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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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郑仲夔还没看完文章,隔壁雅间便有人拍桌子:“写得好,男女自当平等,良贱也当平等!”
旋即,此人推门而出,欢快大喊:“赵子曰是谁?快来痛饮三百杯!”
赵瀚抬头朝二楼望去,顿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此人穿着一袭儒衫,既非制式的蓝色和白色,也非科试不及格的绿色。而是……粉红色打底,还有大红色、紫色、绿色、黄色做点缀。
活像一只披挂儒衫的人形孔雀!
再观其头饰,金色小冠虽然花哨,但还属于正常范围。可那透冠而过的簪子,竟然坠着嵌花珠玉,走起路来活像女子的步摇。
抬手一甩,折扇展开,扇面赫然画着仕女图。
明代也有女装大佬?
嗯,也不算真的女装,严格来说是不男不女。
赵瀚踱步走到二楼,拱手道:“在下赵瀚,敢问公子大名。”
见赵瀚脸嫩,此人不由皱眉道:“赵子曰如此年幼?”
赵瀚反问:“阁下可穿异装,在下就不能年少?”
此人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抱拳说:“费如饴,字畅怀,刚从苏州回来。我这套装扮,在苏州可时尚得很。”
“苏州多有异装者?”赵瀚颇为讶异。
费如饴得意洋洋说:“不惟苏州,苏松常湖,异装者皆多也!”
明末社会,非常畸形。
北方是地狱,百姓苦于温饱;南方若天堂,已经诞生时装。
一面思想禁锢,妇人多殉夫者;一面思想奔放,离经叛道者众。
有压迫,就有反抗。
有禁锢,就有放肆。
百业平等的口号,王艮早就喊出来了,一百年前。
男女平等的口号,李贽早就喊出来了,五十年前。
王艮,李贽,都是王阳明的徒子徒孙。
如今,赵瀚提倡人人平等,不过加了句“良贱平等”而已。
只要不公然宣传造反,别说中央朝廷,就连地方官府都懒得管。
若是赵瀚闯出大名气,甚至可能接到官方的讲学邀请。
……
郑仲夔放下杂志,若有所思。
费元禄拿起一看,顿时气得不轻,怒道:“歪理邪说,嚣张至斯,竟敢自称赵子!”
郑仲夔报以微笑,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费元禄迅速冲出雅间,站在过道大喊:“哪个是赵子曰?”
赵瀚正在跟费如饴说话,闻言转身作揖:“启禀山长,学生便是赵子曰。”
费元禄立即有了印象:“你是费美中的义子,庞蔚然的学生?”
“山长竟记得学生,荣幸之至。”赵瀚从容应对。
费元禄呵斥道:“不可鼓吹歪理邪说,全部拿去烧毁了!”
赵瀚还没再次说话,费如饴就突然上前:“祖父此言差矣……”
“费如饴!”
这货还没说完,费元禄就炸毛了,咆哮道:“你穿的什么鬼东西?快快回家换身体面的!”
好嘛,竟然是爷孙俩。
费如饴一点都不害怕,还故意原地转了两圈,尽情展示其美丽服饰,嬉皮笑脸道:“祖父不知,此华服美装也,苏州俊才多此穿戴。”
“胡说八道,”费元禄都快气晕了,破口大骂,“你这不知羞的混账,说是要去江左游学,游了几年回来,举人也考不上,就学到这些狗屁东西?我……我……老子打死你!”
费如饴抬手挡住老拳,据理力争道:“祖父莫要乱了伦常,你若变成我老子,我爹又该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
瞬间满堂大笑。
却是一楼的食客,早就在关注二楼过道,此刻都被这对爷孙给逗乐了。
听到笑声,费元禄立即停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衣襟以掩饰尴尬,低声呵斥:“进里间去说,你们两个都进来!”
费元禄率先回到雅间,赵瀚和费如饴只能跟上。
郑仲夔起身作揖,二人连忙回礼,碍于费元禄在场,也不便过多交流。
费如饴还在犯浑,扯着自己的衣服说:“祖父,此服色彩绚丽,染色都贵得很呢,寻常染坊都做不出来。你若多看孙儿穿几天,定然就觉得顺眼了。”
费元禄难忍怒火,低吼道:“混账东西,这黄色紫色,是你能穿的吗?”
费如饴轻摇折扇,笑着说:“天高皇帝远,官府都不管的,祖父就不用操心了。”
“还有,”费元禄指着孙子的脑袋,“你这发簪怎么回事?别的不学,竟学妇人装扮!”
费如饴解释说:“祖父误会了,此非妇人装扮,乃苏州时髦之装扮也。”
时尚,指流行风尚。
时髦,指新锐才俊。
费元禄憋不住火,厉声咆哮:“苏州,妖孽之地!”
费如饴嘀咕道:“祖父书房的钟表,似也是苏州所产。”
“闭嘴!”
费元禄呼吸急促,好歹没有当场气死。
赵瀚眺望窗外,抿嘴憋笑。
郑仲夔低头看杂志,他已经看到第二版块“辽东论”。
“辽东论”属于专栏系列文章,作者署名“辽东匹夫”。第一期不讲大道理,只介绍辽东鞑子的由来,从李成梁攻打王杲开始,逐条驳斥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郑仲夔跟大部分明人一样,并不清楚辽东鞑子的来历,读完这篇文章总算有了清晰脉络。
他想结交“辽东匹夫”!
“嗙!”
却是费元禄忍不住动手,一个盘子砸出,竟把孙子的额头砸破,然后盘子撞墙四分五裂。
费如饴去摸额头,发现已经流血,顿时惊呼:“要破相了!”
费元禄大吼:“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费如饴飞快跑出雅间,却不是回家思过,而是找大夫治伤,害怕漂亮额头留下疤痕。
费元禄余怒未消,指着赵瀚:“你区区一童生,安敢自称赵子?”
赵瀚一脸无辜,回答道:“山长,学生并未自称赵子,文章的署名是赵子曰。”
“有何区别?”费元禄质问。
赵瀚解释说:“若署名赵子,便是僭越圣贤。若署名赵子曰,则是思慕圣贤。学生本姓赵,子曰出自《论语》,两者连在一起,表明学生以《论语》为尊,时刻牢记孔夫子之言。”
费元禄气得发笑:“强词夺理,好个牙尖嘴利的童生。那你且说说,为何违背儒家纲常,写什么‘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明白,既然山长还要问,恐怕书院的诸多同学也有疑问,”赵瀚面带贼笑,“不如这样,学生把《鹅湖旬刊》带去书院,让同学们都看看,有什么疑问也记下来。咱们约个日子,学生前往含珠山,接受诸多先生和同学的质询。”
正在看杂志的郑仲夔,突然抬头望着赵瀚,心想这小子的胆儿可真肥。
这是要舌战群儒,把思想传到含珠山,把杂志也卖到含珠山,顺便再闯出偌大的名声。
费元禄似乎想起什么,愤怒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微笑:“好胆,我便成全你,就看你是否受得住!”
“三日之后如何?”赵瀚选定日期。
“可以,”费元禄再次提醒,“无论辩论是胜是负,你都免不了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清楚?”
赵瀚拱手道:“固所愿也。”
明代中晚期,不怕离经叛道。
在千夫所指的同时,也会有无数人仰慕,王艮、李贽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贽被捕入狱,宣传新锐思想只是由头,真正原因有三个:
第一,李贽写文章攻击耿定向。他曾在耿家的私塾做老师,而且是被耿定理邀请的,也不知如何就跟耿家闹翻了。
第二,冯应京是李贽的粉丝,粉丝数次求见偶像,李贽都不愿意见他,只因此人的名声不好。从此,冯应京换恨在心,从迷弟转化为黑粉。
第三,李贽晚年跟利玛窦走得很近,吸收了大量基督教思想,因此跟许多士人闹得很僵。
于是,耿定向的门生,冯应京,东林党(当时还未结党),三方联合起来迫害李贽入狱。
即便如此,万历皇帝也没想拿他怎样,只是下令把李贽押解回乡。李贽不愿回老家丢脸,直接在狱中自杀了,把万历搞得一脸懵逼。
有李贽的前车之鉴,赵瀚尽量不搞定点攻击,开地图炮都比得罪小人更安全。
却说费元禄离开酒楼,已然怒火全消,高高兴兴前往县城迎接大佬。他要借着这次机会,为含珠书院扬名立万,给那位大佬留下深刻印象。
在费元禄眼中,辩论的胜负无所谓,赵瀚也只是个工具人。
对赵瀚而言,费元禄同样是工具人。
互相利用,只为扬名,谁管他礼教纲常?
===059【离心离德】===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和徐颖,今年都已考取童生,但并未另寻经师,依旧跟着庞春来学习。
庞夫子的本经是《诗经》,他们也只能学《诗经》。
费纯照着账簿念道:“鼎盛楼售出48本,河口码头售出11本,含珠书院售出65本。总计卖出124本,得银1两2钱4分。请店伙计吃饭,让他们帮忙推销,已用去3钱银子。”
“太便宜了,”费如鹤吐槽道,“卖得越多,亏得越多!”
费元鉴附和道:“是啊,若多做几期旬刊,咱们投的钱全都要赔光。”
“慢慢来,不急。”赵瀚笑呵呵说。
《鹅湖旬刊》首印五百本,如果全都能卖出去,不算请店伙计吃饭的钱,便可净亏13两5钱8分银子。
嗯,净亏!
想要赚钱,售价必须乘以五。
到时候,每本杂志的价格,顶得上一只老母鸡,都可以买本《四书集注》了。
只因《四书集注》的成本低,一次印刷上万本,堆起来能卖好几年。而《鹅湖旬刊》的印刷量太小,且小说字数还挺多,即便采用廉价纸张,依旧难以压下制作成本。
“书院的学生评价如何?”赵瀚问道。
徐颖回答说:“爱看小说者最多,先生的《辽东论》次之,也有喜欢读古文的。你那篇文章,争议颇大,主要争论在第三条。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许多人都赞同,唯独良贱平等不被接受。”
“你也不接受吧?”赵瀚笑问。
很多时候,屁股决定脑袋。
徐颖家里虽然穷困,但也是属于良民,从法律地位而言,天生比贱籍高尚一等。
徐颖连忙否认:“良贱本就该平等,我当然是接受的。”
费纯是费如鹤的书童,费瑜是费元鉴的书童,他们两个都属于贱籍。
此刻二人不敢说话,害怕招来主人的不满,但打心眼里支持赵瀚的观点。
谁又愿意自轻自贱呢?
或许有被洗脑的,但青春少年,肯定还抱着幻想。
赵瀚又问费如鹤、费元鉴:“你们呢?”
费如鹤挠头不语。
费元鉴则说:“主是主,奴是奴,若都平等了,那该谁来做主?”
费瑜顿时黯然,心里非常伤心,少爷平时待他不错,没想到还是被轻贱了。
费纯也差不多,费如鹤不说话,便是不承认良贱平等。
赵瀚提出“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为激进,其他两个反而更容易被接受。
男女平等,只针对性别。
百业平等,只针对分工。
良贱平等,直指阶级矛盾——奴隶和奴隶主的矛盾!
费纯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哥哥,不如把诗词戏曲取消,那些内容纯粹多余。”
“对,戏曲不要,”费如鹤跟着说,“江西谁还不会唱几句戏?除非能够刊载新戏,否则根本吸引不了读者。”
徐颖说道:“诗词虽有人看,但也可有可无。”
“行,那就取消吧。”赵瀚从善如流。
创刊号只是试水,取消两个版块,正好能够降低成本。
今后,杂志就只剩如下内容:赵子曰,辽东论,古文选刊,小说连载。
至于泰西数学,等销量增长了再加上。
徐颖突然说道:“如今,书院闹得最凶的,可不是旬刊上的文章。”
“那是什么?”费如鹤问。
徐颖解释说:“今年的江西秋粮,正式取消生员优免。”
众人皆惊。
赵瀚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徐颖回答:“就这两天,书院都传遍了,你们没来上课,怕是还不知道。”
费元鉴这两年学业精进,有那么一丝希望考取秀才。他猛地蹦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皇帝疯了吗?”
“看来,皇帝被逼得没办法了。”赵瀚忍不住发笑。
嘉靖二十四年之后,只要考取秀才,就能免田赋两石,免丁役二人。
崇祯干了什么事儿?
取消生员优免,从每个秀才口中,抠出两石粮食补充财政。
对富家子弟而言,两石粮食算个毛,他们有的是法子逃脱赋税。
真正受影响者,全是贫寒秀才!
这项举措,只能增加三十万两岁入,却会引发非常严重的恶果。
贫寒士子度日艰难,纷纷依附士绅豪族,否则没钱继续考举人。北方许多秀才,因为怨恨皇帝,加之生活困难,干脆跑去投了农民军。
崇祯三年颁布法令,碍于汹汹舆论,各省官府一直在暗中抵制。
但还是扛不住,今年的江西秋粮,终于要对秀才全额征税——崇祯派来太监督理赋税!
崇祯元年,皇帝竭力打压太监,文官欢呼雀跃。
崇祯二年,皇帝突然扩充厂卫。东厂和锦衣卫,执法权虽被收回,监督权却日渐壮大,京城到处都有厂卫探子。
崇祯三年,皇帝不再信任武将,太监开始染指军队,监军权力获得提升。发展到最后,任何前线决策,文官武将都得跟太监商量。
崇祯四年,皇帝不再信任文官,太监管理国家财政。
如今,户部、工部的钱袋子,全都捏在太监手中,专设一个“户工总理”(太监担任,形同总督)。
太监还掌控铸币权,崇祯四年以后的铜钱,背面都印有“监”、“敕”等字样(若让户部、工部铸钱,背面会印“户”、“工”字样)。
太监又被派到地方,监督各省的赋税征收。
崇祯五年,皇帝独揽大权,太监权势滔天,文官武将都是弱鸡。
明末不收商税?
鞑子破关之后,中央财政困难,田赋再次提高,商税、关税、工税、契税……全面增加!
国库没有充裕多少,倒是把各路太监喂饱了。
文官、武将、地主、商人、农民、秀才,皆怨声载道,日渐与皇帝离心离德。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真管赵瀚写什么文章?
“子曰,子曰,我来看你了!”
费如饴突然来到茅草屋,还带着一个俊俏小厮。
这主仆二人,虽然没再穿奇装异服,但整体来看还是显得花哨。
赵瀚拱手笑道:“畅怀兄快请进!”
费如饴没有作揖,而是直接握手。拉着赵瀚的手说:“贤弟,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死基佬!
赵瀚感到一阵恶寒,费如饴借握手之便,竟然在抚摸他的手背。
“不知兄长带来什么消息?”赵瀚连忙把手抽出。
费如饴又跟赵瀚勾肩搭背,模样更似搂抱,笑道:“祖父昨日去了县城,邀请提学副使到书院,届时恐会参加你的辩会。”
“多谢兄长提醒。”赵瀚朝旁边挪动,尽量摆脱身体接触。
费如饴继续凑过来,直接伸手搭腰:“那位提学副使,非但清廉如水,而且还是个道学先生。贤弟可要多加小心。”
“一定,一定。”赵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子不怕什么提学副使。
老子现在最怕你!
死基佬,还不赶快滚远点!
费如饴没有滚开,徐颖、费如鹤、费元鉴等人,反而下意识往后退,一脸惊恐的看着这位老兄。
明末不但异装癖很多,而且还有无数基佬。
搞基成风,毫不掩饰,甚至传为美谈。
===060【反了算了】===
河口码头。
费元禄亲自打开舱门,殷切道:“蔡督学,请登岸!”
蔡懋德非常谦虚,微笑道:“不敢当,长幼有序,费前辈先请。”
提学道,又名:督学、学政。
若由按察副使充任,便叫“提学副使”。若由按察佥事充任,则称“提学佥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称呼,其实都指同一个官职——省教育厅长。
蔡懋德身为江西提学道,这几年被人恨得牙痒痒。因为他不贪财,科举不让作弊,搞得许多富家子弟,有钱都买不到秀才功名。
而且,此人神出鬼没,只带一个长随,就敢满江西乱跑,暗中调查各州县的学风。
前些日子来到铅山,在县学走访半天,终于有秀才把他认出来。新任知县郑伦,连忙跑来伺候,结果扑一个空,蔡懋德凭吊辛弃疾去了。
“人杰地灵,含珠山果然好所在。”蔡懋德遥望山岭道。
费元禄连忙说:“尚缺大儒执教,若督学能在山中开讲,书院士子必定大有长进。”
蔡懋德微笑道:“含珠山文脉充沛,吾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两人结伴前行,身后又有数人跟随。
其中一人,体格健壮,腰悬长剑,背负书箱,似是蔡懋德的亲随。
上山途中,蔡懋德突然问道:“含珠书院的学生,对朝廷取消优免是何反应?”
费元禄回答说:“国朝优待士人二百余年,如今太仓钱粮不济,士子自当为国分忧。”
答非所问,蔡懋德懒得再问。
来到书院门口,门侧院墙贴着一张纸。
蔡懋德走过去查看,顿时表情古怪,问道:“天下之人,生而平等,这是书院哪位大儒的杰作?”
费元禄回答道:“一狂妄童生所为,已然引起公愤。朝廷不因言获罪,书院亦当如此也。老朽打算明日举行辩会,令此童生与书院师生辩论。若他败了,便责其改正,不得再有异谈怪论。若他能驳倒满院师生,自为神童之流,大可放任其发展。”
“此法甚好,吾当一观。”蔡懋德对此颇感兴趣。
费元禄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打蛇上棍:“此事虽荒诞,却也实属罕见,督学可否作文以记之?”
蔡懋德猛然转身,似笑非笑的盯着费元禄。
费元禄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满头白发,皱纹纵横,此刻一脸讨好,眼神里还带着哀求。
蔡懋德心头一软,叹息道:“罢了,便写一篇。“
费元禄整理衣襟,端正作揖。
这篇文章很重要,出自提学副使之手,辩论话题又具有争议性,定然能让含珠书院名声大振。
同时,还另有深意,牵扯到前人的恩怨。
王阳明的父亲叫王华,费宏是王华的门生。费宏的堂弟费寀,是娄谅的孙女婿,而王阳明又是娄谅的学生。
宁王之乱,王阳明带着费宏,一起把宁王给干翻。
在人格上,费宏对王阳明推崇备至。在学术上,费宏对王阳明非常抵触。在政治上,费宏对王阳明坚决打压。
双方矛盾,起于对宁王的处置,即应该把俘虏交给谁。
后来,费宏阻止王阳明复出,又压着不给王阳明升官。王阳明死前八个月,费宏主动示好,双方表面上达成和解。
因为这些,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一直不待见铅山费氏。
如果,蔡懋德能给含珠书院写文章,就意味着他这一派接纳费家。
得到肯定回答,费元禄高兴道:“督学请进。”
“请。”蔡懋德不再推辞。
时过境迁,前辈恩怨早已淡薄,二人携手跨过书院大门。
后面那个佩剑之人,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仔细阅读墙壁上的文章。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朱之瑜,是来自余姚的秀才。
却说费、蔡二人进了书院,迎面便撞上一拨学生。
“见过山长!”学生们纷纷行礼。
又有学生认出蔡懋德:“拜见座主(座师)!”
费元禄拱手回礼,问道:“汝等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一个学生说:“朝廷取消生员优免,我等结伴去找巡抚,意欲联名上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另一个学生说:“既然督学在此,那就不舍近求远了,请督学帮忙递上奏疏!”
“胡闹!”
费元禄立即呵斥:“取消生员优免,是两年前的皇命,江西拖到现在才施行而已。你们几个秀才上疏,就能让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学生激动道:“山长,学生出身寒微,全赖费氏资助。可学生也要养家啊,总不能全家都仰仗费氏得活。两石粮食不多,对学生而言,却是家里的救命粮。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天下生员数十万计,如学生这般穷困士子,又有哪个不感到心寒?此乱国之政也!”
费元禄无言以对。
蔡懋德叹息道:“把你们的奏疏给我吧。”
“多谢先生!”学生们顿时大喜。
蔡懋德又说道:“我只帮你们转递通政司,陛下能不能看到,这个我无法保证。”
学生们瞬间黯然,继而愈发愤懑,觉得崇祯就是个昏君。
事关自身利益,不怨恨才怪了!
可崇祯皇帝也没办法,他必须搞钱维持局面。
就拿崇祯三年来说,户部第一次请求加赋,皇帝是直接拒绝的。半年之后,国库里实在没钱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也没加多少,每亩地0003两银子。
但是,前几年就加过一次,老百姓哪里撑得住?
南方稍微好些,毕竟亩产更高。
北方土地贫瘠,又连年遭遇干旱,简直把农民往死里逼。
政策实行,全国开花。
山西直接炸了,农民起义蜂起。
北直、河南、山东,白莲教徒越来越多。
偏偏此时,崇祯为了掌控军队,往全国各地派出心腹太监。
太监们走马上任,第一要务便是捞钱,跟文官武将一起盘剥士卒。一年之内,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个省份相继爆发兵变——其中不乏武官怂恿,要给新来的太监一个下马威。
跟这些乱局比起来,秀才那两石米又算得了什么?
学生们垂头丧气,一人说道:“那狂生宣扬良贱平等,可咱们这些秀才,却是连家奴都不如。你看那些豪奴,哪个不锦衣玉食,而我等秀才只能吃糠咽菜。如今连优免都没了,我倒想跟家奴平等一番。”
“何必说气话?咱们还可以考举人,家奴一辈子都是家奴。”另一个学生劝道。
之前那学生说:“你考一个给我看看?江西乡试本就万难,又兼官绅勾结舞弊,让一些草包中举!我等贫寒士子,能有几分希望?”
到了明末,乡试舞弊现象,几乎年年都有发生。
如今罢官在家的钱谦益,就是卷入乡试舞弊案,而且很难证明自身清白!
众人默然。
突然,有个学生说道:“我不考了,明日就去南昌投亲戚。若能寻个塾师的差事最好,实在不行,便给人抄书写信,绝不能坐等家人饿死。”
“我去上饶,我大伯在那里做工,看能不能寻些事做。”又有学生说道。
这些都是普通秀才,只有廪生才能按月领廪米,只有廪生才能赚府试廪保银子。而他们啥都挨不着,顶多在县试给人作保,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同时还增加田赋,贫寒秀才真的扛不住了。
就算扛得住,也心灰意冷,认为自己被朝廷抛弃。
“这朝廷,不如反了算了!”
“快快噤声,你疯了?”
“我没疯!寒窗苦读,科举无望,又遭朝廷嫌弃,咱们还能做什么?”
“长卿兄疯了,快把他拉回去!”
“……”
一时间,鸡飞狗跳。
赵瀚的“含珠之辩”,就在这种背景下到来。
===061【诡辩】===
含珠书院。
大樟树下,早早就坐满了学生。
想去打工的两个秀才,也准备听完了辩论会再走。
多稀奇啊,多热闹啊,一辈子都难遇上。
秀才、童生和学童,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老师们则自恃身份,不愿跟一个童生辩论,输了肯定颜面扫地,赢了也没啥好处可拿。
只有少数假道学,此刻跃跃欲试,想给赵瀚一个深刻教训。
“前辈请。”
“朋友先请。”
庞春来与郑仲夔并肩而来,这两人一见如故,三天时间就交情颇深。
余姚秀才朱之瑜,也没有跟着蔡懋德,独自一人挎剑到场,坐在大樟树下悠闲看书等待。
“嚯,来了个服妖!”
“简直有辱斯!”
“那不是畅怀兄吗?几年不见,竟变得喜穿异装?”
“”
辩会现场突然沸腾,却是费如饴闪亮登场,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成为整个书院最靓的崽。
服妖!
从汉代到清朝,每当礼乐崩坏,必有服妖现世。
如今,许多大臣也是服妖,而且还拿节俭当借口。他们的朝服腰带,按制必须用皮革,却换成笋壳材质,就为了图个轻便腰带是松垮的,没有束缚功能,外面裹着青绫,不怕笋壳被崩断。
面对师生的指点议论,费如饴不以为耻,反而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人欣赏自己的风姿美仪。
这是来自苏州的时尚,一群乡巴佬懂得什么?
走到赵瀚面前,费如饴微笑道:“子曰,你可准备好了?”
赵瀚顿时菊花一紧,退后抱拳:“多谢畅怀兄关心,小弟尽力而已。”
看到赵瀚的下意识反应,费如饴感到很忧伤,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他又往赵瀚的身边扫去,费如鹤太过健壮,费元鉴长相平平咦,费如饴突然死盯着费纯,这个小厮也长得不赖嘛。
费纯被看得头皮发麻,横步移到费如鹤身后。
就在此时,费元禄、蔡懋德联袂而出。
大樟树下有几把椅子,费元禄微笑道:“督学请上座。”
“如此,却之不恭。”蔡懋德坐在最中间一把。
费元禄朗声说道:“书院有一狂生费瀚,撰鼓吹邪论,已激起师生义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也。今日举行辩会,书院师生可轮番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江西督学蔡公,屈尊纡贵,驾临含珠书院,此为全院师生之幸事。便请蔡公,担任今日辩会的总裁。”
蔡懋德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今日效仿先贤,可称含珠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不论谁胜谁负,都莫要伤了和气。胜者,当戒骄戒操,恪守本心,探求天理;败者,亦不可沮丧气馁,更应勇猛精进学问。”
鹅湖之辩,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深远的意义,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
当时,朱熹的理学,对阵陆九渊、陆九龄的心学。
朱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多与人交流,如此才能总结经验,通过格物致知来领悟天理。
二陆主张先立志,体认本心,心就是理。遵从志向和本心,不被外物所干扰,再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
没有谁对谁错,若让普通人实践起来,理学容易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心学容易脱离现实、狂妄极端。
“费瀚是谁?”蔡懋德突然问。
赵瀚走到辩场中央,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蔡懋德微笑询问:“年方几何?”
赵瀚回答:“虚岁十五。”
蔡懋德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赵瀚回答:“古今圣贤皆吾师也。”
“哈哈,”蔡懋德被逗笑了,“小小年纪,果然狂妄,吾拭目以待!”
赵瀚说道:“自当竭力争辩。”
蔡懋德对众人说:“今日之辩,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费瀚,你来阐述自己的论调吧。”
赵瀚负手而立,朗声说道:“不必再阐述,章里已经写得明白。谁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吾自会解答。”
狂妄至极!
“好,”蔡懋德宣布说,“先来讨论男女平等。谁欲发言?”
老师们都不出声,不愿跟童生争辩。
“我来问!”
费如玉突然站起来,这货二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个童生。
赵瀚微笑道:“学长请说。”
费如玉自信满满:“你可知三从四德?”
赵瀚说道:“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费如玉质问:“既然从父、从夫、从子,又何来男女平等之说?”
赵瀚反问:“何为私尊?”
“什么?”费如玉没听明白。
赵瀚讥笑道:“你用仪礼来问我,我已答了什么是三从。我用仪礼来问你,你为何不回答什么是私尊?”
费如玉只知道三从四德,哪晓得“三从”出自仪礼?
即便本经为礼记的士子,科举都不会考仪礼。
科举不考,那还看个屁啊!
赵瀚却是早有预谋,他这三年来,把儒家经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诵,只记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书中找茬挑刺。
赵瀚不再理会费如玉,而是环顾四周:“三从出自仪礼,没看过这本书的,别来跟我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全场尴尬。
别说普通师生,就连山长费元禄,都没有看过仪礼。
突然,余姚秀才朱之瑜站起来:“父为子尊,父在世,子不得尊其母,只可私尊其母。私尊也。此天无二日之意,正好彰显男女不平等。”
赵瀚问道:“既然私尊其母,可见母为尊也,又何来夫死从子之说?”
朱之瑜解释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尊男也。天无二日,只尊其一。父在,子私尊其母。父死,母从其子。”
仪礼是确定礼教纲常的玩意儿,目的是为了巩固统治秩序。
如果放在皇室,以上这段论述,可以理解为:皇帝没死,太子要尊皇帝,只能私底下尊皇后。皇帝死了,太子成为新皇帝,皇后变成太后,那么太后就必须以皇帝儿子为尊。
这是一个尊卑转化问题,皇室如此,民间亦如此。
赵瀚望着朱之瑜,心里感觉很无奈。
唉,遇到个懂行的!
历史上,朱之瑜的学术思想,一共经历了三个时期。
此时的朱之瑜,还没有转向实学,而是致力研究先秦古学。他前后拜了几个老师,陆续都跑去做官了。老师奉诏入仕,朱之瑜只能游历四方,这段时间跟着蔡懋德到处跑。
赵瀚的半吊子学问,只能欺负一下外行,遇到专业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搅蛮缠,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线,再以自身的丰富经验将其打败!
赵瀚早有预案:“请问学长,父为长子斩衰三年,何也?”
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要给嫡长子服丧三年?
朱之瑜回答说:“嫡长子承嗣祖宗正体,身负传继宗庙的重任。身为父亲,不是为儿子服丧,而是为宗庙传承服丧。”
就等你这句话!
赵瀚大声质问:“当今之世,可有哪个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的?”
朱之瑜无言以对,硬着头皮说:“没有。”
赵瀚朗声说道:“妇人三从,商周之礼。而今移风易俗,哪还需要遵从?若要遵从,那就来个全套。什么时候,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我就承认男尊女卑!”
“说得好!”
费如饴拍手大赞。
朱之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扯风俗,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一个叫李晟的老师说:“此非移风易俗,而是礼乐崩坏。既然礼乐崩坏,我等士人更应遵从礼教,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
赵瀚拱手道:“这位先生,请问仪礼规定,臣子该为天子服丧多久?我大明历代皇帝驾崩,又让臣子服丧多久?难不成,大明皇帝体恤万民,不遵守商周礼制,也是带头礼乐崩坏不成?”
老师哑口无言。
没法说,说了就是谤君!
蔡懋德不由赞叹:“好一个胡搅蛮缠,此坚白之术也!”
啥叫坚白之术?
诡辩!
赵瀚转向蔡懋德,拱手说:“督学谓我坚白,那晚生就来堂堂正正之言。诸位师生,且听好了!”
===062【格位之论】===
赵瀚站在辩场中央,朗声说道:“我为何说人人平等,此乃圣贤教诲也”
“胡说八道!”
之前抬杠乱扯,不但难以服众,反而激起大家的愤怒。
面对众人呵斥,赵瀚依旧微笑:“请问诸位,谁读过朱子语类?”
一个叫陈立德的老师说:“朱子之书,自然是要看的。”
赵瀚拱手道:“敢问先生,朱子认为天地之初,第一个人是如何诞生的?”
陈立德回答:“以气化生,二五之精,合而成形。”
“再请问先生,这天地第一人,是男是女?”赵瀚歪着脑袋看向对方。
陈立德犹豫说:“这应当是男子。”
赵瀚笑道:“朱子可没说过,先生自己猜测的吧?”
陈立德回避问题:“多半是男子。”
赵瀚不再理会此人,对着诸多师生说:“朱子论及第一人诞生,却不说明是男是阳交感,五气杂糅,可男可女也,非男非女也。朱子又言:同者理也,不同者气也,五行之生各其性”
“天地万物,秉承阴阳五行之气而生,都自带有天地至理。人也一样!”
“不论男人女人,不论皇亲黎民,不论良籍贱籍,皆为人也。”
“既然为人,先天皆圣贤,只在降生之时,被后天浊气蒙蔽。只要洗去污浊,就能感知天理。礼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此理也。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是此理也。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此理也。”
“诸君以为然否?”
全是圣贤之言,根本无从反驳。
赵瀚引用了朱子语类、礼记、孟子、大学,说的全是一个道理人皆可致尧舜。
这是大学之道,是古代士子的终极追求。
反对此言,就是挖了理学的根基,更是挖了儒学的根基。
赵瀚继续说道:“既然,人皆可致尧舜,人皆可为圣贤,岂非人人平等?既然人人平等,岂非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良贱平等?”
“我不同意!”
一个老师站起来:“你这仍是坚白之术,混淆视听而已。”
赵瀚笑道:“哪里在混淆视听?”
这个老师说:“圣贤所言人者,乃君子也。”
赵瀚一脸迷惑的样子:“在先生看来,古今圣贤,只认同君子是人?小人不是人?女人不是人?贱民不是人?工匠不是人?”赵瀚猛然发笑,“说我坚白,阁下才是白马非马、坚石非石!”
这个老师厉声质问:“难道女子也可致尧舜?”
“难道女子不可致尧舜?古今圣贤说过这话吗?”赵瀚反问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圣贤不屑说教而已。”这个老师也开始胡搅蛮缠。
赵瀚笑道:“既然圣人没说,那就是你编造的!”
突然,一个童生站起:“圣人说了。孔夫子有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瀚立即讥讽:“阁下真读过论语?此女子与小人,特指魅惑主君的臣妾!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回家说给你亲娘听?”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那童生抬手指着赵瀚,激动道:“你在曲解孔夫子之言!”
赵瀚有些无语:“我懒得跟你说,你非但不读论语,朱子的批注也不知道。女子和小人,特指魅主臣妾,那是朱子说的,可不是我瞎编的。”
那童生欲言又止,环顾四周师生,发现都在憋笑,顿时羞愧坐下。
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难被士绅接受。
但是,谁都不敢反驳良贱平等,因为那是违背圣贤道理的。
百业平等也无从反驳,孔子对管仲推崇备至,而管仲就做过商人等职业这个容易被赵瀚反击。
那就揪着男女平等不放!
一个秀才起身说:“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此天地至理。我是治易经的,系辞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言记述,不正是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吗?你莫要再狡辩!”
好家伙,扯那么半天,赵瀚终于被刺刀见红。
蔡懋德突然笑起来,他想看看赵瀚怎么应付,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
易为百经之祖,系辞又是孔子所著,早就定下“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基调。所有男尊女卑的思想,都是源自此处!
五十年前,李贽提倡男女平等,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李贽离经叛道到什么程度?
此君直接指出易经有问题,直接否认太极的存在,直接否认天理的存在。他说,万物生于二,是乾坤,是男女,乾坤平等,男女平等。什么太极、什么天理,都是扯卵子的鬼东西。
推崇者无数,仇视者无数!
赵瀚抱拳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秀才脾气火爆,勉强回礼,便急着说:“在下刘子仁,字长卿。莫要闲话,快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秀才,就是喊着要造反的“长卿兄”。
赵瀚聪明得很,可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绕着弯子问:“铅山前任知县冯巽,此人如何?”
刘子仁讥讽道:“不学无术,搜刮之徒也。”
赵瀚再问道:“他是举人,你是秀才。他是官,你是民。他尊贵乎?你卑贱乎?”
刘子仁大怒:“哪能这样评议尊卑?我与他,皆士子,皆大明子民,并无尊卑之分!我心存高远、洁身自好,他不学无术、残民害民。若论德行,我为尊,他为卑!”
“佩服,佩服!”赵瀚恭敬作揖,心头直笑。
刘子仁不耐烦道:“快快说回正题,莫要胡乱掰扯。”
赵瀚不敢直接否定易经,继续绕弯子:“若以德行论尊卑,历代昏君,历代贤臣,谁尊谁卑?”
“呃”刘子仁瞬间语塞,同时反应过来,他落入赵瀚的话术圈套了。
赵瀚穷追猛打:“朱子乃圣人,亦为臣子。是朱子尊,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尊?是朱子卑,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卑?”
“这这这”刘子仁难以回答,憋得脸红脖子粗,生气道,“你又在说那坚白话术,莫要扯远了,先把易经讲清楚!”
赵瀚笑着继续说道:“朱子是圣人,皇帝为天子。孔夫子是圣人,周天子为天子。圣人与天子,请问诸君,谁尊谁卑?”
无人回答,无人敢回答,无人能够回答。
思维敏捷者,包括蔡懋德、费元禄、庞春来、郑仲夔、朱之瑜皆若有所思,既恐惧又兴奋,感觉有个东西要蹦出来了!
赵瀚长身而立,仰望天空,似在对着苍天说话:
“圣人之尊,在其德行,吾谓之人格。”
“天子之尊,在其权位,吾谓之人位。”
“圣人教化万民、致君尧舜,此人格之尊贵也。天子统御万民、执掌社稷,此人位之尊贵也!”
“天尊地卑,在其位;天地平等,在其格。”
“男尊女卑,在其位;男女平等,在其格。”
“士尊民卑,在其位,百业平等,在其格。”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赵瀚来回踱步,每走一步,便发一言,铿锵有力,震耳发聩。
“人人生而平等,非人位之平等,乃人格之平等!”
“历代昏君,位尊而格卑;历代贤臣,位卑而格尊。”
“凶残暴虐之主,位尊而格卑;忠诚仁义之仆,位卑而格尊。”
“无能无德之夫,位尊而格卑;贤良淑德之妻,位卑而格尊。”
“就人格而言,无论王侯将相,无论良贱百姓,当生而平等也!”
“人格之尊卑,当视其德行。”
赵瀚目视众人,斩钉截铁道:“由是吾言,若论人格,人人生而平等!”
“轰!”
全场哗然。
乱了,全乱了,已然控制不住场面。
有人被当头棒喝,念头通达。
有人被踩了尾巴,疯狂谩骂。
赵瀚说的这些,可谓石破天惊,将地位与人格强行剥离。犹如庖丁解牛,没有一丝滞碍,完全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完全符合古今圣贤的教诲。
他没有反对儒家,没有反对孔孟,没有反对程朱,但他敲进去一颗钉子。
一颗可以被大众接受的钉子。
在场的书童会想:我虽然只是家奴,但我人格尊贵,比智障主人强上百倍。
在场的士子会想:我虽然没有官身,但我人格尊贵,比贪官污吏强上百倍。
在场的官员会想:我虽然不在庙堂,但我人格尊贵,比满朝禽兽强上百倍。
便是草民,只要德才兼备,也比那皇帝更为尊贵!
还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说:格不配位该怎么办?
凶残的主人,该不该推翻?
贪婪的官吏,该不该推翻?
昏庸的皇帝,该不该推翻?
人格平等了,是否可以追求地位平等?
嘘!
安静,还没说完呢。
秋风乍起,卷动枝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瀚突然停步,衣袂随风摆动,猛地振臂高呼:“诸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洪钟大吕,撼动人心。
蔡懋德、郑仲夔、朱之瑜、庞春来四人,齐刷刷站起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费元禄握紧衣袖,喃喃自语道:“小小年纪,敢喊出最后这句,是想开宗立派吗?”
当年王阳明,也是从这一句开始下刀。
===063【朱子】===
一个学童完成开蒙,正式学习四书五经,接触到的第一句经义,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它是一个士子的梦想发端,它是一个士子的学术兆始,它是一个士子的处世格言,它是一个士子的终极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浊气蒙蔽,由此浑浑噩噩。应当革除污浊,重新领悟天地至理。
亲民:朱熹认为是新民,是革除污浊的手段,也是领悟天理的过程。王阳明认为是亲民,讲的是仁爱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们两个都认为,必须将“明明德”推广到万民。
止于至善:使得自身、万民、万事、万物,都趋于理所当然的完美状态。
赵瀚害怕普通士子听不懂,当即解释所言之意: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尧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朱子如此追求,阳明公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来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圣?惹是人人都能成圣,又哪来的人格不平等?”
“大学讲明明德,讲亲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于至善,则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圣!”
“只有确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亲民,才能止于至善,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番话,是在理学的根基处,扎下一颗非常显眼的钉子。
蔡懋德、庞春来等人,早就听明白赵瀚的意思。
此时详细解释,一些普通士子也听懂了,被这些话说得热血沸腾。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学之道,也是对大学之道的补充和完善。
同时,赵瀚也是在喊口号,让大家别犹豫了,快快行动起来,将平等思想传诸于世,践行大学之道、践行圣人之道!
开宗立派?
他当然还不够资格。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思路,还得许多人一起来完善理论。
赵瀚搭建框架,众人补充血肉,无数圣贤言论可往里面扔。许多充满矛盾的儒家经义,也可借助“格位之论”而圆畅起来。
思想风暴,已经袭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蔡懋德突然闭上双眼,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他猛地想到了别处。
他从少年时代,就在研究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王阳明自己都找不到解决方法。
可赵瀚的“格位之论”,却为“拔本塞源”的关键内容,提供了具有理论支撑的解决方案!
只能说,误打误撞。
赵瀚没有读过拔本塞源论,因为铅山费氏专习理学,王阳明的著作收藏得不多,朱熹的著作倒是收藏有全套。
蔡懋德思绪万千,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拔本塞源”的关键问题,可以用“格位之论”来解决,但必须把“人格平等”推广到全天下。
蔡懋德知道这有多难,心学讲究知行合一。他现在“知”了,却难以去“行”,整个人痛苦纠结的同时,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冲动。
当蔡懋德重新睁开眼睛,辩论会已经吵成了菜市场。
支持者和反对者,互相之间吵起来,赵瀚反而被晾在辩场中心。
“咳咳!”
蔡懋德作为辩会总裁,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毫无效果,吵闹依旧。
费元禄只能游走全场,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呵斥令其安静。
等没人再说话了,蔡懋德终于开口:“辩义不是骂街,莫要失了体统。谁还有疑问,一个一个慢慢来。”
蔡懋德刚刚说完,全场又开始争吵。
“我来说,我认同格位之论。只要吾守正持义,只要吾勤修德行,虽不可比肩圣人,却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贵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纲常混乱,此乱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兽高居庙堂,宵小残害地方,这才是乱世之由。当以人格得其位,此圣人用贤之理。”
“你说自己人格尊贵,你就真的尊贵吗?怕不都是些伪君子!”
“混账,安敢横加诋毁于我!”
“”
这次吵得更凶,甚至开始人身攻击。
若不加以阻止,恐怕会升级为物理攻击。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费元禄又去满场安抚,“诸君,若欲发言,请先举手。”
刷刷刷,手举起一大堆。
费元禄从老师开始点名:“陈先生,你先讲。”
陈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场中,质问赵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哪来的平等。你在搅乱纲常!”
赵瀚微笑道:“纲,绳也,法也,制也。无非指人位,这与人格有关吗?这妨碍人格平等吗?”
陈立德终于忍不住了:“若君上无德,难道臣子还能造反不成?”
赵瀚收起笑容,表情严肃,拱手向北:“若君上无德,臣子更当勤修德行,辅佐君上贤明仁爱,此正是致君尧舜上之理。”
陈立德对此无法反驳,顿时急得额头冒汗,捶胸顿足道:“朱子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理。既然夫倡妇随,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无德,妇人也只能跟随!”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另一个老师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该死,竟敢曲解朱子之言!”
陈立德回呛道:“此便朱子本意,我又哪里曲解了?”
等大家闹得差不多了,等费元禄压下辩场噪音,赵瀚才微笑道:“陈先生,这句话不是朱子说的,是朱子在书中收纳的程子程颐之言。”
程颐说的?
陈立德有些尴尬,他以为是朱熹说的。不过输人不输阵,再次嘴硬道:“既然朱子收纳程子之言,便是朱子赞同此理!”
赵瀚哈哈大笑:“陈先生,在下才疏学浅,不懂太多儒家经义。可要说到朱子,那还是有些研究的。含珠书院的藏书楼,有朱子的所有著作,包括朱子与朋友、学生的通信。这三年来,在下可是把朱子的著作都读完了。请问陈先生,朱子的著作,你又读了多少?”
陈立德顿感不妙,关于朱熹的章,他只认真读过四书集注,因为那是科举考试内容。
当然,陈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强,他还粗略读过朱子语类。
至于朱熹的其他著作,闲得蛋疼才会跑去读。
“莫要扯那许多,朱子收纳程子之言,赞成夫倡妇随之论,”陈立德冷笑道,“你说男女平等,你说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朱子和程子!”
赵瀚摇头道:“朱子收纳的程子之言可多了,还包括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也是程颐说的?
陈立德心中暗道侥幸,他还以为是朱熹说的呢,刚才差点就一起吼出来了。
赵瀚环顾场上众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害了多少女子?若是朱子泉下有知,怕要痛骂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数典忘祖之辈!”
“难道守节还有错?”陈立德顿时兴奋起来,认为自己抓住了赵瀚的话柄。
赵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都是他摘抄的朱熹语录,专门为今天的辩论做准备。
翻开朱熹语录,赵瀚开始给朱熹正名:“朱子在近思录当中,记录了程子之父,让甥女改嫁两次的故事。朱子的学生不解,为何程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子之父却让甥女两次失节改嫁。陈先生,你知道朱子怎么回答吗?”
陈立德已经快疯了,反复被颠覆三观。
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颐,其父居然自己违背,而且还违背了两次!
赵瀚继续说:“朱子回答,大纲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尽者!”
朱熹的意思很明显,守节是儒家纲常,固然应该遵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对圣人的要求强加于凡人之身。
陈立德立即抓住其中关键:“人亦不能尽者,是因为礼乐崩坏,凡人不能遵守纲常,朱子对此痛心疾首!”
“真是这样吗?”
赵瀚低头查找朱熹语录,说道:“那再来看朱子说的其他话。朱子有言:礼之大体,固重于食色矣,然其间事之大小缓急不同,则亦或有反轻于食色者,惟理明义精者,为能权之而不失耳。”
朱熹说:礼法固然重要,但世间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只有真正明白经义道理的人,才能权衡其中利弊得失。
赵瀚继续说:“这句话,可能还模棱两可。咱们再看下一句:盖经者只是存得个大法,正当的道理而已。盖精微曲折处,固非经之所能尽也权者即是经之要妙处也。”
朱熹说:儒家经义,只提供纲领性精神,只提供正当的道理。细微之处,难以言尽。审时度势,应对变化,不生搬硬套经义,要灵活运用经义,才是真正掌握了经义的精髓。
陈立德还不肯认输:“此段话,乃朱子辩经,非朱子赞同寡妇改嫁。”
“好,那就说更直接的,”赵瀚继续讲述朱熹语录,“陈师中之妹不愿改嫁,朱子这样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
轰动!
全场轰动!
无数师生都惊得站起来,他们寒窗苦读,以程朱理学为尊。
从来就不知道,朱熹竟然劝寡妇改嫁,竟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来,你是这样的朱熹!
===064【欺负你们读书少】===
之前的格位之论,让郑仲夔非常震惊。
但此时此刻,郑仲夔都快笑死了,眼前场面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滑天下之大稽。
赵瀚,也在断章取义!
可在座的师生二百余人,包括提学副使蔡懋德在内,竟无一人发觉赵瀚在鬼扯。
蔡懋德确实是名儒,但他主修的是心学,看过《朱子语类》已算合格,哪会去翻阅全套的《晦庵集》?
“蔚然兄,你这弟子,真是……一言难尽啊。”郑仲夔憋笑道。
庞春来问道:“他在胡说八道?”
郑仲夔摇头:“也不算全部胡言,大体还是正确的。只是劝寡妇改嫁上,你的学生在断章取义,欺负在场之人没读过《晦庵集》。”
“朱子怎说的?”庞春来颇为好奇。
郑仲夔笑道:“陈师中之妹,夫死欲改嫁,朱子劝她守节,结果愣是没劝住。”
“咳咳咳!”
庞春来连声咳嗽,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郑仲夔愈发觉得好笑:“你这学生,可妙得很。他用朱子的原话,断章取义,生将劝其守节,变为劝其改嫁。可若通读朱子著述,他这么断章取义,却又没有违背朱子的本意。”
“怎么说法?”庞春来被绕晕了。
郑仲夔解释说:“对于寡妇,朱子的观点无非三个:赞成守节,同情改嫁,反对殉夫。陈师中之妹,又有特殊原因,其亡夫也是朱子的朋友。朱子一向宣称,若丈夫死了,上有老下有小,妇人应当守节,以照顾公婆和儿女。朱子劝陈师中之妹守节,便是此理。”
“原来如此,”庞春来恍然大悟,又问道,“他就不怕被拆穿?”
郑仲夔笑着说:“你这学生,精明着呢。《晦庵集》足足一百卷,能通读此书之人,自能领悟朱子真义,不会当场拆穿他。而想要反驳他的人,又没有耐心通读此书。”
庞春来问道:“他不怕有人去查阅朱子经义?”
郑仲夔反问:“怎么查?《晦庵集》有一百卷,具体文章,并无目录。且朱子还有其他著作,真想把这篇文章找出来,至少得耗费十天半个月。”
庞春来赞许道:“此子奸……聪慧,吾心甚慰。”
别看在场师生,此刻都被朱熹语录给震惊。
但辩会结束之后,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潜心研读朱熹著作。就算有人去读,肯定也坚持不了几天。
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必可领悟朱熹真义,又怎会拆穿赵瀚的鬼把戏?
如果赵瀚哪天翻车,简直可喜可贺,证明他已经名声远播!
……
赵瀚继续拿着小抄翻找,很快找到新的内容:“陈先生,我再来读一段,此文出自《朱子语类》,想必先生也是看过的。”
陈立德确实看过《朱子语类》,却是在少年时代,距今已有好几十年了。
见赵瀚又要读朱熹语录,陈立德忍不住后退,只想赶快逃离这尴尬现场。
赵瀚说道:“原文挺长的,我便述其大意。簿权县有一妇人,因丈夫无力养家,想要跟丈夫离婚。朱子的学生说:‘夫妇之义,怎能因家贫而相弃?官府不可能答应。’陈先生,你可知朱子如何回答?”
“当然是……”陈立德吞吞吐吐,他实在不敢再乱说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朱熹。
赵瀚笑道:“朱子说,这件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了解夫妻双方的情况。若真是因为丈夫的过错,导致其妻难以度日,那就不能拘泥于纲常大义。”
赵瀚突然停下来,环望着全场师生,朗声说道:“朱子之言,已经很明白了。即便在嫁从夫,即便夫为妻纲,但丈夫有重大过错,妻子可以请求离婚,官府也应当允许其离婚!这难道不是男女平等,难道不是夫妻平等?”
辩论现场死寂一片,理学三观再次被刷新。
庞春来低声问:“这个没有断章取义吧?”
郑仲夔摇头道:“没有,朱子真是如此说的。”
闹着要造反的秀才刘子仁,终于忍不住发问:“学弟所言,可是千真万确?”
赵瀚指着藏书楼的方向,说道:“含珠书院有朱子全套著述,已在藏书楼里躺了近百年。诸位老师,诸位同学,若有疑问,可自行查找翻阅。”
“多谢提醒。”刘子仁抱拳答谢。
朱之瑜突然走到费元禄面前,拱手说:“费山长,余姚士子朱之瑜,请求在含珠书院借读一年。”
把余姚士子都吸引来了?
费元禄心头非常高兴,说道:“向学之心,人皆有之,朋友尽可留下。”
朱之瑜八岁丧父,家道中落。兄长考取武进士,这才变得富裕起来,但还是找不到机会,无法阅读朱熹的全套著作。
真正向学的士子,不是不想看“闲书”,而是“闲书”太过珍贵!
许多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比如费映环想看古文名篇,还得自己游学于江南,到各大家族的藏书楼里去找。
赵瀚再次拿起手中小抄,问道:“陈先生,你还要跟我辩朱子吗?也不用枯燥的辩经,可以来说说月亮。朱子认为月亮不发光,受太阳照射而明亮,如此才有了月亮的阴晴圆缺。”
“不必辩了,朱子说日照月发光,那定然就是日照月发光。”陈立德说完就走,直接转身离开辩场。他没脸再留下来辩论,甚至没脸留在含珠山,等这个月的工资拿了就辞职。
赵瀚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朱子?”
无人回答。
赵瀚手里捏着几张纸,全是朱熹的语录。而在座之人,又对朱熹一知半解,哪还敢上去跟他争辩!
赵瀚又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格位之论?谁还反对人格生而平等,只因后天德行而分高下?”
至少三分之一的师生,对此论调是不同意的。
但是,联想到陈立德的遭遇,这些人都不敢站出来,生怕自己也被怼得灰头土脸。
作为辩会总裁,蔡懋德站起来说:“既如此,今日之辩,当判费瀚取胜。”
一部分学生欢呼,一部分学生沮丧,还有许多人愤愤不平。
反对格调之论的,辩会结束,就立即散去。
支持格调之论的,将赵瀚团团围住,甚至包括几个书院老师,他们想请教一些相关问题。
费如饴冲得最快,拉着赵瀚的手说:“子曰,可愿跟我去苏州?铅山的学术陈腐,不易传播你的学问。你若去了苏州,必然大受欢迎,必为士人拥戴之时髦!”
“呃,那倒不必,”赵瀚把手抽出,趁机拱手转向另一人,“张先生,您刚才说及……”
蔡懋德、费元禄并肩离开辩场。
费元禄笑问:“督学,今日之辩如何?”
蔡懋德说:“开一新风气也,含珠书院必然名声大振。”
“全赖督学主持。”费元禄话里有话,是在请求蔡懋德帮忙传播。
蔡懋德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还烦前辈,将这费瀚请到我房里来。”
费元禄说道:“能得督学敦敦教诲,此子之幸也。”
===065【大同社】===
午饭在山上吃,吃完了再去见蔡懋德。
前往食堂的途中,许多学生一路跟随。等赵瀚坐下,又有一些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有几桌人,面露冷笑,一脸不屑。
“此异谈怪论,不过哗众取宠耳。”
“山长就该他把逐出书院!”
“我听说啊,这厮就是个养子,家奴一类的货色。”
“难怪他说生而平等,不过卑贱之人的妄语。”
“哈哈哈哈,喊几句人人平等,一个家奴变想做主子吗?”
“既是家奴,为何又是童生?奇哉怪也!”
“无非牙尖嘴利,魅惑其主,在主家的户籍落了名字。”
“可恶,如此岂非污我费氏门风,我定要去族长那里告状!”
“……”
赵瀚那边,同样热闹。
一个童生说道:“陈立德便是假道学,我早就深恶其言行。今日被辩得掩面而走,真乃大快人心也!”
赵瀚微笑道:“陈先生毕竟是老师,做学生的究其错便可,莫要诋毁其人品德行。”
一个秀才赞叹道:“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学弟才是真道学!”
又有童生问道:“阁下道出朱子所言,皆惊世骇俗,都是出自哪本大作?”
赵瀚回答道:“多出《朱子语类》、《晦庵集》,亦有朱子其他著述。”
之前那秀才咋舌道:“《晦庵集》我见过,还翻了一下,足有一百卷。我当时忙于科举,便没有再细看,今后定要认真拜读!”
“我也只是粗略读过。”赵瀚说道。
这真不是谦虚,三年多的时间,哪能认真看完儒家经典?
对于《晦庵集》,赵瀚是有选择性的阅读。
诗词直接不读,喜欢的章节细读,无聊的章节略读,只摘抄关键内容,剩下的知其主旨便可。
他这么读书,也就欺负一般人。
换成理学大儒当面,能把赵瀚驳斥得哑口无言。
显然,这食堂里,全都是一般人。
有的学生既想装逼,又不想认真看书,于是说道:“学弟研究朱子透彻,可否给我们再讲一下朱子?”
这不是在求学请教,而是想获取只言片语,好回头拿去别处装逼。
“对对对,快讲讲朱子。”众人纷纷赞同,都想多记住几句惊人之语。
饭菜已经打来,围着桌子坐不下,许多人干脆捧着饭碗聆听。
赵瀚拿起筷子说:“我就先说《晦庵集》吧,此书多惊人之论,诸位可知孔子诛少正卯之事?”
“自是知道。”秀才刘子仁捧碗说。
孔子与少正卯,同时聚众讲学。少正卯讲课更好听,孔子的学生都跑光了。后来,孔子担任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即诛杀少正卯,还将其暴尸三日。
最早出自《荀子》,只说孔子诛少正卯,没有讲课和暴尸的内容。经过多番演绎,后人言之凿凿,把故事细节给补齐了。
《史记》春秋笔法,也不扯任何细节,只在孔子当官之后,在诛杀少正卯之前,添加“有喜色”三个字。
赵瀚举着筷子说:“朱子在《晦庵集》中,否认有‘诛少正卯’事,还骂荀子是陋儒,故意诋毁孔夫子。因为这个故事,首出于《荀子》,次见于《吕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都没有记载!”
“原来如此!”
诸生非常高兴,又有吹牛逼的话题了。
就连远处那几桌,虽然鄙视赵瀚,却也侧耳倾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赵瀚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诸位可知,朱子不仅骂荀子,还消遣过孔子呢?”
“真的?”众人惊骇。
赵瀚详细解释道:“朱子说,春秋乱世,礼乐崩坏,孔子的学问屁用没有。此出《朱子语类》。”
嗯,严格来说,不算断章取义,朱熹隐有吐槽孔子的意思。
诸生先是惊骇,继而兴奋。
原来朱子也跟咱一样,都消遣过孔老夫子呢。
“还有甚?还有甚?快快说来!”这些家伙,不喜欢听大道理,就喜欢听这种八卦。
既然大家想听,赵瀚也乐于扯淡:“宋金并立,请问,朱子主和还是主战?”
在大明士子的心目中,朱熹敦和儒雅,应该不会喊打喊杀,可能会是主和派吧。
可赵瀚口中的朱熹,似乎又不一样。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等着赵瀚娓娓道来。
赵瀚猛拍桌子:“朱子说,金国,蛮夷也,禽兽也。跟禽兽讲什么道理?跟禽兽议什么合约?不要怕,就是干,北伐北伐!”
“好!”
“朱子真猛士也!”
既然赵瀚口中的朱熹,如此不正经,那是不是私底下……更不正经呢。
费如饴一脸猥琐笑容,突然问道:“那朱子可有娶尼姑为妾?”
“畅怀兄,你怎能乱说!”
众人纷纷呵斥,随即又看向赵瀚,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似乎都有些期待是真的。
快讲啊,快讲啊,咱就喜欢听这个。
赵瀚解释说:“当时宫变,新皇登基,朱子被召为帝师。拥立之人有二,一是宗亲赵汝愚,一是外戚韩侂胄。二人相争,朱子首当其冲,被污十大罪状,其中就有私娶尼姑之罪。”
“那他究竟娶没娶尼姑?”费如鹤追问道。
“你说呢?”赵瀚反问一句,继续讲道,“十大罪状,朱子并不辩解,全盘都认下了。就此退出朝堂,只为躲避当时的党争。可还是没躲过,理学门徒多被排挤迫害,朱子闲居家中也屡遭弹劾。”
费如鹤不禁挠头:“这认了算什么?娶还是没娶?”
“当然没娶尼姑,朱子怎是那样人!”秀才刘子仁喝道,“党争攻讦之言,岂可做得了真?”
没娶尼姑啊?
大家都对朱熹好失望。
费如饴还是不放弃,又问:“那朱子有没有迫害名妓严蕊,又有没有偷娶严蕊的女儿丽娘?这两段故事,哪段真,哪段假?”
“胡说八道!”
刘子仁揪着费如饴的衣襟,怒斥道:“你这服妖,不可污蔑圣人!”
费如饴见刘子仁满脸横肉,长得一点也不俊俏,嫌弃道:“这些故事,又不是我编造的,江左之地早已传遍了。”
“江左乃藏污纳垢之地!”刘子仁也是一脸嫌弃,猛地把费如饴推开,靠得太近他都嫌恶心。
一个基佬,一个直男,相看两厌。
赵瀚慢慢讲述道:“那年浙东大灾,朱子赋闲在家。宰相王淮,虽然厌恶理学,也不待见朱子,却又只能启用朱子去赈灾?诸君可知为何?”
“定是朱子擅于治理地方。”徐颖突然说。
“然也,”赵瀚说道,“朱子曾经主政崇安县,大灾之时,官吏贪污,商贾居奇,士绅袖手。朱子惩治贪官污吏,打压地方劣绅,逼着商贾平价卖粮。朝堂和地方,被朱子得罪完了,然而崇安县百姓却活命无数。”
“果然是我辈楷模,朱子,圣人也!”徐颖、刘子仁等学生大呼。
赵瀚继续说:“此次浙东大灾,灾情实在太严重。宰相王淮无人可用,只能启用朱子做事。浙东大灾,非止天灾,更为人祸。台州知州唐仲友,残害地方甚矣。朱子连上六道奏疏弹劾此人,满朝皆惊,因为这唐仲友,正是宰相王淮的同乡和姻亲!”
徐颖忍不住问:“最后怎么了?”
赵瀚叹息道:“灾情被控制了,唐仲友被罢官,朱子……也被罢官。”
“岂有此理!”
诸生闻之大怒,包括费如饴在内。
费如鹤吼叫道:“那皇帝和宰相,真是昏庸无能。唐仲友做尽坏事,只是罢官而已,都不追查其罪吗?朱子赈济百姓,竟也丢了乌纱帽?朱子便是夜壶吗?拿来就用,用完便扔!”
“这这这……”刘子仁本来也愤怒,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你怎能说朱子是夜壶?”
费如鹤瞪着对方:“你还是秀才,听不懂人话吗?并非我说朱子是夜壶,而是那昏君宰相把朱子当夜壶!”
刘子仁气得跺脚道:“那也不能如此比喻!”
徐颖连忙劝解:“咱们都为朱子鸣不平,莫要伤了和气。”
费如饴突然催促:“快讲名妓的事。”
赵瀚解释道:“名妓严蕊,正是贪官知州唐仲友的小妾。唐仲友还有一友,名叫洪迈。多年之后,朱子因党争而罢官,洪迈正好主修国史。他不但编史中伤朱子,还编撰《夷坚志庚》,虚构朱子与那名妓之事。”
赵瀚对众人说道:“诸君,朱子是反对妇人殉夫的。朱子题字表彰殉夫烈女,也是洪迈之流所杜撰。因为当时殉夫,并非什么好事,反而会遭士大夫唾弃。那些反对理学之人,便说朱子鼓吹妇人殉夫。”
赵瀚指着山下的方向:“若依朱子之真义,贞节烈女牌坊,都可拆了。”
众人面面相觑。
费元鉴放下碗筷,双拳紧握,他的亲娘,此刻便是一道贞节牌坊。
刘子仁突然说:“学弟精研朱子之真义,不如咱们组一学社,便为理学正本清源。”
“我也加入!”费如鹤立即响应,这货纯粹是为了好玩。
徐颖问道:“叫含珠社如何?”
赵瀚笑道:“不如叫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
朱之瑜走过来:“我可以加入吗?”
===066【赵濯尘】===
有明一朝,文人结社,多如牛毛。
王阳明年轻时就参加过好几个,东林党最初也只是一文社。之前提到赣南的赤水六俊,乡试回家被反贼弄死四个,他们也是组建了一个赤水社。
报名参加大同社的,当场便有三十多人。
赵瀚也不挑剔,一股脑儿的接受。
只要多搞几次社团活动,纯凑热闹的自然暴露,再从剩下的人里发展核心社员。
靠一帮秀才、童生造反?
靠他们抗击鞑子?
纯属扯淡。
还有河口镇的铁脚会,赵瀚也乐于结交。
但是,同样不能引为倚仗,工会兼混混组织不可靠。
文会的力量可以借用,工会的力量可以借用,费家的力量可以借用。
但是这些势力,都很难成为赵瀚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便如无源之水,便如无根之萍。能一时兴起,能顺风顺水,却不能遭遇重大挫折。
“诸君!”
吃过午饭,赵瀚抱拳道:“结社之事,咱们改日细谈,今蒙督学召唤,须得前去听候训诫。”
“且快去,莫让督学久等了。”诸生说道。
蔡懋德住在客房里,有一健仆前来开门。
赵瀚问道:“请问阁下,督学可在?”
健仆作揖说:“督学已等候多时,小相公请进。”
此时此刻,蔡懋德坐在案前,桌上摆了笔墨纸砚。
一张草稿纸被摊开,随手写着“拔本塞源”、“万物一体”、“道心精一”、“五教和顺”、“格位之论”等关键词。
显然,此人正在做学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学问。
似乎还有哪些关窍没有明白,蔡懋德闭着眼苦苦沉思,赵瀚进屋了他都不知道。
赵瀚不便打扰,于是悄然坐下,也开始在那儿闭目养神。
良久,蔡懋德突然睁眼,旋即奋笔疾书,草稿纸上又出现十多个关键词。
当他打算正式写文章的时候,终于看到旁边坐了个人。蔡懋德搁笔笑问:“来很久了?”
赵瀚起身作揖:“晚生见过督学。”
蔡懋德此刻心情愉悦,越看赵瀚越喜欢,用和蔼的语气说:“坐下说话。”
赵瀚随即坐下,问道:“不知督学召唤,有何训诫?”
蔡懋德问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宏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赵瀚回答说:“学生十岁之时,读《大学》似有所悟。又用四年时间,翻阅儒家经义,才有这贻笑大方的格位之论。”
“十岁?”
蔡懋德又是惊讶,又是遗憾:“四年前,铅山那个冯知县,就该推荐你参加神童试。”
明代的州县长官,可推选十岁左右的神童,不用经过县试、府试,直接就去参加道试。主考官会特别照顾神童,降低评判标准,优先对其进行录取。
写下《三言》的冯梦龙,便是神童试出身,十一岁就做了廪生。
嘉靖朝的赵时春,九岁参加神童试,文章写得太好被怀疑作弊。
提学官面试出题“子曰”,赵时春立即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提学官惊讶不已,又用“赵时春”为题。赵时春立即破题: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神童试,比普通道试更难作弊。
但凡选出一个,必受全省关注,若是出了问题,提学官将背负终身污点。
赵瀚疑惑道:“晚生还很年少,督学为何如此急迫?”
蔡懋德叹息说:“你若想传播格位之论,至少得有秀才的功名。我便提携你,也没有机会了,明年科试之后,我多半会被调任他职。”
童子试,三年两考。
明年只考科试,不考童子试,也不录取秀才。
明年的所有考试,都围绕着乡试打转。科试合格的秀才,即有资格去考举人,顺便借科试来检测秀才的学业。
蔡懋德已经任职几年,一般情况下,明年底就要被调走,这个职务不允许做太久。
等赵瀚后年去考秀才,江西提学官已经换人了。
赵瀚说道:“晚生一定勤修学业,誓要考得秀才方可。”
蔡懋德心中疾呼:我等不及了啊!
他想借用“格位之论”,重新解读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誓要重振阳明心学的传世名声。
这种情况,赵瀚至少得是秀才,童生的思想会遭人鄙视。
当然,蔡懋德也可以不要脸,不管铅山士子的非议,将“格位之论”占为己有。
蔡懋德仔细思索,想出一个折衷法子,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提学官主动收徒,童生还不赶快拜师!
赵瀚起身作揖:“督学好意,晚生心领了,但晚生已有老师。”
不愿意?
当面拒绝?
蔡懋德瞬间愕然,心中生出一丝怒火。但他心学功夫高深,立即把怒火压下,诱惑道:“又不是只能拜一人为师,待我明年离任,你可追随我履任新职。”
那就更不能拜师!
我是要造反的人,跟着你到处做官吗?瞎耽误我时间!
赵瀚一揖到底,沉默不语。
“唉,罢了,罢了,”蔡懋德只能叹息,同时生出感慨,“能提出格位之论的人,果非凡夫俗子,你切莫走了李卓吾的旧路。”
李卓吾,就是李贽。
明末允许离经叛道,但好歹该有个限度。
理学也是有宇宙观的,而且源于道家思想,即太极、阴阳、五行,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理学的根基。
而李贽为了证明男女平等,直接否定太极的存在,甚至不承认《易经》之言,等于把理学的根子给刨了。
李贽的成名之作,叫《焚书》!
不是秦始皇的物理焚书,而是他自己要思想焚书。
即便如此,仍有无数儒生追捧,其中还不乏名士,可见人们有多想冲破旧思想的牢笼。
几十年前,李贽火到什么程度?
各地出版商为了赚钱,新书往往署名李贽著作,短时间之内就能卖光。就像某个年代,啥小说都署名“黄易”,黄易的作品能摆满几面墙。
赵瀚说道:“晚生明白,多谢督学教诲。”
蔡懋德又说:“李卓吾离经叛道,其著作却畅销无阻。你则需要多加提防,因为‘格位之论’是真有用处!”
啥意思?
李贽的言论太过离谱,大儒们都懒得去批判。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人说牛顿力学是假的,物理学家会站出来否认吗?对理学家而言,说太极不存在,就等于说牛顿力学是假的!
而赵瀚提出“格位之论”,可看作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
若是传播出去,大儒们会炸锅的!
一些大儒,可能欣喜不已,主动接纳并完善格位论。
一些大儒,可能暴跳如雷,不惜一切代价,对赵瀚进行攻击。
“晚生既然敢说话,就不怕说话之后被人指摘。”赵瀚面带微笑,凛然不惧。
蔡懋德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格位论传到江南,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下一任江西督学,若是个做学问的,可能会提携你,也可能会打压你。明白吗?”
“晚生明白。”赵瀚说道。
蔡懋德说道:“既然你不肯拜师,那我赠你一个表字如何?瀚,浩瀚也,不若字‘浩然’。虽不能保你一世,却能保你一时之全。”
督学若是赐字,那么在其任期之内,江西儒生不会轻易攻击赵瀚,否则就是在打蔡懋德的脸。
“长者赐,不敢辞,多谢督学栽培。”
赵瀚拱手致谢,继而又说:“晚生也给自己取有一表字,今后行走于世,可能会更改过来。”
蔡懋德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问道:“你给自己取的什么字?”
赵瀚回答道:“濯尘。”
“哪个濯?哪个尘?”蔡懋德问。
赵瀚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之濯。‘无将大车,维尘冥冥’之尘。”
蔡懋德顿时愕然,复又大笑:“哈哈哈哈,后生可畏也!”
笑毕,蔡懋德站起来,整理衣襟,端正作揖:“你既已立心立志,此心志又博大艰难,务必百折而不挠。”
“虽九死而无悔。”赵瀚说道。
瀚,即有浩瀚的意思,也有清洗的意思。
《无将大车》是描写劳动者忧患苦难的诗,劳动者推动大车,尘土遮天辟日。劳动者看不清前路,摸不清方向,百病缠身,终日疾苦。
濯尘,有革除己身污垢,保持灵魂高洁的意思。
濯尘,也是为劳动者荡平污尘,为劳动者清除障碍,为劳动者引导方向!
这个劳动者,又可理解为士子、世人、天下万民。
“赵濯尘,赵濯尘,”蔡懋德反复念了两遍,挥手说:“去吧。”
“晚生告退。”赵瀚拱手离开。
蔡懋德喃喃自语:此少年之志耶?理学耶?心学耶?实学耶?
明末的学术思潮,主流是批评朱熹、批评王阳明,正本清源探寻孔孟之道。主张儒学不能脱离实际,提倡儒学必须经世济民。
这叫做“实学”。
不管具体做得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东林党是高举“实学”大旗的。
但是,东林党又人员构成复杂。
一些人舍弃理学,探究真正的孔孟。
一些人修改理学,认为朱熹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后人搞歪了。
蔡懋德也是东林党,他正试图修复心学,认为王阳明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徒子徒孙曲解了。
待赵瀚离开房间,蔡懋德提起毛笔,引用格位之论,要写一篇震撼心学诸派的大文章!
===067【农事】===
含珠书院,藏书楼。
果然不出所料,辩会结束之后,头两天有很多人来借书,而且都是借阅朱子的各种著作。
但从第三天开始,看书的师生日渐变少。
五天之后,仅剩寥寥数人而已。
小心将朱子语类归还,刘子仁收好抄写的内容,抱拳说道:“诸位同窗,我就先走了,今日家中收获番薯红薯,我还要赶去田间劳作。”
“既有农务,便不可耽搁,”赵瀚也放下书本说,“正好闲得无事,我也下山去帮忙吧。”
刘子仁连连推辞:“不必,不必。”
赵瀚想要更多的接触农民,自然先得学会干农活,否则根本无法真正沟通。
在赵瀚的强烈要求下,刘子仁只能带他去地里干活。
二人结伴离开,费如饴不愿独自看书,将梦溪笔谈退还就走了。
无论哪家的藏书楼,都不允许书籍外借,你要么在藏书阁中阅读,要么就把书的内容抄走。
赵瀚边走边问:“今年的番薯收成如何?”
刘子仁详细解释道:“去年开始试种,今年方知其性。听人说,番薯必须翻藤控旺,否则的话,薯藤长得越好,番薯就结得越差。去年不识此理,只是蒙头乱种,或许今年能够丰收。”
“原来如此,果真术业有专攻。”赵瀚还真没接触过农事。
红薯传入中国,是在万历二十一年。
福建秀才陈振龙,在菲律宾做生意时,贿赂土著获得薯藤。又将薯藤绞入汲水绳,避开西班牙殖民者的检查,这才把红薯藤带回福建插载。
同年,又有几个商人,从日本带回薯藤,在浙江普陀山的寺田里种植。
三十年过去,由于地方官的推广,红薯已经遍布福建、广东。
浙江那边,则传播比较慢,只在江浙地区小范围种植。
江西夹在这三个省中间,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从广东传入的红薯,如今已遍及赣南地区。
前些年,又从福建传到铅山县。几乎一年传一个镇,老百姓争相种植,有些农户靠卖薯藤大赚一笔。
刘子仁家里种的红薯,就是去邻镇购买薯藤回来插载的。
两人结伴下山,很快就抵达目的地。
刘子仁跟徐颖家里一样,也有几亩私田。但还不够养活家人,于是又佃耕学田,在两次乡试落榜之后,他亲自下田耕地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便是我家佃耕的学田。”刘子仁指着前方说。
地里已经有人在劳作,是刘子仁的父母、妻子、弟弟和弟媳。就连刘子仁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也在帮忙捡拾被遗漏的红薯。
赵瀚过去认识其家人,一番坚持之后,终于卷起裤腿、挽起袖子帮忙。
锄头数量不够,赵瀚没机会挖土。
刘子仁说道:“薯藤还有少许嫩叶,可以摘来做菜。老藤也不能丢弃,可以喂养家禽家畜,有养猪户专门在镇口收购。贤弟若欲劳作,便去采摘嫩叶吧。”
赵瀚从善如流,蹲在地里采摘薯叶。
红薯的嫩叶确实可以做菜,但早就过了季节,无论赵瀚怎么挑选,都找不到鲜嫩可口的。
扭头看去,刘母已经采摘一篮子,全是那种难以下咽的老叶。
估计接下来好几天,刘家都会以薯叶为生,顶多加点杂粮、糙米一起煮粥。
而刘子仁堂堂秀才,此刻正大力挥舞锄头,将一颗颗红薯从地里挖出来。
虽然获得费氏资助,但刘子仁没考上廪生,更没考上举人老爷。随着年岁增长,获得的资助越来越少。若是明年还考不上举人,就只能在藏书楼免费看书了,其他资助项目都会被取消。
刘子仁越挖越兴奋,欣喜道:“翻藤控旺之后,这番薯果然结得更好,至少比去年增加两三成收获。”
“恭喜,恭喜,今年丰收矣,”赵瀚笑着说,“我教刘兄一个法子,可以将番薯切成条,再晾晒烘烤成薯干出售,如此能卖得更多银钱。”
“此言可真?”刘子仁高兴道。
赵瀚笑着说:“刘兄若是不信,可先少量做成薯干,拿去镇上试着卖卖。”
“那边试试。”刘子仁笑道。
转眼间,红薯已经挖满两筐,刘子仁的弟弟立即挑走。
赵瀚连忙去捡起锄头,让刘子仁教他挖土的诀窍。
挖了一阵,腰酸背痛,这玩意儿比练武还累人!
赵瀚只能咬牙坚持,问道:“刘兄,你家的田租如何?”
刘子仁解释说:“现在还好,我考上秀才之后,就请求山长佃耕了学田。学田的租子要少些。另外还给人佃了几亩私田,私田的租子可就高了。还要看田地的好坏,上上田每年交租两石以上,下下田最少也得交租一石。”
赵瀚又去问刘父,想知道更普遍的数据。
很快得知,田租高低,全看地主是否仁义。
田租并不按比例收取,而是根据田地好坏,事先就定下具体数额。丰年还好,灾年特别艰难,只能硬着头皮拖欠租子,经常有人因为欠租卖儿卖女。
非但如此,由于天灾越来越频繁,地主们开始提前收租佃耕可以,先交些租子上来做定金。
仁义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三成。
一般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四成。
贪婪的地主,田租在收入的五成以上!
而且,几乎所有地主,都是大斗进、小斗出。即,借给农民粮食,用小斗来装盛,收租的时候则用大斗。
就算地主仁慈,家奴也会耍诈,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想要掌握更详细的数据,赵瀚还得走访更多农民,最好是写成一篇农民调查报告。
半下午,刘子仁把妻子叫到一边,让她赶紧回家煮饭,低声叮嘱道:“煮粥的时候,不要只放番薯叶,多放两个番薯进去。”
“我省得。”妻子李氏点头。
见李氏突然收工,赵瀚立即扔下锄头,抱拳笑道:“刘兄,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帮你挖番薯了。明日再会!”
刘子仁又是尴尬又是感动:“这这怎好意思,要不吃了饭再上山吧。”
“吃了饭再回书院,天色早就黑透了。你们忙,我走了。”赵瀚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对方挽留的机会。
刘子仁目送赵瀚上山,心里难受得很,于是继续埋头挖红薯。
信步回到宿舍,费如鹤、费纯都不在,反而是朱之瑜等候许久。
“楚屿兄!”赵瀚拱手问候。
朱之瑜拱手还礼,递过来一封信:“蔡督学给你的。”
“蔡督学走了?”赵瀚问道。
“走了,”朱之瑜笑道,“他来去都不喜惊动旁人,只给费山长留了一封信。”
赵瀚拆开信一看,信纸有好几页,全是蔡懋德新写的章。
粗略读完,赵瀚感觉没啥意思,或许对心学弟子有用,对自己而言却没什么帮助。
朱之瑜见赵瀚身上占有泥土,不由问道:“贤弟耕种去了?”
“长卿兄家里收番薯,我去帮忙而已。”赵瀚说道。
朱之瑜叹息道:“农事艰苦,我也尝试耕作过,农忙时节干几天就累坏了。”
赵瀚笑着说:“阁下出身显贵,自不必做这种卑贱之事。”
“农事怎能言卑贱?天下一等一大事也!”朱之瑜立即反驳,神色哀恸道,“万历末年,浙江大灾,我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你可知世间有此惨事乎?”
赵瀚收起笑容:“楚屿兄,我就曾为流民,又怎会不知流民事?”
朱之瑜惊讶道:“贤弟不是费家子?”
赵瀚解释说:“崇祯元年,北畿大旱。我的大哥被饿死,姐姐被卖了换粮,父母遭匪贼掠杀。我当时只有十岁,带着六岁的幼妹,游走于灾民之间,什么惨事没有见过?我于费家,可称义子,也可称家奴。把户籍上我的名字勾掉,我就立即变成流民。”
“竟是如此。”朱之瑜难以置信。
在赵瀚接触的人里面,庞春来是坚定的造反者,徐颖是可以培养的造反者,刘子仁是能够吸收的造反者。
眼前这个朱之瑜,似乎也可试探一番。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尝过,有段时间天天吃不饱。”朱之瑜答道。
“每天都能吃饭,你这哪是挨饿?”赵瀚感觉很好笑。
朱之瑜点头说:“也对,我那不算挨饿。”
士绅大族的家道中落,跟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
朱家最惨的时候,只剩几十个奴仆因为灾荒,发不起工资,家奴全都跑了。
多惨啊!
就这样,族亲还来嘲讽,指着他们家说:“看,这就是清官之家。”
真的是清官之家。
朱之瑜的曾祖父,死后追赠荣禄大夫。祖父,死后追赠光禄大夫。父亲,死后追赠光禄大夫,上国柱。
连续三代都是一品官,而且又身处江南,居然只有几十个家奴。还因天灾而发不起工资,导致家奴跑得精光,这不是清官是什么?
两人结伴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赵瀚愈发觉得朱之瑜这名字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那里听说过。
浙江?
赵瀚灵光一闪,忙问:“朱兄家在余姚?”
朱之瑜说道:“正是。”
“朱兄的家乡,是否有一条河叫舜水?”赵瀚追问道。
“你去过余姚?”朱之瑜惊讶道。
赵瀚终于开心的笑起来:“没有去过,但听人说起过。”
朱舜水!
===068【国事】===
“当!
“当当当当!”
竹林之中。
朱之瑜手持长剑,费如鹤提着大刀,前者剑术精妙,后者势沉力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赵瀚在旁边喝彩助兴。
“当!”
费如鹤一刀劈出,直接把朱之瑜的长剑打飞。
捡起佩剑,朱之瑜心疼无比,剑刃已有好几道缺口,不由感慨道:“你这身力气,不去做将军可惜了。”
费如鹤说:“我也想考武举,就是读不进去书,听说考武进士也要有学问。”
朱之瑜道:“有了去年那档子事,武举会试的时候,章已不那么重要,你大可放心去考便是。”
费如鹤挠挠头:“去年发生何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瀚是定期看塘报的,解释说:“去年武举会试,有人能舞百斤大刀,堪称当世之猛士。可此人却落榜了,皇帝震怒,主考官和监试官全部下狱,兵部共有二十二人被革职。”
“还能有这种事?”费如鹤目瞪口呆。
崇祯的权谋手段,并不输给政键专家,许多决策都是有意图的。
罢免兵部二十二人,正好可以换批新的。
并趁此机会,宣布设武科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今后所有的武进士,都将属于天子门生,崇祯想要直接掌控武官。
朱之瑜看了赵瀚一眼,好奇道:“濯尘怎知此消息?”
“看塘报啊。”赵瀚笑道。
“倒是个好法子,”朱之瑜说道,“我已许久未看塘报,武举之事,还是听兄长所说。”
朱之瑜的大哥,实在考不上举人,就跑去做了武进士。
朱之瑜自己,同样能提剑砍人。
历史上,崇祯十一年,他以贡生的身份,举武全才第一,受到礼部的特别征召。
后来的南明小朝廷,三次征召其做官,朱之瑜都不答应,不愿卷入党争的旋涡。
但他毅然加入抗清队伍,以年迈之躯,七赴日本,六下安南,为义军筹措经费,为大明争取外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六十一岁还亲自上阵杀敌。
最终,兵败流亡日本,几乎受到国师待遇。
他的学问,在日本形成“水户学”,“水户学”又催生“维新派”,间接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
从某个角度来说,朱之瑜是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导师!
听说武举不再看重笔试,费如鹤颇为心动,问道:“如今皇帝最看重哪样本事?”
“韬略,骑射。”朱之瑜回答。
费如鹤惊道:“糟糕,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明日便拜访名师,须把射箭先学会再说!”
这货说完就跑,竹林里只剩赵瀚和朱之瑜。
大同社结构松散,赵瀚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让社员做三件事
第一,接受“格位之论”,不接受的就滚蛋。
第二,研究理学典籍,初一、十五聚会,分享各自的读书心得。
第三,每天一起练习武艺和兵法。
结果很糟糕,仅坚持了几天,就没人再来竹林练武。
只有赵瀚、费如鹤、朱之瑜,他们早就有练武的习惯,哪天不练反而感觉不利索。
赵瀚的长枪已换了一把,正儿八经找铁匠打造的。
一枪扎在地上,赵瀚盘腿坐下说:“楚屿兄,你对西北流贼如何看?”
朱之瑜收剑回鞘,说道:“我经历过浙江大灾,到易子而食的程度,百姓都还没有举事造反。只因熬过那一阵,来年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想而知,陕西百姓,已经不做来年之想了。若不反,来年必死无疑。”
“你觉得流贼能灭吗?”赵瀚又问。
朱之瑜摇头说:“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欲平西北之乱,非兵事可定,那得让百姓吃上饭啊!”
赵瀚再问:“君以为,如何能让百姓吃上饭?”
朱之瑜仔细思考道:
“其一,推行教化,振作道德精神。不是那虚伪道德,而是真正的道德。”
“其二,整顿吏治,清理贪腐之风,拔除昏庸之治。如今的官场,有两大弊病。一是贪,二是庸。朝堂内外,又贪又庸,治理的本事没有,捞钱的本事十足。”
“其三,正本清源,倡导实学。天下士子,不可空谈,阳明心学已堕入禅道,朱子理学亦面目全非。我认为,道是日用,于国于民有利才是道,于国于民无益便是邪道!这几日我看朱子,又有大体会,许多道理已说得很明白!”
赵瀚又问:“这三条,哪一条能做到?”
朱之瑜黯然:“都不能,大明已积重难返。”
赵瀚追问:“若朝廷征召你做官,你愿意奉诏入仕吗?”
“不愿意。”
朱之瑜不假思索道:“我若做县令,第一年就行逮捕事。到第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尔后,必获大罪,身家不保!我若留在中枢,做了科道言官,怕是两三个月就要下狱!”
“哈哈哈哈,”赵瀚忍不住大笑,“君真个有自知之明也。”
朱之瑜叹息说:“党争不止,国无宁日。我大哥一介武官,都曾卷入党争,被罢免好几年。臣但凡想做事的,又怎能独善其身?”
赵瀚问道:“圣君临朝,不是没有党争了吗?”
“呵呵。”
朱之瑜感到好笑,甚至都不愿多做解释。
此时的朝堂,六大派正在围攻光明顶啊呸,拿错剧本了。首辅周廷儒,正在联合东林党,集体围攻次辅温体仁。
温阁老说:“老子要打一百个!”
于是再过半年,东林党就要人仰马翻,首辅周廷儒被迫辞职,温体仁高高兴兴继任首辅。
没有党争,只有政斗。
这种情况入朝做官,要么啥都别干,要么加入政斗,要么尽忠职守,被搞得里外不是人。
谁干正事,谁就死得快!
愿意干正事的,不论其能力优劣,不论其私德好坏,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朱之瑜突然回过神来,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扯这些国家大事作甚?
可是赵瀚的言行,又总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赵瀚继续问道:“既然这三条都不能重整朝纲,大明岂不是没救了?”
朱之瑜沉默无言,他真的看不到希望。
在他眼中,大明早已得了绝症,只看还能活多久而已。
朱之瑜最精通的,不是理学和心学,也不是先秦古,更不是诗词歌赋,他潜修了十多年史学以史为鉴,大明算什么鬼样子?
赵瀚说道:“我倒是觉得,大明的病根不在朝堂,而在于土地兼并太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如此情形,哪能收得上来赋税?朝廷没钱,又哪里能做正事?越是没钱,越要征敛。越是征敛,天下越乱。”
朱之瑜颇为惊讶:“能有如此见解,堪称神童!”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说天下田亩,若能收归国有,朝廷再分给百姓。这样会不会长治久安?”
朱之瑜笑道:“隋唐的均田制,便是用你说的法子,男子成年就可分配土地。初时确实有效,到高宗时已不行。武周打击望族,稍微有所恢复,到玄宗时又彻底败坏。你觉得节度使怎么来的?朝廷没钱用兵,令地方自决而已。天下哪有长治久安的田亩制度?”
赵瀚笑了笑,搞均田确实不行,人口一多就陷入崩溃。
毕竟,天下土地就那么些。一千亩地,以前只十个人分,然后一百个人分,最后一千个人分。分得过来吗?
21世纪的中国,是靠工业化来解决土地饱和问题。
不能生搬硬套到明末。
甚至红色思想,也不能生搬硬套。因为马克思教导我们,生产关系决定上层建筑,在17世纪强行搞红色,那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
应该实事求是,理论结合国情。
赵瀚最后问道:“我等士子,就坐视社稷崩溃吗?”
“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朱之瑜好笑道,“做官救不了大明,难道造反建立新朝?”
赵瀚没说话。
朱之瑜见赵瀚不对劲,猛然惊道:“你欲行黄巾、绿林之事?”
“我可没说,楚屿兄别吓我。”赵瀚立即否认。
这个人不好忽悠,思路太清晰了。
而均田地的口号又太过激进,除非江南大乱,否则别想说服这种大族子弟!
就在尴尬之时,费纯突然跑来:“哥哥,鹅湖旬刊第一期,总算是卖完了。你猜哪些人买得最多?”
“哪些?”赵瀚懒得去猜。
费纯笑道:“外地客商,他们有钱得很,等货装船的时候又没事做。许多商贾还催我,让赶快刊出第二期,他们还等着读射雕英雄传呢。”
赵瀚顿时高兴道:“提价,加印。第一期只印五百本,售价还低得很,倒赔了十多两银子。第二期就印八百本,售价直接翻倍,否则咱们的老底儿都得赔光。”
“翻倍也亏钱啊,涨价再狠点。”费纯提议道。
“慢慢来,愿者上钩。”
===069【绿帽忘八】===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蔡督学看了都说好!”
“快来看,快来买啊,《射雕英雄传》出新的啦!”
“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成梁家奴!”
“鞑子头目罔顾人伦,伪金宫闱秽事大揭秘啊。”
“……”
费纯和费瑜,两个书童四处奔走,只为将《鹅湖旬刊》卖给客商。
可惜,客商的流动性太大,小说连载容易断片儿。
一个前两天买了杂志,还没来得及走的客商,立即对长随说:“快把《旬刊》第二期买来!”
没过多久,长随买回杂志,对客商说:“老爷,《旬刊》提价了。价钱翻番,页数还变少了许多。”
客商居然笑道:“确实该提价,以前卖得太便宜。我还怕他们亏本,不出第二期呢,小说岂不是没得看?”
“老爷仁义。”长随奉承道。
客商直接翻去最后,捧着小说慢慢
读着读着,突然没有了,这让客商心痒难耐,只能翻回去看其他内容。
“妙啊!”
突然,客商猛拍大腿赞叹:“这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氏的家奴出身,竟还勾引自己的姨娘!”
庞春来身负国仇家恨,写文章逮着鞑子往死里黑。
这一期的《辽东论》,不但说努尔哈赤是李成梁的家奴,揭露后金在辽东犯下的滔天罪行,还编造后金贵族之间的宫闱秽事。
客商对此文反复观摩,打算好生收藏,拿回福建那边吹牛逼。
直至最后,客商才开始看《格位论》。
先是惊骇,又觉有理,继而欣喜。
他是佃户出身,因为家里欠租,被卖给地主抵债。做了几年杂活,又跟随少爷出海做生意,刚开始只是跑腿儿的小喽啰。
靠着聪明勤奋,一步步往上爬,拼搏三十年,才有现在的地位。
他也置办了家业,甚至娶了娇妻美妾。
但是,他依旧属于卑贱家奴!
这种情况非常多见,明末的金坛奴变,首领潘某是京营守备。李自成攻陷北京,潘某带着钱财逃回老家,坐豪车、携仆从去见知县,在县衙宾馆外遇到旧主人。他被主人暴打一顿,打落两颗牙齿,回头就煽动全县家奴造反。
一个京营守备,钱财丰厚,随从众多,竟然是家奴出身,就连卖身契都还掌握在主人手中。
这样的家奴,不缺钱,不缺势,只缺身份!
嗯,还缺一样,人格上的平等。
客商反复阅读《格位论》,甚至逐字逐句背下来,然后将杂志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在怀中捂了一阵,他又把杂志拿出,抚摸着封面自语:“旷世奇文,这个赵子曰先生,真乃世间奇男子也。下次再来河口,一定要去当面请教。”
突然,客商大喊:“快快去买书,把《鹅湖旬刊》买一百本回来!”
码头上。
“买一百本?”费纯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随扔去一锭银子:“这是二两,快快称重,我还要赶回去见老爷呢。”
费纯全程懵逼,不知这人抽什么疯,心想下一期还得涨价,至少得把本钱给收回来。
客商得到一百本杂志,顿时视若珍宝。
他这种情况属于豪奴,豪奴与豪奴之间,也会组建同仁会社。把杂志买回去,让社员们暗中宣传,“格位论”越多人知道越好!
……
鼎盛楼。
今天的戏曲总算演完,陈茂生回到后台卸妆,他是新近蹿红的旦角。
或许是演女人太多,即便离开戏台,举手投足也带着妩媚。
陈茂生还没坐稳,就有一个家奴进来,赔笑道:“茂哥儿,我家老爷有请,今晚务必要去一趟。”
“我晓得了。”陈茂生面无表情,声音却透着娇俏。
家奴听得心头一荡,随即感觉浑身恶寒,忙说:“那……那我在外面候着,已经备好了轿子。”
“便去等着吧。”
家奴离开,陈茂生枯坐在那,连妆都不想卸了,只是一直茫然发呆。
绿帽子,缩头龟,都是对同一个群体的称呼——出身乐籍的男人。
贱籍中的贱籍,平时必须戴绿头巾,腰间系着红搭膊,一出门就能被认出来。
即便到了明末,官府管得没那么严,但在许多特殊场合,他们还是必须佩戴绿头巾。
身边的戏班伙伴,都下楼吃饭去了,只留陈茂生一人独坐。
他暗自叹息,开始继续卸妆。
卸妆完毕,还是不想动弹。瞥见旁边有一本书,随手拿过来看,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至于那个家奴,就慢慢等着吧。
《格位论》?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陈茂生死盯着那一行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今天杂志出新刊,赵瀚又来到酒楼,顺便结交一下三教九流。
此刻他坐在柜台看书,突然来了一个俊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走起路来恨不正经。水蛇腰不自觉扭动,上下带动臀部和胸脯,整个人就像是蟒蛇成精。
“请问,是赵子曰先生吗?”陈茂生刻意压着嗓子,让自己尽量雄壮一些。
赵瀚反问:“你认识我?”
陈茂生说:“我常在酒楼唱戏,自然认得先生。”
“哦,原来你是唱戏的。”赵瀚笑道。
这个笑容很真诚,并无任何歧视,陈茂生能够感受得到。
他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先生,良贱真能平等吗?”
赵瀚解释说:“若论人格,人人生来平等。当然,如果这人做坏事,品行不端,那他就不平等了,他的人格非常卑劣。”
陈茂生又问:“我没做过坏事,是不是比做尽坏事的老爷们更尊贵?”
“对,就人格而言,你比他们尊贵,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赵瀚斩钉截铁道。
陈茂生突然笑起来,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他很快又疑惑:“可为什么,这些人格卑劣的老爷,又能有钱有权作践咱们呢?”
赵瀚回答说:“他们的权位,有些是继承自祖宗,是他们祖宗传下来的福荫。有些是自己挣来的,坏事做尽,不修德行,却得了好处。”
陈茂生愈发疑惑:“做尽坏事,人格卑劣,却能得好处。我不做坏事,人格尊贵,却被人欺辱。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赵瀚反问道:“满朝禽兽,身居高位。贪官污吏,残害地方。他们还自诩有德行,天下这般道理不多得是?”
陈茂生顿时怒道:“那你的《格位论》还有甚用?写出来消遣我们这些贱户吗?”
“我也是贱户,我是流民,我是家奴。”赵瀚说。
陈茂生愣了愣,低声问:“那有甚法子,让老天爷开眼呢?”
赵瀚说道:“你唱戏的,该是乐户吧?凭啥乐户生来就低贱?就算你们的祖宗做错了事,这也过去两三百年,十几代人了,怎能还揪着不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陈茂生连连点头。
赵瀚也低声说:“既然是这道理,那便是朝廷的规矩错了,要让朝廷把规矩改过来。”
陈茂生问:“怎才能让朝廷改规矩?”
赵瀚笑道:“朝廷要改,早就改了。便是皇帝答应,做官的也不答应。他们若答应了,还能随意欺辱你吗?他们不肯改规矩,就是为了骑在贱户头上作威作福!”
陈茂生默然不语。
赵瀚又说:“既然朝廷不改规矩,你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能建个新朝廷。”
陈茂生猛然抬头,一脸惊骇的望着赵瀚。
赵瀚微笑道:“你若想去报官,那便去吧,反正我不承认。我是童生,你是戏子,看官老爷相信谁。”
陈茂生虽然感到恐惧,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兴奋。
左思右想,陈茂生问道:“赵先生,以后我还能找你说话吗?”
赵瀚点头道:“我每月来酒楼三天,若有什么话,尽管来找我说。你是乐户,我是家奴,咱们该是兄弟才对。”
“那我先走了。”
陈茂生捏了捏拳头,迈步朝门外走去,水蛇腰也不再扭了。
一想到要陪糟老头子过夜,他就恶心得发吐,脑子里全是赵瀚说的那些话。
“茂哥儿请!”家奴守在轿旁。
陈茂生恢复做派,轻移莲步而行,缓缓坐入轿中,娇声吩咐:“烦劳,帮我买本《鹅湖旬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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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稿费】===
赵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最能接受格位论的,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而是贱户和家奴!
同时,还必须识字,有一定的自我思想。
就拿费纯、费瑜来说,他们也想加入大同社,却遭到社员们的集体反对。
不但他们的主人保持沉默,就连徐颖、刘子仁等贫寒士子,也都不愿站出来帮忙说话。
赵瀚试图说服众人,强调人格生来平等,但还是无法得到大家的认同。
无非
我承认格位之论,我也承认人格平等。
但是,集结社,家奴没资格参加!
“哥哥,今天卖得可好了,”费纯兴高采烈道,“有个客商,足足买走一百本,给的还是二两足银。”
费瑜则吐槽道:“铁脚会和船会就很小气,好多人合买一本。买回去以后,还给别人讲故事,一钱听一章,把买书的钱都赚回来了。”
“对了,”费纯又说道,“有客商打听,能不能花钱订购。他们都是外地商贾,只在河口镇逗留半个月,害怕错过后面的章节。”
赵瀚猛拍大腿,高兴道:“这主意好,我怎没想到。你们去说,想要订购的,就交十钱定金,在酒楼这里登记便可,今后直接来酒楼柜台取书。酒楼只保管三个月,逾期不取,订购作废,订金不退。”
“好,我这就去说。”费纯立即行动。
“我也去。”费瑜喊道。
这两个书童,对卖杂志特别积极,尤其是这一期格位论!
他们表现得迫不及待,想要更多人懂得“人格平等”的道理。就算不能改变现状,只要大家认同人格平等,他们都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农民是进步力量,但农民同样思想消极。
想要吸引农民,非得有天灾人祸不可,一旦出手就要闹出大动静。
而有知识的贱户,才应该是早期争取对象。
将近傍晚,赵瀚收拾东西回书院,费瑜突然带着一个商贾过来。
“哥哥,有位老爷想见你。”费瑜喊道。
这人穿着棉花夹心的曳撒,头戴一顶黑色大帽,拱手说:“金陵卢裕,子光大,万历三十年进学。见过赵先生!”
“不敢当,”赵瀚连忙回礼,“阁下是前辈,在下只能称晚生。”
卢裕立即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一声贤弟如何?”
赵瀚说道:“光大兄太客气了。”
卢裕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直接翻到部分:“贤弟,这射雕英雄传是否写完?”
“写完了。”赵瀚说道。
卢裕说明来意:“我欲带回金陵出版,贤弟可否赐稿?至于润笔费,那个好说。”
“多少钱?”赵瀚直接问。
“三十两如何?”卢裕开价道。
赵瀚扭头看向费瑜:“送客!”
费瑜笑道:“卢老爷请。”
卢裕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
赵瀚说道:“五十两可以,只给你一半稿子。”
“太贵了。”卢裕摇头。
江浙一带,经济繁荣,风鼎盛,出版业发达,稿费是很高的。
但也要看作品类型。
比如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稿件,印刷程墨集子应届进士章汇编发行,这种教辅资料的稿费就很高。
需请一名家,给程墨集子作序,稿费至少一百两,甚至是二三百两,具体看这个名家的地位。
再请几个才子,点评章、编校章,稿费至少每人十两,还得请他们吃一顿好的,印刷出来再每人送几本样书。
这类教辅资料,印刷量非常大,根本不缺销量,稳赚不赔,稿费可观。
就不行了,谁也猜不准啊,纯粹是赌运气。
卢裕很看好射雕英雄传,他想了想说:“六十两,我要全部稿子,作者署名李卓吾如何?”
唉,这些奸商,李贽都死几十年了,居然还想蹭人家的热度。
赵瀚笑道:“四十两卖你一半,若销量过得去,你想全部刊完,剩下一半再卖你一百两。”
卢裕无语,很不想说话。
行情就是这样,出版程墨集子,名家随便作一篇序,就能有一二百两稿费到手。
赵瀚耗费三年时间,辛辛苦苦写出射雕英雄传,却被书商认为只配拿几十两稿费这还是书商觉得他的会畅销。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一百两成交,双方都觉得自己亏了。
赵瀚一次性获得100两,其余的他就不管了,作者署名阿猫阿狗都可以。
这玩意儿没法扬名,士子创作,只会惹人耻笑。
封神演义近些年畅销,可是谁写的都搞不清楚。甚至,根本没有作者署名,只备注“某某某编辑”,几百年后还在猜真实作者。
卢裕封来三十两定金,还请赵瀚吃一顿酒。
免费晚餐,不吃白不吃,赵瀚把费纯、费瑜也叫上桌。
推杯换盏之间,赵瀚指着杂志问:“这格位论,光大兄怎么看?”
卢裕避而不谈,笑道:“我只管赚钱,早就不研究学问。”
“阁下是来铅山进货的?”赵瀚问道。
“买几船纸回去。”卢裕回答。
全国产纸的地方很多,南京周边就有。卢裕舍近求远,是因为铅山纸品类齐全,价格还相对便宜得多。
明代的贸易运输,若能全程装船走水路,那最大的成本就是关税过路费。
但是,笔墨纸砚和书本,可以免收过路费!
即便勋贵豪强私设关卡,也不敢对化用品下手,这玩意儿容易引起社会公愤。
赵瀚又敲着杂志说:“李卓吾先生,已经死了几十年,恐怕没人相信射雕英雄传是其遗作。若把格位论,印在的扉页,岂不是更能让人相信?”
“对啊!”
卢裕心领神会,高兴道:“此法甚妙。来,我敬贤弟一杯!”
一顿饭吃完,两人约好明日抄稿。
稿子不能让卢裕带走,赵瀚自己还要用呢。只能请人抄写,抄完了再结稿费尾款。
至于抄书之人,赵瀚推荐了刘子仁、徐颖,也算帮他们赚点外快。
赵瀚扔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对费纯、费瑜说:“你们推销旬刊,这几日辛苦得很,且拿去分了吃酒。”
“多谢哥哥!”
二人大喜,感觉跟着赵瀚更有混头。
赵瀚也很高兴,总算是发财了,这可是一笔巨款。
翌日,卢裕来到书院,请徐颖、刘子仁抄稿。
他急着要稿子,干脆费瑜、费纯也加入,四个人一起抄速度更快。
中午休息,徐颖和刘子仁,结伴前来致谢。
赵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好处自然想着你们,莫要再说那么许多。”
“大恩不言谢,今后必有回报。”刘子仁拱手道。
徐颖则不再说话,他愈发内向沉默,什么事情都是记在心头,不会轻易说出来招惹是非。
明中期的抄书人还很多,随着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明末已经很少有抄书业务了偏僻州县例外。
普通书籍,书铺里就能买,而且价钱还便宜。
真正价格昂贵的书,有需求的人又很少,帮人抄书赚钱纯属碰运气。
不知何时,费元鉴突然冒出来,低声说道:“陈立德走了,我见他一脸怨恨,恐怕会到处诋毁你。”
“敢提出格位论,我就不怕人诋毁,”赵瀚跟费元鉴勾肩搭背,“不过,还是多谢提醒,最近学得怎样了?”
费元鉴说:“已在学习本经,两年后看能不能考秀才。”
“与君共勉。”赵瀚笑道。
却说那书院老师陈立德,在辩会被搞得颜面扫地,没脸留在含珠书院教书。
这货领了工资,立即卷铺盖离开。
他远远跑去石塘镇,投奔年轻时的同窗,在石塘祝家的私塾谋得一份差事。
===071【人性】===
铅山祝氏,不比铅山费氏逊色多少,只是祖上没出什么名臣而已。
祝氏祖宅位于石塘镇,什么时候搬来的,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石塘祝氏的族谱,请来两位名人作序,一个是朱熹,一个是辛弃疾。
石塘祝氏,分出五个大宗,又分出无数小宗,子孙遍布铅山县六个乡镇。
他们掌控制造连四纸的顶尖技术,与迁到石塘镇的费氏宗支联姻。又与许多商人联姻,结成一个“祝氏商帮”,已将商业影响力扩散到福建。
但很奇怪,这个经营造纸业数百年的家族,并没有积极创办书院,只是陆续建了几个私塾而已。
而且,还没有专门的家族藏书楼。
他们似乎更喜欢做生意,子孙能考上秀才就行,若考取举人就更值得庆祝。有了功名,然后买官
“端止兄,小弟小弟唉!”陈立德满脸悲痛。
祝守正好笑道:“在费家受气了?”
陈立德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端止兄请过目。”
“格位论?”
祝守正仔细阅读一遍,顿时赞道:“此论甚好,可称雄也!”
祝家出的士子很多,可进士、举人却没几个。他们更喜欢经商,而商人则需要“人格平等”,赵瀚提出“格位论”,可以说正中祝家的下怀。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你可知此是谁所写?”
祝守正说道:“自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
“这是一个十四岁家奴写的!”陈立德痛心疾首道。
“十四岁的家奴,就能有这般见解?”祝守正吃惊不已,问道,“费氏的家奴?”
陈立德拍案说:“可不正是费氏家奴!”
祝守正顿时冷笑:“这费氏啊,守着河口镇那块宝地,自己也是靠做生意起家,偏偏就不好好做生意。祖上出了几个名臣,还想着一直出名臣?本家子弟考不上,就资助同乡士子,现在居然连家奴都弄去读书。”
“他们想做官想疯了!”陈立德连连附和。
祝家和费家,虽然多次联姻,但两族矛盾越来越大。
一是抢生意,二是争田产,没直接打起来,已经算彼此克制。
陈立德又说:“这个家奴,听闻是北方流民,被那费映环带回铅山。家奴就家奴,竟还落了户籍,以义子身份科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祝守正讥笑道:“简直败坏费氏门风。”
陈立德继续说:“这个家奴,受了费氏如此恩遇,竟不老老实实读书。写章宣扬格位论,他是想做什么?无非记着家奴出身,想真正做主人呢。”
祝守正点头道:“确实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立德还在继续上眼药:“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非但不阻止,反而为其举行辩会。我怎看得下去?就出头与之辩论。谁知那厮牙尖嘴利,断章取义,歪曲圣贤。费元禄又偏帮于他,我这堂堂的经馆先生,竟被一个童生驳倒了。”
“哈哈哈哈!”
祝守正幸灾乐祸,指着陈立德说:“贤弟啊,你怕是面子丢大了。我就说嘛,好好的含珠书院经师不做,跑来我这石塘镇做私塾蒙师,原来是没脸在河口镇待下去了。”
陈立德苦着脸说:“端止兄,你我相识数十年,又何必如此奚落?”
祝守正再次阅读格位论,说道:“不论如何,这篇章写得不错,道理也讲得很明白。”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此乃乱国乱家之也!”
“何来此说?”祝守正不解道。
陈立德解释道:“石塘镇数万造纸工匠,有一半都是祝家雇奴。石塘镇无数田亩,至少六成是祝家产业。若格位论传播至此,那些雇奴、佃奴心里怎想?他们会觉得,自己也不低贱。既然不低贱,会不会造反闹事?”
祝守正愕然。
陈立德继续说道:“我可听说,石塘镇的造纸匠,无理都要闹几番。若格位论通行于世,他们再闹事就更有理了!”
祝家主营造纸业,最怕的就是工人闹事,平均两三年就要罢工一次。
特别是几道核心造纸程序,工匠们一个个都精贵得很,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出来的。
别的家奴若敢胡闹,直接打死埋了便可。
这些工匠罢工,祝家真舍不得打。别说打死,就是打坏了,那也等于把自家银子往水里扔。
祝守正再看格位论,顿觉不堪入目,低语道:“果然是乱国乱家之。”
陈立德说:“须趁着传播不广,赶紧将那家奴踩翻在地!”
“可费家的家奴,我又怎管得了?”祝守正眉头紧皱。
陈立德笑道:“鹅湖费氏的户帖,在那费元祎的手中。铅山费氏的族长费元真,又跟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矛盾重重。只要说服费元真、费元祎,就可将那家奴从黄册除名!到那个时候,童生做不成了,一个家奴写的章,又有什么用处?”
户籍黄册,分为两份。
“户帖”由百姓自己保管,可以理解为户口本。
“户籍”留存于官府,是统计人口、征收赋役的依据。
最初,任何户口、土地变更,都要层层上报到户部,户部盖章又传下来方可生效。
人口一多,这就不具备操作性了。
到明中期,权力被迫下放到州县,知县、知州盖章就能搞定。
费元祎跟儿媳娄氏闹矛盾,一直藏着个大杀器没用,那就是手中掌握的户帖。他想抹掉“费瀚”这名字,可谓轻轻松松,也就跟知县吃顿饭的事儿。
一旦在户帖除名,赵瀚的童生也就没了,这就是主人对家奴的控制力。
祝守正沉吟半晌,不作任何表态,只说:“祝家私塾,能礼聘贤弟执教,今后科举定然兴旺。”
“吾一定竭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陈立德起身作揖。
待陈立德离开房间,祝守正唤来一个家奴:“去送我的拜帖,请乡老们下月初五来石塘,就说我备下酒菜要泛舟赏雪。记住,费元真、费元祎两位老爷,务必要把他们请来。”
其实,不必陈立德上眼药,费元真此刻已经动手了。
费元禄扩充学田,整顿含珠书院,处理费松年一家的后事,在家族内部的威望迅速提升。再加上,铅山费氏的宗谱,也是费元禄负责编撰的,风头早就把族长给压下去。
这两三年来,族内出了什么纠纷,都跑去找费元禄解决,族长费元真反而被无视。
赵瀚公然提出格位论,又获得费元禄的支持,立即就卷入族长、山长之争。
鹅湖,费宅。
费元真拍出一本杂志:“贤弟啊,令郎收的那个家奴,可真真有好大本事!”
费元祎阅读章,沉默不语,并无表态。
“怎不说话?这是要造反,是要翻身当主子!他自己造反不论,还煽动家奴都造反!”费元真愤怒道。
费元祎突然露出微笑:“既然在书院学习,那便是元禄的学生,我不是很方便插手。”
都是老狐狸,族长跟山长的争斗,费元祎怎会傻到去掺和?
而且,赵瀚是费映环领回来的,也是费映环建议上户口的。他虽然跟儿媳有矛盾,却不愿再跟儿子闹翻。
费元真手里也有秘密武器,开出价码道:“若是贤弟能帮忙,我就让弟妹进宗祠。”
费元祎愕然,脸色古怪,迟疑良久,终于叹息说:“且容我考虑。”
费元真口中的“弟妹”,自然不是鹅湖费家那位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打死的良妾。她是费元祎心中的白月光,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爱情,也是老二费映玘的生母!
四十年前,费映环的生母,杖杀了费映玘的生母。
二少爷费映玘,这四十年来,一直称呼杀母仇人为娘亲!
费元真走了,费元祎却心绪难平,他喃喃自语道:“清儿,清儿,我都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费元祎是一个为了名声,逼着孙女去死的老顽固。
但曾几何时,他也离经叛道,为了真爱而逃婚,被父亲派人捆去拜堂。
谁还没年轻过?
只是那吃人的礼教,将鲜活可爱的人性,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此时此刻,费元祎仿佛被唤醒,生出多年未有的冲动。为了曾经的爱人,他宁愿跟长子闹一场,实现他当初许下的诺言。
他许诺的时候,爱人已奄奄一息,就躺在他怀里惨笑。
把爱人送进宗祠,把赵瀚移出户籍!
翻出户帖,费元祎挥笔一钩,“费瀚”变成一团墨迹。
“备轿,备船,我要去县衙!”
===072【理清矛盾】===
“荒唐,昏聩,短视之极!”
费元禄咆哮怒吼,气得失去理智,在屋里疯狂的摔东西。
但凡童生,都在县学有备案。
费元祎把“费瀚”移除户籍,又跟费家没有血缘关系,再经知县亲自过问,童生档案立即被删除。
良久,费元禄终于冷静下来,一脸阴沉前往横林祖宅。
“山长,我家老爷不在。”门子堆笑应付。
“闪开!”
费元禄大喝一声,提着登山杖就冲进去。
下人哪敢阻拦?
一路闯进内院,费元真早已接到通报,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亲热笑道:“元禄,我刚做了一首诗,你来帮忙斧正斧正。”
费元禄站在院中不动,质问道:“兄长,你为何要那般做法?”
“出什么事了?”费元真一脸茫然。
费元禄说道:“书院童生费瀚,被县学给除名了!”
费元真还在装傻:“费瀚是谁?是我费氏子弟吗?哪宗哪房的后生?”
费元禄说道:“此人是鹅湖费氏的义子,天资聪慧,大有可为!”
“鹅湖费氏?”费元真叹息说,“贤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没用的族长,连横林本宗都管不动,哪有能力去管鹅湖费氏?此事我真的不知,你若想做什么,尽管去找费元祎。”
费元禄终于忍不住,怒吼道:“你我有什么矛盾,可以摆出来明说。费氏脉衰落,子孙皆不济事,好不容易收个有前途的养子,哪里能够自毁长城!”
费元真讥笑道:“一个养子,也能倚为费家的长城?我看你是糊涂了!”
费元禄痛心疾首道:“此子小小年纪,便已有学问主张,被蔡督学大加赞赏。不管他以后是否考得举人进士,都能提振我费氏名声。你你们将他移除户籍,真真是目光短浅之辈!”
“养子便是家奴,居然还给他上户籍?要不要哪天让他进宗祠?”费元真冷笑。
“若能成事,便进宗祠又如何?”费元禄针锋相对。
“可笑至极!”费元真拂袖而走。
费元禄提着登山杖大吼:“老匹夫,你枉为费氏族长!”
铅山费氏,大明朝廷,一个样子,并无区别。
有人想要做事,就会有人使袢子,令其一番心学付之东流。
费元禄踉跄而行,失魂落魄的离开。
一个赵瀚,不至于让他如此痛心。
而是费家的内斗,让他感到绝望,一时间什么心气儿都没了。
坐船前往河口镇,仰望那巍峨的三人阁坊,回想当年铅山费氏的威风,费元禄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
雪花飘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哥哥,你莫要难过。”费纯安慰道。
赵瀚哈哈笑道:“一个童生而已,不做便不做了,哪有甚值得难过的?”
费纯焦急道:“这可不是童生的事。哥哥被户籍除名,今后便跟我一般,只能做费家的奴仆。”
赵瀚收起笑容,郑重说道:“费纯,你要记住。人生天地之间,没有谁比谁低贱,家奴就不如童生吗?”
“话是这么说,家奴跟童生,又哪能相提并论?”费纯哭丧着脸。
费如鹤这些日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估计回家缠着母亲要钱,想要拜访名师学习骑射。
费纯被留在河口镇,跟费瑜一起售卖鹅湖旬刊,反而与赵瀚接触得更多。
赵瀚曾经救过他的母亲,免于被主母娄氏打死。赵瀚出手大方,为人也很仗义,而且是家奴出身,让费纯觉得更加亲近。
家奴跟家奴,可以真正交心。
家奴跟主人,便关系再好,也总是隔着一层。
费如鹤只能是主人,赵瀚才是费纯的朋友。
很快,徐颖、刘子仁、费元鉴、费瑜,也得知消息赶来安慰。
“哈哈哈哈!”
赵瀚爽朗大笑:“诸位何必愁眉苦脸,一个童生有甚了不起的?莫要再为那妇人态,今日我做东,且去鼎盛楼吃酒!”
众人尽皆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朱之瑜静立雪中,看着赵瀚反过来安慰伙伴,心中生出一种非常古怪的想法。
换位思考,这种事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朱之瑜不认为自己能坦然面对。
这真不是童生的事,而是由良籍沦为贱籍!
一辈子受影响,子子孙孙全都完了。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还笑得出来,并且不是强颜欢笑,更似一种解脱束缚的畅快!
难道,他把费家义子的身份视为牢笼?
难道,他把费家的恩遇视为枷锁?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之瑜回忆格位论的内容,不敢再想下去。这不是普通造反的事情,寻常造反,应该借助费家势力才对,而不是急着跟费家疏远!
朱之瑜也想过要造反,但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那出于他对时局的绝望。
造反?
想想就算了,世家子不可能去造反的。
茅草屋内,师徒对坐,大雪封门。
赵瀚搓着手呵气说:“先生,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你该换一间好点的屋子了。”
庞春来拢着袖子,缩成一团:“跟辽东的冬天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赵瀚笑道:“弟子能有什么事?”
“唉,科举还是该去考的,”庞春来叹息道,“再怎么说,也该有个秀才功名,今后举事也更为便利。”
赵瀚摇头道:“费氏对我恩遇过重,如果一直不摆脱出去,今后做事处处都受掣肘。”
庞春来训诫道:“古今起事,哪个不借助大族?刘邦借助吕氏,杨坚、李渊本就是豪族,赵匡胤那是篡权。便是当朝太祖,也借了岳父的势头!”
赵瀚笑道:“太祖皇帝的江山,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庞春来道:“我是说太祖投军之初,若没有岳父的提携,他又如何能快速积累人脉和威望?”
赵瀚解释说:“弟子认为,看待世间的问题,当理清其矛盾关键。”
“矛盾一词,是这么用的吗?”庞春来好笑道。
“能理解就可以了,”赵瀚继续说,“大明时局崩坏,什么党争,什么吏治,什么后金,什么流贼,都是浮于表面的次要矛盾。我们应当抓住主要矛盾!”
庞春来总算来了兴趣:“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赵瀚说道:“土地兼并严重,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垄断,国家丧失社会资源再分配能力,大量底层生产力得不到释放!”
“什么意思?我只听懂了土地兼并。”庞春来已然一头雾水。
赵瀚解释说:“土地是生产资料,工厂作坊是生产资料,这些都被士绅大贾垄断。他们可以逃税避税,可以官商勾结。于是,国家财政匮乏,百姓食不果腹。”
庞春来点头道:“是如此的。”
赵瀚继续解释:“社会资源再分配,就是百工百业所创造的财富,以赋税的形式被朝廷集中起来,再通过各地官府回馈给天下万民。保境安民,兴修水利,抵御外寇,营建城池,治理地方,建设官道这些都是社会资源再分配。”
庞春来豁然开朗,这哪是什么社会资源再分配,简直就是解释了一个国家如何运转!
赵瀚又说道:“生产力,就是人们创造财富之力。更简单的说,就是人能做多少有益处的事!而今,农为佃奴,工为雇奴,兵为军奴,仆为家奴,放眼神州,尽皆奴才!既为奴才,朝不保夕,又有甚心气做工?又有甚心气种地?又有甚心气打仗?不过苟且求生而已!”
“你欲如何施为?”庞春来有些兴奋了。
“农民!”赵瀚说道。
核心矛盾,还是土地兼并,因为中国的农民占绝大多数。
历史上,满清是如何解决土地矛盾的?
在直隶,把人杀了,把地抢了,自然就没矛盾了。把抢来的土地一分,还巩固了自己的基本盘。
在其他地方,不合作就杀,愿意合作就接纳,有矛盾也视而不见。
就拿江西的土地矛盾来说,一直就没有解决,别说清朝,民国都在,还是新中国来解决的。
江西的农民运动,贯穿了整个清朝。
闹得小的搞佃变,闹得大的直接造反,满清的做法就是派兵镇压。
最后如何缓和的?
江西佃变持续到雍正、乾隆时期,小冰河时代已经结束。经过数百年的经验,士绅们也总结出套路。
跟资本家对付工人一样,先是提高基本待遇,再进行内部分化。让佃农去对付佃农,把阶级矛盾,转化成阶级内部的矛盾!
赵瀚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江山,直到自己都老死了,农民还一直起义不息。
虽然他现在还没造反,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必须制定正确的路线。
当然,这个正确路线,肯定不是搞红色,那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步子迈太大会扯着蛋的。
===073【税使】===
艾弗森的现身,让瑟兰薇儿将自己那一整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同时,心里琢磨着,哪怕这位高阶法师不出手,光是对方座下的那只巨鹰,战斗力估计也是相当的恐怖。
否则不至于让她们的狮鹫如此躁动不安。
在这期间,战场外围的某处……
躲在一处树丛之中鬣狗女王,此刻那一整个脸色,阴沉的几乎是能滴出水来。
那突如其来的飓风,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力量,在短时间内瓦解了她们鬣狗人和豺狼人的大军,让她的惨败,瞬间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今这边的局势,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鬣狗女王纵使心中带着万般怨恨,也只能暂时逃走,以求日后能够东山再起。
却不料,就在这时,上空一阵破空声响传来。
当时正准备偷偷溜走的鬣狗女王,顿时就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往一旁做出了一个翻滚回避的动作。
一击落空,鹰人族长索伊不禁‘咦’了一声。
他有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凭借着本能反应,躲开它从天而降的一击。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他从天而降的一记飞踢,在踢空之后并未落地,双翼一振,直接便将身体重新带了起来,这借着惯性的舍身飞踢,竟是能够做到收放自如,也是惊人的很。
下一秒,进行了翻滚回避的鬣狗女王才刚起身,就感觉眼前一抹蓝金色的身影快速闪过,随后身体如遭重创,一下就被踹飞了出去。
索伊那饱含爆发力的一击不可谓不重,让鬣狗女王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已经绞成了一团。
随后索伊攻势不停,双腿的攻势,配合上羽翼的扇动,在提升速度的同时,还在不断的调整攻击的角度,一路连追带打,腿影缭乱,一通连踢,哪怕是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的鬣狗女王,都是被他那饱含爆发力的踢技,踢得浑身骨骼断裂,内脏爆开,在索伊停止攻击之前,鬣狗女王,早就已经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对于这个情况,索伊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刚才使得,是武道文明的一种腿法武学,叫做‘十二路谭腿’,是罗辑解锁武学项目的时候,获得的系统武学之一。
这十二路谭腿动作精悍,爆发力强,一旦施展开来,那攻击速度更是无比迅猛。
不过可惜的是,罗辑的万界文明,基本很少有什么部队会练腿法。
因此一整个文明,基本只有草原精灵的风骑士部队和鹰人族的部队在练。
风骑士的弓斗术,在近身之后十分依赖踢技,这个不用多说。
而鹰人族,他们的主要攻击手段,也是通过作为鹰爪的双脚。
因为他们的双手是翅膀啊,在飞行状态下,翅膀是不可能用于进攻的,否则他们就没办法维持飞行了。
在这里,必须要提上一嘴的是,十二路谭腿的修炼,是没有武道境界要求的,因为这武学,主要练的就是招式。
所以,即使是没有内劲和罡气的鹰人族也能修炼,只要能将其融会贯通,就能够将这腿法的威力发挥出来。
在这个前提下,十二路谭腿和鹰人族,他们绝对是属于互相成就。
鹰人族拥有双翼,可以在飞行过程中,施展出更加恐怖的连踢攻击,甚至一些其他种族无法施展出来的踢技,比如之前那从天而降的凌空飞踢,鹰人族都能轻易施展出来。
这一优势,配合上十二路谭腿的腿法,让他们双方都迎来了一次质变。
如今这一套武学,已经是鹰人族部队的必修武学之一了。
虽然他们没有内劲和罡气,但兽人的力量和爆发力本来就远超普通人类士兵,凭借着这一份超强的体质,施展出来的十二路谭腿,还真就不比那些拥有内劲、罡气的武道士兵施展出来的要弱。
说归正题,此时此刻,看着已经断绝生机的鬣狗女王,鹰人族长索伊,心情显得有些郁闷。
这十二路谭腿,他也是练了有些年头了,但却一直没有机会,找个敌人好好施展一番。
换句话说,就是他觉得自己的腿法,缺乏实战经验。
好不容易让他逮到一个可以随便踢的鬣狗女王,结果竟然被他一不小心踢死了……
真的,他可是有脚下留情的,同时更没有使用他们鹰人族的图腾力量,结果那鬣狗女王也没能撑到他一套连踢全部使出来。
“唉,算了,就这样吧。”
有点郁闷的撇了撇嘴,索伊鹰爪一张,抓起鬣狗女王的尸体,就飞向了森林王国的外围。
在到了地方之后,就这么将尸体随便丢了下去。
尸体落地,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当时就在不远处的瑟兰薇儿,在听到动静之后,视线下意识的扫了过来。
“这是……”
“应该是鬣狗人一族的女王。”
飞在半空中的索伊,慢悠悠的给出了答案。
在这期间,以瑟兰薇儿为首的一众灰精灵,下意识的朝着空中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索伊的瞬间,瑟兰薇儿眉头微微一皱。
“这是、兽人?”
瑟兰薇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太肯定。
也不怪她会有这般反应。
在她的印象里,兽人大多都是肮脏野蛮的。
而此时飞在空中的索伊,在觉醒了‘荷鲁斯’的血脉之后,一整个形象发生了不小的改变,连带着气质,都带上了一股神圣威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兽人。
这也是前线部队在商议之后,为什么愿意让索伊在这种时候现身的主要原因。
他们万界文明有兽人,这是事实。
因此以瑟兰薇儿为首的灰精灵,迟早会知道。
与其让她们在之后突然撞见,那还不如让他们先安排一下比较好。
在这个前提下,觉醒了‘荷鲁斯’血脉的鹰人族,就是一个好的突破口。
让她们从索伊开始,进行适应,更加有利于之后的融入。
“这是鹰人族的索伊族长,也是我们万界文明的一员。”
听到这话的瑟兰薇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但无法否认,虽然对于兽人,她心中依旧存在不小的芥蒂,但至少眼前的这个鹰人,并不会让她产生太强的抵触和厌恶,因为对方太不像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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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大小姐】===
鹅湖费宅。
景行苑,内院。
娄氏翻着第二期鹅湖旬刊,费纯跪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良久,娄氏开口道:“瀚哥儿被除名,为何不早点回来告之于我。”
费纯硬着头皮回答:“瀚哥说,此事不能立告夫人。童生除名之事,已然不能挽回。夫人若知道得早,必定与老太爷起冲突。家宅不和,非瀚哥之意。”
“瀚哥儿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你怎都听他的?”娄氏质问。
费纯吓得磕头:“少爷不在书院,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下去吧。”娄氏懒得跟一个书童怄气。
“是!”
费纯躬身退后。
去到小少爷院中,只见费如鹤正在射箭,旁边还站着一个箭术老师。
一箭射出,勉强中靶。
费如鹤放下弓箭说:“你何时回来的,瀚哥儿呢?”
费纯低声道:“少爷,瀚哥的名字,被老太爷抹了,他的童生也没了。”
费如鹤顿时惊讶无比:“祖父怎想的?那是父亲让上的户口。我这就去找娘亲说道!”
“夫人已经知道了。”费纯连忙拉住。
“嗨!”
费如鹤将手中弓箭扔掉,心烦意乱不知何为。
就像费纯,因为是主奴关系,跟费如鹤总隔着一层。他无法与少爷交心,反而将赵瀚视为真朋友。
费如鹤同样如此,不自觉的轻视费纯,只将赵瀚视为好兄弟,没有把赵瀚当家奴看待。
但是,赵瀚真的变成家奴了,这让费如鹤心里很别扭。
费如兰快步走进母亲房中:“母亲唤女儿何事?”
“你看看吧,”娄氏把杂志递出,“第一篇章,是瀚哥儿写的。”
费如兰接来过仔细阅读,很快就开心笑道:“写的真好呢,帮咱女儿家说话,若真个男女平等便好了。”
娄氏突然说:“瀚哥儿的名字,被你祖父从户帖勾掉,他的童生功名也没了。”
“什么?”
费如兰惊得笑容顿失,双拳紧握道:“祖父前番逼我殉节,此番又将瀚哥儿除名,他是真要致自己的孙女于死地吗?”
赵瀚被户帖除名,但依旧是家奴身份。
而娄氏原本的打算,是让赵瀚考取秀才,再解除收养关系。有了功名,自能立业,费如兰便可嫁过去,既不会委屈女儿,传出去也不会失了面子。
现在可好,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奴吗?
入赘都不行,上门女婿也必须是良家子!
娄氏叹息道:“你父亲来信,说给你物色了一个贫寒士子。虽只是秀才,却也品行端正,只看明年能否中举。若能中举最好,若是不能中举,你也只能将就做秀才之妻。”
“娘,女儿便那般没人要吗?远隔千里去找个贫寒秀才!”费如兰的情绪有些激动。
娄氏安慰说:“毕竟也是有功名的。”
费如兰突然眼眶湿润,压抑着情绪低吼:“望门寡又怎么了?女儿也是处子之身,女儿也是名门闺秀。在这江西没人敢娶,就在千里之外挑捡秀才?若嫁过去以后,夫家知我过往,怎会不招惹嫌弃?到那时,女儿远嫁在外,任打任骂,任人欺辱,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至少能落个烈女的名声!”
“你莫要这样想,那秀才品性端正,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娄氏劝道。
费如兰抹掉眼泪,质问道:“母亲见过那秀才吗?你怎知他底细如何?女儿一辈子的事,就赌那秀才的人品?人心会变,若是中举,变得更快,女儿怕不是要被休了!”
娄氏默然,无言以对。
费如兰的眼神愈发变得坚决,斩钉截铁道:“娘,女儿守寡返家,已经失了一次贞节。娘把我口头许给瀚哥儿,如今又要做反悔打算,便是失了第二次贞节。若嫁去千里之外,再被夫家羞辱,再被丈夫休妻,女儿又算是什么?与其在千里之外赌运气,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瀚哥儿,我嫁定了,请母亲撕毁身契!”
赵瀚的户帖,在费元祎手中。
赵瀚的身契,却在娄氏手中。
只要撕掉身契,赵瀚立即恢复自由身,不过会变成没有户籍的流民。
“你决定了?”娄氏问道。
“若不能如此,女儿只剩一条死路,”费如兰突然跪地磕头,“还请母亲成全!”
娄氏叹气道:“就算毁了身契,也是家奴出身,你嫁给他之后,必遭乡邻耻笑。”说着说着,娄氏突然笑起来,“你那祖父,会被气疯的,必定怒而报官,告瀚哥儿拐带良家女。”
费如兰说:“有爹娘签字便不怕。”
古代结婚,须有婚书。
婚书分两种,一种在官府报备,叫做“官约”;一种不在官府报备,叫做“私约”。
无论官约还是私约,只要双方父母同意,都将具备法律效力。
婚书不需要双方签字,但主婚人和媒人需要签字。
“好!”
娄氏猛然站起:“这份婚书,娘做主婚人,娘来给你签字!”
来回踱步一阵,娄氏又为难道:“就是过门的时候,恐被你祖父拦着,须寻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唉,还是算了吧。便是你祖父不在家,你那二叔、三叔,也会将花轿给拦下,除非你从侧门嫁出去!”
侧门进出,那就不叫明媒正娶了。
费如兰说:“二叔,三叔,巴不得看咱笑话,他们又怎会拦着?”
“也不行,也不行,”娄氏心烦意乱道,“迎亲队伍,敲敲打打,要惹多少人注意?但凡有人阻拦,你以后怎还有脸见人?就算嫁出去了,也要遭人耻笑。你祖父落了面子,必然百般刁难,你婚后的日子又如何安生?”
费如兰瘫坐当场,脸上写满茫然,不知人生的希望在哪边。
娄氏的脑子也乱得很,怎么想法子都不对,只能劝说:“如兰,相信你父亲的眼光一回,他看人应该错不了的,瀚哥儿不就是他带回家的吗?你高高兴兴嫁去外地,只要守口如瓶,夫家不会知道你的过往。”
“我不干,”费如兰连连摇头,“嫁去千里之外,没有娘家照看着,被夫家打死也只囫囵埋了。”
“他们敢!”娄氏大怒。
费如兰说道:“有何不敢?便说我害病死了,那么远的路程,还把尸体运回来给你们看?”
娄氏眉头紧皱,想了想说:“我给你多陪嫁几个奴仆。”
费如兰说道:“都说夫家是贫寒士子,女儿若多带奴仆过去,岂非惹得丈夫和公婆不快?他们定要认为女儿耍威风,定要认为女儿盛气凌人,到时候必定夫妻不和!”
娄氏左想右想都没办法,突然笑出声来,打趣道:“我看你是认定了瀚哥儿,尽找些歪理来对付爹娘。”
费如兰反问:“瀚哥儿有甚不好?虽然出身卑微了些,可却是个有本事的。他虽不经常回来,家里的奴仆却都服他。你看那几个小的,开口闭口瀚哥。他还有学问,能做出这等章,还说男女平等,定不会辜负女儿。眼前有这好男子,为何要去千里之外赌运气?”
娄氏叹息道:“唉,你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为何之前傻到去寻短见?”
费如兰回答说:“有些道理,女儿以前没想明白,如今已彻彻底底想通了。闲言碎语都是别人说,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
“若明媒正娶,这费家的大门你出不去。”娄氏也是忧心。
费如兰嘀咕道:“女儿从侧门出去便是。”
娄氏瞬间怒火中烧:“纳妾才偷偷摸摸走侧门,我的女儿必须明媒正娶,我看你是才子佳人读多了!还是那句话,你便从侧门偷嫁出去,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安宁吗?你那祖父怕要天天派人上门找茬!”
“母亲息怒,”费如兰居然露出微笑,“女儿倒是有个法子。”
“快讲。”娄氏说道。
费如兰说:“先毁掉身契,还瀚哥儿自由身,再帮他落户为良民。待再过一两年,等他长得大些,就让他去九江那边做营生。女儿托辞回九江探亲,半路上遭遇匪贼,为保贞洁便跳江死了。如此,我俩可在九江偷偷成亲。”
说着,费如兰语气一变:“等哪天祖父归西,家里由父亲做主,女儿再带着夫君回娘家探亲。对外只须说,女儿被夫君所救,以身相许,喜结连理!”
娄氏沉吟道:“这倒是个有用法子,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那老你祖父硬朗得很,也不知还能活十年八年。”
费如兰笑道:“女儿一辈子的事,十年八年都等不得?到时候,直接抱孙子回来给父母看。”
娄氏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不知羞的话,你真讲得出口!”
“娘同意了?”费如兰喜形于色。
娄氏叹息:“唉,你都拿定主意了,做娘的不同意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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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吃了上家吃下家】===
不管费映环有多么开明,不管娄氏有多么机智,他们在费家是无法做主的。
父为子纲,真正的大事,老太爷说了算!
还不能主动要求分家,父母在世,分家析产,是为不孝。
不孝乃大罪,比贪污严重得多。若被人弹劾,可以直接罢官,还没法为自己辩解。
没有老太爷点头,费如兰别想正正经经嫁给赵瀚。
那就只能暗度陈仓。
母女俩达成共识,此事便定下来。
费如兰顿觉浑身轻松,仿佛晒干羽毛的鸟儿,振翅就能高飞入云。她端正跪好,俯身磕头道:“请娘赠予瀚哥儿五亩地。”
“连流民怎么落户,你都已查清楚了?”娄氏好笑道,“皆说女生外向,你这还没嫁出去呢。”
“请娘做主!”
费如兰带着灿烂笑容,再次端正磕头。
大明有相关法律,流民若在异地有田亩,就可去当地官府申请户籍。
流民大量存在的时期,比如成化皇帝继位之初。为了解决百万流民问题,甚至不需出示田契,只要实际开垦有荒地,官府就会给流民办理户籍。
明代中晚期的豪奴们,大都携款去外地购买田产,然后贿赂官府获得户籍身份。可是,一旦被其旧主人发现,把卖身契往州县长官那里一拍,这种豪奴的新身份立即就要作废。
娄氏赠送五亩土地,赵瀚就能拿着地契,去县衙自立门户了。
娄氏取来几份文书,递给费如兰一张:“这是瀚哥儿的身契,你且拿去吧。”
费如兰双手接过,折起来放入怀中。
娄氏又递出几张田契:“我的随嫁田都在九江,这是你父亲名下的田产,皆为考取举人时乡邻投献。只有田骨,没有田皮,租子也收得低,你拿去送给瀚哥儿。我再派一家奴,陪他去贿赂师爷,把良民户籍给落实了。”
投献,就是农民把土地,主动送给贵族官绅,然后自己给人做佃户。
其根本原因,是“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改为丁役银子上交。逃役的人越来越多,丁役钱就集中在少数农民身上,导致每年需要上交的丁役钱,竟然超过了需要上交的田赋。
而官员和士子,正好可以优免丁役,双方岂非一拍即合?
一品京官,只能免粮三十石,却可免田一万亩。不是说一万亩土地不收税,而是附着在一万亩土地上的徭役关系,可以直接免除!
费映环作为举人,只能免粮二石,却可免除一千二百亩土地的徭役。
于是,许多农民就把土地,无偿赠送给费映环,以此来逃脱繁重的丁役钱。但这些土地,不能随意夺佃,只能佃给原有田主耕种,否则就是不要脸皮、名声尽丧!
转送给赵瀚十亩地,其实无所谓的,官府不会更改鱼鳞册,该逃役的还是能逃役。
费如兰双手接过田契,小心放入怀中。
娄氏又取来二十两银子,叮嘱道:“流民落户,这些须够了,师爷肯定能答应。莫要惊动知县,县太爷胃口更大,少不得要刁难一番。”
费如兰收下银子,给母亲磕三个响头。
娄氏笑道:“等这些办妥,你们在九江成亲之时,再给你陪嫁许多妆田,定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费如兰又羞又喜,红着脸说:“娘真好。”
娄氏笑道:“你让弟弟护送,亲自把身契送去,瀚哥儿必然感动,今后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嗯,女儿这就去河口。”费如兰转身就跑。
娄氏喊道:“都快晚上了,就不能等明天?”
“早去早回。”费如兰说。
娄氏笑着喝止:“明天再去,你如此急迫,会被人看轻的,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费如兰只能乖乖回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来年就十八岁了,换成别的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如此大龄剩女,就算不是望门寡,也很难找到合适夫婿,多半只能给正经人家做续弦。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个自己喜欢的?管他什么出身呢。
幻想着脱离家族,在九江过幸福小日子,费如兰睡着了都还带着笑容。
翌日清晨。
费如兰叫上丫鬟惜月,跑去隔壁找弟弟:“如鹤,快跟我去河口镇。”
费如鹤问道:“姐姐,你可知瀚哥儿的事?”
“我自知道,娘已经有主意了,你快陪我过去找他。”费如兰说。
费如鹤高兴道:“那可好,待我换身衣服。”
叫上费纯,将弓箭挂在背上,费如鹤边走边说:“等见了赵瀚,我要跟他切磋箭术,本少爷最近可是进步神速!”
“瀚哥儿又没练过箭,你怎不跟农夫比试耕田?”费如兰吐槽道。
……
鼎盛楼,厨房。
“师父,番椒一直不够用,”大厨彭正祥说道,“本地所产番椒,都被咱们用完了。如今鹅湖镇又设钞关,浙江运来的番椒变得更贵,能不能传授几道不辣的菜品?”
“没问题,”赵瀚叮嘱道,“番椒价格越来越高,明年肯定很多农民种植,到时候就不会缺货了。”
彭正祥笑道:“我留了许多番椒籽,让侄子明年种它十几亩!”
赵瀚正在传授新菜品,突然听费泽说:“哥哥,少爷跟大小姐来了。”
赵瀚扔下锅铲,解了围裙,跟着费泽上楼。
走进雅间,便听费如兰说:“你们先出去。”
费纯和惜月立即离开,只剩费如鹤傻站着当电灯泡。
费如兰说:“你也出去。”
“我?”费如鹤表情迷惑。
“对,你也出去。”费如兰重复道。
费如鹤一头雾水,嘀嘀咕咕出了雅间。
屋内只剩孤男寡女,费如兰的心儿怦怦直跳,她红着脸拿出文书:“请君收下。”
赵瀚不解其意,接过来一看,瞬间面色古怪。
好不容易挣脱道德枷锁,如今又受娄氏母女恩遇!
身契和田契文书,在费如兰怀里放了许久,还带着女儿家的体香和余温。
无法拒绝。
费如兰已经豁出去,放下所有矜持和顾忌,遭到拒绝她又该如何自处?
突然,赵瀚想通了,露出温暖的微笑,眼含柔情凝视费如兰。
一个决心造反的人,在情感方面扭捏作甚,岂非连个闺阁女子都不如?
费如兰不敢与他对视,低头转身说:“我先回家去。”
赵瀚突然伸手一拉,将她扯回自己怀中,紧紧拥抱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话一语双关,费如兰并不明白,又羞又怕:“你……你放开我。”
“让我抱一会。”赵瀚闭上双眼,嗅着少女发间的清香,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真的轻松,他每天想得太多,神经一直绷紧着,此刻不用再费心思虑。
费如兰浑身僵直,别说跟男子拥抱,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感受着赵瀚身上的体温,耳畔还传来温热的呼吸,费如兰的身体渐渐发软,仿佛踩着棉花,又仿佛飘在空中。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抱在一起。
“砰砰砰砰砰!”
突然,费如鹤猛拍房门:“姐姐,你有甚事,还没说完吗?”
“我走了!”
费如兰猛将赵瀚推开,面红耳赤转身就逃,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又过两日,景行苑总管事费廪,亲自陪着赵瀚去县衙落户。
费家的人,必须出面,否则二十两银子搞不定。官府如果不知底细,不会轻易给流民立户,害怕得罪本县哪个大族。
来到县衙,花二两银子贿赂门子,他们很快就见到知县的何师爷。
知县已经换人,师爷自然也换人。
师爷名叫何灿,大约四十岁出头,非常赏脸的答应去吃酒。
赵瀚表现得很乖巧,全程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费廪道明来意,当面把身契撕掉,又拿出地契说:“这瀚哥儿,颇得主家赏识,已答应还他身份。地契也有,请师爷方便则个,高抬贵手帮忙立户。”
何灿觑了两眼文书,突然问:“可是那个被除名的童生费瀚?”
“师爷怎知?”费廪惊讶道。
何灿笑着说:“童生除名可是大事,你们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面请知县吃酒,当时我也在旁边作陪。县学那边,也是我去跑的,亲眼看着除名,记不住才怪了。”
费廪拿出银子:“请师爷笑纳。”
何灿扫了一眼,只是吃菜,不再说话。
坐地起价,嫌银子给少了。
赵瀚只能自掏腰包,又补十两,赔笑道:“师爷请拿去吃酒。”
“此事好办。”何灿立即收下银两。
酒足饭饱,何灿带他们回县衙,迅速将户帖给写好。
就在此时,何灿猛拍脑袋:“唉哟,大印在县老爷那里,你们过了年再来取吧。”
费廪瞬间傻眼,扭头看向赵瀚。
赵瀚心中明了,只能再取十两银子:“师爷请高抬贵手。”
何灿再次收下银两,笑着解释:“大印真在县老爷那里,下次我寻机取来盖了。”
赵瀚说道:“我们可在县城等待几日。”
“这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何灿还在敷衍。
赵瀚勃然大怒,直想一刀戳死这厮,没见过这么贪得无厌的!
行情价二十两能办的事,已经涨价到四十两,收了银子竟还不肯满足。
无非知道赵瀚是被除名的童生,觉得肯定另有隐情。又见赵瀚出手大方,还想继续索要贿赂,直到探出赵瀚的底线为止。
赵瀚强压着怒火,拱手问:“不知怎样才能拿到户帖?”
“还要一百两,县衙各房皆要打点。”何灿说。
赵瀚哪来的一百两,当即摊手道:“把银子还来,我不立户了。”
“什么银子?”何灿开始装傻。
费廪终于也忍不住,愤怒质问:“何师爷,你就不怕得罪费家吗?赵瀚可是费举人亲自领回家的,费举人如今也是知县!”
何灿笑道:“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这货当然不怕,费元祎亲自拜访知县,生生抹去赵瀚的童生,明摆着费家内部就有矛盾。
见他们真拿不出一百两,何灿又试探道:“五十两?”
赵瀚没有搭腔,只是怒视此人。
何灿叹息说:“罢了罢了,再给十两。你们在县城的客栈等着,也就几天的事情,我寻机从县老爷那里弄来大印。”
赵瀚拿出十两银子,却不交出去:“三日之后,我来县衙取户帖,到时再给你这十两。”
“你们安心等着吧。”何灿笑道。
待二人离开县衙,何灿立即修书一封,唤来一个吏员:“即刻坐船去鹅湖费家,把这封信交给费老太爷。”
这厮黑心无比,知道费家有矛盾,竟然暗中通风报信。
如果费元祎愿意出钱,他就立即翻脸,不给赵瀚立户口,还将已收的银子吞掉。
如果费元祎不愿出钱,他就收下最后十两,顺顺当当把户帖给赵瀚。
也不会偏帮谁,何师爷眼里只有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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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这些东西你就觉得非常好了吗?你可真的是太没见过世面了。”
对方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如果自己的小弟敢出去用这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和别人抢东西,那陈平也会直接当场崩溃的,他可不允许自己手底下的人如此的狼狈。
“就是呀,摆在路上的这些丹药和武器就已经这么厉害了,我甚至不敢想象在真正的藏宝阁里面会有着什么样的宝贝,肯定也能够令你们为之动容吧。”
他们这一路上倒是没有碰到什么危险,也没有遇到什么难搞的家伙,似乎已经彻底的通关了。
可是顺着这一条道路一直前进,他们连半点儿王者遗迹的踪迹也没有看到,这就让陈平感到有些头疼了。
“难不成所谓的王者遗迹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
陈平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周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王者遗迹的话,那他可就太失望了。
兔子直接钻了出来,冲着陈平摆了摆手,很明显有着自己的想法。
“老大你实在是想太多了,这个地方的东西可绝对不少,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这些东西很不值钱。”
“只是单纯的对于你来说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价值而已,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完全就可以称得上是无价之宝了,有不少人都没有办法能够抵抗得了前面的青铜傀儡,无法走到这一步。”
虽然陈平这种极其反耳塞的样子,让兔子也感到很是无奈,但是不得不说,陈平确实也有着看不起这些宝物的底气。
“不过你要小心,前面可有着很多的危险,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对付得了的,如果你不小心的话都很有可能会轻轻松松的中招呢。”
兔子很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可前面具体有什么东西他也不愿意多说,似乎就是单纯的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一般看的陈平气的不行,直接就想要把兔子给打了。
“你这家伙但凡再敢跟我装模作样一会儿,我就去把你红烧了,别以为你很重要,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道食材而已。”
陈平忍不住恶狠狠的开口威胁了一句,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说话说一半的人呢。
感受到了陈平非常有力的威胁,兔子也忍不住尴尬的笑了笑。
“人家和你开一个玩笑而已嘛,干嘛这么凶神恶煞的,实际上前面有着一只巨大无比的触手,我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这个触手看起来挺恶心的。”
说完了这话,兔子直接就把脑袋缩在了陈平的怀中,似乎是被陈平刚刚的那一番话给吓到了。
不过陈平太了解这只臭兔子了,对方是绝对不可能被自己给吓到半点儿的。
这兔子一向都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平日里只会吹牛打屁,除了会说点大话之外,最擅长的也就是演戏博同情了。
如果换成是普通人,可能早就已经被这只兔子给忽悠的服服帖帖的,可是他的忽悠对象是陈平,这就证明一开始他就错了。
陈平这个人向来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这家伙想要从陈平的手上讨好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前面竟然有着一个触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倒是挺好奇的。”
陈平忍不住好奇的开口,他甚至想要赶紧去接触一下这个看似恐怖的触手。
一种人等朝着前方快速的走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
看到这个洞窟以后,林云凉也忍不住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他低下头往下面看了一眼,最终做出了一个很是大胆的决定。
“兄弟我也不能平白无故的老占你的便宜,平日里都是你带着人率先上场,这一次就让我的人先下去看看吧。”
林云凉这个人倒是非常的耿直,此番话说出来了以后也让人觉得身心愉悦。
。阅址
===076【跟少夫人有染】===
“这些东西你就觉得非常好了吗?你可真的是太没见过世面了。”
对方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如果自己的小弟敢出去用这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和别人抢东西,那陈平也会直接当场崩溃的,他可不允许自己手底下的人如此的狼狈。
“就是呀,摆在路上的这些丹药和武器就已经这么厉害了,我甚至不敢想象在真正的藏宝阁里面会有着什么样的宝贝,肯定也能够令你们为之动容吧。”
他们这一路上倒是没有碰到什么危险,也没有遇到什么难搞的家伙,似乎已经彻底的通关了。
可是顺着这一条道路一直前进,他们连半点儿王者遗迹的踪迹也没有看到,这就让陈平感到有些头疼了。
“难不成所谓的王者遗迹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
陈平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周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王者遗迹的话,那他可就太失望了。
兔子直接钻了出来,冲着陈平摆了摆手,很明显有着自己的想法。
“老大你实在是想太多了,这个地方的东西可绝对不少,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这些东西很不值钱。”
“只是单纯的对于你来说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价值而已,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完全就可以称得上是无价之宝了,有不少人都没有办法能够抵抗得了前面的青铜傀儡,无法走到这一步。”
虽然陈平这种极其反耳塞的样子,让兔子也感到很是无奈,但是不得不说,陈平确实也有着看不起这些宝物的底气。
“不过你要小心,前面可有着很多的危险,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对付得了的,如果你不小心的话都很有可能会轻轻松松的中招呢。”
兔子很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可前面具体有什么东西他也不愿意多说,似乎就是单纯的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一般看的陈平气的不行,直接就想要把兔子给打了。
“你这家伙但凡再敢跟我装模作样一会儿,我就去把你红烧了,别以为你很重要,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道食材而已。”
陈平忍不住恶狠狠的开口威胁了一句,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说话说一半的人呢。
感受到了陈平非常有力的威胁,兔子也忍不住尴尬的笑了笑。
“人家和你开一个玩笑而已嘛,干嘛这么凶神恶煞的,实际上前面有着一只巨大无比的触手,我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这个触手看起来挺恶心的。”
说完了这话,兔子直接就把脑袋缩在了陈平的怀中,似乎是被陈平刚刚的那一番话给吓到了。
不过陈平太了解这只臭兔子了,对方是绝对不可能被自己给吓到半点儿的。
这兔子一向都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平日里只会吹牛打屁,除了会说点大话之外,最擅长的也就是演戏博同情了。
如果换成是普通人,可能早就已经被这只兔子给忽悠的服服帖帖的,可是他的忽悠对象是陈平,这就证明一开始他就错了。
陈平这个人向来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这家伙想要从陈平的手上讨好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前面竟然有着一个触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倒是挺好奇的。”
陈平忍不住好奇的开口,他甚至想要赶紧去接触一下这个看似恐怖的触手。
一种人等朝着前方快速的走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
看到这个洞窟以后,林云凉也忍不住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他低下头往下面看了一眼,最终做出了一个很是大胆的决定。
“兄弟我也不能平白无故的老占你的便宜,平日里都是你带着人率先上场,这一次就让我的人先下去看看吧。”
林云凉这个人倒是非常的耿直,此番话说出来了以后也让人觉得身心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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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枪出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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