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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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烟僬悴了,苍白了。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脸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神色一日比一日萧索。站在花园里,她像弱柳临风,坐在窗前,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那样苍白,那样了无生气。霈文没有忽略这点。晚上,他揽着她,审视着她的面庞,他痛心地说:
“怎么?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兰花,经过我的一番移植,你反而更憔悴了。这是怎么回事?含烟,你不快乐吗?告诉我,你不快乐吗?”
“哦,不。”她轻声地说,“我很快乐,真的,我很快乐。”她说着,却不由自主地泫然欲涕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担忧:
“含烟,你要为我胖起来,听到吗?我不愿看到你苍白消瘦!你要为我胖起来,红润起来,听到没有?”
“是的,”她顺从地说,泪珠却沿颊滚落,“我会努力,霈文,我一定努力去做。”
他捧着她的脸,更不安了。
“你为什么哭?”
“没有,我没哭,”她用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我是高兴,高兴你这样爱我。”
他推开她,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他仔仔细细地审视她,深深切切地观察她,他的心灵悸动了,他多么爱她,多么爱这个柔弱的小妻子!
“告诉我,含烟,”他怀疑地说,“妈有没有为难你?你们相处得好吗?”
“噢!”她惊跳了,急切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妈待我好极了,她是个好母亲,我们之间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么,我懂了。”霈文微笑着,亲昵地吻她,“你是太闷了,可怜的、可怜的小女人,你不该嫁给一个商人做妻子。这是我的过失,我经常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以后,我一定要早些回家,我要推掉一些应酬,我答应你,含烟。”
“不,别为我耽误你的工作,”含烟望着他,“可是,让我去工厂和你一起上班吧!我会帮你做事!”
“你希望这样吗?”
“是的。”
“这会使你快乐些吗?”
她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那么,好的,你来工厂吧!像以前一样,做我的女秘书!”
她喜悦地扬起睫毛来,然后,她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地吻他,不住地吻他,不停地吻他。那晚上,她像个快乐的小仙子,像个依人的小鸟。可是,这喜悦只维持了一夜,第二天早餐桌上,柏老太太轻轻易易地推翻了整个的计划,她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婉转而柔和地说:
“为什么呢?含烟去工厂工作,别人会说我们柏家太小儿科了。而且,含烟在家可以给我做伴,女人天生是属于家庭的,创事业是男人的事儿,是不是?含烟,我看你还是留在家里陪我吧!”
含烟看着柏老太太,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一项事实,柏老太太不会放过她,永远不会放过她!她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似的,她也翻不出柏老太太的掌心。随着含烟的目光,柏老太太露出那样慈祥的微笑来,这微笑是给霈文看的,她知道。果然,霈文以高兴的声调,转向含烟说:
“怎样?含烟?我看你也还是留在家里陪妈好,你说呢?”
含烟垂下了头,好软弱好软弱地说:
“好吧,就依你们吧!我留在家里。”
她看到柏老太太胜利的目光,她看到霈文欣慰的目光,她也看到高立德那同情而了解的目光。她把头埋在饭碗上面,一直到吃完饭,她没有再说过话。
就这样,日子缓慢而滞重地滑了过去,含烟的憔悴日甚一日,这使柏霈文担忧,他请了医生给含烟诊视,却查不出什么病源来,她只是迅速地消瘦和苍白下去。晚上,每当霈文怀抱着她那纤细的身子,感到那瘦骨支离,不盈一把,他就会含着泪,拥着她说:
“你怎么了,含烟?你到底是怎么了?”
含烟会娇怯地依偎着他,喃喃地说: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只要你爱我,我就很好。”
“可是,我的爱却不能让你健康起来啊!”霈文烦恼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柏老太太开始背着含烟对霈文说话了:
“她是个不属于家庭的女人,霈文。我想,她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很活跃的。她有心事,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她过不惯正常的生活,我想。”
“不会这样!”霈文烦躁地说,“她只是身体太弱了,她一向就不很健康。”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暮春时节,细雨纷飞。含烟变得非常沉默了,她时常整日倚着栏杆,对着那纷纷乱乱的雨丝出神,也常常捧着一束玫瑰花暗暗垂泪。这天黄昏,霈文回家之后,就看到她像个小木偶似的独坐窗前,膝上放着一张涂抹着字迹的纸,他铭异地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他看到的是含烟所录的一阕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他看完了,再望向含烟,他看到含烟正以一对哀哀欲诉的眸子瞧着他,在这一瞬间,他有些了解含烟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含烟山庄成为了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啊!他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他轻轻地说:
“我们去旅行一次,好吗?”
她震动了一下。
“真的?”她问。
“真的,我可以让赵经理暂代工厂的业务。我们去环岛旅行一次,到南部去,到阿里山去,到日月潭去,让我们好好地玩一个星期。好吗?”
她用手揽住他的头,手指摩挲着他的面颊,她的眼睛深情脉脉地注视着他,闪耀着梦似的光芒。她低低地、做梦般地说:
“啊!我想去!”
“明天我就去安排一切,我们下星期出发,怎样?”
她醉心地点点头,脸庞罩在一层温柔的光彩中。
但是,第二天,柏老太太把含烟叫进了她的房中,她锐利地盯着她,森冷地说:
“你竟教唆着他丢下正经工作,陪你出去玩啊?你在家里待不住了,是吗?现在结婚才多久,已经是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你这种女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永远无法做一个贤妻良母!但是,你既嫁到柏家来,你就该学习做一个正经女人,学习柏家主妇的规矩!”
于是,晚上,这个小女人对霈文婉转轻柔地说:
“我不想去旅行了,霈文,我们取消那个计划吧!”
“怎么呢?”霈文不解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含烟转开了头,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只是,我不想去了。”
霈文蹙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他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她像终日隐在一层薄雾里,使他探索不到她的心灵,看不清她的世界,她距离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了。于是,他愤愤地说:
“好吧!随你便!只是,我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计划,去安排,都算是白做了!”
含烟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中哽着好大的一个硬块,她继续用背对着他,默默地不发一语。这种沉默和冷淡更触动了霈文的怒气。他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换上睡衣,钻人棉被,整晚一句话也不说。含烟坐在床沿上,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任泪水无声无息地在面颊上奔流。她看到了她和霈文之间的距离,她也看到她和霈文之间的裂痕。她隐隐感到,终有一天,这婚姻会完全粉碎。这撕裂了她的心,刺痛了她的感情。她不敢哭泣,怕惊醒了霈文,整夜,她就这样呆坐在床沿上流泪。
黎明的时候,霈文一觉睡醒,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他惊跳起来,喊着说:
“怎么?含烟,你一夜没睡吗?”
他扳过她的身子,这才看到她满面的泪痕,他吃惊了,握着她的手臂,他惶然地叫:
“含烟!”
她望着他,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然后,她扑到他的脚前,用手臂紧抱着他,她哭泣着喊:
“哦,霈文,你不要跟我生气,不要跟我生气吧!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如果你再跟我生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会死掉,我一定会死掉!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我会从松竹桥上跳下去!”
“噢,含烟!”他嚷着,战栗地揽紧了她,急促地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含烟,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伤心了,含烟!我再不跟你生气了!再不了!我发誓不会了!”他拥住她,于是,他们在吻与泪中和解,重新设下无数的爱的誓言。为了弥补这次的小裂痕,霈文竟在数天后,送了含烟一个雕刻着玫瑰花的木盒,里面盛满了一盒的珠宝。不过,含烟几乎从不戴它们,因为怕柏老太太看到之后又添话题。她只特别喜欢一个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她在那小鸡心中放了一张和霈文的合照,经常把这项链挂在颈间。
这次的误会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含烟和霈文之间距离却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含烟是更忧郁,更沉默了。这之间,唯一一个比较了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太对含烟的严厉,他也曾耳闻柏老太太对她的训斥,当含烟被叫到老太太屋里,大加责难之后,她冲出来,却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里,满脸沉重地望着她。
她用手蒙住了脸,痛苦地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到楼下去!我要和你谈一谈!”
她顺从地下了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高立德站在她的面前,他低沉地说:
“你为什么不把一切真实的情况告诉霈文?你要忍受到哪一天为止?”
她迅速地抬起头来,紧紧地注视着高立德,她说: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破坏他们母子的感情!我不能让霈文烦恼,我不能拆散这个家庭,我更不制造出一种局面,是让霈文在我和他母亲之间选一个!”
“那么,你就让她来破坏你和霈文吗?你就容忍她不断的折磨吗?”
“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含烟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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