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2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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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810年和819年所定的制度措施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宪宗有意要把他的军事胜利的形象长期地固定下来。不过对于另外几次胜利,我们知道的甚少。但是,虽然中央政府在9世纪的初期和中期已能较紧密地控制地方政府,这个过程很可能从未完成。在宪宗以后,9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几位皇帝都很软弱,他们除了守成之外没有其他作为,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在唐帝国的各个地方都发生了藩镇与州之间程度不同的权力调整情况,不过除了极少数事例以外,我们已很难推想这种权力调整的情况了。
宪宗初年的政治转变
在某种意义上说,唐代历史上新君即位往往是中央政府的一次补偏救弊和实行人事变动的时机,但是在805年,宪宗遇到的问题却异乎寻常。在前10年中,实际上每一个利害上沆瀣 一气的集团有时已被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或者至少被暂时排斥而不能掌权,例如唐德宗以很坏的态度对待职业官僚,二王集团又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宦官。整个政界都期待宪宗能恢复他们被侵夺的特权。他们对他的要求常常互相矛盾,气氛也弄得很紧张。[92]
在皇帝和职官之间显然需要有所和解,这便是他所面临的最紧迫的政治问题。新皇帝摆出了大家所期望的姿态来显示他的正直——遣散了多余的宫廷乐工;拒不接纳所贡的50名妇女去充实后宫,等等。但是,德宗和顺宗在最初都是引人注目地来显示他们的热忱,到后来反而使官僚们失望,而宪宗的诏令却是卑之无甚高论,重点只谈要恢复官署正当的办事程序和重建朝廷的德治。例如,宪宗在拒不接受荆南所献的两只寿龟时,他不仅禁止将来再有人贡献远方异兽,还命令把所有这些“样瑞”都交付有司处理;他不愿意见到它们,不愿意知道它们,除修王者之德以外不愿做其他杂务。[93]
这些行动对于严谨的官僚的风纪来说一定很有鼓舞作用,同样,他们对新皇的关于改变供职条件和奖赏忠勤的命令也抱有热烈的希望。在唐代,它们包含在每逢国家大典——例如新帝即位、改变年号、皇帝寿诞和重大的军事胜利等庆典——时必发的大赦(赦宥)令中。大赦令是一种被人们忽视的史料,对它们的广泛研究会引起人们的很大兴趣,因为它们经常包含总的政策声明和国家形势的总结,以及一些关于特殊豁免、大赦和对贵族、各级官吏、平民百姓——有时也对某些个人——的提升和发放俸禄情况的内容。[94]
806年的大赦令(因改年号为元和而颁布)确实包含了宽大的让步内容。它确实是宪宗初期热情的某种表现;德宗在他统治的最后13年中没有颁布一次大赦,这个间歇期间之长很有些异乎寻常。806年的大赦令给现职文武官员都颁赐了相应的勋或爵,其中包括神策军和地方军队的将军们与军官们。[95]对安禄山叛乱后的任何时候特别立过军功的人的儿子都赐以官,对他们的孙子则赐以出身的权利。对于中央和藩镇显宦的已亡故的父母也给予身后的哀荣。对于安禄山之乱后所有位居宰相之职的人以及对于在代宗和德宗流亡期间仍然在他们身边效忠的人,也另给荣衔。所有宰相和兼宰相衔的藩镇官员(即所谓“外使宰相”或“使相”)以及其他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大官都可选一子立即当官;这是正式“选”试之外的便宜办法。它还规定在学校内设立100个“学生”的名额以招收无业的文人学士。
至于这些内容有什么实际意义,这还很难说。可能有许多人重复享受某些待遇,但也有些内容实际上几乎无人可以享受。但是重要的是下列几点:(1)宪宗给了几乎每一位官员以某种关怀;(2)那些有可能被遗忘的不满分子,例如那些舍此即不能得到一官半职的军事英雄的后裔们也得到了安抚;(3)那些官居极品的人尤其受到优渥;(4)有了定时屡颁大赦令的希望。
这一安抚性的和论功行赏的政策也扩大到某些具体个人身上。郑絪(752—829年)便是最好的例子。郑絪原为翰林学士,曾在805
年2月支持顺宗的继位,后又安排顺宗逊位于其子宪宗。为了酬报他的忠诚,宪宗任命郑絪为新设的翰林承旨,后更为宰相。郑絪居宰相位的三年半时间政绩平平。他的任命显然是政治性的,而且一经研究无疑会发现,那时的一些高级官员的任命不乏与此相类似的情况。[96]
和这些发展相联系的是宪宗对政治上的不良分子实行了有节制的报复的明智政策。首要的打击目标当然是王叔文集团,如上所述,他们已被斥逐异域。但重要的情况是,除了二王本人之外,宪宗不像其祖父德宗当年可能做的那样,他并未处死一人。另外,清洗的范围非常谨慎地只限于真正参与过805年事件的那些人,并不像历来所为的那样殃及罪犯集团的家属或亲朋故旧。在二王集团以外,宪宗甚至更加审慎。他下令终止了某些确实罪恶昭彰的行为(例如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宣慰东南时的淫佚放纵即是[97]),但是皇帝显然知道,如果要有力地处理最近的一切坏事,那可能失之公正和造成分裂,因为这样不免有不少挟嫌报复和其他特殊情况会起作用。
在杜黄裳做宰相的805年后期和807年初期这一段时间,皇帝和官僚的新关系甚至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杜黄裳(738—808年)是原为宰相而又与二王集团关系非常密切的韦执谊的岳父,在通常情况下他不大可能晋位宰相,因为株连同伙向来是一般规律。可是,杜黄裳曾经避免直接卷入二王集团,而且他助长了他的女婿对二王集团的疑虑。杜黄裳之能够官居极品,充分证明了宪宗怀抱着和解的政治姿态。除此之外,杜黄裳不同于年迈的杜佑(他一直在长安做荣誉性的宰相,直至812年去世时为止),虽然也同样处于高龄,却享有实权。杜佑很受尊崇,但看来被视为知识界中我行我素的人,而杜黄裳则是传统的经世论主流中的代表人物。他是进士,原为战争英雄郭子仪的门生故吏,也是政府许多重要衙署的老臣,例如他做过吏部侍郎,这在8世纪末年是尚书省内最重要的职位之一。他曾主持791年的进士考试。他也有许多直接的敌人。在8世纪90年代中叶他与裴延龄发生过冲突,在德宗的半隐退的时期根本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在官僚集团中,人们再也选不出比他更能说明问题的典型的人了。
杜黄裳是宪宗要实行军事中央集权化计划的政治推动者,是第一个在朝廷公开提出皇帝应该遵循德宗的“姑息政策”还是应该另辟蹊径的官员。[98]宪宗这时对于采取突然的军事行动仍然持审慎态度,他认为对西川的叛乱将领刘辟采取任何行动必须有周详的准备,但是杜黄裳坚决认为有前车之鉴,所以必须先发制人。他说服宪宗任命神策军使高崇文统领全部禁军,因为宦官只会在军事系统和地方机构中间扩散贪污腐化的影响,而且他们也不宜于统兵打仗。不管这种说法有什么失实之处——杜黄裳死后被指控曾接受高崇文的贿赂——杜黄裳显然已把他的前程押在了这场战事的胜负上面,因为他还指授了这次进兵的方略。如上所述,神策军对刘辟的讨伐大获全胜。宪宗对杜黄裳的勇气既感激又钦佩。
君臣之间如此相契,使得杜黄裳有机会同皇帝更加认真地讨论理论问题,即讨论关于贤明和正义的统治以及正确行使政府功能等老生常谈的问题。他的意见都是正统的:他主张皇帝应该是上天与尘世之间的联系,是列祖列宗与今世之间的联系,是国内百姓与四夷之间的联系;他应该知道上下之分,轻重之别。具体说来,这话意味着宪宗应该把实权授给经过仔细挑选的下属,特别是经过慎选的宰相,并应避免对政务统得过细。按常情说,我们可以把这些议论视为又一套陈词滥调。但是,宪宗和唐代其他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对这一类问题真诚地感到兴趣,特别是在他即位后的头10年中更是如此,[99]而在这种场合下,他与之谈话的是一位经过考验的实干家,而不是一个只知背诵儒家经义而无所作为的人。所有史料都着重表明,这样的讨论对唐宪宗产生过很深刻的影响。我们应该相信这种说法。宪宗对官僚的政治和解态度一直延续到后一个10年的相当一段时间。至少在9世纪第一个10年的中期,皇帝经常与宰相商量问题,又恢复了许多外廷的制度。正像将在下面要叙述的那样,宪宗的兴趣和官僚的兴趣并不全然一致,所以中央政府内部的合作和和谐程度必然有限。但是比之仅仅五年前德宗时代的僵局来说,新的气氛显示了要变好的大转机。长安官方的许多人都希望唐王朝的中兴会指日可待。
宪宗朝廷的极盛时期
宪宗朝廷的鼎盛时期从806—807年的胜利开始,一直延续到815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恐怖分子刺杀时为止。807年杜黄裳已年约70,而且也可能有些风声涉及他后期的经济问题,所以他被派往山西南部做河中节度使而光荣地退职,次年便死在那里。为了取代杜黄裳,宪宗同时拔擢御史武元衡(758—815年)和翰林学士李吉甫(758—814年)为宰相。这是宪宗时代曾用一系列优秀人士居相位的最初两个人;以后诸人则有裴垍、李绛(764—830年)和裴度(765—839年),都值得大书特书。这显示了皇帝真正想在高级官僚中尽可能选用最优秀的人才。比起前任的一些宰相,新宰相的年岁明显地下降了。他们大多数是50岁上下的人,成年于8世纪的最后25年中。他们虽然不像皇帝那样年轻,但我们可以假定,他们比原来当权而又生活在兵戈满地和政局动荡中的老一辈宰相们更投合宪宗的锐进之气。宪宗时代的宰相们在致力于中央集权化的运动中起过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反过来又有助于恢复外廷在8世纪90年代已丧失的某些影响。我们不妨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宪宗朝鼎盛时期的三位关键人物——武元衡、李吉甫和李绛。
武元衡是武后(684—705年在位)家族的后裔,也是她家族中的第四代官员。他在783年举进士。此后他任过各种官职,例如做过藩镇的幕宾、监察御史、县令、部员外郎,804年则做过御史中丞。在德宗晚年,他曾辞去他的一个官职以抗议京师禁军引起的骚乱。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二王集团中的文人们曾在805年请求他就任一个礼仪性官职,他不无识见地置之不理。在他于807年被提拔为宰相以前,宪宗曾派他到御史台和户部任职。在他第一次做宰相的短暂时期内,他就与皇帝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所以他被委具体地负财政重责。为了配合他的私交和政治好友李吉甫,武元衡坚定地要求皇帝对负隅顽抗的浙西节度使李錡采取强硬的路线。他们两个人普遍被认为是最后促使807年战争胜利的人。为了表示充分的信任,宪宗后来任命武元衡担负一个艰巨的任务,即去新近收复的西川恢复秩序。曾经俘虏了刘辟的神策军将军高崇文是一个很好的军人,但不是一个好的行政官员。武元衡在807年后期替代了高崇文,经过3年时间把西川安定了下来。
武元衡在813年再次被任命为宰相,这时正是淮西战役即将发动的前夕。宪宗这时并不需要有人来说服他有用武的必要性,因此武元衡的新问题便主要是搜集情报并发动讨伐(这些任务原是派李吉甫去负责的,但李吉甫在814—815年冬天去世,留下武元衡独力承当这些责任了)。成德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这时期也开始明白,中央政府对淮西如箭在弦上的攻势也会使他们的独立地位处境堪虞。为了争取时间,他们雪片似的发来了互相矛盾的恳请、要求和承诺的函件,希望朝廷放松警惕。可是在815年年中,成德节度使又请求朝廷宽赦淮西叛乱者,但被武元衡坚决拒绝,其结果是引起了一连串事件。几天以后,当武元衡从长安的私邸中外出准备上朝时,他被一伙骑马的散兵游勇所刺杀。拘捕了成德那时驻长安的几个涉嫌的军士,并以不甚充分的证据给定了罪。皇帝因此极为震怒,没有人能够劝阻他在816年兴兵讨伐成德镇。[100]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平卢节度使后来被发现才是刺杀武元衡的真正幕后策划者。[101]可是,这个鲁莽的挑衅性的恐怖活动最后却打击了藩镇的利益。为了平息815年京城的惊恐,宪宗大奋神威,决心再度惩治藩镇的割据主义。武元衡为此而殉职,这使得他的能干的副手裴度被任命为宰相,并最终导致了对淮西的决定性的胜利。
这个时期第二位重要的宰相李吉甫原是代宗时代一位名宦的儿子。他在二十几岁时以荫庇入仕,后来擢升至相当高的位置,而以他的礼仪知识受到人们的注意。虽然李泌和窦参都很看重他,但他没有得到陆贽的垂青而于8世纪90年代被贬为长江下游几个州的刺史(陆贽的敌人在陆贽于794年被放逐以后任命李吉甫为陆贽的上司,希望李吉甫对一切有关人员进行报复,但李吉甫始终没有这样做,所以他的宽宏大量的名声为之大振)。在8、9世纪之交的大约6个年头中,李吉甫因病而未担任任何官职。可是,他利用离开长安的这段漫长时期去熟悉南方的情况和问题,当他最后回到京师时,他变成了唐帝国最精明干练的行政官员之一。宪宗在805年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次年又升任他为中书舍人。李吉甫马上被卷入了当时最重要的争端中去。他熟读兵书,又有优异的文职成就,并且对推进四川和浙西的战事给皇帝详细条陈过意见。他洞悉跟吐蕃人谈判的机微诀窍。807年他上呈《元和国计簿》(现在仅存片断),813年又上呈《元和郡县图志》(大部分尚存),另外还著有关于政治史的书籍和一本职官手册。他和武元衡一起推进了几项关于中央政府和州的法律程序上的改革,其中的原则是继续建立官僚制度的威信。
在他两次任宰相期间(一次是807—808年,一次是811年直至他去世的814年;他是宪宗时期任职最长的宰相),他以主张中央政府应采取进攻性的军事立场而闻名,这在史料中被泛称为“用兵”之策。他的基本态度是切实加强戒备,而不是一味好战,例如我们看到他在813年提出的关于重建北方边防的建议便是如此,[102]但是,有时也很难加以区分。他对淮西采取了不调和的强硬路线,同时如上所述,他在去世以前与实际拟订的帝国的讨伐计划是分不开的。李吉甫在这些问题上和武元衡同心同德,但他和宪宗中期的第三位重要宰相李绛却经常发生冲突。
李绛也出身于四代为宦之家,与李吉甫的显赫家世同源,但他的父祖辈却不那么显耀。他中过进士和宏辞两科,他显然就凭这些资格进入了仕途,并没有想到使用荫庇特权来擢升高位。[103]我们对他的早期经历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专门谈过他自己的专长是“论谏”。从807年到811年他做翰林学士,此时又与年轻的补阙白居易一起,不停地就不同的问题行使其劝谏的权力。当他在户部的时候,他力求终止不正常的财政手续和恢复对合法组成的渠道的完全控制。
李绛在气质和作风上都大异于李吉甫。宪宗很了解这一点,但是为了在朝廷内鼓励发表不同意见,他在重新任命李吉甫为宰相后的半年内,又在811年任命李绛为相。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观点在许多问题上并非真有很大的分歧,只是他们在如何进行讨伐藩镇的战争这一问题上有尖锐的冲突,因此就掩盖了历史记载中的其他问题。812年,如何处理魏博节度使自愿归顺的问题成了当务之急。李绛曾经反对过对河北地区用兵,认为这样做太危险,因此他主张以赏赐和宽恕的怀柔政策来抚慰魏博。但李吉甫则想显示武力,给魏博施加压力。这一次是李绛的意见占了上风。魏博的当局热情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而没有提及需要朝廷的大量恩赏。[104]可是,814年的淮西危机却是另一码事,这里的情况更适于用李吉甫的进取精神来对待。另外,宪宗那时对闹独立的藩镇已采取了更加强硬的政策,同时李绛也已从宰相位置上降职到北部,因此他的反面意见也不那么有分量了。819年,李绛做了河中节度使。有趣的是,他在9世纪的20年代被人称为怪人,最后因在西川处理叛军失策而被当地的叛兵杀害。
尽管他们的政见常常不一致,但元和年间这些大臣和其他大臣们的仕宦经历比起代宗和德宗时代的官僚们的经历来说,要正常得多,而且可以进一步预测。而且,重振官员的精神面貌的工作也不限于在京师实行。宪宗想把藩镇的高级职位——特别是节度使之职——重新纳入正常的政治任命的轨道。这不仅会打破军人们对这种战略性职位的控制权,而且也将限制朝臣们只眷恋做京官的习惯。这个过程怎样开始的,详情不得而知,但一定与让许多节度使定期轮换之举有关,而这种办法在德宗时代已弃而不用。我们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说,从宪宗时代开始直至大约9世纪70年代,原来的宰相们在长安任期届满后可以指望被任命为节度使。例如河东、河中和山南这几个藩镇的节度使很可能由京师新近退职的大官来充当,或者由希望及早返回长安的官员充当。[105]在这一方面,中央集权化的利益与官僚出路的利益结合在一起,因而可能有助于9世纪中叶各藩镇的政治稳定。
总的看来,宪宗是唐代后期几乎重建太宗之治的人,他享有此誉是当之无愧的。宪宗显然以成为一个崇高的论坛的庇护人而感到自豪,他说他宁愿多花时间同宰相们讨论问题,而不愿经常陷入日常琐事之中。[106]他鼓励朝臣们大胆发言,而如果有人不敢参加重要的辩论,他就会不高兴。他想尽量活跃空气,鼓励朝臣们的自信心和置身事内的意识。对于那些经历过8世纪长安的动乱的人来说,这种变化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宪宗末年的不和谐状态
虽然宪宗君臣的协作已像上面所述有了很大的改进,但合作的程度仍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能低估皇帝在工作中的紧张状态。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是有记载可查的,它足以让朝臣们知道,没有一位皇帝是可以等闲视之的,特别是对专心致志要干这样一番大事业的皇帝更是如此。他的个人生活——包括内廷事务和他皇室领袖的地位——对于外臣来说更不可轻易地碰一碰。[107]但是即令在纯属政府的事务方面,宪宗虽然一再要求和嘉纳直言议事,但他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早在他即位的初年,那些以匡正皇帝不足为职责的言官——御史、拾遗和补阙——就经常因此处于进退两难之地。他们如果对敏感的问题直言忠谏,就会冒极大的风险。例如诗人元稹(779—831年)在806年上疏请广开言路而备受嘉纳,这无疑鼓励他后来于809年在东川巡视时十分有力地揭发了种种丑闻。[108]在这整个时期他树了不少有权有势的敌人,而在他的庇护人宰相裴垍辞官以后,元稹于810年便因以东台监察御史身份越权干涉有权势的河南尹之事而被放逐。
这种紧张关系在9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叶开始出现在主要的政治舞台。当宪宗有时还能容忍某个宰相的直谏时,[109]人们已能清楚地看出,他希望对国家大政的辩论严加控制,辩论应限制在最高级官员的范围以内。当他的中央集权化的见解已经形成时,大臣们的不同意见更经常地被视为对他的旨意的冒犯。特别是在武元衡被刺杀以后,无人能劝阻他在东北开辟反对成德的第二战线,尽管这会使在南方讨伐淮西的军情更为复杂。那些怀疑对藩镇采取强硬态度的人都被人们劝说应克制己见;例如宰相张弘靖(760—824年)便在816年初辞官而去,因为他知道宪宗不会听从他主张应取克制态度的建议。
这位意志坚强的皇帝甚至同最有能耐、最忠心耿耿的大臣们也闹翻了。裴度(765—839年)的事迹便是颇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这里不妨谈点背景材料,它或许是有用的。
裴度出身于三世簪缨的河东大族,此家族与唐王朝从开国之初就关系密切,曾在唐代产生过17位宰相,人数之多仅次于皇室。[110]他不仅在789年中了进士,而且在792年和794年中过两次更高级的制科。他在河南和御史台做过官,后来又在808—809年武元衡平定西川时当过武氏的幕宾。但他那时在战争政策上并无一定之见,并在812年负责了微妙的谈判以贯彻李绛在魏博的计划。后来他再一次成为武元衡的幕宾,在815年的刺杀武元衡事件中他适在武元衡身边,因此受了伤。宪宗盛怒之下决然立即起用裴度为相(尽管有些小心翼翼的朝臣很怕进一步激怒藩镇),以此表明他继续推行中央集权化政策的决心。裴度挺身用命,不怕有人再次对他行刺,他的勇气赢得了皇帝极大的敬重。
讨伐淮西和成德的战事弄得旷日持久,一直从816年延续到817年,这时朝廷官员们就错在哪里和怎么做的问题议论纷纷,意见越来越不一致。朝廷经常军前易将,且不说淮西节度使进行的顽强防御,仅就阵前易将来说是绝不可能改进战略上有问题和官军内部协作很差的情况的。许多朝臣都深为悲观,他们越来越认为只有放弃战争才是避免中央政府彻底垮台的唯一出路。皇帝始终死抱着靠更佳的战术来解决问题这一希望。817年,他终于被说服暂时放弃了与成德作战的第二战线,而专心致力于淮西之役。几个月以后,宰相李逢吉(758—835年)和王涯(约760—835年)再一次提出军费浩大和师老无功,这引起了朝廷内有一派人吁请停止一切战争活动。这时裴度说服宪宗批准他自己出马去统领南方官军,并且让他戏剧性地深入作战地带,以便平息各将军之间的无谓纷争和组织军队作最后的努力。这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淮西之役暴露了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帝国军事行动中常见的各路兵马各自为战的一切最坏的毛病。对于他这次任务的执行情况颇多疑问,因为有关这次任务的记载代表了不同的看法。必须把采取决定性行动突然攻取淮西府治的功劳归之于著名的将军李愬李愬(773—821年)——8世纪80年代战争英雄李晟的儿子;但我们有理由说,裴度在政治和组织工作方面给他铺平了道路。[111]可以肯定,是他负责把宪宗一贯使用的宽厚政策应用到淮西被征服地区人民身上的(可是反之,对叛乱领袖则处以死刑)。这一政策能在战事一旦结束便使淮西安定下来。对于宪宗来说,裴度是时代的英雄,荣誉像雨点般倾泻在他身上。那些不积极主战的宰相们都脸上无光了。此后不久,裴度前往协调讨伐平卢的最后一战。
裴度所享有的当之无愧的政治显赫地位是这一时期官僚制度向着更强大和更突出自己的方向转变的最集中的体现。但是如上所述,君臣之间有不可跨越一步的雷池,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冲突。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止裴度的继任者不效法他,而以杨国忠或元载为榜样呢?宪宗不得不关心的是,比如说,高级文官在统带大兵作战时不是把统兵看成为了应付特殊情况的特殊安排,而认为这是某种必须拥有的权利。他的担心正是步了他的前辈们的后尘,因为唐代以前的皇帝们都想分裂或限制所委托的权力范围并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功。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防范官僚阶层把权力联合起来向至高无上的皇权挑战。虽然宪宗比德宗或代宗更乐意支持振兴官僚的特权和士气,但他在保持国家的最后控制权方面,其决心并不小于代宗和德宗。
事实上,冲突很快就在文职事务方面爆发了。宪宗在818年想任命皇甫镈(约755—820年)和程异(819年死)为宰相。裴度和其他许多大臣都激烈反对,虽然任命五品及五品以上大员本是皇帝个人的例行公事,它有别于对六品及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现职的绝大多数下级官员是由吏部照例委任的。可是,随着宰相权力的加大,他们必然想左右皇帝对高级官员的挑选。
皇甫镈和程异的任命事件很令人感兴趣。这两个人都是财政官员,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在淮西战役中急需军费时帮助政府筹款的人。他们的税收措施快捷而方便,因此可能很粗暴,但是史料对他们成见太甚,很难对这种说法作出评价[112](皇甫镈之知名主要是由于他雷厉风行般地改进了漕运效率;程异之知名则是因为他在817年去东南为财务出了一次公差,便弄到了200万缗来应战争之需)。但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社会背景。不像裴度所属的裴家是那样的名门巨族,安定的皇甫家不是头等世家大族,但也是第二等郡望。[113]程异的出身不太清楚,但我们知道他不是生于最上等人家。另一对程异不利之点是他曾经与王叔文集团中的暴发户有瓜葛。
这两个人被提升到极品大官一事,引起了京城里对他们的政治和社会资格的一片议论之声。裴度连同另一个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官员崔群(772—832年)带头攻击他们,说朝廷如果用了这样的小人是会留下笑柄的。[114]裴度还指责他们俩人无能与不诚实,说他们的行事早已激怒了出征士兵,因此可能在将来引起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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