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2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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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短命的改革事件背后的问题是非常难以作出解答的。有关这些事件的原始材料数量很少,问题成堆。[68]很明显,许多材料都被故意毁弃,而几乎每一件流传下来的东西都有敌视二王集团的语气,所以要分析他们的动机就只能凭猜测了。对这些问题历来有两种看法:多数文人历史学者认为他们是小人,是专为自己打算的政治流氓;可是,另外一些作者则把他们看成是反对前朝虐政的改革家,说他们敢于除掉可恶的宦官。[69]
这两方面的说法都有些道理。撇开对他们的道德评判不谈,我们可以肯定,二王集团缺少权力。他们马上动手抓的那些官署——翰林院、盐铁使署、度支衙门和宰相府署——很明显地表明,他们确实懂得前此半个世纪所发生的政权结构的主要变化。他们也善于利用外廷的威望,尽量利用挂名人物以掩蔽他们的活动。例如,受人尊敬的杜佑便被委以盐铁使职务,而财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杜佑名义上的副手王叔文的手中。由于二王除了在太子底下仅有的秘密结合之外没有其他权力基础,所以必须承认,他们的声势只是隆盛一时。他们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经验。他们没有完全掌握翰林院,没有利用宰相的职权去安抚朝中的真正有权势的集团,同时也没有赢得军方对他们事业的充分支持——哪怕只有一小部分禁军的支持就足以使天平倾向自己方面,而阻止敌人再次获得主动权。他们在财政上也有失检点,即也有所谓的贪污腐化的行为。王伾因在职受贿而发了大财,据说为了防避盗贼,他居然命令他的妻妾睡在盛满黄金和丝绸的大箱子上。即使可以认为这些针对个人的指控夸大失实,但这个集团很可能利用国家钱财与别人结盟,例如提升了几个有权势和闹独立的方镇大员,同时对皇帝的诸弟和子孙们大量赐予采邑,从而使他们取得了名副其实的“实封”。政府职位只给予二王集团的支持者,很可能还出售,但是我们没法说清楚这种做法涉及的面到底有多么广泛。
对于这一蓄意进行的改变中的改革成分,就更难以说出所以然了。[70]他们公开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说得上是激烈的改革;至于采取措施控制宦官、禁止未经批准的贡献等等,这都在德宗初年已有先例。但是可能有人争辩说,他们宁愿先通过制度变革来解决问题,而不是沉浸在模糊不清的道德教化问题上。有人认为他们互相鼓励,准备干一番大事业,并以伊尹、周公、管仲和诸葛亮相标榜,因为所有这些人物都被看成古代“积极实干”的宰相。在唐代的知识界中,学者们常把这种态度和杜佑联系起来,因为杜佑在《通典》(801年)和其中已失传的论文选集《理道要诀》(803年)中都强调指出,古代的价值应作为原则的本源使用,而不能把它作为当前社会的一成不变的模式。他主张政府应发挥一种积极的、干预者的作用,珍视法律的效用,并且认为一个健全的社会的基础首先要在经济上家给人足。杜佑在二王集团的事态中处于什么地位还不太清楚,但是正像浦立本所说的那样,“即令杜佑本人并非二王集团中的秘密参议人物,他的思想对他们也是很有影响的,而且他被认为是领导和激励他们的源泉”。[71]杜佑的个人助手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情况更是如此。可是总的说来,他们之间的个人关系过于模糊不清,他们的总的观点和实际政策的关系也过于脉络不明,因此不好肯定地断言二王集团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至少在我们对这个时期的文化史有更深入的了解以前,情况就只能是这样。[72]
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有中国历史学家王芸生所写的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他认为二王集团的努力是真正的改革者的作为,它们反映了地主阶级内部的不同的经济和社会的利益。[73]按照他的意见,二王是为了庶族集团的利益而反对宦官和其他豪族地主集团的掩蔽性人物,其中包括顺宗的励精图治的继承人宪宗在内。我不相信他已证实他的说法,弄清了二王集团的社会—经济根源。可是他搜集了一些重要的材料,因此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在对待统治精英集团中的经济差异的问题上,我们应取虚心的态度。
无论如何,对二王的反应主要是政治性的。宦官的敌意是容易理解的。节度使(特别是在西部、西北和北部诸镇)也是这样,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要看到他们与朝廷中的联系(这往往包含与宦官的关系)不受干扰。但是,如果二王集团的改革果真是认真的,为什么绝大多数官员不支持他们?首先,二王所使用的搞密谋的方法有失人心,否则,就可以赢得很多良好的反应。其次,虽然二王的表面目的是恢复官僚的权力,但是他们更要按自己的条件和自己的利益来重振官僚的权力。当时的朝臣们对这一点是知之很深的。有意思的是,唐朝末年的政府官僚们虽然有很多共同的政治教条式的信念,但他们很少联合起来反对皇权及其仆从,如宦官。在官僚阶层内部各小集团里面,其成员都以朋友和庇护关系的情谊为重,并把它置于整个官僚阶层利益之上,这便是政治上的决定性因素。在下面对8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朋党问题的分析中,我们会看到,政治人物感到自己顺应政治现状比尝试改革更加容易和有利,哪怕这样做他们会损失一点点威望也在所不惜。对于个别官员来说,他们相当害怕自己官职的升迁会落后于人。在二王集团的重大行动失败以后,一直到835年的甘露事变时,官僚们才又想以武力来改变政治结构。
8世纪下半叶的对外关系
公元8世纪50年代的安禄山之乱所引起的唐代各方面生活的变化,并不比中国与当时其他亚洲列强的关系的变化更激烈。唐玄宗的军队向北曾推进至蒙古,向东北曾推进至满洲南部,同时,一条力量单薄的中国的绿洲前哨蜿蜒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并深入到准噶尔地区。他的扩张政策完全以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为基础,但归根到底,他的基础则是乐于提供资金的驯善的人民和一个切盼听到皇帝的军队在边疆不断报捷的朝廷。安禄山之乱摧毁了许多思维方式,这种雄图大略的拓边观念也在最先被放弃之列。外域人马上出现在中国的大门口:吐蕃人占据了陇右道,回纥人前来帮忙,但是要价是很高的。
如上所述,安禄山之乱以后外事方面极度紧张的状态终代宗之世都是这样。它的经济影响也很深远。维持一支足以延缓——即令不足以停止的话——吐蕃人前进的边防军,其费用成了经济上的沉重负担,何况帝国的经济由于安禄山之乱及其后果已经陷入混乱状态。这时期为了保卫长安而花费的供应每年超过150万缗,尚不包括每年得花100万匹绢以交换回纥人的战马,因为中国的养马地和牧场现在都已没入吐蕃人之手。边境地区的军屯制度也已被破坏,而要使这一制度适应新情况的努力则需要几十年才能见效。
到779年,吐蕃人对西北的入侵已使双方的军队呈衰弱之势。唐德宗在780—781年决定向吐蕃人议和。双方的会议在最初是讨论一些具体问题,例如怎样遣返被拘留在拉萨的唐朝的使节问题。吐蕃人对中国人的意图抱疑虑态度,但是新上任的吐蕃首相尚结赞立刻看出,那时与中国缔约比继续攻战有利得多。783年开始谈判并于次年签署的条约规定了两国之间的边境和无人地带应在沿甘肃和陕西的当前军事控制线上。它还规定了交换俘虏和难民。条约还把吐蕃人现已占领的大片土地正式割让给吐蕃人。德宗之所以同意订立此约,主要是因为河北诸镇在781年爆发了叛乱。事实上,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外交成就,因为它保证了唐帝国的西部边境的安全,使中国军队能腾出手来承担东线的任务,其代价不过是承认既成的事实而已。
可是,在783—784年的战争危机之后,休战协定又被两个签字国所破坏。吐蕃人曾经保证要帮助唐政府讨平叛乱,但是在784年,有一支前往解救中国人的吐蕃部队反而投向了叛乱皇帝朱泚。在唐政府方面,它收回了把安西和北庭的亚洲内陆殖民地割让给吐蕃人的含蓄的诺言。结果又爆发了敌对行动。尚结赞因为深知唐政府已被内部战乱所削弱,就采取了攻势,在785年和786年深入到陕西腹地。他深深了解唐王朝的宫廷政治情况(顺便说一句,这个例子说明在当时使用间谍和国家之间搞阴谋诡计的活动是多么广泛),他派人刺杀了中国军队中最优秀的将军们。他的计划两次得逞,而在787年,第三位将军也几乎在谈判期间被杀,其实这次谈判是吐蕃人所设的圈套。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为“平凉劫盟”,使得中国朝廷为之哗然。中国和吐蕃长远利益的各不相容,现在已是很明显了。德宗遗憾地被迫放弃了他曾认真地考虑过大约8年之久的与吐蕃结盟的想法。
回纥人是中国另一个自然的择友对象。回纥人在6世纪中叶到7世纪中叶时原是突厥大草原帝国的臣属,但是从7世纪40年代起,他们自己也变成了突厥语游牧民的九姓回纥(突厥文为Toquzoghuz)新联盟的首领。[74]突厥帝国大约在7、8世纪之交得到复兴,但在744年被九姓所推翻,从此九姓便变成了亚洲内陆大草原北部占统治地位的大国。直到840年,回纥人(我们仍用它为九姓的总称)在今蒙古地方的鄂尔浑河上的首都斡耳朵八里进行统治,这里很靠近未来成吉思汗的大帐。回纥人,在北方称尊的时候逐渐进入半定居生活。他们有文字,有文化,并建有富丽堂皇的帐篷城做宫室之用。回纥人通过粟特人传教士皈依了摩尼教;这些粟特人传教士最后在回纥国家取得了很大的世俗势力,他们或者做政治顾问,或者当可汗的使臣,或者赞助粟特的行商。[75]这些商人以厚利吸引回纥投资者入伙经商,特别在进行横穿亚洲的长途贸易时许以厚利:这条路线是从中国的西北部出发经过回纥领土,再穿过天山而直达撒马尔罕、布哈拉,最后抵达波斯和地中海。回纥人为了维持他们的半定居活动,很注意保持他们赖以生存的游牧骑兵;这种骑兵在9世纪30年代还一直是东亚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如上所述,回纥骑兵部队曾在安禄山之乱中帮助过唐皇室,但是德宗因回纥的傲慢的将领那时曾给他以羞辱而有一段辛酸的回忆,因此他在8世纪80年代无意与他们结盟而不计后果如何。吐蕃人的和约失败以后,宰相李泌在787年和788年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来说服皇帝捐弃私嫌,而以国家利益为重。李泌对付吐蕃人威胁的计划是泛亚洲规模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玄宗时代的将军们在中亚的开拓精神。李泌论证说,中国如果与回纥、今天云南的南诏藏—缅部落联盟、阿拔斯哈里发国家(即大食,“在西域为最强”)和印度(天竺)结盟,中国就可以孤立吐蕃并使之国力耗竭。李泌坚持说,与回纥会盟是他的这个建议的基础,他以辞职相要挟而终于说服德宗放弃不愿讨论此事的顽固态度。回纥新可汗为了自己的原因也愿改进同中国的关系。在788年,中国和回鹘[76]终于达成了三次重大和亲中的第二次。德宗的女儿咸安公主嫁给了回鹘可汗为可敦,还有一大批丝绸和奢侈品作陪嫁;作为回报,回鹘人答应帮助中国对抗吐蕃。计议中要与哈里发及印度联系的事从未进行,但是中国与回鹘同盟(它在840年以前一直是稳定的)的重建,对于晚唐的历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关系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也发生了许多把关系闹得很紧张的事件,其起因是回鹘人发起的以马换中国丝绸的贸易的条件,另外干脆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即中国人对居住在长安和其他城市的回鹘人的粗野行为有着强烈的反感。中国与回鹘的联盟大大地耗费了唐王朝的国库,但它至少使中国免遭北方游牧民的蹂躏,这与唐代初年突厥和契丹几乎不断的威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在8世纪80年代后期还不能立即看清楚李泌的全盘战略是否真能取胜。790年吐蕃人大举进攻安西(今吐鲁番)和北庭()的中国军事哨所,这两地是唐王朝在7世纪为了分别监护天山南北路而设置的都护府的故地。[77]这些边远城镇因吐蕃入侵甘肃而孤立于绝域,已有约30年之久,只是偶然有几个向北横穿回鹘领土的旅行者带回一些消息。与此同时,回鹘人出于贸易的缘故,对安西和北庭特感兴趣。790年,他们会合少数滞留的中国军队反击了吐蕃军队,但是在次年秋天,吐蕃决定性地打败了大批回鹘部队。791年中国从此结束了在东突厥斯坦的行政权力几乎达一千年之久。
由于南诏脱离吐蕃而回到唐王朝的势力范围内,亚洲内陆的战略均势在8世纪90年代又变得有利于中国。南诏是6个大的部落集团结成的联盟,在人种上是藏缅族,它约从650年到900年统治着现今的大部分云南省。虽然南诏很早就向唐朝进贡,但它与中国的关系在8世纪的第二个25年加强了,那时唐玄宗派特使册封了南诏王。这个国家逐渐提高中央集权的程度,并把国都建立在今昆明西北洱海边的大理。8世纪初期的几位南诏君主自觉地模仿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制度。但是,在安禄山之乱以前不久,南诏王可能被中国在他的边界迅速增加行政机构所激怒,攻打了附近的唐王朝都护府衙门。南诏借助吐蕃之力粉碎了中国随之而来的讨伐行动。后来由于唐政府越来越专心于对付河北叛乱,南诏就投入了吐蕃的怀抱。南诏统治者向吐蕃称“弟”,他的某些部队也并入了吐蕃的军队。[78]自此以后,南诏便成了位于南诏之北的剑南西川(在今四川和西藏的西康地区之间的边界上)的真正威胁。中国两位很能干的将军崔宁(从767年到779年为节度使)和后来的韦皋(从785年到805年为节度使),在西南边疆对吐蕃和南诏部队打了一仗又一仗。如果他们牵制南诏的努力失败,唐王朝就会陷入深深的困境,因为剑南西川一旦被蹂躏,长安就不大可能阻挡来自西方和西南方的钳形夹击。可是,对中国说来很幸运的是,在8世纪80年代末期,南诏对吐蕃的附庸关系在新南诏王异牟寻(779—808年在位)的影响下开始有所削弱。韦皋写了一系列信给大理,希望利用异牟寻对吐蕃人的沉重赋税和征兵压力的烦恼情绪。大约到了792年,唐朝的压力开始初见成效,794年初南诏正式宣告不奉吐蕃的宗主权,而恢复了中国属藩的地位。[79]这两个国家在795年联合起来于昆明附近攻击吐蕃军队,并且在韦皋的领导下于801年进军深入到吐蕃腹地。这些重大胜利,再加上坚决反对中国的吐蕃赞普和首相在796—797年期间相继死去,以及吐蕃的北部和东部边境面临着牢固的联盟等等因素,促使这个国家放弃了战斗,从而结束了唐王朝半个世纪的对外战争。到了805年,新皇帝宪宗得以安心地把注意力放在国内事务方面了。
宪宗时代的中央集权进程,805—820年
河北藩镇叛乱爆发时宪宗不过是个幼儿,当叛乱结束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在他于805年即位时,他已经是27岁的成熟青年人,而在他的成长期间他耳闻目睹了他祖父的屈辱和他父亲的孤立无助的处境。从他在位期间的作为可以充分看出,宪宗既很坚决地力图振兴皇室的威望,同时又对于朝廷内的政治势力有详细而深切的了解。他是晚唐最强有力的皇帝。
力图中兴唐室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显示中央政府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80]从806年到819年,宪宗在反对6个最桀 骜
的藩镇时成功地在7次重大军事对抗中取得了进展。在取得领土和政治的进展以后,政府还接着推行了各种制度上的改革以补其不足。结果仅在15年内就大大地恢复了长安的权力。当然,宪宗没有能够再建立玄宗时代的大一统帝国。事实上,在9世纪初的十多年中曾一度驯服的三个独立的东北藩镇,在20年代又离弃中央政府并且再也没有重返中央的怀抱。其他许多藩镇虽然效忠于朝廷,但也在各自的地盘拥有很大的行动自由。可是重要的一点是,再也没有爆发像8世纪那样大的叛乱的迫在眉睫的危险了。的确,在宪宗死后的国内40年和平时期中,843—844年昭义镇的叛乱是唯一的一次重大波折。他在朝廷与藩镇之间搞了一个新的变通解决办法。我们尽管有种种保留,朝廷显然在这里仍占了上风。此外,唐帝国已经充分地重建起来。唐帝国的观念深入人心,虽经9世纪末和10世纪初的大动荡而历久不衰,直到宋朝开国前仍是如此。不论从哪方面看,这些都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业绩。
宪宗对那些弄权的藩镇发动对抗时是很小心谨慎的,因为他决心不重犯德宗在部队未准备就绪以前就鲁莽从事的错误。在808年初期,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死了,他的部下刘辟将军要求继承韦皋的职位。[81]皇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因为他认为在即位之初不宜马上去对付这一最后通牒。可是两个月以后,刘辟竟要求掌管唐政府把今天四川省一分为三的所有三个镇。大约25年以来剑南西川一直是防备吐蕃和南诏入侵的重镇,而且正像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的那样,这种肆无忌惮的挑战预示着会有一批持强烈敌视态度的藩镇要求扩张大片领地。宪宗已站稳脚跟,拒绝刘辟的第二个要求,用禁军给他以反击。806年秋天,中央政府的部队出乎预料地在对刘辟之战中取得了轻而易举的胜利。刘辟及其上层谋士均被处死,在朝廷选派的新节度使之下恢复了秩序。这里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也出过一些零星的麻烦,但它们大多数是由于难以在这种种族复杂的地区推行中国的行政制度所引起的,而不是因为州镇无视长安权威的结果。
到了807年春天,全帝国的藩镇开始看到了京师重整旗鼓的气象。长江三角洲富饶而盛产稻谷的浙西镇节度使李錡故意藐视皇帝要他朝见的命令,想在新皇帝变得过分强大以前给他一个难看。于是在他邻近的一个节度使的指挥下,迅速对李錡组织了一次讨伐。不到几个星期,李錡的畏罪的下属罢黜了他,后来他在长安被处死。如我们所料,朝臣们都无比高兴,大家都在谈论唐室的真正中兴。特别是神策军和从忠于王朝的淮南征调来的讨伐部队在这两次战役中表现得很出色,出现了能与皇帝的决心相得益彰的普遍的信心。
更加麻烦得多的对抗发生在809—810年,这时朝廷向河北三大自治藩镇之一的成德发起了挑战。这是宪宗自己挑动起来的第一次事件,而且也像德宗在781年向东北挑战那样,问题还是节度使的继承权问题。成德镇原节度使在808年死去,次年年中他的儿子王承宗要求朝廷任命他为名副其实的节度使。8世纪80年代的战争以后,成德镇在前几次移交权力时,每次都由长安照例予以批准,虽然批准是很勉强的。这一次受了最近几次胜利鼓舞而变得胆大起来的宪宗,决定不失时机地革掉当地自决节度使继承人的陋习。他想要王承宗做些让步,其中包括交出成德镇属下的两个州来换取批准,但这一妥协马上破裂。809年后期爆发了战争。可是,政府的讨伐军在次年初春陷入困境。首先是军费开支太大;其次,把各忠顺的州镇抽调来的杂牌兵协调统一起来的问题不能够圆满地解决。[82]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是,宪宗委派宦官吐突承璀(820年死)为讨伐军指挥官,这一举措虽不是史无前例的,但在朝廷看来也是很不寻常的,特别是在这样一场重大战役中更显得不可思议。下级将军们的士气因吐突的无能而受到挫伤。宪宗经过劝说终于相信,讨伐成德镇的时机未成熟,因而在810年年中双方都撤出战场。王承宗保留了节度使职位。
军事行动在往后几年中中辍,因为宪宗和他的高级顾问们正在为了安排好未来的战斗而想尽方法加强他们的政治和财政地位。吐突承璀卷入了一桩贪污案件,被解职和流放,皇帝说,“朕去之轻如一毛耳”。[83]
809年,宰相裴垍(死于813年)实行了一系列财政措施(这一点将在下面详述),据说在811—812年税收便增加了。宪宗时税收、免税、官员的编制名额和薪水等方面的一系列诏令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朝廷政策的关系都尚未得到详尽的阐发,虽然这些方面的大量材料散见于各种史料之中。可是,也许可以有把握地说,皇帝实行军事中央集权化的运动把唐帝国——政府和人民一起——几乎推到了它能力的极限。当然,从宪宗时代的中期起,朝廷对于国家财政的讨论就越来越热烈。财政问题是太复杂了,不能很快地求得解决。
810年到814年期间经济上取得的任何进展,比之所感受到的政治进展很可能就大为减色了。比如在812年,东北另一长期闹独立的藩镇魏博竟然自愿归顺朝廷,从而结束了经历四世的这个世袭节度使职位。曾经讨论过进军魏博并使之完全按照长安的条件顺服的可能性,但这个方案最后被否决。宪宗对它的归顺作出的反应是大量赏赐金钱,并且作出几项礼遇的表示,例如准许该节度使更换更响亮的名字,以示对浪子回头后的厚爱。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看来成了整个中央集权化过程的转折点,因为长安不战而屈人之兵,指顾之间就搬掉了一块战略上和心理上的大石头。
从814年直到819年,宪宗狠狠地打击余下的不恭顺的藩镇。第二阶段军事攻势的主要胜利是取消了淮河上游淮西镇长达60年的独立状态。[84]虽然淮西与长安的对立不如河北诸镇那样广为人知。但这里的问题也很重要,因为淮西的形势会危及运河的交通和漕运,同时也因为淮西的军队很强大和顽强。唐王朝对淮西的讨伐也开始得很有特色,因为节度使刚刚故去,他的儿子吴元济想取得继承权。朝廷认为淮西的周围是忠顺的各藩镇,它是孤立的,所以很快拒绝了他的要求,吴元济便首开战端。可是,淮西之役旷日持久,打得也很艰苦,从814年一直拖到817年秋天。中央政府的讨伐部队四面合围了淮西,但他们的协调作战一度很差。官军的将军们都不肯冒全力出击的危险。另外,中央政府与成德镇的冲突再次爆发,东北的这个第二条战线也使他们分了心,因而不再进击。还有一件分心的事是平卢(今山东)节度使用游击队小股窜扰。平卢所关心的是不让官军战胜淮西,因为他认为自己本身会是中央政府下一步打击的明显靶子。平卢的恐怖分子在长安刺杀了一位宰相,破坏了仓廒,而且一再在东都洛阳纵火。朝廷里的一片混乱和失望情绪会压垮一个二三流皇帝,但宪宗表现得很坚定。最后,在皇帝和宰相裴度(765—839年)的统一指挥下,政府在817年年中集中了一切人力物力专攻淮西的首府蔡州。3个月之后,在晚唐历史上最关键性的一次战斗中攻克了蔡州和淮西镇。后来政府军奉命宽待被攻克地区的人民,这是符合宪宗对降服各藩镇的总政策的。只对叛乱的头目们处以死刑。818年淮西镇被正式废除,它的人民此后由邻近诸镇和平地进行统治。
淮西镇战败后,成德也迅即屈服。忧心忡忡的成德节度使怕挨打,抢先向长安送了两个儿子为质,以保证恭顺。由于河北地方最小的横海镇(8世纪80代的叛乱以后所建)也已于数月前向朝廷归顺,现在只有两个藩镇还未受长安的节制,它们是北京地区的幽州以及平卢。幽州从未被波及,因为它在这个时期中无论如何不算最对立的藩镇。宪宗在819年轻而易举地就平定了平卢。当细心准备的讨伐正在进行时,平卢节度使李师道被他的部属所杀。朝廷于是研究了平卢地方的情况,为了保证那里将来不再发生叛乱,他们把平卢藩镇一分为三。在这次胜利以后,宪宗才能感到满意,因为他几乎使整个中国本部领土都重新听命于他了。
中央集权化的制度保证
唐宪宗的中央集权化政策使三个关键性的、互相关联的经济问题趋于表面化了,这三个问题就是:从8世纪80年代后期即已开始的明显的通货紧缩;许多藩镇在税收过程中的胡作非为;以及政府用于平叛战争中的财源不足。上面提到过的809年关于税收和财政的几道诏令,是杨炎780年的改革以来对付这类问题的最重要的措施,所以我们不妨对它们在这里略赘数语。
由于战时物资紧缺及随之而来在8世纪80年代出现的高物价已告终止,并且继东南航运恢复之后谷物供应大大增多——这些促使通货紧缩的原始动力又因政府长期缺铜的困难而加速发展。唐代的交换体系在大宗交易中是使用混合的媒介(即绢、银和铜)及大批运输粮食;的确,这个体系内部的运行从未被当局完全控制过,但是这个时期的问题表现得特别尖锐。第一,绢的数量已经相对地很少了。政府的大量储备已在叛乱中毁掉;河北诸镇和平卢镇的独立又切断了政府的标准货币——丝——的最佳来源。[85]唐王朝被迫向回鹘人出口的大量丝绢也占了长江下游丝产量的很大比例。另外,银的生产、检验和铸造主要由私商进行,它兑换铜和货物的比率也因不受政府的密切控制而波动不定。同时,对铜的需求也急剧增长。[86]尽管政府一再鼓励开矿,阻止窖藏钱币和严禁伪造低劣货币,[87]但在9世纪开始之后很久铜仍是供不应求。很可能8世纪后期和9世纪商业经济的扩展更进一步增加了对铜的需要。结果商品价格直线下降,例如,820年的米价只有8世纪80年代通货大膨胀时期的10%;物价大跌对税收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原来的两税法的税额虽然主要是收实物,却已以现钱计算。折换率一直定在779年的铜币价值上,这时是通货紧缩开始前的一段时间。由于用来付税的基本农产品的价格下跌,而负担的税项却一直按现金缴纳,许多农民因而苦不堪言。危险之处在于,如果不再给这一交换体系以一定程度的伸缩余地,越来越多的农民就会沦入饥饿之境,而从政府的观点来看,他们就根本无力交纳税收了。
既然通货紧缩这样不利于税收的基础,对收进来的税项实行三马分肥的办法便把陋习带进了下一步更高级的税收措施中去。已由杨炎的财政专使与各藩镇分别商定的税额划分有如下述。各州县可截留一小部分税收,称为“留州”;较多的另一部分由藩镇自用,称为“送使”或“留使”;而最大的份额则应由藩镇解往中央政府,称为“送上”或“上供”。但是,作为这一过程中的中介人,藩镇的文武大员是很容易欺骗中央政府的:他们或者谎报本地区粮食与布匹的时价,或者有时干脆拒绝向朝廷交足税款。除此之外,州镇官吏——特别是衙门胥吏——常常都是一开始就在所收实物和现金税额的折换率上搞鬼,尽量额外为自己搜刮,而把负担加到农民身上。那些最强大的藩镇用这种办法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既是用于支付“贡品”的主要来源,也是正式官方税收制度中的净损失。这种陋习就像在中央当局不知情的情况下地方上猖獗一时的非法的苛捐杂税,当然是与8世纪中叶以后藩镇权力日重的形势互相表里的。[88]
因此毫不奇怪,中央政府所能到手的税收是很有限的。德宗的俭朴和吝啬应该说可以使国家有所节余而足供宪宗早期的军费之用,但这些储备显然并不是用之不尽和取之不竭的。这便是宰相李吉甫(758—814年)在807年的奏疏中所要说的意思,因为这时只有8个镇能正常向中央解缴税款;和玄宗末年相比,这时只有四分之一的家庭能成为可靠的纳税户。[89]
裴垍在809年的措施是想阻止唐朝的恶劣经济状况变得无法挽救,这样就自然能给宪宗提供军费。[90]他的第一个基本措施是给绢规定并推行一个“中间”价格,并且使绢和铜一起成为交换媒介,以便能向通货紧缩发动反击。像地方官员的薪水和地方军队的医药军需品这种固定的开支,都从全部现金支付改成现金和实物混合支付的制度,以对付铜价过高之苦。地方被严禁操纵通货。他的第二个基本措施是把两税法纳入标准折换率和保证税收收入的统一体制之中。这意味着一个重大的政治举措,即解除地方对征税的控制。自此以后,藩镇应从会府(即首州)的财源中取得他们收支表上的收入部分,只有在入不敷出时才能指望治下其他州县的支持。作为回报,会府便完全解除了向中央政府缴税的义务。与此同时,其他各州则不用再向它们的藩镇解缴税款了,但必须把原来的“留使”部分连同它们自己应解的税款一起直接交回给长安。
朝廷的这些公告在实行时并未取得完全的成功,801年和811年的补充诏令中提到的屡禁不止的违法事件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企图稳定物价的尝试特别难以实行,而且它们更多的是针对后来10年中仍在继续的迅速通货紧缩的现象来治标,而不是针对它的产生的原因来治本。[91]另外,谁也难以肯定,在裴垍改革之后朝廷的整个收入实际上增加了多少。虽然如此,这些措施显然至少减轻了淮河和长江下游农民的实际赋税负担。由于这些措施是在808年对李錡的重大胜利之后不久采取的,随之实行的赋税减免具体地向浙西的老百姓显示了天子君临彼土的好处和对老百姓支持天子统治的鼓励。从政治上说,裴垍的改革重申了皇帝有权直接统治他的州县,而不用中间横隔着一个敌对的藩镇行政组织来阻断上下之间的联系。但是就在这时,藩镇仍然有许多办法继续捣乱,使中央政府的法律无法贯彻下去。
在宪宗历次平叛成功之后的819年,节度使乌重胤建议也在藩镇的军政制度方面实行一次类似财政改革的改革。藩镇统兵之权没有了,节度使只剩下了控制要塞和统领会府戍军之权。刺史往后则要统领本州的外围戍军和驻军。只有边防重镇及非中国人的雇佣军所守之防区不在此例。和前此的财政改革一样,这道诏旨的重要政治意义在于,在牺牲藩镇利益的情况下密切了中央政府和州治之间的关系。在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节度使之所以能进行军事威胁和政治恫吓,就是因为他能动员本镇全部兵力,其数目可轻而易举地高达数万人。任何忠于长安和不愿参加这种叛乱的刺史,会很快被节度使的其他部队所消灭。可是819年以后,一个对朝廷心怀不满的节度使就很难把不相统属的许多州领部队统一带动起来,以投入一次奇袭行动。因为仅就单独一个州的部队来说人数相当少,有时是二三千人,通常比这还要少得多,但他们的向背也举足轻重:他们能使藩镇受很大损失,而使州治得到实利,也使中央政府间接受益。但我们仍然应该看到,如果节度使是奉诏旨行事,他仍然完全能够召集并统领本镇的全部军队。换言之,节度使的合法职能在改革中仍被保留,但他制造麻烦的权力则有所抑制。很可惜,关于819年诏令实施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看来,这种限权行动在华中和东南部确已被人接受,但在华北和西北这些有大量常备军的军事重镇却遇到了阻力。在河北似乎根本没有行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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