完全一致。[64]南宋和元代时期所编订的寺院规约也提供了同样趋向的证据。例如,《幻住庵训约》,由伟大的元代佛教大师中峰明本(1263—1323年)为他本人的寺院——幻住庵所制定的一部私人规约,规定了有一整个月(从农历二月初三到农历三月初三)住僧们都要为皇帝的长命百岁祈祷。[65]因此,明代僧人们承续了一个长期以来为众人所公认的传统,它支持着皇室与僧伽之间的互利关系:僧人们为皇帝的平安而祈祷,希望得到皇帝的保护与赞助。
虽然明代中期的佛教,一般认为正处于一种衰败状态,但作为个体的僧人却在历史上留下了他们的印记,并由于他们的学识与贡献而为人所知。这些僧人们全都是与政治和朝廷保持距离的禅僧。同样也是由禅僧所领导的晚明佛教复兴,并非在一个历史的真空中发生。它虽然反映了这一时代知性与宗教的生命力,以及时代的多样性,但它同时也基于由生活在先前的“黑暗时代”的高僧大德们所提出的道德严肃性和精神准则的崇高理想。在明朝中期,四位名僧的活动,出现在祩宏的《皇明名僧辑略》中。他们是空谷景隆(1387—1466年)、楚山绍奇(1403—1473年)、毒峰季善(1443?一1523年)和笑岩德宝(1512—1581年)。笑岩德宝生活在嘉靖和万历年间,祩宏本人曾短期随他习禅。
空谷景隆[66],为姑苏人氏。19岁时,他偶尔读到了二部禅宗典籍,即由禅宗第三位祖师僧粲所撰的《信心铭》,和由唐代大师永嘉所撰的《证道歌》。自此以后,他立志出家为僧。他前往各地参访,并追随在南京、湖广和浙江地区的所有佛教名师参学。当他28岁时,他成为一个沙弥,并在10年后成为一位僧人。他在杭州昭庆寺接受了具足戒,并于45岁后留在灵隐寺七年。他曾前往天目山朝拜,并且就在向伟大的禅师高峰原妙(1237—1295年)的塔礼拜时,他获得大悟。在其晚年岁月中,他就居住在西湖边上的一座房子中。尽管他是一位禅师,但像明初的梵琦一样,他也倡导称名念佛的净土修行。
当他74岁时,有一位弟子曾问他有关禅净双修的问题,禅净双修是由永明延寿(904—975年)所开创的佛教修行传统。这位弟子援引了永明的说法,“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用以阐明禅净双修的可取性。但他也了解前人称之为脚踏二边船,有陷入水中的极大危险。他问空谷如何解决这两种观点之间的矛盾。空谷回答说:“执守参禅,提个话头,自谓守静工夫,更无别事。念佛往生,寅夕礼诵,皆所不行。此谓有禅无净土也。此等参禅,亦非正气则为守死话头,不异土木瓦石。坐此等病者,十有八九,莫之能救。禅是活,如水上葫芦,捺着便传活泼泼地。故云:参祖师活意,不参死句(公案)。如此参禅,不轻念佛往生之道。寅夕礼诵,亦所遵行,左之右之,无不是道。……(修行者应)内秘菩萨行,外现是声闻。此谓有禅有净土也。”[67]
像梵琦一样,空谷也是一位佛教的护教者,并在他54岁时,撰写了一部二卷本的著作,名曰《尚直编》。在序言中,他把批评的矛头直指朱熹,朱是新儒家阵营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佛教的敌对者:“宋儒深入禅学,以禅学性理著书立言,欲皈功于自己。所以反行排佛,设此暗机,令人不识也。如是以佛法明挤暗用者,无甚于晦庵(即朱熹)也。”[68]
楚山绍琦[69]为四川人氏。9岁时,父亲去世,他就离弃了家庭生活。他的第一位老师告诉他说,由于他智力愚钝,因此对他来说,甚难得悟。正是在这种预言的刺激下,他四处参访,寻找能够指导他的名宿。最后,他被指定去用功参究“赵州无”这一至关重要的话头。
1441年,他开始参究这一话头数年后,他再次前往参见他的第一位老师东普无际和尚。他们之间曾有如下禅机的交锋。师问:“子数年来往住何处?”答曰:“我所住廓然无定在。”师问:“汝有何所得?”答曰:“本自无失,何得之有?”师问:“莫不是学得来者?”答曰:“一法不有,学自何来?”师问:“汝落空耶?”答日:“我尚非我,谁落谁空?”当老师问及他目前的识见时,他念诵了一个偈子,“水浅石出,雨霁云收”。老师斥责了他,不承认他学有所成。傍晚,他被召见并被问及他对此话头的理解,他宣称对此毫不怀疑,因为“青山绿水,燕语鸾啼,历历分明,更疑何事”?老师更进一步追问时,他说:“头顶虚空,脚踏实地。”老师听此,即召弟子鸣钟集众,取其袈裟、拂子以授楚山,传其法印。
楚山喜欢对自己的弟子强调禅法训练的困难,以及信念与献身的绝对必要性。在一次禅期普说中,他对众僧说:“结制解制,但以举起话头为始。若一年不悟,参一年;十年不悟,参十年;二十年不悟,参二十年。尽平生不悟,决定不移此志。直须要见个真实究竟处,方是放参之日也。”[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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