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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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羽裳仍然没有睡,坐在那儿,她看着玻璃窗上流下来的水珠,听着那榕树在风雨中的呻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慢慢地从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怀中,她又沉思片刻,终于,她拿起电话听筒,第三次拨了俞慕槐的号码。
对方拿起了听筒,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听筒放在桌上,她对那电话弹起吉他来,一面弹,她一面悠悠地唱着:
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
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
低鸣轻唱,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电话听筒里,俞慕槐的声音在叫着:
“羽裳!羽裳!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杨羽裳拿起了听筒,无声地说了句:
“别了!俞慕槐!别了!做海鸥的日子!”她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雨更大了。
第十一章
一夜风狂雨骤。
早上,天又晴了,但夜来的风雨,仍留下了痕迹,花园里叶润苔青,落英遍地。俞慕槐站在园中,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挺了挺背脊。昨晚又一夜没睡好,那阴魂不散的杨羽裳,竟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来,第一次不说话,第二次破口大骂,第三次唱歌,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但是,不能想杨羽裳,绝对不能想她,如果想到她,这一天又完了!他用力地一甩头,甩掉她,把她甩到九霄云外去,那个疯狂的、可恨的、该死的东西!
是的,不想了,再也不想她了。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早上,要去机场接一位外国来的要人,赶出一篇专访,明天必须见报。晚上,某机关邀宴新闻界名流,他还必须要出席。走吧!该去机场了!别再去想夜里的三个电话,别再去分析她的用意,记住,她是个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女孩!她根本就没有理性!你如果再浪费时间去思想,去分析,你就是个天大的傻瓜!
推出摩托车来,他打开大门,再用力地一甩头,他骑上了车子。整个上午,他忙碌着,他奔波着,采访、笔录、摄影……忙得他团团转。中午,他回到了家里,吃完饭,立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摊开稿纸,他准备写这篇专访。
咬着原子笔,他对着稿纸沉思片刻,他的思想又飞回到昨夜去了。她为什么要打那三个电话?为什么?再一次开玩笑吗?深夜的三个电话!怎么了?他摇摇头,他要想的是那篇专访!不是杨羽裳!他的思想怎么如此不能集中?这要命的、不受他控制的思想!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的记者生涯也该断送了!恼怒地诅咒了几句,他提起笔来,对着稿纸发愣,写什么?写什么呢?
“夜幕低张,海鸱飞翔,去去去向何方?”他脑中浮起了杨羽裳的歌词,那么忧郁,那么哀凄!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轮上听她念这几句话的神情。唉,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呢?怎样一个古怪的精灵?怎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抛下了笔,他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沉思了起来。
依稀记得,他曾看过一个电影,其中的男主角写过一首小诗,送给那女主角,诗中的句子已不复记忆,但那大意却还清楚。把那大意稍微改变一下,可以变成另一首小诗。他提起笔来,在稿纸上迅速地写着: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狂,她有些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
外表是个女人,
实际是个小孩!
抛下笔来,他对着这几行字发呆,这就是他写的专访么?他预备拿这个交到报社里去吗?他恼怒地抓起那张稿纸,准备把它撕掉。但是,他再看了一遍那文字,把它铺平在桌上,他细细地读它,像读一个陌生人的作品一般。这就是他给杨羽裳的写照么?他蹙起了眉,一下子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痛苦地自语着说:
“你爱上她了!俞慕槐,你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你爱她的变化多端,你也爱她的疯狂古怪!这就是你为什么忘不了她,又抛不开她的原因!尽管她给你苦头吃,尽管她捉弄你,你仍然无法停止爱她!俞慕槐,你完了,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把头从双掌里抬了起来,他苦恼地瞪视着桌上的小诗,反复地低念着“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的句子,连念了好几遍,他禁不住又自问了,你既然知道她是个孩子,又为什么要和她怄气呢?可是,不怄气又怎样呢?这孩子早已名花有主呵!
烦恼!烦恼!那么烦恼!在这种烦恼的心情下,他怎能工作呢?站起身来,绕室走了一圈,再走了一圈,他停在书桌前面,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桌上的电话机。
她能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能打一个给她呢?仅仅问问她,昨夜的三个电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当她唱完歌后,又低低地、模糊不清地叽咕了一句什么?仅仅问问她!别发脾气,别暴躁易怒,要心平气和!昨夜,你原就火气太大了!现在,一定要平静,一定要平静,那个欧世澈,未见得真是你的对手啊!干吗这么早就撤退呢?
拿起听筒,拨了电话,他压制着自己的心跳,一再提示自己要冷静,要耐心,因为:“她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呀!
“喂!”接电话的是秀枝,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请问杨小姐在吗?”他问。
“小姐去阳明山了!”
阳明山?他愣了愣,废然地放下了电话,当然,不用说,她准是和欧世澈一起去的!杨家在阳明山有别墅,别墅中有游泳池,他几乎已经看到杨羽裳穿着泳装,和欧世澈嬉笑在池中的画面。闭了闭眼睛,他低声自语:
“俞慕槐!你还不醒醒吗?难道你在她那儿受的侮辱还不够多!她的三个电话又勾走了你的魂吗?醒醒吧!她只是拿你寻开心,人家早就有了意中人了!”
经过自己给自己的这一顿当头棒喝,他似乎脑中清醒了一些。看着桌上的稿纸,他不能再不工作了,晚上还有宴会呢!强迫自己抛开了那个杨羽裳,他开始认真地、仔细地写起那篇专访来。
一连几天,他都忙得厉害,他又把自己习惯性地抛进工作里了。他发现,这仍然是治疗烦恼、失意,与落寞的最好办法。他工作,他忙碌,他奔波,他不允许自己有时间思想,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思想已成为他最大的敌人了。
数日来夜里都有豪雨,他竟有了倚枕听雨的雅兴。或者,他潜意识中仍有所期待,但那深夜的电话是不再响了。这样也好,希望她能够从此放过了他,让他安安静静过一过日子。他是多么怀念那些遇到她以前的生活,那时,他不会失眠,他不会内心绞痛,他也不会整夜听那深夜雨声!
这天,他又是一清早就出去跑新闻,忙到中午才回家。一走进客厅,他就看到慕枫和俞太太并肩坐在沙发中,不知道在喁喁细谈些什么,看到他走进来,母女两个都立即住了嘴。他有些狐疑,也有些诧异,站住了,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
“你们有什么秘密吗?”他问,“有什么事是需要瞒我的吗?”
“才没有呢!”慕枫说,站起身子,走到唱机边去选唱片,“我们谈的事情与你毫无关系。”
“那么,是与你有关的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慕枫。“在讨论你的终身大事吗?”
慕枫红了脸,低下头去弄唱机,选了一张琼·贝兹的金唱片,她播放了起来,立即,室内响起了琼那甜润、温柔,而纯女性的声音,这歌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她的声音确有荡气回肠之效。他不禁想起有一次曾和杨羽裳谈到唱歌,那时他还没揭穿她的真面目,曾试探地问:
“听说你很会唱歌,为什么不去做歌星呢?”
她立刻回答:
“全世界只有一个琼·贝兹!而她是上帝创造的杰作,不可能再重复的那种杰作!至于我们呢?”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都是些平凡庸碌之徒,根本谈不上‘会’唱歌!”
当时,他曾认为这是她违心的遁词,可是,现在细听琼·贝兹的歌声,他才体会出她说的竟是由衷之言!她就是那样一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女孩子,你就摸不清楚她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可是……唉,怎么又想起杨羽裳了呢?摇摇头,他看着慕枫,那脸红及那沉默岂非承认了吗?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伸长了腿,看着母亲:
“怎么?妈?咱们这个小丫头也红鸾星动了吗?是哪个倒霉鬼看中了她?我见过的吗?”
“你当然见过,”俞太太慢吞吞地说,“就是欧家那个老二。”
俞慕槐像被针刺了一下。
“欧家!”他冲口而出地嚷,“那欧老头是个老奸巨猾,两个儿子准是小奸巨猾!”
“哥哥!”慕枫被激怒了,迅速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俞慕槐,她气冲冲地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只为了你追不上杨羽裳,给人家欧世澈抢走了,你就把欧家的人全恨上了!你不怪你自己没出息,反而骂人家,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了。
“说得好,慕枫,”他气得发抖,“你已经来不及地要爬进他们欧家的大门里去了!他们欧家是一门英雄豪杰,你哥哥只是个没出息的废物,哪敢和人家欧氏兄弟相提并论!我走了,你们去继续研究吧,我原也无权过问你的终身大事!”站起身子,他转身就走。
“慕槐!”俞太太及时阻止了他。“怎么了吗?你们兄妹两个,每次一见面就拌嘴,难道不能好好讨论一些事情吗?”
“她需要我讨论吗?”俞慕槐愤愤地说,“她已经决定好了,急着要嫁了。妈,我告诉你,女大不中留,你还是早些把她嫁到欧家去吧!”
“谁说过要嫁了?”慕枫哭了起来,呜咽着说,“你别有气就往我身上出吧,我大学毕业之前是不会结婚的,我又不是杨羽裳,那么早结婚干吗?人家欧家不过是希望趁世澈和羽裳结婚之便,宣布我和世浩订婚,我还不愿意呢,也不过是问问妈妈的意见,你就插进来骂起人来了。欧世澈得罪了你,世浩也没惹你,你心里不开心,何苦找着我出气呢?我又不是没帮过你忙。”
俞慕槐怔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慕枫。
“谁要结婚了?”他慢吞吞地问。
慕枫垂下头去,不住地拭着眼泪。
“欧世澈和杨羽裳。”她轻声地说,“日子都订好了,下个月十五日。”
俞慕槐呆立在那儿,身子僵直,面色灰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慕枫。好半天,他就这样站着,室内的气压低沉而凝重,只有琼·贝兹在那儿自顾自地唱着歌。终于,俞慕槐摇了摇头,蹙紧了眉,仓猝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慕枫,我无意于伤害你!”
说完,他迅速地转过身子,大步地走出客厅,冲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哥哥!”慕枫叫着,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俞慕槐的房门口,她用手抵住门,不让俞慕槐关门,急急地说,“你别这样苦恼吧!你真要骂我,就骂我吧,骂了我出出气,远比这样憋着好!”
“好妹妹!”俞慕槐说,眼眶潮湿了,他伸手捏捏慕枫的下巴。“你的哥哥是真的没出息。”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慕枫又哭了,“我刚刚是急了,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你别生气吧!”
“没关系。”俞慕槐抬了抬眉毛,轻轻地把妹妹拉进屋里,把门关上了。“和我谈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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