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13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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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事件对东京的文官政府和它所主张的国内外政策明显地是一次挑战。盲目批准满洲的既成事实不仅会破坏日本合作外交政策的基础,而且也会伤害其国内的政治结构。外相币原清楚地了解这种挑战的性质;他意识到,除非大陆的军事行动受到抑制,它会损害日本同美、英的关系。他相信,由于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这种关系现在变得比过去更重要。他还意识到,如果让军官们的片面行为合法化,大陆的军事行动还会引起国内的激进运动。不幸的是,币原的政界和军界同僚几乎都对保持国内与国外秩序之间的脆弱联系不感兴趣。他们没有从国际主义外交和议会政治的联系看待沈阳事件,而是倾向于在中日关系的双边框架内对它作出反应。由于关东军严守其共谋的秘密,包括首相若槻礼次郎在内的文官都倾向于把满洲危机看作中国侵犯日本权利的必然结果。币原终于无力说服别人把保持日本与国际联盟和华盛顿会议列强之间的友好关系放在首要地位。12月若槻内阁辞职,结束了日本外交政策的这一势态。[14]日本人无视华盛顿条约的框架,并企图代之以用武力和通过双边谈判来解决与中国的严重争端,这就暴露了当国际合作准则不能为其目的服务时,日本人准备抛弃这一准则。
接下来,摆在其他列强面前的问题是:继续把日本看作国际社会的一员,还是把它作为国际主义原则的一名冒渎者而将其排斥在外。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带来风险。如果把日本继续看作华盛顿条约的列强之一,其他列强为了不疏远日本,就不得不默认其在满洲的行径。否则其他列强就必须对日本施加足够的压力,使其恢复理智并保持其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强国。不管采用哪种方法,这些强国都有必要正确运用规劝和强硬相结合的手段,以维护华盛顿框架作为最佳选择。在上述策略中存在这样一种危险:过分规劝可能会使日本大胆采取进一步侵略行动,而过分强硬又可能驱使日本放弃任何国际合作的意向。另外一种选择,即在国际社会中对日本进行惩罚,最好,将失掉日本作为一个华盛顿强国;而最坏,则将对改变东亚事态进程几乎不起作用。
如果其他情况都相同,就有理由期望美、英会在一起找出一条解决满洲危机的合理途径和一个以延续的国际主义为基础的解决办法。起初美国和英国确实试图合作以便在国际框架内处理满洲局势,这是华盛顿会议体系的潜在力量的明证。美国在1931年末尤其极为活跃,人们有理由认为这是战后美国国际主义的最好时光。英国远不如美国主动,但它的确还是同意美国的倡议,尽管半途而废。
美国对沈阳事件的初始反应是将其国际化。考虑到曾制约战后东亚外交的概念框架,这是最在意料之中的反应。然而总统赫伯特·
C.胡佛、国务卿亨利·L.史汀生和国务院里他们的助手们在多大程度上赞同国际合作这一观点却不那么容易预测。在他们心目中无疑日本是错的;如史汀生所叙述,关东军采取鲁莽的行动正在公然违抗华盛顿会议条约的秩序。因此,必须呼吁日本政府谴责军方的侵略行径,并同意和平解决与中国的一切争端。史汀生在9月18日后的三个月外交活动抱着这样的目标。他果断地与国际联盟密切合作,当时中国政府已向该组织提出申诉。美国再没有如此主动地与国际组织合作过。史汀生派了一名观察员出席理事会,与国联官员保持密切联系,并主动促使国联采取行动作为结束敌对行为的基础。国际联盟通过一项决议,要求中日双方停止进一步战斗并恢复战前状态,这与美国政府的愿望是一致的。11月,国联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负责调查满洲形势并提出建议。美国支持这一步骤,并任命法兰克·麦科伊将军作为该委员会的美方代表。该委员会由英国的李顿勋爵领导。[15]
美国在满洲危机时期的外交,不是被看作没有必要地使性子,就是被认为劳而无功。当然,最终美国所做的一切都未能阻止日本的军事行动。但华盛顿政府的主要目标是保持一个国际框架来解决地区性争端。对政府内外的国际主义团体来说,这里是美国为国际主义而起作用的罕有机会,它强调先进国家的责任,如外交家兼学者埃勒里·
S.斯托威尔1931年所写的那样,“充当维持人类治安和保护公正和平的代理人”。美国积极准备与国际联盟合作当然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日本一意孤行,正在失去列强社会中成员国的地位。简言之,美国外交的主要关注不是中国,而是国际性的原则。[16]
英、法以及其他国家赞同美国的主张。英国作为一个亚洲主要强国,与美国基本一致,同意必须维护国际合作框架。然而,伦敦更愿意迁就日本在满洲的权利作为这种合作的一个方面。在本土和东亚的英国官员倾向于同意日本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抱怨是正当的,为保持日本在世界社会中的合作伙伴地位,向日本作出让步比无情谴责它的做法更有利。[17]于是到1931年末,美、英和国际联盟都有意在国际合作的框架内解决满洲危机,而不疏远日本。后者仍将作为解决争端的国际努力的一方。这当然不是中国人所要求的,中国人要求立即终止战斗并直截了当谴责日本,迫使日本恢复战前状态。但是,中国人对国内事务和国际事务之间的微妙平衡也很敏感。蒋介石的南京政府不断地把它的权威扩张到中国其他地区,并开展各种经济项目以实现现代化,而满洲危机却迫使蒋政府更关心外交争端。可以想象,大胆反抗日本能激发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和巩固它的权力。但当洪水泛滥饿殍遍野时,过分卷入满洲军事冲突会耗尽复兴经济的资源。最重要的是,蒋介石担心对外战争会有助于共产主义者和其他反对派成为民族解放的斗士,并且会削弱南京政权。只要主要强国,包括日本,遵守国际主义框架,那就符合中国人的意向,因为那样南京政权就能继续努力以恢复主权。按照这种方式,沈阳事件不仅要求日本,也要求中国利用国际主义这一手段。[18]
日本蔑视为继续保持其国际主义角色所提出的全部建议,无论是实际的,还是潜在的。1932年1月以后,当关东军占领锦州而海军陆战队在上海登陆时,日本的一意孤行已经明白无误了。与此同时,关东军推动满洲独立,得到当地各种日本组织的支持,这些组织曾充当单方面解决各种悬案的急先锋。对所有这些组织来说,满洲独立不仅具有战略意义,而且还有象征意义。独立将保留该地区的丰富资源和战略地位供日军使用。它还象征日本领导下的亚洲统一的理想。扩张论者接受石原的观点,主张把满洲变成一个中、日和其他民族——东亚的“五个民族”——和睦相处的和平而稳定的地区。这是作为一个比西方帝国主义、苏联共产主义或中国民族主义——它们曾毒化中日关系并只有利于西方影响在东方长期存在——更有生命力的替代方案提出来的。[19]
这样,1932年3月宣布的满洲独立就成为战后国际关系的一个界标。日本正采取单方面的步骤来照顾它自己的利益,并建立了一个在它统治下的稳定的地区,据称这是世界上没有分裂和剥削势力的地方。文官政府尽管不满意,但实际上没有阻止过这种扩张。[20]在关东军的推荐下,内田康哉继币原担任新外相,他毫不犹豫地赞成承认满洲国。这发生于1932年9月15日,在国际联盟调查团提交报告两周多以前。没有什么更清楚地暴露日本对国际权威的蔑视了。李顿的报告包含很多安抚日本的章节,假如当时有一个愿意继续与西方合作的强有力的领导,那么东京接受这份报告并不困难。但这种情况已不复存在,报告的发表激怒了日本的官员和政论家。若遵守报告的建议,日本就得与列强合作以重新规定他们在中国的权利和利益,同意满洲保持半自治的而不是完全独立的存在,并同中国和其他国家协力推动满洲的经济发展。这样一个解决方案将延续东亚外交的国际性框架,而这正是日本军方当时竭力想要避免的。日本将走自己的路不管列强有何反应。
列强的反应也开始变化。在同一个水平上,他们继续在现有条约框架和国际联盟内合作。但由于这条途径开始显得越来越无效,美国和英国不得不寻找其他替代办法,美国主张把国际性和单边行动结合起来,从而使日本就范。如史汀生1932年6月所说,“我相信,新的联盟方法与‘老外交’的明智混合能独自获得我们正为之奋斗的实际效果”[21]。“新的联盟方法”将包括继续与其他国家合作以维护和平。它的表现之一是史汀生在1月向英国建议,两个大国共同谴责日本在上海的行动违反了1922年的九国公约,指望日本会在这种压力下被迫退却。所谓“老外交”,史汀生起初并不指联盟或战争计划,而是指美国单边行动以维持现状。这种想法包含在1932年1月7日发表的史汀生原则里面,它宣布美国不会承认“通过使用与巴黎和约的条款和责任相悖的手段所产生的任何局面、条约或协定”,这里巴黎和约是指1928年的凯洛格—白里安公约。这项没有英国合作的单边宣言表明了华盛顿与伦敦之间正在趋向明朗的微妙分歧。美国正在超越迄今采用的徒劳无功的步骤,采取进一步迫使日本遵守国际合作准则的措施。尽管没有暗示美国有力的措施将被用来实现这个主义,但含义是明显的。史汀生的声明使美国这个现存国际体系的维护者与向这一体系挑战的日本对立起来。显然,两个这样的强国有可能发生激烈的冲突。
国际主义的瓦解
在国际性和单边性这两种方法中,第一种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关于日本将让步并在国际社会中恢复其责任感及和平立场的假想,在冲击下,一天天地维持着。更麻烦的是,英国不倾向坚持这个超出它1931年所做的事的方法。尽管在满洲及其他问题上与美国合作被认为是重要的,伦敦不愿与华盛顿联合而过分强烈地谴责日本。外交大臣约翰·西蒙爵士强调,英国将继续通过国际联盟去做工作,使日本人不致把英国的外交看作是倾向于针对他们的英美联盟。作为国际联盟的会员国,如果所有的活动都在日内瓦进行,日本更可能愿意合作。然而日本已经指责李顿调查团。因此,英国反对与美国的联合行动等于拒绝加强现有的国际性框架。
华盛顿与伦敦之间的这一分歧是由全球性的经济区域主义的倾向造成的。建立在以金本位及商品和资本的自由流通为基础的国际经济体系已在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瓦解,而在1932年其崩溃的迹象已明白无误。日本在1932年抛弃了仅在两年前重新采用的金本位。在满洲,日本显然打算将这一地区变为本土的经济腹地。在日本控制下的满洲经济发展的最后方案还没有形成以前,沈阳事件的设计师们和他们的支持者已构想出许多有关铁路建设,盐、铁矿开采,纺织品生产等项目。他们的想法是把满洲作为日本经济圈的一部分,几十万日本人将在那里定居并从事生产活动,与本土形成共生关系。[22]
日本不是推行经济区域主义的唯一国家。德国早在1933年纳粹上台前,就在实行专制的经济政策,寻求与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结成关税同盟,并采取通货膨胀的货币政策,以促进出口贸易。英国正召开一次英联邦国家会议,以求在它们之间建立一个贸易优惠体制。由此而来的渥太华协定(1932年8月)丝毫没有减轻人们对英国赞同经济国际主义时代已告结束的普遍忧虑。法国也将其关税提高,致使美国采取报复性的贸易限制。总的说来,1932年标志着世界经济明确地开始分化为国家主义的和地区主义的两个子系制。[23]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采取措施制止专制的趋势,讨论继续国际合作就是一句空话。因此,伦敦对保持与美国的合作并不关心。尽管战后国际性框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它的经济基础正在削弱。只有主要强国果断地做出努力,才能复兴合作精神和维护世界和平。
1933年后,列强不得不面对这些重大问题,这一年标志着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华盛顿掌权和阿道夫·希特勒在柏林上台。应当强调的是,这两位领导人都对某种合作感兴趣,但已不再是国际主义旧框架下的合作。希特勒德国要废除凡尔赛和约体系的限制并洗雪战败和受不公正对待的耻辱。这个希特勒打算通过重新武装及采用限制性贸易和货币政策的中欧地区经济体系来实现上述目标。所有这些方面并不是希特勒的首创,但他通过公开反对凡尔赛体系并代之以主要以意、英为对象的联盟体系,确实重新制定了德国的对外关系。通过与这些国家合作,德国要保卫它的安全,恢复在阳光下的地位,并巩固其中欧经济区。[24]
罗斯福的美国和希特勒的德国一样,消极地看待通过各种条约安排建立起来的战后和平框架。新总统与其前任不同,他不赞成以金本位和稳定兑换率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的国际性结构;尽管罗斯福表示支持国际合作,但他不与其他工业国家商议,通过单边行动致力于国内的恢复。资本主义国家共享外贸和投资活动世界的观念正在淡漠。美国更愿意走它自己的路。就向外所能达到的程度而言,它愿通过与其他美洲共和国签订对等的双边贸易协定来加强泛美区域主义[25]。罗斯福的新政府对恢复20世纪20年代的国际主义不感兴趣。1933年的现实似乎注定重建凡尔赛或华盛顿体系的任何努力都会失败。作为替代,就1933年美国正在重新制定的对外政策所达到的程度而言,它要求重建国际关系以防止战争。为此,美国愿意与亚洲的日本或欧洲的德国直接交涉,即使超出国际联盟和其他现存协议,也无不可。这一点在这两个强国于1933年退出国际联盟后变得尤为必要。
没有什么比美国对日本退出国际联盟的反应更能表明美国愿意为新的国际关系而放弃旧的国际主义了。1932年2月24日,由松冈洋右率领的日本代表团在全体会议投票通过李顿报告后,退出会场。当时日本政府宣布它并不放弃合作解决国际争端的努力。这为其他强国提供了一个机会,把日本退出国际而引起的麻烦降到最低程度;美国政府特别希望保持同日本接触,以防止这场危机发展成严重的冲突。美外交官约瑟夫·格鲁、纳尔逊·约翰逊和休·威尔逊曾作出这样一个结论:日本留在满洲以及与日本的稳固关系必须以承认这一现实为基础。国务院普遍同意这一论点,并强调避免同日本交战是至关重要的。做到这点的最好方法是进一步同日本谈判,以保护双方在亚洲和太平洋的利益。现在重点是双边协议,以后还要扩大到其他国家,重点不是同国联或者同英国密切合作。
英国仍把国联的完整性置于首位,但也准备放弃同美国合作。如美国驻伦敦的外交官雷·阿瑟顿在3月观察到的那样,英国政府“已不得不作出结论,尽管英美的目标在总的原则上可能一致,但鉴于利益上的冲突,任何有效的合作政策实际上是无法达成的”。[26]英国也在摸索一种新的安排以保护和平格局,在欧洲这种格局正开始采取与德国双边安排的形式。但在东亚,官员们分成两派:一派赞成同日本建立类似的关系,以保护传统的商业利益和安全;另一派则主张同中国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以确保英国在一个未来市场上的利益。总的来讲,外交部倾向前者,而财政部倾向后者。这第二种观点认为,当中国市场正成长时,与日本合作不可能为英国商业带来长远利益,而只有短期的好处。英国支持中国比纵容日本好。[27]在伦敦的这种争论使英国的亚洲政策出现混乱。
上述种种使局势向不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日本已安然占领满洲,尽管遭到国联谴责。1931年的国际主义已经消亡,两个超级大国不再合作。与此同时,日本显得满足于它在满洲的收获。1933年5
月31日的塘沽停战协定通过在长城以南建立一个非军事区,将“东四省”[28]从中国的其他部分分割开,国民政府出于缓兵之计的需要,同意这种停战,并承认日本在满洲的存在。目前中国将致力于外交活动以恢复失去的权利,并致力于经济建设作为国家抗战的基础。[29]所以,一个有利的国际环境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但现实却相当严峻。那些倡导继续抵抗日本侵略的中国领导人,如宋子文、孔祥熙和王宠惠,曾寄希望于国际联盟和英美合作,以迫使日本让步。当两者都不起作用时,他们不得不退而同英国、美国和其他国家进行较具体的双边谈判,以寻求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当宋子文出访伦敦出席世界经济大会时,他同英国财政部和外交部官员就向中国提供建设贷款进行会谈。宋子文在华盛顿时并未举行类似磋商,唯一实质性成果是以中国海关收入为担保,商定一笔总计5000万美元的小麦和棉花贷款。[30]这是仅有的一宗既与中国的需要有关,也与美国国内减少剩余产品的需要有关的事务。
其他欧洲强国并未同样卷入亚洲事务。对于他们,1933年的最大忧虑是希特勒德国。因为希特勒的策略是与意大利和英国合作,法国和俄国也必然更加靠拢,希望恢复他们的传统协商能遏制德国的兴起。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对亚洲政策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一些个人,突出的是让·蒙内,积极参与了国联关于中国经济发展和各项规划。苏联当其在世界政治中很孤立时,它需要避免过早在满洲与日本发生冲突。这种孤立曾来自20世纪20年代间旨在削弱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外交,也来自约瑟夫·斯大林的“在一个国家中建设社会主义”的政策。正当资本主义国家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困难并转向自我中心的政策时,苏联并没有帮助世界范围内的革命力量来支持这种趋势,而是以一个维持现状的强国出现。在斯大林领导下,苏联开始强调旧模式的外交以保持全球平衡。建立正常外交关系的建议扩大到美国,旨在同法国订立防御协定的对话也开始了。在满洲危机中苏联嘲笑国联恢复和平的努力过于微弱,但在其他方面并不触怒在北满的日本。莫斯科如此渴望讨好日本,以致提出谈判出售中东铁路。这些行动的背景是苏联唯恐卷入对日作战,而其他强国袖手旁观。莫斯科需要在日本或德国进攻苏联前重新调整国际事务,并在新的世界政治框架中找到它的位置。[31]
德国还没有深切地卷入亚洲。希特勒曾在他的著作中表示他对亚洲人,首先是对日本人的蔑视,而没有什么亚洲政策。他欢迎日本退出国联,作为对战后和平格局的进一步攻击。在他看来,一个更强大的日本将是一种受欢迎的对苏联的抑制。同时,他发现在国民党中国有许多合意的东西。蒋介石明显地正试图在独裁主义的基础上,而不是沿资产阶级的自由路线,缔造一个新中国。它将需要外国的资本、技术以及军事顾问,而希特勒认为德国应当供应它们。如果中国最终处于德国影响之下,显然这比日本称霸亚洲有利得多,因为后者能威胁德国的经济机遇。这种考虑导致德国在亚洲执行双轨政策,一方面期望同日本谅解以反对苏联,另一方面谋求与中国密切联系。然而,当英美的卷入正在减小,同时纳粹德国稳步成为东亚事务中的一个要素时,德国将如何为中日危机提供新的解决方法是不清楚的。[32]
日本企图获得区域合作,1933—1937年
沈阳事件发生两年以后,人们已看清,当满洲危机可能给列强一个良好时机来巩固战后国际体系时,他们没有把握时机。日本在满洲至高无上,它无视这个体系。尽管所有国家,包括中国在内,正在寻找防止更大规模战争的办法,但是没有哪个西方强国有足够的实力或胆量对日本挑战。然而日本外相广田弘毅相信,一个稳定的国际新秩序能在已发生变化的现实的基础上确定下来。他在1933年9月出任日本外相,他的外交试图以承认日本在满洲的地位及其在中国的特殊权利和利益为基础,在亚洲恢复列强间的合作精神。他所说的“日本、满洲和中国间的合作”,指日本愿意不将其征服扩张到满洲以外,以回报中国的承认。在这个基础上,日本将促进中国本土的经济发展,而中国将相应地停止反日政策。两国间的贸易将得到增长;它们的经济关系将越来越相互依赖。同时,如果美、英等国承认新的现实,日本将与这些国家“合作”,以维持亚洲和太平洋的和平与稳定。换句话说,如果工业强国懂得世界和平取决于承认日本在亚洲大陆的特殊需要和利益,这些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是能够恢复的。[33]
对于新国际合作这一思想有很多话可说。它与德国当时在欧洲提出的美、英等国认为值得接受的思想相似。这些强国愿意支持德国的修正主义,以便将德国留在国际事务的某些限定的体系内。他们愿意互相保持密切接触,以防止一个偶然事件发展为一场大战。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本身也有同样的要求。日本想迫使美英承认新形势,作为日本愿意维持大国合作框架的代价。这是一个脆弱的政策,它依赖于日本和其他强国能看到的利益的微妙平衡。它也将依赖于日本军方是否准备支持广田的策略以及中国领导人是否愿意接受现状。
1934年广田不是没有取得成功。至少在表面上,日本军方支持利用和平的和政治的手段来加强中日关系并增进日本在中国的利益。诚然,关东军和辛丑和约天津驻军(所谓天津驻屯军)中的某些人已在策划入侵华北。南满铁路渴望在满洲经济发展中保持其垄断地位,但因此受到非企业界的日本扩张主义者日益增长的攻击,它也对将其业务扩展到长城以南感兴趣。然而此时,这些打算还没有形成日本控制华北的庞大计划。东京的军政首脑一定对1931年至1933年的成就感到满意。[34]
就列强而言,他们一般默认了日本在满洲的地位。他们甚至还表现出对在那里的经济发展进行投资的某些兴趣。随着日本重新强调合作,日本与英美之间的对抗正在消失。诚然,还有令人恼怒的事,如1934年4月17日的天羽声明。在该声明中,外务省发言人强烈谴责其他国家对中国的军事援助以及具有政治含义的经济和技术援助。此项声明措辞含糊,而当华盛顿和伦敦要求澄清时,外务省立刻让步,重申它坚持国际合作。[35]当然,不管多少花言巧语都不能掩盖日本将自己视为东亚主要强国这一事实。然而,它准备在此基础上重建国际合作的框架。毕竟这是这样一个年代,埃勒里·S.斯托威尔正给美国外交官员讲授“国际法是强国的法,用来保护强国的财产,也是为不妨碍与对手激烈竞争而详细制定的”[36]。日本正试图保持这种“强国”地位,并许诺不将它的对手挤出亚洲。出于同一思想,外相广田对重新谈判海军裁军条约以保持大国合作精神感兴趣。对他和对东京文职领导人来说,定于1935年举行的海军谈判的成功将保证美、英和日本能面对新的现实继续共处。不幸的是,日本海军另有想法。他们接受以无限制海军军备为后盾的独立外交概念,反对达成国际协定的任何措施,特别反对与美国达成裁军协定。[37]然而,甚至海军也没看出即将到来的战争前景。它要求的是在西太平洋的优势,政府正试图通过外交途径取得它。虽然与美国的海上冲突被看作特别可能,但日本海军更有兴趣同英国在东亚达成妥协。当然,这种妥协能否成功将取决于美、英是否愿意支持它,在这里我们又回到海军裁军谈判,以此来检验三国合作的可能性。重要的是,当时这三个国家仍在寻求在亚洲和太平洋稳定他们关系的途径,至少他们还准备会谈。
1934年,南京政府也作了人事变动,好像准备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同日本讨论解决办法。宋子文,这位直言不讳的反对日本侵略的人物,1933年末从伦敦回国后,由孔祥熙接替。汪精卫留任外交部长,而唐有壬,一个受日本教育的官僚,被任命为外交部次长。另一名日本大学的毕业生高宗武被新任命为外交部亚洲司代理司长。在这些官员下面,有许多人曾在日本受过训练和教育。与施肇基和顾维钧这样一些几乎完全亲西方的更著名的外交家不同,这些官员与日本的外交官、知识分子和新闻记者都有私交。松本重治回忆录——1933年到1937年中日非正式关系的最佳资料——不仅列出汪、唐和高,而且还有当时他接触过的许多商人、军官、知识分子和其他人士。他报道说,他们当中多数表示了与日本和解的认真愿望。他们的论证是多方面的。有些人认为俄国和中国的共产主义分子是中国的主要威胁,而在根除这种威胁前,必须与日本维持和平。其他人深信中国需要经济复兴和工业化。他们认为必须转向西方强国寻求资本和技术,同时他们也相信,如果摒弃日本,这样的事业决不能取得成功。最重要的是,这些中国人谋求通过两国合作的对话来阻止日本进一步的侵略行动。他们感到,通过提出合作,他们将赢得足够的日本人的支持,使军方极端分子能被孤立和遏制。[38]
这就是1934年有吉明公使同包括外交部长汪精卫在内的中国官员的会谈的背景。气氛很融洽,以致天羽声明发表时,汪精卫只提出一个敷衍了事的抗议。接下来的一系列谈判都很圆满,包括满洲同中国本土的通邮、接轨、修改税则以及债务结算。到年底日本表示准备将其驻中国的公使馆升格为大使馆,象征日本承认中国新获得的大国地位,中日两国领导人明显地取得了共识,即两国通过友好合作比通过互相指责更为有利。他们愿意结束1931年之后两国极端敌视的关系。这至少会达成对现状的默认,中国接受满洲作为一个分离实体的存在,而日本则保证不谋求面向南方的进一步领土要求。中国还愿意承诺压制学生、新闻记者、政治家和军阀的反日运动,作为对日本帮助中国发展经济的报答。
1934年中国愿意与日本妥协部分地反映了国际格局。中国曾指望的对日本的排斥并未实现。美国正按照白银购买法执行一项自我中心的政策,开始以高出世界市场的价格收购白银。直接结果是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白银大量外流,导致白银严重短缺和货币危机。银行关闭,商店停业。[39]憎恨美国的情绪上升,伴之以中国也许必须同日本共处的信念。英国准备帮助中国恢复财政秩序,但没有日本的认可,就不可能承担大规模的计划。由于所有这些原因,有些中国人认为中日和解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些支持和解的人喜欢引用孙逸仙1924年的泛亚细亚讲话。引用讲话的频繁程度是中国同日本建立和平关系的兴趣的标志。不会令人感到惊讶的是,1935年伊始汪精卫发表讲话,及时引用孙逸仙强调中日合作的言论,并保证竭诚把两国召到一起。国民政府和国民党订出严格法规,控制反日示威和抵制日货,仿佛就要把这项政策付诸实施。不久以后,6月15日在南京精心举行了将日本公使馆升格为大使馆的仪式。
不幸的是,对那些为稳定中日关系做出艰苦努力的人来说,那个庆典标志着这一短暂的企图和解时期的结束。同年,即1935年,日本的政策再次逆转,这是由陆军决定侵入长城以南激起的。无论关东军或天津驻屯军都没有放弃它们的阴谋,但主要是前者的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将军决定性地破坏了刚出现的中日和解格局。在他看来,中国政府对日本的和解姿态是软弱的表现,是权宜之计,不是真诚的合作。土肥原争辩说,恰恰相反,中国领导人基本上仍是反日的,拒绝承认日本在满洲的特殊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不应被蒋介石或汪精卫的表面友好所迷惑,而应在华北大胆采取主动,准备消灭这一地区的抗日分子,以巩固既得利益。从这个观点出发又得出下列推论:只有吞并了华北,日本才有希望建立一个有生命力的地区实体。但国民党人旨在将这一地区更直接地置于他们自己的控制之下,如果日本坚持与国民党人妥协,则将永远失去这一机遇。[40]
1935年至1937年初的两年里,土肥原和他的同谋者成功地实现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的目标是“华北自治”,即消除国民党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并建立一个保证中立但受日军严密控制的临时政权。“华北”将包括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和绥远。日本不仅将从行政上把它们同中国的其他地方分割开;它还将发展企业,使该地区与满洲更紧密地结合。天津驻屯军要求南满铁路派出一个调查组,对华北的矿产资源、市场状况和财政制度进行一次详细调查。结果产生了一份由151个研究人员写成的长达72卷的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成为日本制定华北经济计划的基础。[41]
假如日本政府有意履行它同国民党人协议的责任,它应当强迫制止这些活动。东京只有坚定地拒绝批准侵占华北的计划,才能保住自己的信誉并巩固中日和解的框架。日本分裂主义者的这些活动正值弗雷德里克·李滋·罗斯领导的英国经济代表团来到东亚之际。该代表团得到财政部的大力支持,财政大臣内维尔·张伯伦和副大臣沃伦·菲舍正主张在亚洲推行强硬政策。他们确信,在中国的财政重建中,英国有必要也有可能发挥显著作用,这既能得到中国人的好感,又能为英国的商品获得市场。同时,英国愿意同日本合作,英日在中国(特别在长城以南)的合作是亚洲和平与稳定的关键,这很像通过海军协定而贯彻的英德合作。如果李滋·罗斯计划得以实现,还可进一步将日本的外交保持在国际框架内。[42]
日本政府拒绝了英国的合作倡议,表明它完全缺乏灵活性和远见。现在这样的合作应当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然而这正是军方扩张主义者坚决反对的,恢复中国地位的国际安排不仅将限制日本行动的自由,而且将加强南京的中央政府。可能正是这些原因使外相广田下决心进行一次投机并与李滋·罗斯合作,但他完全没有领会这一使命的重要性,也没有做任何事来促成它。他也没有做很多事来反对在华日军的分裂主义活动。他温顺地接受一个又一个既成事实:何梅协定(1935年6月),秦土协定(1935年6月),冀东自治政府的建立(1935年11月),以及导向成立冀察临时政府的阴谋(1935年12月)。所有这些交涉旨在从华北清除国民党的人员及其影响,这显然违背日本同蒋、汪政权和解的官方政策。[43]但东京完全无视这一矛盾。由外务省、陆军省和海军省于10月份制定的“广田三原则”只字未提日本的和平愿望或国际合作意图。相反,他们要求中国“结束对欧洲和美国的依赖”,并承认日本在满洲和华北的特殊地位,广田领导的外务省温顺地接受了军方分裂华北的阴谋和反对国际合作。11月,广田竟让有吉大使鼓励宋哲元将军的华北自治运动。[44]
当日军蚕食华北诸省时,中国的领导人不能再保持和解了。未能阻止日本对华北的侵略,激发了学生组织(1931年后被国民党镇压)公开反抗不准示威游行的禁令。1935年12月9日,数千学生在北平游行,手持反日标语,并要求中国领导人停止内战及团结全国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这一运动与中国共产党新的统一战线战略一致,波多野善大把它从1935年11月算起。[45]那些曾对日本保持友好态度的领导人——汪精卫、唐有壬、高宗武等——逐步丧失威信,这反映民族主义的浪潮在高涨。随着中国人的舆论倾向,发生了行刺汪精卫,紧接着在1935年底暗杀唐有壬。
1936年2月26日东京发生军事叛乱后,广田出任首相,日本的外交继续破产。他的外务大臣是有吉明。显然,1934年有希望的开端已经消失。日本再一次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攻击目标,而英国在中国的财政改革却赢得国民党人的感激。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一种新的国际关系的格局似乎正在出现:1935年8月,共产国际号召建立反对法西斯侵略者的统一战线,人民阵线也在法国诞生。1935年5月的法俄协定使人民阵线反对德国,这又转而使意大利接近轴心国阵线。在西班牙内战期间(1936年7月至1939年),这两个集团走到一起,这四个国家联合英国成立了一个不干涉委员会,这至少表明欧洲列强愿意保持一种协商框架。其间的强国英国寻求一种欧洲内部的合作,以取代国联或英美合作,两者当时都已丧失信誉。与此同时,苏联坚定地重新进入欧洲社会,这对日本来说尤其是一个不祥之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第一次愿意同资本主义国家一起行动。这种建立在相互协商基础之上的欧洲国家体系也许可使每一个强国自由地参与欧洲以外的事务。英国、苏联和德国都主动开始支持蒋介石,这绝非偶然。在李滋·罗斯的改革后,中国对外国投资有吸引力,而蒋介石成为一个有生命力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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