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壳(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吴妈哭着向后面跑去,珮青心痛欲裂,跟着走了两三步,她向前面伸着手,软弱地喊:
“吴妈!你到哪里去?吴妈!”
“别丢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来,“一个老妈子,走就走吧,别扫了我们的兴!”
那个黛黛又在咯咯咯地笑了,每一个笑声都像一根针一般刺进珮青的脑子里。那淫谑的笑语、那放浪的形骸,人类已经退化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了,珮青呻吟了一声,终于笔直地倒在地板上,昏倒了过去。
珮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发现自己孤独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一灯荧然,窗外繁星满天。她的意识仍然是朦胧的,只觉得浑身滚烫,而喉咙干燥。掀开棉被,她试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身软如绵,竟然力不从心,倒在沙发上,她喃喃地唤着:
“吴妈!吴妈!”
这才想起,吴妈好像已经走了。走了?吴妈怎么会走呢?在她的生命里,从有记忆起,就有吴妈,可是,吴妈走了,被伯南逼走了。伯南,伯南做了些什么?于是,她听到卧室传来的声音了,谑语、笑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正清晰地传了出来。那个黛黛居然还没有走,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他们仍然寻找他们的快活!
珮青麻木了,好像这对她已不再是什么耻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来凌辱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地位本来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钱包来的,她是被他用婚约包来的,这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微小!她只是伤心吴妈的离去。伤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那些曾经爱护过她的亲人们,那些对人生的憧憬和梦想,那些对爱情的渴求,那些自尊……全体丧失了!
没有泪,没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绞痛,在流血。她周身都在发着烧,手心滚烫,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没有。她翻身,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痛。咬着牙,她不愿意呻吟,因为没有人会来照顾她。望着天花板,那些纹路使她头昏,沙发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来,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贝壳,从她的袋里滚出来的紫贝壳!她的紫贝壳!握着紫贝壳,她仿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滩!她终于哭了,捧着她的紫贝壳哭了。而卧室里,那两个人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和她的哭声同时在夜色里传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地朦胧了一阵子,然后,她听到他们起床了,金嫂给他们倒洗脸水,送早餐进卧室里去吃,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她的头重得像铁,无法抬起来,喉咙更干了,心中燃烧着。接着,大门响,有人在敲门,是谁?金嫂去开了门,一阵争执在大门外发生,伯南蹿到了门口,没好气地大声问:
“是谁?”
“吴妈,她又回来了。”金嫂说。
“叫她滚!”伯南嚷着。
“我不吵了,我什么都做,”吴妈哭泣的声音,“我只是……只是……离不开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没有小姐!你趁早给我滚!”
大门“砰”然一声碰上了。珮青费力地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来,嘶哑地喊了两声:
“吴妈!吴妈!”
噢,她那可怜的老吴妈呀!倒回到枕头上,她又昏然地失去了知觉。
梦轩有一两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梦游症的患者一样,终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所有打到珮青那儿去的电话,都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所回绝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电话通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他放不下珮青,他每根神经,每个意识,每刹那的思想,都离不开她。在程家目睹她晕倒,他的手无法给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无法给她帮助,一个男人,连自己所爱的女性都不能保护,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谁错了,每当他驾着车子在街上驰行,他就会不断地自问着。社会指责一切不正常的恋爱,尤其是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恋情,这是“畸恋”!这是“罪恶”!但是,一纸婚书就能掩蔽罪恶吗?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况下凌辱着妻子!多少妻子与丈夫形同陌路!婚约下的牺牲者有千千万万,而神圣的恋情却被指责为罪恶!但是,别管它吧!罪恶也罢,畸恋也罢,爱情已经发生了,就像被无数缠缠绵绵的丝所包裹,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向程步云坦陈这段恋爱,他记得程步云最后叹息着说的几句话:
“法律允许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许你去爱她或保护她,梦轩,这是人的社会呵!”
人的社会!人制订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牺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牺牲的是无形的。
“不过,人还是离不开法律呀!”程步云说。
当然,人离不开!法律毕竟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人类所更摆脱不掉的,是一些邪恶的本性和传统的观念!
程家宴会后的第三天,梦轩的焦躁已经达到了极点,一种疯狂般的欲望压迫着他,他无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无法面对妻子和孩子,他要见她!在那强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了。
晚上,他驾车到了伯南家门口。在那巷子中几经徘徊,他终于不顾一切地按了范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吴妈,是一个下巴尖削的年轻女佣。
“你找谁?”金嫂打量看他。
“范先生在家吗?”他问。
“是的。”
“我来看他!”
“请等一等。”
一会儿之后,伯南来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愣了愣,接着,就咧开了嘴,冷笑着说:
“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梦轩抑制着自己,痛苦地说。
“当然可以,但是,我家里不方便。”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纯吃茶”的咖啡馆,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坐了下来。梦轩满怀郁闷凄苦,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伯南则一腔愤怒疑惑,冷冷地等待着梦轩启齿。两人对坐了片刻,直到第二支香烟都抽完了,梦轩才委曲求全地、低声下气地说:
“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来意,我是为了珮青。”
“哦?”伯南故意装糊涂。“珮青?珮青有什么事?”
梦轩用牙齿咬紧了烟头,终于,废然地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
“伯南,你并不爱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么?”伯南勃然变色,“你是什么意思?”
“放掉她,伯南!”梦轩几乎是祈求地望着伯南,生平没有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她继续跟着你,她会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地爱惜呵护,别让她这样憔悴下去,她会死,别计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愤愤地抛掉了烟蒂,“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梦轩忍耐地说,“和她离婚吧,这对你并没有害处,也没有损失。”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管这档子闲事!”伯南瞪着他,“我生平没有见过想拆散别人婚姻的朋友!”
“我没有资格,”梦轩仍然沉住气,只是一个劲猛烈地抽着烟。“只因为我爱她。”
“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着梦轩说,“你来告诉一个丈夫,你爱他的妻子?你大概写小说写得太多了!”把脸一沉,他逼视着他,严厉地说,“我告诉你!夏梦轩,你别再转我太太的念头,如果我有证据,我就告你妨害家庭!珮青是我的太太,她活着有我养她,她死了有我葬她,关你姓夏的什么事?要我离婚?我想你是疯了,你为什么不和你太太离婚呢?”
夏梦轩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点疯了,竟会来祈求伯南放掉珮青!望着伯南那冷酷无情的脸,他知道他绝不会放过珮青了。他的来访,非但不会给珮青带来好处,反而会害她更加受苦,这想法使他背脊发冷,额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烟,他仓猝地说:
“还有一句话,伯南,那么,你就待她好一点吧!”
“哈哈哈哈!”伯南这笑声使梦轩浑身发冷,他那小珮青,就伴着这样一个人在过日子么!“夏先生,你管的闲事未免太多了!”
伯南抛掉了烟蒂,站起身来,扬长而去,对梦轩看都不再看一眼。梦轩呆在那儿,有好一会儿,只是懵懵懂懂地呆坐着。然后,他就深深地懊悔起自己的莽撞来,找伯南谈判!多么滑稽的念头!爱情使他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傻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回到珮青的家门口,他在那巷子里徘徊又徘徊,夜静更深,街头的灯火逐渐稀少,寒风瑟瑟,星星在夜色里颤抖。他不知道这样徘徊下去有什么用处,只是,那围墙里关着珮青,他却被隔在墙外!
一辆计程车滑了过来,车子中走下一个妆着入时的少女,浓艳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种欢场女子。她径直走向范伯南的家门口,立即,她被延请了进去。梦轩站在那儿,满腹惊疑,可是,门里传出了笑语,传出了欢声,隔着围墙,梦轩都几乎可以看到他们的戏谑!
“天哪!”梦轩踉跄地退回了汽车里,把头扑在方向盘上。“这是残忍的!”他那个柔弱的珮青,他那个易于受伤的珮青!他那个纯洁雅致的珮青呵!现在,她到底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发动了车子,他没有回家,他没有心情回家,他满心颤栗,满怀怆恻。不知不觉地,他把车子停在程步云的家门口,那是个智慧而经验丰富的老人,或者,他有办法处理这件事!无论如何,他现在渴望能面对一个人,好好地谈一谈。
下了车,他按了程家的门铃。
第十章
珮青病得很厉害,有两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唯一清晰感觉出来的,是那份孤独。这两三天里,她始终就躺在沙发上,在高烧下昏然静卧。伯南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就和那个黛黛缠在一起,他知道珮青生病,不过,他并不重视,他认为她在装死,在矫情。有时,他会狠狠地在她身上拧一下,说:
“如果你想对我撒娇,那你就错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趁早给我爬起来吧!”
珮青被他拧痛了,会恍惚地张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地瞪着他,眼睛里盛着的是完全的空白。
“装死!”伯南愤愤地诅咒,把烧红的烟头任意地揿在她的皮肤上面,她惊跳起来,恐惧地注视他,那对眼睛依旧那么空洞茫然,像个被吓愣了的孩子。
梦轩的来访使伯南更加愤怒,梦轩居然敢来找他!未免太藐视他这个丈夫的尊严了!但他一时拿梦轩无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为他和程步云有深交,投鼠忌器,他还不敢得罪对他前途有影响的人。回到家里,他把这一腔怨气完全出在琨青身上,把她从沙发上提了起来,他强迫她坐正身子,对她吼着说:
“你这个贱妇!别对我做出这副死相来,如果你坐不直哦,我可有办法对付你!”
一连的七八下耳光,使珮青眼前金星乱跳,但神志也仿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审视着她,一个歹毒的念头使他咧开了嘴,带着个恶意的笑,他说:
“告诉你,你那个夏梦轩来过了。”
夏梦轩,这名字像一道闪光,闪过了珮青空洞的头脑,闪过了她昏睡的心灵,她抬起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热烈地、而又哀求地望着伯南。
“你想嫁给他?嗯?”伯南盯着她,阴阴沉沉地问。
珮青一语不发,只是瞪着她那凄苦无告的眸子。
“可是,别人并不要你呀!”伯南冷笑着说,“你的夏梦轩来找我,向我道歉,他说和你只是逢场作戏,他有个很好的家庭,无意于为你牺牲,他要我转告你,叫你忘记他,你懂吗?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么?人家可不像你这样痴情呀!”
珮青的眼睛闪了闪,仍然一语不发。
“你听明白了没有?”伯南恶声恶气地吼着,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着她的身子,揉得她浑身的骨头都作响,仿佛整个人都会被摇散开来。然后,他把她摔在沙发上,咬着牙,恨恨地说,“这就是最可恶的地方,永远像一座雕像!”
珮青就势倒在沙发中,她半躺半靠地倚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空洞迷惘地望着窗子。那个黛黛又来了,满屋子的嬉笑喧闹,珮青恍如未闻,就那样坐着。夜深了,她还是坐着,黎明来了,她还是坐着,那个黛黛走了,她还是坐着。始终没有移动,也没有改变姿势,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子。伯南要去上班了,金嫂才说了句:
“先生,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
“见鬼!她装死!随她去!”伯南说,自顾自地打着领带,穿上西装上衣。
“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犹豫地说,她到这儿来,是赚钱来的,只要有钱拿,她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关天,她可不愿意牵涉到人命案里去。“太太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伯南有些迟疑了,事实上,他也感觉到珮青不太对头,再恨她,再不喜欢她,再讨厌她……也不至于真要置她于死地。他固然心狠,还没有狠到这一步,走到珮青面前,他审视着她。她靠在那儿,完全像一个蜡人,那样苍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