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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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烟拼命地摇着头。
“我不说,”她哭泣着,“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着站起身来,用手捂着嘴,她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
“站住!”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地望着她。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着,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地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沉痛地、悲愤地、心魂俱裂地啜泣起来。
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着含烟,心无城府地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地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地看着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着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地想着,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地、沉重地、心神不属地。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地釆着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着腰,唱着歌,挽着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着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着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地站住了步子,呆呆地看着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着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着。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停在含烟面前嚷着说:
“你还是来了,要加人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
含烟瑟缩地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地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
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地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地抬起头来,她一迭连声地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着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
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着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
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着桥下的流水潺缓。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地望着那河水,又出神地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地喃喃自问着: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刹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等你!”她说着,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
“没有,没有。”她拼命地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地涌进了眼眶里,迅速地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地、研究地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地问:
“怎么了?告诉我!”
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地战栗着,“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着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地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着眼睑。
“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地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地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地,像自语地说:
“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着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哪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着,“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着她,揉着她,逗着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
19
就这样,对含烟来说,一段漫长的、艰苦的挣扎就开始了。霈文呢?自结婚以后,他对人生另有一种单纯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兴,他陶醉,他感恩,他满足。他自认是个天之骄子,年纪轻轻,有成功的事业,有偌大的家庭,还有人间无二的娇妻!他夫复何求?而茶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轻,他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热心地发展着他的事业。随着业务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劲,忙得开心,他常常捧着含烟的脸,得意地吻着她小小的鼻尖说:
“享乐吧!含烟,你有一个能干的丈夫!”
含烟对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虽然,她心里宁愿霈文不要这样忙,宁愿他的事业不要发展得这么大。但是,她嘴里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一个好妻子,是不应该把她的丈夫拴在身边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来充实他,来满足他那份男性的骄傲。
可是,含烟在过着怎样一份岁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离开了家,开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经常要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如果有应酬,就会回来得更晚。含烟呢?她修剪着花园里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园,她学做菜,她布置房间,她做针线……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她不敢单独走出含烟山庄的大门,她不敢去台北,甚至不敢到松竹桥去迎接霈文。因为,柏老太太时时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对锐利而严肃的眼睛跟踪着她,监视着她。只要她的头伸出了含烟山庄的铁门,老太太就会以冷冰冰的声音说:
“怎么了?坐不住了吗?我早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想做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是太难了。”
她咬住牙,控制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烟山庄一步!这个画栋雕梁的屋子,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这个精致的楼台亭阁,竟成为了她的牢笼,把她给严严密密地封锁住了。于是,日子对于她,往往变得那样漫长,那样寂寞,那样难耐。依着窗子,她会分分秒秒地数着霈文回家的时间。在花园里,她会对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弹泪珠。柏老太太不会忽视她的眼泪,望着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她会说:
“柏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还是你懊悔嫁给霈文了?或者,是我虐待了你吗?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眼泪汪汪的,像给谁哭丧似的?”
她拭去了她的眼泪,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没有流泪的自由。但,柏老太太仍然不放过她,盯着她那苍白而忧郁的面庞,她严厉地问:“你为什么整天拉长了脸?难道我做婆婆的,还要每天看你的脸色吗?霈文不在家,你算是对谁板脸呢?”
“哦,老太太!”她忍受不住地低喊着,“你要我怎样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要你怎样?”柏老太太的火气更大了,“我还敢要你怎样?我整天看你的脸色都看不完,我还敢要你怎样?你不要我怎样,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要你怎样?听听你这口气,倒好像我在欺侮你……”
“好了,我错了,我说错了!”含烟连忙说,竭力忍住那急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开始回避柏老太太,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日不敢走出房门,因为,一和柏老太太碰面,她必定动辄得咎。可是,柏老太太也不允许她关在房里,她会说:
“我会吃掉你吗?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还是我的身份比你还低贱,不配和你说话吗?”
她又不敢关起自己来了。从早到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不挨骂,怎样做才算是对的!随时随地,她都要接受老太太严厉的责备和冷漠的讥讽。至于她那不光荣的过去,更成为老太太时不离口的话题:
“我们柏家几代都没有过你这种身份的女人!”
“只有你这种女人,才会挑唆男人瞒住母亲结婚,你真聪明,造成了既成事实,就稳稳地取得了‘柏太太’的地位了!”
“我早知道,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
这种耳边的絮絮叨叨,常逼得含烟要发疯。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了,蒙住了耳朵,她从客厅中哭着冲进花园里。正好高立德从茶园中回来,他们撞了一个满怀,高立德慌忙一把扶住她,惊讶地说:
“怎么了,房里有定时炸弹吗?”
她收住了步子,急急地拭去眼泪,掩饰地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高立德困惑地蹙起了眉头,仔细地看着她。
“但是,你哭了?”
“没有,”她猛烈地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高立德不再说话了,可是,他知道这屋子里有着一股暗流。只有他,因为常在家里,他有些了解含烟所受的折磨。但他远远地退在一边,含烟既然一点也不愿表示出来,他也不想管这个闲事,本来,婆媳之间,从人类有历史以来,就有着数不清的问题。
花园中这一幕落到老太太眼中,她的话就更难听了:
“已经开始了,是吗?”她盯着她,“我早就料到你不会放过高立德的!”
“哦,老太太!”含烟的脸孔雪白,眼睛张得好大好大,“您不能这样冤枉我!您不能!”
“冤枉?”老太太冷笑着,“我了解你这种女人,了解得太清楚了!你要怕被冤枉的话,你最好离开他远一点!我告诉你,我看着你呢,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小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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