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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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欧世澈和俞慕槐两个都是傻瓜呢!”杨太太轻笑着说,从床边站起身来,“你仔细地想一想吧,羽裳。现在,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了,现在已经……”她看看表,“啊呀,两点半了!瞧你近来瘦得这副样子,下巴都越来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觉,眼圈都熬黑了。唉!”她叹了气,“提起瘦来,那俞慕槐也瘦得厉害呢!”
转过身子,她轻悄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把杨羽裳一个人留在那儿发愣。
很久很久,杨羽裳就那样坐着,了无睡意。她想着早上俞慕槐来访的神情,回忆着他们间的争执、斗嘴和翻脸。由这个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约会,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轮上的初次邂遍!谁说过?人生是由无数的巧合组成的。谁说过?生命的故事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识,不像个难以置信的传奇吗?或者,冥冥中有个好神仙,在安排着人生的遇合。但是,现在,神仙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来的命运,该是操在自己手里的。
或者,这是杨羽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也或者,这是杨羽裳由孩子跨进成人的第一步。总之,在过了长长的半小时以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她的心在狂跳着,她的情绪在兴奋着,她的脸发着烧,而她的手指,却神经质地颤抖着。
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电话听筒,她把那听筒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静默三分钟;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电话,希望他还没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睁开眼睛,她鼓足勇气,拨了俞家的电话号码。
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着汗,她的头脑和胸腔里都热烘烘的。听筒中,铃响了一声,响了第二声,响了第三声……啊,那恼人的声响,每一响都那样重重地敲在她的心灵上。终于,铃响停止,有人拿起了听筒:
“喂喂,是哪一位?”对方说。
呵,是他,是他,是他!谢谢天!她张开嘴,泪水却冲进了眼眶里去,她的嘴唇颤抖,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喂喂,是谁呀?”俞慕槐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他显然在恼怒与坏脾气之中。“说话呀!喂喂,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
“咔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的东西!
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地说:
“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那么,刚刚那个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地说,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么听了他的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地说,“欧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
什么?他叫她什么?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么随便、多么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
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乳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着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
“为什么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么哑剧?不管你在转什么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着电话听筒大叫: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
她的话没有喊完,对方又“咔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地握着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地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地喊:
“羽裳,羽裳!你又怎么了?”
一眼看到杨羽裳握着电话听筒,呆坐在那儿,她赶到床边,顿时怔住了。杨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地瞪着,牙齿紧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溃正从嘴唇上流下来。杨太太吓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觉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杨太太更加惊恐了。不住地摇撼着她,杨太太叫着,嚷着:
“羽裳!羽裳!羽裳!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呀!你别吓我!”
杨羽裳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整个人都失了魂了。杨太太吓得手足失措,抓起杨羽裳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取出来,送到自己耳边去听听,对方什么声音都没有,显然是挂断了的。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她坐在床边,双手握住杨羽裳的肩,没命地摇撼了起来:
“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吧,你告诉我吧!别这样吓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给杨太太这么一阵死命的乱摇,杨羽裳终于被摇醒了。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一眼看到杨太太那张焦灼而慈祥的脸,她这才“哇呀”的一声哭出来了。她扑进了杨太太的怀里,哭得力竭声嘶,肝肠寸断,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叫:
“妈妈呀!妈妈呀!我……我……不不……不再开玩笑了!妈妈呀!我……我……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妈妈呀!”
杨太太被她哭得鼻中发酸,禁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如此悲切与无助,她一向都是多么乐观而淘气的!以前,她曾为她的淘气伤透脑筋,但是,她现在却宁可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泪说,“谁打电话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吗?”
杨羽裳像触电般尖叫了起来:
“不许提他的名字!我永远不要听他的名字!永远!永远!永远!”
杨太太又吓呆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抚着羽裳的肩,不住口地安慰着,“你瞧,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学呢,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把这儿的烦恼都抛开,我们去香港住住,给你添几件新衣裳好吗?”
“我不去香港!”杨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哪儿呢?”
杨羽裳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忽然平静下来了。弓着膝,她把头放在膝上,含泪的眸子呆呆地望着远处,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她的脸庞严肃而悲哀。
“妈,”终于,她开了口,声音凄凄凉凉的。“我想要结婚了。”
杨太太惊跳了一下。“和谁?”她问。
“欧世澈。”
杨太太又惊跳了一下,她深深地凝视着女儿,谁家女儿提到婚事时会这样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说真的吗?”
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地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着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阴沉的。
“快下雨了。”她轻声地说,转回头来看着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延。”
杨太太再度惊跳。
“两个月!你何苦这么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怎样?”
“我不念书了。”
“你说什么?”
“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地、肯定地说,“我最爱的并不是艺术,而是戏剧,念艺术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么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地瞪视着女儿。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自卑了?”她困惑地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
“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地说,“也该真正地正视一下自己了。”
“那么,正视一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么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地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一串阴阴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暴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地说:
“要下雨了。”望着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
“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
杨羽裳凄然一笑。
“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她生了这么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地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撞在杨承斌的身上。
“怎么?”她惊讶地说,“你起来了?”
“你们这么吵,谁还睡得着?”杨承斌说。
“那么,你都听见了?”杨太太低低地问。
“是的。”
“你怎么说呢?”
“让她结婚吧!”杨承斌叹了口气。“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静下来,成熟起来,她一直是那样个疯疯癫癫的孩子。”
“和欧世澈吗?”杨太太忧愁地说,“我只怕她爱的不是世澈,这婚姻是她的负气的举动,她想用这婚姻来气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适合羽裳,”杨承斌说,“世澈深沉,有涵养,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坏脾气。俞慕槐呢?他尖锐,敏感,自负……这些个性和羽裳是冲突的。假若羽裳嫁给俞慕槐,我打赌他们三天就会闹离婚。”
“是吗?”杨太太惊喜地说,“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认识快三年了,从没闹个什么大别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认识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
“而且,”杨承斌说,“世澈从各方面来说,条件都是不坏的,家世、人品、相貌、学识……都是顶儿尖儿的,我们还挑什么呢?最可喜的,还是他对羽裳这股恒心和忍耐力,咱们的女儿早就被宠坏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气能受得了她。我看,趁她有这个意思的时候,我们还要尽快把这件事办了才好,免得她又改变主意了。”拍拍杨太太的肩,他安慰地说,“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舍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欧世澈有哪一点不好呢?错过了他,我们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吗?那个俞慕槐,他对我们的女儿有耐心吗?”
杨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头,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
“真的,”她说,“还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欧家,和他们好好谈谈。”
“告诉他们,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
杨承斌说着,搂着太太的肩,夫妇两人兴高采烈地商量着,走进卧房里去了。
窗外,一下闪亮的电光闪过,接着,雨点就“唰”的一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檐,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树梢。夜,骤然地变得喧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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