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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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官,你道这尼庵是个什么庵名?大率苏杭一带的尼庵,本没什么周正的。面上是修心的尼僧,其实是卖身的妓女,没一家没有王孙公子包住了房头白相。一班青皮地棍,明晓得里面不干不净,并不敢向他翻眼。单单张洪、蒋豹、王家弟兄这时所到的这个尼庵,委实一个苦修的清净佛门,名叫乐善庵。庙中本有三个尼僧,一名普航,是个当家的,年纪已五十多岁,又麻又驼,又瘤又矮,样子是丑陋不过。
  两个徒弟,一名妙莲,一名妙提,也不过中年村妇的蹊景。只因张忠夷有个妹子,嫁了一个姓吴的知府,不到两年,这吴知府就死了,三年孝满,张氏便立志修行,在临安竹香寺出家。但这竹香寺却然是混帐不过,里面同娼家一样。当先这庙叫观音庵,因老尼僧有一年翻造庙屋,因观音庵这庙名外面叫得太多,恰巧有一个翰林到他这庙里玩耍,老尼便请他重题一个清雅的庙名。那翰林有心拿他取笑,便代他题了一个竹香庵。外场上这三个字委实清雅,其实暗含的骂着他是“个个千人日”。
  列位想一想,这尼庵可得周正了?但吴张氏误入其中,只得趁空逃脱,另拣庙宇。
  可怜杭州的尼庵被他跑尽了,竟寻不着一处安静的。因此到了苏州,寻着了这乐善庵,觉得欢喜不过,就在里面住客。
  不料偏偏被张洪、蒋豹、王鸿发、王春发四个地棍看见,晓得他庙里没得脚力,四人便商议了进来偷奸。所以脱了济公银子之后,他四人便一直来绕到庵后,四人便用爬墙钉上了院墙,朝里一看,里面四处漆黑,只有一间房里灯还未熄。四人便抽出腰刀,纵身落地,走到窗前,朝里一望,但见那间房里收拾得干净不过,梳妆镜架,粉奁衣筐,同居家人家闺阁里一般。桌上一盏灯台,上面烧着半枝红烛;中间一架柳叶式的香盒,里面芸香袅袅,那一种扑鼻的香味,委实钩魂摄魄。再朝里一看,左边一架红漆衣箱,右边一副皂角漆描金的衣架。那衣架旁边一张方桌,壁上挂子一轴释迦牟尼讲经条幅。这释迦牟尼,照那庙宇里塑的那三尊大佛,少年闭目的形像。其实并不是的,这位佛爷本是印度的一个大宗教家,就同我们中国的孔夫子差不多,八十七岁才死的。其实他的形像,虬眉虎目,环眼卷须。因张洪究竟武生的出迹,尚能看出一点究竟。再朝那牟尼佛像旁一望,却是一副银红盘金的琴条,上面那一副对联写的是:
  【何谓色?何谓空?空乃色实;】
【局云道?局云理?理而道成。】
  一副对联那字迹真个写得是龙飞凤舞,上款写的是【普航师雅鉴】,下款写的是【西湖济颠书】。
  四人看了一会,忽见那当中一床上的帐门,“索索索索”的抖个不住。再朝踏板上一望,下首排了一双绣花的小僧鞋,上首褪了一只泥沍千秋的草鞋。四人正然诧异,忽然那帐门里面伸出了一双钉钯似的手,将帐门找了一找,转身爬出一个精赤条条的和尚。那身上寸丝不挂,走下床来,将桌上一把酒壶抓起,嘴对嘴的啯了一气。又听那床上娇声娇气低低地喊道:“师父来困罢,没要冻坏了。那冷酒是喝不得的。”四人定睛细把那和尚一看,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在酒店同在一起吃酒的那个邋遢货。候着他睡进去,便跑远些议道:“如今我们不是看西洋镜子的,也可以动得手了。但是这和尚占着了,倒有些不好办呢。”王春发道:“有甚不好弄,我们一同进去,他如好好的相从,那便没事,若然稍不顺当,我们弄他一个先强奸,然后把和尚尼姑再捆住一起,岂不是名利齐辉吗?”王春发说毕,便牵了一牵三人的手,说着:“我们就此便进房去吗?”蒋豹道:“他这个痨瘟吊窗,还不容易掭呢。”王春发道:“我看你们这些不济事的眼睛,怎能偷花,只好去偷屎吃!你看那旁边的房门不是开着吗?那明间的亮桶也不曾关,我们一脚由明间直奔房里是了。”
  四人计议已定,便把手上的刀顺了一顺,一窝蜂似的由明间直奔房间。果然那些门户都不曾关,便当得了不得。只有那房门掩了半扇,四人将那半扇门一推,直冲而入,不料忽然那四人脚下就同落了空一般,只听“哼通哼通哼通”几声,四人都步在一个深坑里面,却不晓得是一个什么所在,但觉浑身喷臭。结竟这四人落在什么所在,且听下回分解。关,便当得了不得。只有那房门掩了半扇,四人将那半扇门一推,直冲而入,不料忽然那四人脚下就同落了空一般,只听“哼通哼通哼通”几声,四人都步在一个深坑里面,却不晓得是一个什么所在,但觉浑身喷臭。结竟这四人落在什么所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乐善庵计陷采花贼
大成庙谋夺住持僧
  话说张洪等四人直奔尼僧的住房,哪知才蜂拥的岔脚进门,一个个都落在空处,但觉浑身发臭。看官,你道这是一回什么串头呢?原来这地方并不是尼僧的卧房,是乐善庵后院的一个大屎坑。里面所看见的一些布置,都是济公用的法术,哄他们自己向屎坑里去走。四人既落在里面,手手抓的屎,口里喝的尿,方知已落在毛厕里面。心中想道:适才在窗外偷看明明白白,是一极幽雅的住房,因何变成一个屎坑?这个笑话真就不小。但心里这样想着,那四手四脚不住的扒来划去,刚才要到水面,不是被这个手一掯,就是被那个脚一扫,倒又沉到坑底。才要开口相骂,却又被一些黄粪封住了嘴,再也不得开口。还亏张洪身边还有两条钉,没奈何连忙取出,仍用执墙的法子,扒上屎坑,蒋豹等也次第扒出。再想寻那房间的窗子,查个实在。原来并不是房间,是一堵短墙,围了一个地粪坑。也没什么房间、明间、和尚、尼僧在此。四人道:“奇怪奇怪,难道遇着了妖怪不成?”又抬头把更星一看,晓得时候尚早,浴堂还不曾关门。连忙开了那庵的院墙门,跑到外面。
  恰巧离此不远有条小河,四人复行又跳下河去,也顾不得冷,连头都埋在水里,洗了许久。又爬上岸来,把衣服挤了一挤,水鸭子似的走到一爿浴堂里面。这浴堂里面堂倌是同蒋豹熟识的,一见蒋豹领了三个水鬼走来,请问道:“蒋爷,这是怎么的?”蒋豹道:“不谈了,该应倒运。由乡间上城,因贪走晚月,落在沟头里面的。”堂倌道:“这怎么好呢,还要着人去拿衣服呢。”蒋豹道:“你这人说话,就有些不识把事的甘苦了。不是别个相烦,你把我们四人的衣服绑在老虎灶上,炕他一炕。我们就借池里睡他一夜,明日一早奉请一齐吃面去。”那堂倌晓得他们的,那敢怠慢,候着他们脱尽,取衣在手。便查点道:“请问诸位衣袋里可有物件?文明出来,人熟礼不熟,不要糊里糊涂的,反转情而不美。”蒋豹被这一提,大笑道:“哎呀,我们倒糊了。还有点小小家当,不晓得可曾落在那粪坑里面?”那堂倌一听,大笑道:“原来你们是落在粪坑里的,我说因何瘟臭的呢。”就这堂倌说话的时候,四人已将衣袋里拿出。王春发也不曾打包,试了一试道:“我们今日可算不顺遂还顺遂,俗云不为萝卜不挑菜,究竟因那句话上,还落了这一笔赚头呢。”那知王春发一句话还不曾说得完,只听张洪连连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这会完了!”
  说着便把一样东西“喥”的向王春发面前一掼,无巧不巧的碰上了那个茶碗,“当啷啷”一声打得粉碎。王春发道:“你发的什么疯痰?”张洪道:“什么疯痰?啥,你看看这个赚头!不要把人气煞了吗?”三人当下连忙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块鹅卵石。大众吃了一吓,忙把自己的打开一看,却然都是一样。一个个的叹了一口气,喊了有几十个不顺遂,拿了浴布,直往池门里走。
  进了浴池,蒋豹见里面一人没得,便向三人道:“今日这件事,我仔细想来,多分都是吃的这和尚的亏。你们不看见那房子里,同尼姑睡觉的不是就这个和尚吗?明天我们拼着一天不家去,城里城外偏要寻着了这秃子,打得他七死八活,刹一刹心头之气。”王春发道:“快些不要这样讲法,就便是一个有道理的和尚,他怎能晓得我们心里怎长若短的事件?我想如今姑苏城厢内外,三百二十四处二僧庵,只有乐善庵是个清净的地方,多分菩萨都在他这庙里受香火。所以我们起了这个不良的心肠,被菩萨晓得了,因此变了这和尚来点化我们。你们三个想一想,我说的这句话,可舛不舛?”三人想了一阵,说道:“这句话真正不舛,不是菩萨也没有这大的神通。”四人当下在浴堂里过了一夜。一早起身,那衣服才有半干,还觉得有些干屎臭,也叫没法,只得俯就着起,连洗浴都没钱开发,只得向堂倌商议记了帐。
  那堂倌也只当遇着鬼,忙开门放他们出外。四人走到外面,想道:“我们里外无事,且到乐善庵院门那里去望一望,单看那老秃头见开了院门,怎样说法,一定要疑惑是贼子了。”四人议定,便又走到了乐善庵的后身。但见那老尼姑背着了手,在院门口两头跑着骂呢。
  看官,你道这是个什么原故?原来这乐善庵后院,外面全是园田。这日老尼一早起身,做过早课,便到后院来扯些茵蒿青菜的做中饭菜。不料院门大开,由毛厕坑边一直到院门口,没一处不是黄粪。他万不料这些青皮地棍夜间想到庙里来偷奸,落在粪坑里面,以为定是园田上的邻居前来偷粪。所以气喷喷的背着手,跑到院墙外面,喊长街似的骂不住嘴。
  四人心下明白,听了一刻,也就走了。那知走不多远,忽然抬头一看,见那吃酒的邋遢和尚就在前面,一摇二摆,向乡下走去,相离不过一箭多路。蒋豹道:“王春发,你讲舛了,谅情绝不得有这样的菩萨,多分是个妖僧,一定同这庙里的尼僧有奸,所以他用妖法同我们作对。此时青天白日,谅他的妖法是作不起来的,我们何不赶上前去,打他一个半死。而且他走得又不快,我们脚头稍紧一点,暂时就可以赶到的了。”张洪等齐声应道:“有理有理。”当下四人磨拳擦掌,紧紧的跟着后面去赶。那和尚不慌不忙的,还是在前面走,就同不晓得一般。但四人再也赶他不上,听你怎样奔法,都离他有一箭多远。足足赶了有两个时辰,赶了有二十多里,忽然那和尚停住了步,掉过身来,向四人拍手顿脚的笑了一阵道:“好乖乖!你们都来了吗?俺和尚问你:你们这些乖乖,肚里也派赶饿了。不知你们今天还是吃酒,还是要吃屎?如要吃酒吗,你代俺先把腰里摸一摸,可还有银子;如要吃屎吗,就跟了俺和尚走,包管请你去吃一个饱,比夜头吃得适意些。”说罢,又拍着手对着他们打哈哈。四人见他这样,真个气闷不过。恰巧就这时候济公住下脚,对四人闹笑话,四人就此赶得已离济公不到二尺。蒋豹胆子最大,手脚最快,不作声不作气,纵身一把揪住济公耳朵,大喊道:“你们来啊!秃驴被我抓着了啊!”口里喊着,那手上这一把就恨不得把和尚的一只耳朵揪下来,才得称心。哪知才用一用劲,只听手下那和尚喊道:“蒋豹哥,仔细一点,是撕的我的耳朵,不是和尚的,你抓饵了!”蒋豹再一细看,果然是撕的王春发。那和尚倒不知那处去了。四人晓得这和尚的法力真大,也就探揉肚皮,只得受着委屈算了。
  但济公此时究竟又到那什么地方呢?原来他正同张洪等四个地棍闹着笑话的时候,忽然半天上起了一股黑气似的,忙把灵光一按,晓得徒弟悟真有难,没有功夫再同这些地根作对了,只得用了缩地法,赶回西湖大成庙而去。看官,你道这悟真因何突然有难的呢?列位看前续传中济公离别悟真的时候,丢了一个说帖把他,不是叫他不要留故人的吗?也叫事有定数,他见了说帖,各事都依了,皆有后验,独独他把末了一句忘煞掉了。自从济公走后,这悟真真算辛苦勤劳。庙中执事僧又不多,到了第二年秋间,里面增徒才足有一百多和尚吃饭。悟真在方丈里面,小事便不管,大事他才查问。一日走进念佛堂,看见一个和尚,样子熟识不过,却一时记不起来,及至走近方丈,忽然记着道:“这不就是同我争庙,赶我出门的那师兄吗?”
  悟真这和尚,他生性慈善不过,次日一早,便将管念佛堂和尚传来,叫他将念佛的和尚花名统统开来,看了一看,却并无师兄的法名开在上面,心中好生诧异。
  到了晚经的时候,悟真便亲自下了念佛堂,候着念佛已毕,悟真走至那师兄和尚面前,说道:“你有空到丈室里走一趟,我同你有话说呢。”到了晚斋过后,那和尚果然来至丈室,小沙弥进里通报,悟真迎接进内,分宾主坐定。悟真道:“和尚上下?”那和尚道:“小僧叫铁珊。”悟真笑道:“师兄欺我了!我辈守四空之戒。历遍天涯,无荣无辱,无争无夺。‘戒榜’两个字,千古不能改。我不像师兄这样藏头露尾的,究竟是何意见?”铁珊见说,止不住两泪直流道:“愚师兄因身遭不白之冤,因此改头换面。师弟责备团属该当,内中却有许多曲情,改日同你细谈是了。”
  看官,你道这铁珊因何改名的呢?一者他自把悟真赶出之后,仗着自己有些庙产,在外面赌吃嫖窑都是全的,不到两年的功夫,庙产玩得是连大殿上的瓦都拆了卖掉了。后来有一个姘识的妇人因他日渐落拓,又另外找了一个主顾,铁珊怀恨在心,打了一张刀,跑去把奸夫杀掉了。后来那妇人被官拷打招出,地方官差了三班四处访拿。他连夜的逃到西湖大成庙,躲在念佛堂里,改名铁珊。兼之他改名的原故还有一层,又怕悟真记了他的前仇,不肯容留,所以在念佛堂多时,悟真全不晓得。
  这日既然查点清楚,悟真便时时想提拔他。到了本年正月间,本庙的知客师因告假到四川朝峨眉山,悟真便把他抬举代管知客。这铁珊的逢迎委实是好不过,金仁鼎这班人色到来,他便格外恭维;到了金丞相当权之后,金仁鼎便逼着悟真交家把铁珊,悟真始终不睬。铁珊又同金仁鼎计议,转请金丞相设法,允许成功之后,将前次罚入庙中的山田如数拨回。金丞相一天在便殿见了皇帝,谈到大成庙的事件,金丞相乘间便把个知客和尚铁珊说得他道性怎样怎样好法,方丈悟真怎样怎样坏法。
  接口又说道:“这庙既是陛下敕建的,陛下何不降一道圣旨,着悟真交家铁珊,免得败坏庙事。”皇上见奏,沉吟半晌道:“朕想圣僧做事绝不得舛,果真悟真不能胜任,圣僧自有权衡。”金丞相又道:“圣僧这人处处大雅,于小事毫不关心。他此时方将小西天之事办毕,倒不知云游何处,大约这大成庙他已经是记不得有这一件事,他还有心肠来理庙事吗?”皇上道:“这庙事卿等可不必问。”当下拂袖进宫,金丞相可算小小受了一个没趣。散朝之后,便同金仁鼎商议。仁鼎道:“有一法,明日先同铁珊计议妥了,大人便进庙假传圣旨,押着悟真交家。交家之后,就把悟真拘到万岁行宫,将他锁在里面,断绝他的饮食,候着饿死,代他报个病故,自然这方丈就归铁珊的了。”金丞相道:“这个主意甚好,你一定就照此这样办罢。”
  这日却就是济公同张洪在路上闹笑的时候,金仁鼎一面给了铁珊的消息,一面便假传圣旨,押着悟真交家。到了交家之后,金仁鼎道:“老方丈,今天是消闲的很了,我们到万寿行宫里游玩游玩也好。”悟真那知就里,随即跟了金仁鼎就走。一直走进里面,金仁鼎便暗暗着家人去拿了一条铁绳,预备将悟真锁在暗房里面,闭门就走。金仁鼎便岔脚先想去查一查暗房,看看是否谨慎。哪知才走进房门,忽见一个和尚,疯疯癫癫由里面迎出,一把抓住金仁鼎,说道:“你认得俺吗?”金仁鼎大吃一吓。毕竟这和尚究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一回 济颠僧咯唾唾戏奸臣
金仁鼎当筵听鬼话
  话说这一座大成庙,金仁鼎可算担惊受苦,银子罚掉二十万,还坐了多时的刑部天牢。只因惧怯济公,叫做敢怒而不敢言,难得济公远去,刚刚铁珊要谋悟真的方丈,又许了一个大大的愿心。金仁鼎一者可以报得私仇,二者那布施庙中的一笔田产就此便物归原主,要算是天从人愿。所以一面假传圣旨,押令悟真交家,一面同铁珊商议,预备把悟真诓到后面人迹不到之处,将他锢闭里面,绝他饭食,置之死地,以杜后患。这日悟真交家之后,金仁鼎便退居师父长老方丈短,甜言蜜语,请他到行宫里玩耍。悟真这人老实不过,觉得交家之后,万虑俱清,也想潇洒一点。所以悟真才听他说,便满口应从,即自走进行宫。金仁鼎暗喜道:据我看来,可见人家做上人的,总要浑厚一点,留些余地,给子孙享享福才好。就如济颠僧当日好不利害,委实碰他一碰都是晦气,所以出了这一个没用的徒弟,听人播弄。叫他交家便交家,叫他同游便同游,眼见就请他上死路,他一些还不觉呢。就这打稿的时候,金仁鼎搭眼见旁边有一重门,晓得进里是上膳厅,三面皆是落空,只有一门与庙屋联络。心里就想把悟真关锁里面,弄他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打算既定,便向跟随使了一个眼色,假意同悟真还谦了一谦,便推门进里。哪知才岔进门槛,突然里面疯疯癫癫的走出一个和尚同他顶头大撞。金仁鼎一见,暗道晦气,又遇着对头了!真是进退两难,不知怎样是好。反是悟真进前一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怎样走这里面出来的?可怜你老走后,徒弟才疏学浅,为这庙中之事累得好苦啊!”济公见说,把脸沉了沉道:“无用的钝货,见了俺还放刁呢。快代俺把那例行的酒菜办些来,俺们就在这里面谈谈罢。”悟真见说,越法作躁,暗道:我堂堂一个大成庙退居的方丈,怎能拎把壶拿个碗,到街坊上打烧酒买肉去?就便着人去买,也觉到有点不雅。不言悟真心下在此为难,单言金仁鼎撞见济公之后,吓得就同雷打痴了一般,一句话都不能开口。忽然听见济公要例行的酒菜,就趁此办个下差,讨个欢喜。恰巧那取铁链子去的跟随已将铁链取到。金仁鼎深怕济公查问就里,便连忙又向那个跟随使个眼色道:“你这手上什么?庙宇是清静的地方,这些刑具怎能胡乱的带进里面?你快些代我到百朋楼去喊他一桌烤席,惟最是一只烤狗膀是少不得的。要紧要紧!”这家人本来伶俐不过,见主人这样吩咐,也就见风挂帆,拿着铁链一溜烟似的走到外面,他自去叫酒喊菜不提。
  但金仁鼎、济公、悟真三人,这时就在上膳厅旁边侍宴所里坐下。金仁鼎道:“在下日前接到张钦差的公事,方知大破小西天,火烧刘香妙,计杀狄小霞,都是圣僧的大功。但小西天肃清已有多时,圣僧这一向在那处云游?可曾遇着什么希奇事吗?”济公见说,暗骂道:你这个畜生!嘴里一阵的云淡风清,世务却然是有一无二。但在俺和尚面前,要想子午卯酉,想把正案坍削过去,大约还有点费事呢。但一味闹得通天赤地红,办他个假传圣旨的罪过,一者他吃当不起,二者宋朝气数将近要终,俺也不便枉费心血。也罢,官法不如私法狠,待俺来弄一点小苦他吃吃,散散心头之恨罢了。济公在这里推想,金仁鼎坐在对面,笑成着一付脸朝着他,专候他的下言。济公望了一望,又暗道:这个势子倒狠,便当我就如此如此罢。想罢,也便仰着一颗蒲草盆的头,朝着金仁鼎道:“俺的金大人,你可是……”这句话还未说出,忽然喉咙里的疾响了一响,就咯的一口,这一口痰,带谎说足有四两重,巧巧笃了金仁鼎一脸。大凡吃酒的人吐的痰,多是老黄色,这时金仁鼎鼻头上仿佛掬着个蜜蜡蛤焕一般。金仁鼎急在心里,龌龊的泛泛作呕。一众跟随站在旁面,茫然无智,没手捉跳蚤似的,不晓得拿个什么来代他抬才好;兼之金仁鼎又是个下抄下壳,又怕这一笃痰淌下来,刚刚淌在嘴里。可怜金仁鼎也晓得这个下流的势头,再也不敢开口,只觉嘴里“哦儿哦儿”的,那眉毛眼睛鼻头通身缩在一起。亏着有一个跟随,名叫金荣,年纪虽轻,却有一点见识。见得大众袖手,他便走到外面,那水芭蕉上面撕了半片芭蕉叶子,走到主人面前,掯在脸上,就同掇烧卖一般,摄了一个大掇子,“笃”的向地下一掼。金仁鼎此时才能开口,说道:“快些打盆面水来洗一洗才好。”说着便向济公一看,见济公此时奇怪得很,仿佛是个哑子,对着他打手势,或面向他拱拱手,或而指指自家的喉咙,或而圈着指头,就嘴唱上几啯。金仁鼎不晓得是个什么原故,也只得向他翻眼。当下跟随忙把面水、手巾拿到,金仁鼎洗过了脸,那叫席去的跟随,已将酒席喊到。真个螃蟹过河,七手八脚,这个家人拉座头,那个小崽理杯筷。悟真不便入座,便辞了金仁鼎同济公,仍回退居楼去了。
  这里金仁鼎让济公坐下,济公也不等候敬酒,抓过壶来,忙把个例行三杯“喂唧啯唧”的喝下。然后把胸口一抹,吆喝喝的叹了一口气道:“俺的金大人,这会子才能陪你说话呢。实不相瞒,俺已三天没有酒吃了,这一窝酒虫儿,在我肚里作怪,把俺三十年前的老痰,都被他拱起身,满满糊在那嗓子上。所以适才同你一句话还不曾说得完,那痰便随着说话的气冒将出来,笃了足下一脸。幸亏俺和尚还有方寸,就同你做个手势,再也不敢开口,假若不识回避,仍要勉强再说个三言两语,恐怕这笔疾连连冒出,对不起尊庞上这七个大门,一定是要刷面糊、贴封门大吉的了!”说完,便哈哈的笑个不了。金仁鼎一肚皮的怄气,被他这一番话,也就听了发起笑来。当下两人笑了一阵。
  金仁鼎深怕他问道交家的原故,想用闲话来打断他的话头,就此又问道:“请教圣僧,这几日没有酒吃,究竟在那处干什么事的呢?”济公道:“说来话长呢。俺自从在玉山营得了逆匪肃清的信息,便别了张钦差,心里预备向北走一趟,顺便朝一朝北五台。哪知才过了黄河,那边的酒要算是再好不过,走那酒店门口经过,真个连狗子都要垂涎,想情俺和尚可还得空过的吗?因此走进一爿酒店,吃了他一个称心满意。那晓得吃过了头,北方的酒比南方大不相同,说醉就醉。俺才出得酒店,只觉得头重脚轻,一跤栽倒,就睡在一个弄堂头上。到了酒醒时刻,外面已有三更向后,把眼一睁、四面漆黑,走路的一个没有。但觉弄堂中间‘窸窸窣窣’的有两人在那里谈心。俺便轻手轻脚,溺着气息走进弄里,单看这两个人说的什么话。哪知这两个人并不是人,还是前年淮北旱荒饿死的两个冤鬼。一个叹气道:‘世间枉死鬼千百万等,皆容易寻个替身,独我辈饿煞了的,是难寻不过,除非遇着大荒年,树皮草根吃尽,才得饿死,而后你我才得脱身。请教饿死人的荒年也不知几百年才见一次,还有什么地方隔间,轮派不着。我们想一想,一定是永远做这个饿死鬼,绝无脱身的日脚了。’两个小鬼正然在此凄凄戚戚的谈,突然远远的放了一把鬼火,里面闪出一个鬼头,走至这两个冤鬼面前,对这一个叫喜道:‘吴二哥,恭喜!你有了替生的机会了。’两鬼见话,忙问原由。来鬼道:‘我适才在酆都大帝文案上办公,看见一件公事,说临安当朝有一位大臣,名姓却记不清楚,他家有小婆子结识了一和尚。可笑这个痴龟全不明白,他并不疑惑他,他反转同这个和尚如兄若弟,终朝常在一起。地方上有一个敕建的什么大庙,和尚同这奸臣计议,图谋那一笔庙产,事成之后,两下均分。可叹这千刀万剁的奸臣,他手段是利害不过,他便假传圣旨,押令那庙的方丈交家把这个和尚。还怕那方丈希图报复,又同和尚设计,将那退居的和尚哄到一个什么万寿行宫,人迹不到的地方,将他封锁在内,活活饿死,做一个一了百清。鄷都大帝国出了一个饿死鬼的替生缺,就派着吴二哥前去讨替。你们想想,这个机会委实要算千载难逢,可不要来代吴二哥叫喜吗?’众鬼见说,一哄而散。我想他们说的万寿行宫,一定是在俺庙里的了。因此作了一个法儿,赶回庙来,躲在万寿行宫里面,单看是一个什么乌龟王八蛋的好臣,来同一个什么和尚作对,那饿死鬼讨替是怎样讨法?那知我躲在行宫里已有三日,一些动静没有,反转累着俺酒也没得喝,肉也没得嚼,到了三天三夜,到适才心中猛想到,哎呀,俺上了鬼头的当了!俺如在里面再呆呆等候,再过两日,刚刚把俺饿死,他们好来讨替,俺和尚不是白白把条命送掉了吗?因此连忙跑出,想到外面,不料碰着金大人同小徒到此,委实要算是巧的。”
  看官,济公圣僧这席话,那里是真的吗?是暗暗识破金仁鼎的机关,叫他自家明白。可笑金仁鼎见他真不真假不假的这样说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委实难过。候着济公说完,只得遮盖道:“鬼神之事,杏渺无凭,圣僧真个是上着当了。快些多喝些酒,补补几日的空子。”当下金仁鼎陪济公欢呼畅饮,直到更阑人静,金仁鼎方辞目相府。悟真见金仁鼎已走,这才带了道人,走到侍宴所,一面吩咐道人收拾残羹,一面迎请济公上了退居楼。悟真预备把圣旨饬令交代的话细细对师父说明,可怜悟真这和尚算是老实不过,金仁鼎同铁珊的计谋,他一些都不晓得。那知济公才上了楼,向那当中蒲团上一坐,袖里掏出一块风干的狗肉,拿在手上,闻了一闻,用力的了一口,嚼得有滋有味的,便呢呢喃喃的唱道:
  【肉肉肉,修来福。人情反复,由于不知足。叹凶人空碌碌。人无眼睛天有目,自家惹祸是自家赎。枉死城中听那鬼头哭,没有个善人受惨酷。自家惹祸来自家赎,人无眼睛天有目。叹凶人何碌碌,由于不知足。想俺和尚,修来福,无荣无辱。终日间,肉肉肉!】
  【酒酒酒,到处有。一杯在手,万事都干休。俺和尚真自由!有甚富贵共穷愁,浮云流水去不回头。多少富倾国贵至王侯,还是那枯骨埋荒丘。云流水去不回头,有甚富贵共穷愁!俺和尚真自由,万事都干休。什么东西到处有,做扫愁帚?可不是,酒酒酒!】
  这时悟真满肚皮的话要向济公说,但听他两首花篮词颠来倒去,在嘴里唱得有板有眼的,又不敢开口,候着他唱住了嘴,才要开口,那知道唱声才息呼声起。再朝济公一望,果然双目低垂,那呼呼哈哈的鼻息仿佛拉锯一般。悟真万分无奈,只得也在禅床上坐了一禅。到了天才一亮,忽见三五个道人沙弥飞奔的跑上楼来,大喊道:“禀老和尚,大事不好!”悟真大吃一吓。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二回 新方丈庙外丧身
退居师堂前逼供
  话说悟真在退居楼坐了一禅,将才要醒,忽见多少沙弥道人走上楼来,口称大事不好。悟真忙问何事,内中有一个道人,舌头阿在嘴里道:“在下名叫周老老,本是专管四大天王面前香火的,逐日庙门都是我开。那知今日才把门开放,就有一样东西撒空的由外面倒进门里。当时外面还不曾有亮光,却然看不清楚。我只得连忙奔到殿上,说知详细。伙了他们取了烛火,向外查点。仔细一看,原不是别人,就是新方丈铁和尚,一点气息没得,衣裳还是穿得好好的,头上也无一点伤痕。”说到此处,又有一个小沙弥接口道:“周老老,你不曾看得清楚。我看见他有一条精腿支在长衫旁面,大约里面不曾穿着裤子,一定是被人谋害,移尸到这里的了。”悟真听完,只吓得魂不附体。心中想道:荒田杀人,要问地主。况且他又是皇上特旨敕命大成庙住持的和尚,昨日才接了家,今日突然就死于非命,我悟真虽无丝毫的芥蒂,但外人不知事理,难免不议论是我悟真不愿退居,谋为不轨。官场若从这条路上想去,我悟真固然是死多活少,就便另有办法,总之我悟真终难兔这不美之名了。说着便朝济公看了一看,心中又喜道:俗说一家有一主,一庙有一神。丛林本是方丈做主,如今死的就是方丈,可算主人已死了;若要查到退居的和尚,我上代还有济师父在此,想情罪过也不定全在我悟真身上。心中这样匡算,两眼便不住望着济公。
  无如外面虽然沸沸扬扬,闹成一股烟似的,那济公却安闲得很,他还是垂着头打他的盹。悟真又不敢喊他,只得站在旁面发痴,就同泥塑木雕的一样。那些道人、沙弥见悟真这样蹊景,越分是不知怎样是好。内中有一个道人叫顾一官,他本是安东一位著名的刀笔,因屡屡遭访,难以自保,便投入大成庙做个香火,专管观音殿上发签的事件。他见悟真这样忠厚没用的形像,便说道:“老尚,如今人命当头,或者官了,或者私结,都要有一定的主意。在我的意见,如今天已大亮了,请你下楼,走到前面再细细望他一望,果否可是铁珊和尚。果是不舛,还要查点查点铁和尚昨日什么时候出外,身边有无伤痕,然后再着道理。况且我听说太公和尚名头是很大的,要见皇上就见皇上,要见太后就见太后,要叫地方官怎样办法,却没一个敢回半字的嘴。我的意见,还是老方丈先到外面查点清楚,然后守着太公和尚醒来,同他商议个一定的办法。谅情这条人命,总没得把个敕建的大成庙就闹完了。”顾一官说完,悟真把他的话细细想了一想,也觉言之有理。转身向济公一看,见他还是呼呼哈哈不曾醒转,只得先同一班道人、小沙弥走下楼去。一径到了头门,向那尸身一看,果然就是护法的新方丈铁珊。随即又叫道人将袈裟揭起,果然下身精光光的不穿着裤子,还有一件奇处:下身那话不知到了什么处所,中间烂了一个黑洞,不时还冒清烟的。
  悟真看了一会,再也想不着是一个什么道理出来。心中又想道:这一个元宝横在头门口,委实不甚好看。若将他迁个地方,或者关上庙门,将后打起官司,显系无私有弊;若然听他在此,到得太阳一出,来来往往,都要来看,那庙里真个遭着横事了。左右思想,不得已便叫道人拿出两张芦席,权且代他遮好。
  将要走上后楼,同济公计较,忽见庙外飞也似的一骑马走来,到了庙门口,那人从马上跳下。这时悟真大吃一吓,以为来的不知是一个什么人。及至近前一看,原来却是金相府家人金荣。走至庙里,故意的一些闲事不问,便向悟真道:“悟和尚起得很早,敝上恐圣僧又往别处,云称老相爷记恋得很,并请秦相爷作陪,务请圣僧今天到敝相府盘桓一日。请悟和尚引小人去见圣僧说明,讨个回信才好。”悟真哪知他们的用意,见得这样说来,便回道:“金二爷,且攀你同我上退居楼走一趟,老和尚还睡着觉呢。”金荣道:“很好,很好。小人也要当面问明白了,是否愿去,方好再请陪客。”当下悟真在前,金荣在后,一直走到后面,上了退居楼。悟真此时料想济公断然是不曾睡醒,那知走进里面,朝那蒲团上一看,连济公的影子都不见了。悟真好生奇异,复将金荣带着前前后后找了一周,逢人便问。深怕他昨日晚间不新鲜的狗肉吃了下起痢来,委实连毛厕上都寻过了,却然寻他不着。悟真心里急得要死,金相府去与不去还是小事,惟最那铁珊死在门口,伤处又奇奇怪怪的,济公一走,这件人命有点吃当不起。心中正然踌躇,只见金荣在旁边说道:“悟和尚,我们这样说,如其圣僧回来,相烦代达一句,我也不能久等了,老丞相还立等回话呢。”说罢匆匆的就往外走。悟真一人走至方丈里面,踱来踱去,再也想不出一个法来。
  这时各处执事僧都陆续起身,纷纷走进文室来议论这件事。有的说:“铁和尚初来时不过依着老方丈吃碗闲饭,谅他也没什么俗家,什么苦主。在我的愚见,不若将他移进丈室,将衣服换好,坐进丧龛,就说他暴病圆寂,做个三齐礼七,代他焚化掉了,岂不干干净净!”有的道:“不妥不妥,这句话假如铁和尚前日死,一定是这样办法。无如昨日交过了家,今日可算是一位咨部注册的方丈,怎能这样草率从事?”当下你这样说法,他那样说法,把个悟真越分弄得是不知怎样是好。正在议论的时候,只见那库房里执事的和尚又说道:“还有一事禀明老和尚,昨日铁和尚接家之后,陪金大人谈了一会,走进库房,将金大人家布施庙中一笔田产的契据统统查去。如今这些契据,铁和尚既死,还要请老和尚查点明白才好。还有一件事,也要就此申明,昨晚一黑的时候,铁和尚在库房,讨了两锭元宝,口称次日交帐,共计京平银一百零二两三钱五分。”
  可怜悟真见庙中遭着人命,已经愁闷不了,此时又听见庙中损失了这许多庙产,真个吓得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嘴里连连说道:“这便怎么好呢?”当下便埋怨那库房的和尚道:“你也太不谨慎了,怎能就听他作主?所支用一百多两银子,还算小事。但金府的这笔田产,已经咨过部的。这个罪过,恐怕你我都担承不起,如今这样看来,这件事一定是要经官的了。但有一句,你此时这样说法,到了老爷堂上,板子打断了,你还不能改口,不得拖累旁人。”可怜这库房的和尚,也是个忠厚老实,听悟真这样说法,只吓得双泪交流,往外就走。悟真此时也没心冉理料他,便叫过一个伶俐些的道人,着他去找地方乡保,以便打个报呈。
  道人才到庙外,忽然飞奔走回丈室,大喊道:“老和尚预备一点,外面临安县老爷进庙来了!”话言才了,只见一个传事的,手上拿了一个手版高喊道:“接帖!”这大成庙的道人,究竟是敕建的庙宇,这些规矩都还懂得。就此走过一个道人接了手版,那传事道:“你家老和尚济公可在庙否?本县贾大老爷特为过来拜会,有要事面禀。”看官,你道一个堂堂的京县,怎样见一个和尚还要用手版,还要称禀见,因何尊敬到这种地步?列位有所不知,这济公和尚,一者是御封的圣僧,二者他同君王大臣没一个不得往来。从来这些做官的,个个都讲究拍马屁,所以来见济公委实就同下属见上司一样。闲话休提。那道人接了手版,见说来见济公,便回道:“老和尚昨日本在庙中,今日一早出外,不知何处去了。挡你老爷的驾罢。”
  这时传事走进丈室,知县的轿子却然一杵,还打在庙门外面。及至传事回报,贾知县反转吩咐打轿进里。只听锣“咣咣”的,还带了值日头、命案头、刑房、钊房、件作子,一众差人,手上乌龙鞭、头号杖,铁镣夹棍,一切刑具统统齐备。到了二门,知县便下了轿,到了客堂,坐下。初时悟真听知县到来,心中有块鬼病,本来有些胆寒。及至听那传事的是来禀见济公,心中略放一点。那知传事去后,忽听锣咣咣,知县反转到里面下轿,情知有些不妥,不晓得还是去见他好,不去见他的好?便悄悄的走到丈室门外,瞧一瞧是什么蹊景。却才偷眼一看,但见那月台上面三班六房都站满了,晓得情形不好,转身就想再进丈室。才进屏门,忽觉后面一人匆匆赶来,在肩上拍了一下说道:“悟师父委屈一点,县大老爷带你去问话呢。”悟真掉头一看,见一人头戴毡帽,身穿紫袍,知道是一位公差。俗说犯法身无主,此时悟真真要想再进丈室,是不得能彀,只得跟着差公,一齐到了客堂。走到知县面前,打了一个问讯,说道:“老爷驾到,僧人失迎得很。”贾知县将他看了一眼,问道:“你可是这庙退居的悟真吗?”悟真道:“正是。”知县冷笑了一笑,便向差人道:“且将这凶手看住,然后冉来取供。先代我把乡保传来!”
  这时乡、地保本早经在此伺候,一听传到他们,两人便走了上去。但那多保已经八十多岁了,其实是一个老公事,他因这件事不甚好办,故意装做倚老卖老,耳聋牵八的。知县也无法道他,只得拿地保出气,大喝道:“胆大的地保!坊上敕建的庙宇,把方丈害死了,盖在芦席里面,你们都不到本县面前打个报呈。要你们这班狗才还有什么用处!我且把你们这些没用的狗腿敲断了再说!”随手抓了几根刑签,向下面一掼。只见几个承刑的班头走上前来,将地保按倒,一五一十的打了三百大板。可怜把一个地保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打过之后,这才吩咐刑房件作,将铁珊的尸身抬到客堂前廊檐下,检验通身。验毕,只有胸前一处捎伤,脚下两道绳伤,都不在致命,但下身阳物不见,既不像阉割,好像被烂药烂去,陷下一个窟窿,流的是紫血,里面不时的还冒白烟。
  知县也不深究,便着刑房依样胡芦的将伤格填好。然后便叫差人将悟真带上,故意和颜悦色地问道:“悟真,你在这庙里也做了两年敕封的方丈,也算有体面的了,大约一时糊涂,做下了这种饵事。本县劝你从实供来,免得受了苦刑还是要供。”悟真见问,眼泪滴滴的道:“老爷这话冤枉杀僧人了。昨日一天,金御史大人皆在庙中,他老人家要算是青天,到了晚间,金御史同僧人的师父酒散之后,僧人就同师父济公上了退居楼。僧人以为奉旨交过了家,庙中各事都有新方丈管理,哪知他在库房,将金丞相府捐助庙产一笔田契统统拿去,又讨了两锭元宝。一晚就到了庙外,尽夜不回。僧人当时全不清楚,到今日大早,道人开山门,铁珊的尸身滚人,道人上楼报告,僧人方查出真实。细想案情,多分铁珊仗着做了方丈,挟资在外嫖赌,被人杀害,移尸到此。老爷步步高升,总要明察暗访,若把个罪定在僧人身上,那就冤枉死了!”
  知县见说,沉吟一会,便哈哈大笑道:“悟真,你不要抵赖罢!你的细情,本县都明白了。大约你这两年方丈,亏空的是很大的。所以交家之后,深怕新方丈查出旧帐,向你追讨,你所以迫不待缓,连夜将他治死,轻轻巧巧把笔亏空向他身上一摊。悟真,想你也是一个出家人,这样行为,未免太狡猾一点了!”悟真大哭道:“老爷明见,僧人并非狡猾,实系受的冤枉。老爷不信,他怎样付田契银子出外,有库房里的和尚可证。今早怎样开山门,怎样尸身滚人,有天王殿司香火的道人可证。”知县听说,哈哈大笑:“悟真,你这说法,把本县当着一个三岁的娃娃了。你家的道人,你家的库师,自然是听你指挥,他们作证,就能相信的吗?本县因你还算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和尚,不忍擅动大刑,我老实对你说,明白说罢,你如爽爽撇撇,照私空庙产,暗杀主僧供来,本县或者借你是他的上代,他是你的护法,就班辈上减一等问罪,总可保全你的性命;若再有半字支吾,咳,那就不怪本县不给体面把你的了!”说罢,将桌案一拍,吩咐差人抬大刑伺候。只见那些差人,如狼似虎,拿出了无数刑具,多少奇奇怪怪,连名目都不晓得他是叫什么。就此便“当啷啷”的向廊台上一掼,悟真看得亲切,可怜直吓得浑身索索的抖个不住。毕竟这知县怎样拷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三回 上死路尚遇牵头入
内室美人动春兴
  话说大成庙铁珊死在外面,移尸入庙,并未有人报呈,因何贾知县突然到庙,先来拜见济公,然后逼勒悟真,要照私空庙产,暗杀主僧,定他的罪,是一个什么原故呢?要说贾知县是个好官,验得铁珊这样奇伤致死,就派明察暗访,务代死者伸冤,不派硬定悟真之罪;要说贾知县是个坏官,这样命案,又未有报呈,他落得推聋装哑,何必苦苦的来寻出事做?列位有所不知,只因这贾知县名似德,就是宋朝亡国都元帅贾似道的堂兄。他的妻子,是讨的金家的,算来他同金仁鼎是个从堂的郎舅。本是捐纳出身,因金丞相的力量,就放了一个临安县。那日金仁鼎在大成庙将铁珊接家之事安排妥当,铁珊随即就将当先因倒坍屋顶,济公所罪金仁鼎一笔庙产的契据一并捡出,交了金仁鼎,以作谢仪。金仁鼎欢喜不过,又怕济公回庙查出原由,不甚妥善,因此谋将悟真害死,后来把这个空子,就做在死人身上。不料走进万寿行宫,就遇着济公,不得上计,心中固然是悬悬的了。但金仁鼎同济公在侍宴所吃酒的时候,铁珊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大吃一吓。暗道:他怎样突然到来,谅情我们的串头,他一定是明明白白,将来翻动起来,我铁珊必不得讨好。俗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好在家在我手里,我且到库房带他个丰衣足食的路费,另行开个马头。总之和尚到处有饭吃,免得破案之后,弄得不得了。
  打算已定,便走进库房,拿了两锭元宝,又将自家所有的私蓄并戒帖暗中藏着。
  一黑的时候,就出了庙门,沿着湖堤,向北走了有半里多路,心中想道:哎呀,我倒糊涂了,如今千不管,万不管,先要寻他一个宿场。我铁珊今天做了大成庙的方丈,临安境内的庙宇,没一家不得信息,何能第一日就跑到外面去挂单,那可不要被人笑煞了吗?就此想着走着,又走了一箭路的光景,忽见东边巷口挂了一个方灯笼,一面写的是安乐窝、安寓客商,一面写得是仕宦行台、宾至如归。铁珊一见大喜,心中相道:我何不在此先过一宿,明日一早,就在这湖口叫只船走路,听我或东或西,再顺便是没有了。打算已定,一摇二摆的走到那客栈里面,深怕人识破,便撇了一嘴的北方话,才一进门,便问道:“你们掌柜儿的在家么?咱和尚要住店。只要地方清洁,那多几个钱是不关事的。”但这个客栈,是专做湖口鱼帮生意的,到了暖水市,客家连鬼都没一个,掌柜的倒不晓得那处玩耍去了,剩了一个打杂的在那里看栈房。见得铁珊好一个大模大样的排场,连忙起身,将他领到一个单房里面,看了一看,说道:“大和尚,可合式吗?小栈定规,连帐被席褥,每宿一百二十文,饮食小帐在外。”铁珊细细一看,见里面没甚住客,却然正中下怀。接口道:“那是好得很。咱们因同这大成庙方丈有点交情,特来会他谈谈,不过一两宿就要走了。你家谅没再好的铺设,就将就一些儿罢。”当下那打杂的拿了一把茶壶,一个面盆,走到门口,王老太、王奶奶的喊了一阵,招呼一个老年妇女代他看了门,然后便将茶水送到。
  铁珊洗着脸,那打杂的就在旁边闲谈道:“请问大和尚,既是来见大成庙的方丈,请教还是见新方丈,还是老方丈,还是见老老方丈的呢?那老老方丈,就是济公和尚,道行是大得很的,可算就是一位活佛。老方文名叫悟真,也还忠厚老实。”
  说到此处,铁珊见他这个品较到那个的,深怕品较到自己身上,多分没得吉利话听。
  忙说道:“咱是来见悟和尚的,他家三代方丈的道行,咱是都晓得的,用不着你说了。”那打杂的见他这样说法,又辩别道:“你大和尚勿要嫌烦,你所晓得的,不过是他平时的道理,如今有许多不公不法的事,你还不曾晓得呢!难得悟老和尚是同你有交情的,我想你不来则已,既到了这边,也派帮着他,想出一条主意,打个复仗才是道理。”铁珊见说,故意闹笑话,要想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不必说了。你这人说话很没个道理,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本,看见人家打架儿,都还要格外站远的呢,那会帮人家打仗么?”那栈伙发急道:“你师父说话太嫌迂谬,我不过是个比谈,那里认真就打仗吗?但照铁珊这个黑心贼秃,我就恨不得暂时一枪一刀,结果了他,才刹我心头之恨。据说这贼秃本来同悟真是师兄弟,师父死后,他将悟真逐出,独占庙产,嫖赌逍遥,不到两年,自家的衣钵戒帖都卖尽了。当地施主吃了齐心酒,将这个贼秃逐出,可怜一到临安的时候,身子虱子撒撒的,头发有半寸长。
  这位悟和尚真正要算是大贤大德,一见了他,不但不记旧仇,反转格外照应他。初时他并不叫铁珊,不晓得是叫什么开的,我却记不清楚了。后来悟和尚因他没有戒单,恐怕当了执事,被人议论,又替他买了一份已故的戒帖,顶了铁珊的名号,便将他派在客堂。从此这个贼秃,便威武起来了,蜜色袈裟也着起来了,颈上十八尊阿罗汉的珈楠佛珠也会起来了。大和尚,你晓得这个贼秃有多混帐!可算一条命全是悟和尚救出来,他除不想报答人家恩典,他反转时时要想谋夺悟老爷的方丈做。
  这座大成庙,本是皇上御建的,落成还不曾两三年。当先监造,却是派的一个金御史,名叫金仁鼎。这金御史就是当朝金丞相的儿子,你看他势力可大不大吗?那金御史因当日建庙的时候有点功劳,不时便常到庙中来玩耍。铁珊此时既当客堂,金御史到来,一定都是他陪得了,哪知他就便千百万种拍金御史马屁。到了今日,果然降了一道上谕,押令悟真交家把铁珊。有人说这道上谕还是假的呢,但据我看来,也有些不识不尽。总之铁珊这个贼秃,照这样瞒心昧己,将来还不知是一个什么死场呢?”
  铁珊此时可算被这一个栈伙指着和尚骂秃驴,骂了个不亦乐乎,也只得忍气吞声的,撇着那北音道:“你这话全是胡讲,咱们佛家的道理,你不清楚的,咱劝你这些胡话以后少讲。向咱们外方人面前说说还不甚要紧,假若传到铁和尚耳朵里面,他只要二指宽一张条子,把你送到临发县里,那你便吃当不起了。咱劝你今后这些狗屁是不放的好。”说到此处,忽听明间有一个女子的口音,嗤了一嗤,接口道:“我劝你从今后,这些变不全的客话是不撇的好。”铁珊一听,吃了一吓,知道一定是个熟分妇人。当下还想遮掩,又故意的假扯道:“当槽的,那外面插嘴的是一个什么人?怎么出家人说话,弄些妇女在旁边多嘴多舌,你们这地方风俗是坏得狠,要放咱们北路,一定是不答应的了。”话言才了,只见一双黄鱼脚打旋风似的奔进房来,走至就近,一手揪着铁珊的耳朵,将一颗和尚头向裆里一挟,骂道:“你这秃小伙子,老娘叫你不要撒,你还要在此处假扯呢!”铁珊仔细一看,方知是西湖帮里的母老虎王阿嫂。先前栈伙出外泡茶,就是喊他看门的。铁珊见系是他,真个急得没法,从裤裆里把个头扭转过来,向他挤眉扎眼的。王阿嫂大笑道:“你这做什么怪像?这里徐阿弟是家里的兄弟,还有什么装头盖面吗?”说着便将他放开了,又向徐阿弟道:“可笑你适才有眼无珠,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不就是大成庙的新方丈铁和尚吗?”徐阿弟惶恐道:“哎呀,这样说来,小人才将是冒犯得很了。总怪我这张氆嘴不好!”说着便自己“霍喥霍喥”的打了几个嘴巴子。铁珊又招呼道:“快快不要这样,皇帝背后还骂昏君呢。不知不罪,算了。”
  王阿嫂道:“不要闹浮文,我有正经话对你讲呢。他哪怕把嘴巴子打了翻过来,你由他去打罢了。我且问你,昨日你叫把阿银姐带来,你因何一去不返?今日你堂堂的一个丛林的方丈,怎样反出来住客栈?这个道理,倒有些叫人猜不着呢。”铁珊见问,一把便搂住王阿嫂坐在床边上,套着耳朵道:“昨日晚间本预备到你家去,无如有些交家的事件,实在没得分身。今天把些事件忙完,所以到了庙外,先寻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在我此刻用多个三钱五钱银子,却不介意了。”王阿嫂道:“你如今在大成庙做方丈,究竟有多少银子一月的出息呢?”铁珊道:“你这说的句乡下话了。既做到方丈,可算就是这一庙之主,庙中有多大的家当,都是我的。如我这大成庙,连御赐的宝贝,不说谎,总有一百多万。由今日起,可算这一百多万的家当都是我铁珊的了,吃也听我,嫖也听我,赌也听我,你看可称心是不称心吗?”
  王阿嫂见说,把一张嘴笑得打扰不来似的道:“哎呀!这样看来,和尚老爷既发了这笔大财,我和尚奶奶也该要阔式些了。有理没理,明天叫几个裁缝来,代我做几件衣服。”铁珊道:“说你莫见恼,昨日此刻,我想你做个和尚奶奶,一样还想不到手。今日此刻,你虽同我说这句话,我倒有点不甚情愿了。俗说道,老虎的屁眼,闻都闻不得,母老虎的那样东西还有那个碰的吗?”
  王阿嫂被他这一顿嘲笑,不由的老羞成怒,一把又揪住铁珊的耳朵,天杀的狗养的、杀千刀砍万刀骂个不了。铁珊见他蛮喊蛮叫的,深怕惊动人来,许多不便,忙掩住他的嘴,说道:“你不要撒泼,我总叫你发财便了。如今我真想寻一个体体面面的和尚奶奶,果真弄成了功,准备一百银子的谢仪,不反转比自家做和尚奶奶干净得多吗?”王阿嫂见说,丢下手来,想了一想道:“可是真的吗?”铁珊道:“怎得不真!”说着,又把大袖子掏了一掏,道:“不但真的,还管立时兑现。”
  王阿嫂道:“既这样说,你且守一守,我去走一趟就来,还包你有一件好处。如果事情成功,女的那边并不在乎你的钱,只要那句话称了心,一定还有得倒找。惟最那激媒的是一钱不能少,一刻不能返。大家把句话说明了,我才走呢。”铁珊道:“一言为定。如有回头话说,任你嵌着我的耳朵迎个西湖边,我总不能把个大成庙的方丈送在你手啊。但有一层为最,那人品是不能搭将的。你不能弄一个癞麻臭疙疸,也就来骗我一百银子媒钱,那就不能怪我了。咳,你不要以为和尚是个弱门,我大成庙的方丈,却也有点神通呢。”王阿嫂呸了一呸,往外就走。过了一刻时候,只见王阿嫂笑嘻嘻的走来,将铁珊扯在旁面道:“恭喜你!事有凑巧,果然牵合成了。外面已经不早,你跟我走罢。但那谢媒的银子在那处呢?”铁珊道:“银子现成,但我还不曾望见那人是高子还是矮子,且让我见一见脸过手,那里就迟了吗?”
  王阿嫂道:“使得,使得。”
  当下王阿嫂便将铁珊领着,由后弄曲曲折折也不晓得穿了几处弄堂,抓了多少坟头,走到一处,但见有五尺多高的一片围墙,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里面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有两棵最高的松树映着那初六七要落的月牙,那一片的晚景真个观之不尽,玩之有余。王阿嫂走到院墙门外,着铁珊远远的站定。用指头将围门敲了几下,忽然那门轻轻开放,走出一个披发的丫鬟,向王阿嫂低低说了几句,王阿嫂咳了一声。这个暗号,是同和尚议成了的。铁珊一听他咳,将头一低,一溜烟似的直攻进围门。丫鬟将门关好,领着他们曲曲折折穿过树林,走进月宫门里,又有一个中年娘姨接着,低低的道:“王嫂嫂,可是同来了吗?”王阿嫂也低低应道:“同来了。”那铁珊本是一个偷花的老手,见他们这样殷勤,便低低的向那娘姨道:“一切累嫂嫂和阿姐们,和尚明日多多的酬谢是了。”那娘姨冷笑了一笑道:“好多钱?”王阿嫂道:“我们不要闲话,快些走罢。”四人就此上了回廊,又绕了一阵,才见一顺五间的朝南的上房。王阿嫂先同娘姨们进里,着铁栅在窗外略站一站。
  铁珊好生疑惑,便轻移脚步,走至极东的一间,由窗缝边偷眼朝里面一望,但见那房里一切摆式大都人所罕见,中间一张金鸡独立的水晶圆桌,上面四只柴窑的雨过天青拼盘,里面几式冷菜。一对雕龙羊脂杯,两双珊瑚包金的筷子,对面排得好好的。在首屏风旁边横了一张美人椅,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躺在上面,委实杏眼朦胧,那一种妖烧形像,真个描摩不出。旁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垂髻丫鬟,代他在腿上搔痒。这时王阿嫂等已走到面前,就着那美人耳朵,不晓得说了几句什么,那美人拗起身来微微一笑。王阿嫂又向着做了一个手势,转身向外就走。铁珊晓得是来招呼他了,便迎接上去。王阿嫂道:“进去装义雅些好。”铁珊道:“晓得。”
  当下二人由明间进去,穿过正房,走进套房。铁珊委实真会做趣,装得那吃嫩不过的样子,那脸上白里泛红,进去便向那美人椅旁边一坐,斯斯文文的用那扇子逛了半面脸,不时的用眼梢儿向那美人钩来钩去的。那美人看了铁珊这样温柔,掐得出水来的样子,真个越看越爱,心下万分按捺不住,便向王阿嫂道:“王家娘娘,你请先回罢,明日早点过来谈谈也好。”王阿嫂晓得已看中了意,便连忙告辞起身,走到套房门口,向铁珊低低地喊道:“你来,我同你有话说呢。”铁珊随即跟到外面,忽听那地板上“扑通”一声,王阿嫂娇声怪气的喊了一声:“妈妈,没得命了!”
  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板上“扑通”一声,王阿嫂娇声怪气的喊了一声:“妈妈,没得命了!”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四回 金御史宠妾纵偷情
铁和尚恃爱自送死
  话说王阿嫂辞别了美人,到了套房门口,又招呼铁珊,有话对他讲。铁珊晓得他的用意,无非是讨取谢媒。看了这样蹊景,有那个不愿投服输的吗?就此走着,便在大袖里中间,将两只大宝摸到手里。出了套房,铁珊便将元宝向王阿嫂手上递去。王阿嫂也不晓得一百银子派几锭大宝,他接着了一锭,觉到沉重的,以为一锭就彀得很了。可笑这铁珊本是个色中的饿鬼,他想把两锭大宝胡乱的交了他,便回房中取乐,免得被他纠缠。所以一锭才交过手,第二锭倒又交到,王阿嫂以为只有一锭,第二锭不曾来接,这锭银子所以落了空。无巧不巧的“扑通”一声,那元宝边子直向那黄阿嫂黄鱼脚上砸去,王阿嫂疼痛难忍,咬着牙齿喊了一声“妈妈”,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看钱分上,拾着元宝,一瘸一破的走了。铁珊走进套房,直见那美人已将丫鬟们统统打发出外,房里只剩了一男一女。哎呀,我做书的倒胡了。开口一个美人,闭口一个美人,请教这个美人究竟是那家的,那里无名无姓遇着仙吗?列位有所不知,这美人不是别人家的,就是金仁鼎的第九位姨娘,向来宠爱不过,初时本同居相府,就由当年春间才搬出来的。但他搬了住在外面,却有一个大大的用意,金仁鼎此时已四十多岁的人了,连正室共计妻妾十几个,并未生着一个子女。哪怕在家中私孩子生过多的,但是一进了他家的门,大都连屁都一个不放了。可笑这金仁鼎倒也透达得很,一日同九姨议道:“我想我家这一笔大家当,要算富贵兼全,无如你们几个都不曾生育。那里你们都是石女,一定是我不中用了。我想古来移花接木的人家是很多的,我想把你搬到西湖边万秋园去,不时可在游客之中物色一二。倘能生下一子,虽非我的精血,究竟由我抚养成人,比那百年之后,张三李四争夺家产好得多呢。而且这句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假如顺了我的心,我借此就好把你抬举起来,岂不两全其美。”九姨疑惑他说的假话探听心肠,到了后来越说越成着真了。
  九姨这人本是浔阳妓院的出身,杨花水性,得着这一番话,算喜出望外。随即搬到西湖,住在万秋园里。所以他这偷汉,直即是奏明在案,咨过部的,注过册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住了几个月,却也拣了两个小标品勾搭勾搭,却然不甚济事;那些粗大汉本力虽好,却人品又不甚打心上来。所以一旦接着铁珊,以为他人品也好好的,本力也大大的,一索得男,于兹可卜。因此这九姨欢喜不过。到了王阿嫂走,他遂把娘姨丫鬟一概遣出,便先把铁珊邀了一桌吃酒。这铁珊本来谈说是很好的,两下言来语去,投机不过,饮了几巡,九姨风摆柳似的走到铁珊面前,一骑马势,向他腿上一坐。铁珊此时真个魂不附体,一个顺手牵羊,把九姨向美人椅上一推……就这时候,忽然外面靴声“踱踱”的走进一人,一见势头不对,撤头就走。铁珊一吓,连忙扒下说道:“这不是金御史金大人吗?这便怎样好呢?”说着两条腿便索索的抖个不住。九姨一把搀住他道:“和尚心肝,你不要骇怕,凡事都有我担承是了,你跟我走罢。”
  当下九姨携了铁珊的手,走进正房,下了蚊帐,上了象床,二人重整旗枪。铁珊不知就里,但他两人上床之后,隔着帐幔,又见金仁鼎带了两个亲随,走进套房,远远听见他长吁短叹的。便向九姨问道:“这金御史金人人到此刻还不曾走,适才倒又走进后房,他那里也常在这边玩耍吗?”九姨道:“痴人,你好糊涂。那里王家娘子不曾对你说明了吗?”九姨就此同铁珊头对头,叽叽咕咕的把金仁鼎移花接木的意见说了一遍。铁珊道:“这样看来,我同他越分是通家至好了。我不瞒你说,我本是大成庙住客的和尚,同你家大人相熟,也不是一天了。他因监造大成庙,倒坍屋顶,被济颠僧罚了他无数的良田,充人庙产。他遂同我商议,趁着济颠僧不在家,保举我做了方丈。我轻轻巧巧代他把笔田契抽出,物归原主。请教我在他身边,这片功劳可大不大吗?可算我同他前世里也有点缘头:家当代他争回了,接手又代传宗接后,这样好伙计,不是铁研自夸,大约世间也不可多得呢!”说罢,两人迷迷睡去。看官,此时铁珊果然就此睡觉,明早起身,也就可以没事了。无如俗语说得好,叫你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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