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655部分在线阅读
魏军士卒都是按照籍贯征发,每个人的袍泽,其实就是乡党邻伍,一人患病,亲眷乡党自然要帮忙照顾,于是有病不报者有之,入营隔离后还有人走关系送衣送吃者有之,管理颇为混乱。
直到第五伦亲自勒令,军营制度才为之一改,但纸包不住火,不少人都得知下邳闹的居然是伤寒恶疾。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伤寒的可怕,一时间人心大乱,身体还健康的人想逃离此地,但第五伦已将从彭城带来的四万人布在下邳周围,以对敌的姿态盯着幽冀军团。
既然直接潜逃无果,那些有关系的军吏就跑去恳求有实权的熟人,希望能调到他处驻扎。
而身患伤寒者就更慌了,他们在封闭的环境下一筹莫展,往日还偶尔入营的乡党已未来数日,顿时引发了巨大的恐惧,甚至滋生了谣言:“这是要让吾等死于此地啊!”
破解谣言、安抚人心说难也难,毕竟伤寒的威胁摆在那,谁家没有过惨痛的经历?说简单其实也容易,只需要将一个事实告知众人:“陛下仍在下邳!”
而第五伦也适时出现在隔离营外的望楼上,手持铜制简易喇叭向所有人喊话。
还是那些屡试不爽的宣言,无非是搬出丧于伤寒的皇考皇妣引发共情,再毅然决然地表示:“予不惧伤寒,愿与众士卒共存亡!”
见皇帝如此,士卒们内心稍安,按照他们的经验,以往郡县大疫,郡守、县令总是最先借口“上计”跑路,如今皇帝愿留,这说明什么?
“一定是此次伤寒不足以致命。”众多士兵得出了这样一个足以令第五伦啼笑皆非的结论。
第五伦又宣布,一度患病的车骑大将军耿伯昭,已近痊愈,他将用与耿弇“一样”的药,来治疗众人!
第五伦又没说完全一样,只是“部分一致”,想来将蜀中花椒换成淮北花椒,有效成分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问题又接踵而至,第五伦确实愿意动用军需来照顾这些病卒,但眼下幽冀军团中,曾与病患接触过的其余两万余人,也被安置到了城南,分为无数个小营进行“观察”,且不许他们与其余师旅接触,这些人倒是还能自己管自己,但西营中,该由谁人照料病卒生活呢?要知道,他们中有人已近重症,难以自理了。
第五伦令将校们,将上个月一度患病却又早早痊愈的人集中起来,亦有千余之多,第五伦提出了一个医者们闻所未闻的说法:这些自愈者,已经实现了“免疫”,短时间内不会再染上伤寒症了。
“予少时关中大疫,伤寒流行,家中人丁死难众多,但患病痊愈者,却能在疫中自保,并照顾其余族人。”
第五伦也不解释太多,只对这些征募上来的人保证,只要他们愿意入西营照顾病患,无军爵者按有军爵的标准发饷——魏国的士兵都是义务征召,只管吃喝,一年发两套衣服,其余都要自理,若没有突出功绩,绝对是折本买卖。但一旦立功得了“下士”军爵,就有机会当职业兵,作为什长、伍长,同时领一份军饷。
若是本就有军爵者,第五伦则答应给他们增加“积日之阅”。
魏国制度,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用力曰功,以言曰劳,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这所谓的积日之阅,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工龄。一个军中下士,就算没有突出功绩,工龄到了,一样能升级为中士,有资格当屯级军吏。
这下痊愈众人的积极性才能发动起来,心甘情愿入西营照顾病患。
其余举措,诸如令未染病患的四万中央军在下邳周边百里内大砍柴火,以维系军营中源源不断的热水供应,亦或是向各地广征干皂角,令健康者饭前定要洗手等,看上去都是小事,但第五伦却颇重视地亲自抓。
他甚至还带头戴了简易的口罩作为示范——不戴他不安心,狗命要紧啊!这次留在下邳确实是冒险,第五伦的身体内,就算早年曾染上伤寒并奇迹般痊愈,抗体也早已消失,这细葛麻的口罩当然没法和后世比,只能聊胜于无。
靠着种种努力,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从乍暖还寒的一月初,进入到坚冰渐渐融化的下旬,每天从西营中抬出来的病患尸体越来越少。
而幽冀兵团主营的新增染病者,则从每日数百,减少到了数十,直到一月底,某个艳阳高照的早上,第五伦甫一下榻,就得到了耿舒的禀报。
“陛下,昨日西营中,无人病亡,而南营内,亦无人再染病!”
前者第五伦信,死人不容易瞒住,后者则没那么乐观。
但群臣已经沸腾了,不论是冯衍、伏隆还是张鱼,得知伤寒大疫时都恨不得立刻跑路,只是第五伦坚持留下,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同待,胆战心惊地过了十多天,因为怕死,众人倒是严格执行了第五伦的要求。
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众人纷纷向恭贺第五伦。
伏隆率先道:“赖陛下天德庇佑,大疫竟旬日消失,实乃奇事也!”
伏隆是个老实人,真不是这块料,马屁又没拍对,第五伦肃然道:“此乃予与群臣诸将士共同努力,或自守营规不越半步,或响应征募入营照料袍泽,加上医者竭力,各地药材转运及时,众策群力之功也,焉能统统归于‘天德’‘天意’?”
伏隆哑然,一旁的冯衍则在旁心中暗笑,伏隆还是太年轻,自己多年前,每逢遇事总喜欢第一个说话,发现总对不上皇帝思路后,索性选择退一步,等别人先上,那就不会有错了。
于是冯衍和另两个聪明人张鱼、耿舒,连同车骑大将军耿弇,一同再向皇帝贺喜:“不论如何,若无陛下,此役幽冀之卒必死伤惨重,十去其半,亏得陛下英明调度,才能战胜‘瘟神’,赢得此役!”
“赢了么?”第五伦却没众人那般高兴,他看着外头阳光明媚的晴天,心中知道,自己还是运气太好,真正让伤寒消失的,是忽然转暖的天气。
他也不好打击众人,直到桓谭来见时,第五伦才对他说了心里话:“吾等赢了,但也没完全赢。”
尽管仍有千余人死去,但好歹侥幸在伤寒瘟神下,保全了大多数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但第五伦更清楚,他们与伤寒的战争也是漫长的。
“伤寒只是暂时消失。”
“随时会卷甲重来,其势更强。”
“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
伤寒往往间歇性爆发,中间可能会隔很长时间,可一旦新的大疫重新出现,几乎忘了惨痛经历的人类,才终于会回想起,曾经一度被它支配的恐怖。
桓谭见惯了第五伦意气风发,仿若无所不知,而面对强敌刘秀等,他也是跃跃欲试,欲再造乾坤,从未见第五伦有如此悲观的时刻——虽然第五伦嘴上没说,但那股郁结的情绪,却并未隐瞒。
桓谭知道,这又是套第五伦话的好机会——自从第五伦不再伪装“乡里之士”后,与之交谈,永远有能学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知识,桓谭已经习以为常了,遂斗胆问道:“陛下说与伤寒等病疫之战极长,会有多长?”
第五伦抬起手,又无力地放下。
“会比予之寿命,比魏之国祚还要长。”
这本就是一场自人类诞生以来,便从未停止的博杀。与病菌、病毒的跨物种战争,倒下的人数,十倍百倍于人类争权夺利的内战阵亡,它们才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敌人啊。而这场仗,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就会持续下去,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双方为了生存的军备竞赛,一方依靠科技,一方依靠变异,会永无止境升级下去。
第五伦甚至觉得,就算数十百万年后,人类文明因为种种原因不幸湮灭了,微生物依然能在地球长存不朽——相较于它们长达数十亿年的历史相比,细菌、病毒同人类这个年轻小后辈共处共生、相杀相爱的时光,简直是弹指一瞬间。
它们连虫子都不是,却比虫子更加繁盛强大。
第五伦还是渐渐从悲观中振作了起来,经历一场场大疫,看清楚真正的“敌人”后,他开始觉得,相较于改朝换代,一家一姓之兴亡,或许让人类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中,稍稍赢得一点时间和准备,才是穿越者最大的责任吧。
“对伤寒,乃至于瘴气、传尸、疠风、虏疮等致死最多的恶疾,吾等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大疫起时,诸医者各持一词,皆是盲人摸象。”
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这是世人口中的古代五大疫病,瘴气或是疟疾等亚热带病;传尸是肺结核;疠风是麻风病;虏疮则是天花。除了伤寒间歇性爆发,瘴气地域性较强北方很少外,剩下三种,恍若百姓身上的跗骨之蛆,每年每月都造成伤痛与死亡。然自春秋以来,扁鹊、淳于意等名医,对这些病症尽管已有经验性的总结,但要论缘由、如何治疗,依然一塌糊涂。
“吾等不单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第五伦看向桓谭,与他认为唯一能商量此事的当世“智者”聊起自己的打算。
桓谭道:“知彼虚实,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所虑甚是,但要如何知之?”
自扬雄、刘歆相继逝去后,桓谭已是当世最博学的人,他是天文学上的大咖,对花鸟虫鱼也有兴趣,然而唯独对疾病束手无策。就拿伤寒来说,医者皆曰是“风邪”所导致,但这风邪看不见,摸不到,如何去了解?
第五伦却先提起一事:“君山可还记得,王莽天凤年间,令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谋逆者一事?”
当然,那是震动长安的大事件啊!桓谭记得,那一年,曾经参与河南东郡太守翟义举兵造反的王孙庆,在逃亡九年之久后,终于被朝廷官兵捕到。王莽下令太医、皇家医药库官以及技艺巧的屠夫,共同把王孙庆活生生的开膛剖腹,挖出五脏,探究它们的位置,观察它们的功能,并用削尖的竹枝刺入血管,知晓经脉终始。
当群臣被这样骇人听闻的残杀震撼,桓谭也找机会询问王莽为何如此时,王莽却说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
“莽云,如此可以治病……”
当然,老王莽疯话多了,没人相信,儒生们宁可将此视为与商纣炮烙大臣、剖比干心对等的酷刑。
然而第五伦却决定为王莽正一次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君山,王莽虽狂悖,但此事上却非无的放矢。”
第五伦说道:“设法将当初参与过此事之太医、尚方与巧屠人士重新聚集。”
“自今日起,重启王莽时‘解剖’之事,但凡罪大恶极之死囚,恶疾病死、无人认领之尸骸,皆可归公剖尸!”
第五伦笑道:
“先生问我如何知彼虚实?很简单,当先从‘知己’开始!”
第610章
纪昌学射
“前时,伤寒大疫横行三军,车骑抱病,士卒羸弱,死者上千。虽有诸将士同心协力,共抗瘟神,方有此役之胜,然若论功劳最著者,莫过于军医,或甘冒风险行走病营,或亲尝汤药以救病患,医者,疫中将校也,不可不赏。”
第五伦倒是大方,下邳伤寒刚有所好转,就对参与开方、救治的医者们大发赏赐,或增加俸禄,或赐予丝帛,同时更宣布:“少府之下太医令,本为六百石,予思及皇考皇妣故于疫中之事,又亲见士卒饱受顽疾之苦,心有余悸,深知医者国之大事也,特擢为千石官,以此推之,太医丞六百石,其下疾医、疡医、食医、兽医、带下医、小儿医,皆官升一级,擢为四百石吏!”
这是大手笔啊!过去医者被视为“百工”的一种,虽然出类拔萃者也进入体制,归少府管辖,但比起依靠五经走上仕途的士人,他们依然低贱一层。
第五伦却不这么看,从当权起就颇为重视医学,过去少府下有疾医、疡医、食医、兽医四个门类。疾医掌养万人之疾病;疡医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几乎就是外科医生,军中医者多来自此官署;食医相当于营养师,负责皇帝、后宫的食物搭配;兽医则要管官方拥有的海量牛马牲畜,毕竟一场牲口疫病,就可能让国家损失数千百万钱。
在此基础上,第五伦又增加了“带下小儿医”,专门针对妇科、妇产和小儿疾病,且不局限于宫廷,每个月都派人在四京巡视,传播一些分娩、小儿的知识。
如今这五个门类,皆官升一级,从四百石做到了六百石,相当于一县之长,医生地位无形中高了一截,众人自然高兴。
第五伦却仍不满足以此,又下一道诏令:“于太医之下,再增一官署,名曰‘疫医’,疫医丞秩四百石,专司时疫,其下有伤寒、瘴气、虏疮、疠风、传尸五医长,秩二百石。”
魏国作为一穷二白的封建王朝,医生也缺,当然没有在各地开防疫站的条件,连赤脚医生都没法派。但第五伦以为,再穷不能穷医学,对五大疫魔的研究,不能再靠某位名医的单打独斗,是时候由朝廷出资,花大气力来诊治了。
“开人体解剖之门,令朝野医者早日‘知己’,除此之外,还需‘知彼’。”
在议定疫医丞及其下五位医长人选时,第五伦召集随军的几位名医,让他们推举,桓谭也旁听了这场会议。
却听皇帝说道:“除伤寒外,要论杀人最众者,莫过于四种,皆为人之大敌。”
“先说这瘴气,南方暑湿,障毒互生,疾疠多作,秦始皇伐百越,秦兵逾岭南后遇瘴,未战而疾死者过半;汉武时征讨闽越、南越,虽并九郡入汉土,然交州暑湿,士卒大疫病死不少;王莽时益州句町不服,前后三次遣兵征伐,因遇瘴毒,兵卒死者十之二三,动用二十万人,居然不能令小小句町屈服,为天下笑,也致使益州离心,公孙述得以收买人心,终于割据一方。”
在战争之外,汉时一个官员若得知被派到南中、交州去做官,肯定要哭天抢地,与家人诀别,因为外地人赴任路上就染病而死的太多了,至于被发配去苍梧等地的囚犯,也视之为畏途。第五伦甚至听说有人为了不愿去交州,竟花钱贿赂将流刑改为死刑的荒唐事——至少这样可以死在中原,不必曝尸南交,足见对南方瘴气畏惧到了何种程度。
在第五伦看来,以上惨案频发的地区,基本都是亚热带,南方潮湿炎热、虫毒弥漫,确实有酝酿疾病瘟疫的温床。北方的将士经过长途跋涉,到达遥远的南国,无法适应彼处的气候水土,或遭毒虫叮咬而感染了疟疾,或因饮食不洁而罹患痢病,各种病痛缠身,以致死者泰半。他们不明真正的病理成因,只能从异于家乡的恶劣环境出发,将这些不幸的遭遇统统归因于瘴气,这俩二字成了一个箩筐,啥都能往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