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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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舍正居通透宽大,但在行入其中后,李潼还是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他对房氏伤情多有记挂,绕过屏障便往内疾行。
室内布置简约,房氏早在宫婢搀扶下立起,她视线游移片刻看到李守礼与李潼身影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并有些吃力的对着上官婉儿作礼状,口中则称道:“多谢才人义言辩白,使我母子能为太后原谅……”
上官婉儿自然不敢受礼,疾行两步搀住房氏并连忙说道:“太妃言重了,虽杂尘一时有扰,但玉质终究难欺。今次阴云转霁,是太后御览秋毫,垂恩施庇,妾等躬在行走,怎敢居功!”
房氏并未收起谢意,她紧紧拉住上官婉儿又转头说道:“你们三子不可闲慢,太后尊养不敢轻扰,先遥谢恩德再谢才人惠义。”
听到这话,李潼才发现宫婢杂立的房间角落中还站立着另一个年轻人,正是少年李守义记忆中的长兄李光顺。跟略显浮躁的李守礼相比,李光顺要显得沉静得多,仪容气质都乏可陈,站在那里默然无声以至于让人注意不到。
但在房氏吩咐之后,李光顺便垂首行至房间正中,站在了李守礼的左侧,并向李潼投来一个满是关切的眼神,然后拉了拉似乎仍在懵懂的李守礼衣角,做出一个行礼的姿态。
之后三人并行廊下,在长兄李光顺的引导下面向上阳宫方向遥做再拜大礼。原本李潼还担心自己乏甚古人的礼节素养,但视线余光看到李守礼撅着屁股、磕磕绊绊的古怪姿态,心中越发感觉这一个嗣雍王大概率应该是一个活宝。
返回房间之后,李光顺便主动跨前一步,身在李守礼之前面向上官婉儿做揖手鞠躬。此前遥拜上阳宫,那是以臣谢君,所以要李守礼这个嗣王家长在前。可是现在再谢上官婉儿,有几分以尊谢卑的意思,因此李光顺在前便有些代行礼的味道。
看到李光顺这一点细节的拿捏,李潼心中不免疑窦暗生,虽然接触日短,但能看得出家门交给李光顺领导,怎么都比李守礼靠谱一点,但为何又是李守礼继承了其父雍王爵位?
第0012章
耶耶的召唤
上官婉儿自然不会托大到接受一位嗣王两位郡王的谢礼,她侧避半退,之后又与房氏浅言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太后让她旬日来见,本就存有审视考验的意思,虽然她的确心内无鬼,也犯不上留在这里家长里短聊个没完。而且房太妃也未必对她心存什么谢意,执意要让三子礼谢,也只是通过对她这个太后爪牙的恭敬来表达对太后本身的顺从。
上官婉儿引众离开之后,房氏才又在宫婢搀扶下返回内室,并示意三子一同入内。房氏缓缓倚靠在矮榻上,视线扫过跪拜在前三人,还未开口已经泪目,语调带着几分颤音:“先王保佑,我母子又熬过一厄……”
说话间,她视线又落在李潼身上,并弯腰让他往近前凑来,两手捧住李潼脸颊,视线认真的端详起来。李潼被观察得分外不自在,颇有窘迫的视线转向房氏那被紧紧包裹且横在榻上的左腿,关心道:“娘娘伤情究竟怎样了?”
所谓娘娘,眼下还并不专指皇帝的妃嫔之类,用作对于母亲的称谓,而且还是非常普遍平民化的称呼。
李唐皇室在称呼方面真的没有什么严格的礼节讲究,素来以接地气而著称,呼父唤母,耶娘并用,兄弟之间也常称行第。
这当中比较有代表性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两度帖》,是唐太宗东征高丽之际写给其子李治的私信,大意是耶耶想死你这小心肝儿了,你要记得常给耶耶写信云云,不独口语化得亲切,关爱之情也都溢于言表,与寻常庶民慈父没有区别。
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全无讲究,还是有一些容易引生歧义的地方。比如“哥”和“大人”这两个称呼,在某些特定语境和场合都有称呼父亲的意思。唐玄宗李隆基曾称其父睿宗为四哥,大人则更加数不胜数。所以来到这个年代,攀交情动辄“大哥”“大人”,人缘应该会混得很不错,大家都乐意跟你交朋友。
“是了,巽奴说他连累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守礼这会儿也终于问出口来,箕坐榻前,望着房氏与李潼一脸的好奇。
旁边的李光顺也微微躬身向前,只是姿态远不如李守礼那样亲昵随意,隐隐有种透出隔阂的意思。
这个问题,说好回答也好回答,李潼三言两语便将经过交代一遍。只是讲到自己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则就实在没有办法讲清楚。他这里刚刚开口讲一句,另一侧李守礼已经趴在他身上大呼小叫起来:“巽奴你真见到阿耶?阿耶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讲起过我……”
“噤声!”
房氏抬手敲在了李守礼脑门上,对于这个毛毛躁躁的嗣子也实在乏甚耐心,摆手对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三郎有事要谈!”
李光顺倒是恭顺,虽然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但闻言后还是连忙起身退出。李守礼则忸怩着不肯走,这更坐实了李潼对于其人性格的判断,这是一个憨货。
但见房氏瞪眼欲怒,李守礼还是垂头丧气起身往外走,只是离开房门前又傍着门框对李潼挤眉弄眼:“巽奴,我这几日练成妙戏,稍后答完娘娘,记得速来见我,我教你啊!”
看到李守礼那稍显拙劣的引诱,李潼不禁莞尔。
虽然与这几个所谓亲人接触不久,但这氛围让他感到轻松,大概是时刻身处在命悬一线的凶险境地,亲情之外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彼此之间相互依靠,关系更加纯粹,完全没有那种天家无情、勾心斗角的气氛。
他转回头来,望着仍在凝视着他的房氏,深吸一口气后正待开口,可是房氏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些接不住:“你家阿耶他、他是怎么样了?有没有问起家事,问起我……他也实在心狠,夫妻一场,哪怕梦里相见,也不以面对我……他、他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这语调如泣如诉,听在耳中,让人倍感心酸。李潼听在耳中,心中更生感慨,他那亡父李贤的确是一个魅力极大的人,就连上官婉儿那种情意飘渺难言者都给了他不小的善意提醒,更不要说房氏这真正的太子妃,必然是更加的铭记不忘。
若再算上他那个根本不曾谋面,直接追随殉情的生母沈氏,李贤能得如此寄情深厚,也算聊有可慰了。
除此之外,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古人神经之粗大,他这一番杜撰就连自己讲起来心里都发虚,居然没有引发什么质疑与驳斥。像是代表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在今天又见他之后,对此根本就连提都没有提,而眼前的房氏,则更是干脆对此信之不疑了。
李潼并不知房氏与李贤这夫妻相处细节,即便有心要安慰几句,也根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他也知谎言越圆越大,特别跟房氏这种亲近关系日后少不了朝夕相对,说得越多,破绽自然也就越多。
因此在沉默少许后,李潼只是涩声道:“与阿耶四时相处,多半只是教我学识。此前上官才人言有诫我,此事只可埋藏在心,切勿浪言招祸……我自然信得过娘娘,阿耶他、”
“罢了罢了,终有相见日,我又急什么!”
房氏抬手打断了李潼言语,抬手将他鬓角几丝乱发捻起贴在脑后,动作轻柔又充满爱惜:“上官婉儿如此嘱你,诚是挚言,可见先王德馨惠人,各存心底。我儿虽然遭此厄难,但却有幸受教你父,这是你的大福分。
我只是一个惶恐愚钝的妇人,勉强煎熬在世上,也只是恐怕你们全无依靠,即便有心教养,也没有才力。人王才器,哪能绝传,这才有了你的一番机缘。只是切记不可张扬在外,引人妒忌。牝凶已老,岂能久活,珍爱父遗,终有用时!”
李潼听到房氏直呼武则天为牝凶,可知这柔弱外表下对于武则天的恨意之浓厚。只是听到岂能久活之类,心中还是不免叹息,也不好直言房氏实在太乐观了,牝凶虽老,但仍神龙久视,来日他们要承受的折磨,只多不少!
老实说,虽然现在小命还被人捏在手里而无从保障,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对武则天多么澎湃的恨意。抛开其余,仅仅立足于一个人的立场上,武则天那斗志昂扬也实在是常人难及。
如今的武则天,早已经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不要说在古代,哪怕在后世医疗保健已经非常完善的时代,这也已经是需要颐养天年、需要弄孙为乐的年纪。
可是武则天仍然不服老,还在积极准备着代唐履极的事业,跟后世动辄咋咋呼呼的玄幻小说主角相比,这才叫真正的逆天而行!
不过话说回来,年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从摆脱的限制,特别对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而言。
但年龄也是武则天的优势,一则她天赋异禀,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仍然能够保持旺盛的精力与臻至化境的权谋手段,保持着稳健的节奏一步步逆天而行。这一点就连许多英明君主都做不到,年老时昏聩致使乱政不断,而武则天这一阶段到来要晚了许多。
二则就是年龄也意味着武则天威胁并不大,尤其是对当时人而言。就连房氏都认为武则天已经活不了太久了,推此及人,可以想见这也是当世许多人的共识。
类似于狄仁杰之类名臣,他们对李唐并非全无忠义,而且也通过武周嗣位争夺将这一份忠义表现出来。但他们何以还能坐视武则天一步步篡唐自立?
这当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武则天相当一部分权威直接继承于高宗李治,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武则天的年纪。这老娘们儿已经如此高龄,由得她折腾还能折腾几年?等她死了,自然一切回归正途。
可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武力夺权,成功的可能不大暂且不说,就算是成功了,当中变数诸多,又会将世道引到何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而且武则天活着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被废逐的李显又或者如今还在位上的李旦,其实都没有表现出足够让这些大唐忠臣们豁出性命以拨乱反正的英主禀赋。
当然,这只是李潼的一点猜测,眼下他也不能、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接触到真正的朝堂重臣,这看法究竟是否准确,他也无从验证。
房氏又与李潼谈了一会儿,主要还是询问李潼的健康状况。而李潼也将他所杜撰《慈乌诗》一事稍作交代,他对此事背后逻辑虽然已经略有推测,但毕竟只是空想,讲出来听一听房氏对此的看法,心中也能更有把握。眼下的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作商讨的对象。
房氏听完李潼所吟诵《慈乌诗》,又是覆面哭泣半晌。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这是李潼所捏造的,只是大悲于先王至死魂灵仍然不得安宁,要托子献诗向那牝凶低头,为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房氏虽多忿言,但李潼也从侧面印证了在房氏看来,他这一思路是没错的。至于李贤魂灵安宁与否,这也不在他考虑之内。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武则天在从感业寺返回皇宫大内之后,对于王皇后那也是舔得嘴巴发麻,这才有了之后坤极后宫乃至于日后君临天下的风光。
眼下的李潼,尚不敢树立那样宏大的野望,但哪怕为了活命,也要有此觉悟、端正态度。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大不了斗命长。
第0013章
王的起居日常
房氏本就乍脱囹圄,加上有伤在身,情绪波动严重,竟然不知不觉依榻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逗留,吩咐宫婢小心看顾,之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六月阳光暴热,洒落满庭,李潼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行出房间步入庭中后,更是忍不住展开两臂,似乎要用阳光扫去身上的晦气死气。
郑金从一侧廊道行出,摆手招呼李潼去欣赏属于他、刚刚被布置好的居室。对于唐人正常的日常起居环境,李潼也是多有好奇,闻声后便举步行了过去。
仁智院虽然只是太初宫内不太起眼的一处宫苑,但规模同样不小。位于偏西北的位置坐落着主殿仁智殿,同样也是李潼所见,太初宫中最寻常的重檐结构。不过这大殿已经被封禁起来,并不启用,李潼他们的到来显然也不够资格开启大殿。
大殿周围,是一系列高低不等的屋宇亭台,被廊道、流水等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划分给雍王一家居住的,主要集中在仁智院的偏南侧,约莫占据了整座宫苑三分之一的面积,以太妃房氏正居为中心,向前后左右辐射延伸,单单大大小小的房间便有三四十间,还不包括那些点缀其间的亭台廊阁。
游走在这个新环境中,李潼也是由衷感慨果然天家富贵不虚,就连对于落魄的定义都大不同于民间。他区区一个落难皇孙,插标待宰的闲散宗室,一旦介绍起自己的起居环境,居然都还有几分炫富之嫌。可以想见真正的宠臣权贵,享受的是怎样的生活。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历史上白居易宦游多年,最终在洛阳履道坊买了一所占地十七亩的大宅子,结果美得鼻涕冒泡,诗文浓墨去描述他的宅居生活。眼下李潼的状态真可以大言不惭讲上一句,活得好不如生得好,你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啊!
不过一想到白居易可没有一个奶奶叫武则天,这一点沾沾自喜便又荡然无存。人家是黄连裹糖,先苦后甘,而他却是糖里裹屎,而且那一层糖皮眼见就要嘬破,实在没啥好嘚瑟。
李潼的住所被安排在仁智院的西南侧,前后三层廊舍,房屋七八间,两座上下两层、兼居带赏的亭子,九洲池水引渠绕此而过,形成一片占地亩许的池子,池子东侧一片花圃,西南位置则有一片修竹,一直延伸到仁智院外。
在池子的正当中,又有一处聚土而成的小洲,规模自然比不上九洲池三岛那么宏大,但上面也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观景小台,小台上立起一座阁室,四面栏杆可以凭栏戏水。
单纯字面的讲述,倒是显得这居舍环境优雅,但其实不然。在李潼一家入住之前,仁智院已经荒废了数年有余,所以池水略显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腐烂的荷叶等杂物,蚊蝇嗡鸣盘旋。
竹林未经修理,杂乱生长,有的竹枝甚至已经戳进了亭舍中。花圃里也是一片狼藉,花草杂生,还有着明显宫人采集花瓣而留下的脚印等痕迹。
这一片园区中,还有十几个宫婢、宦者们正在忙碌的清理着。郑金行入此中,便忍不住跺脚喝骂,催促这些宫人加快修理的速度。
她见李潼脸上露出明显不豫之色,便又叹息道:“阿郎仍是心善,不知这些贱婢私下如何心狠手黑。她们大凡懂得一点尊卑,又怎么会虐待阿郎至……野地里的虎狼,知道它们凶恶难当,咱们大不了避行。可是这些恶虫杂蛆看起来微小无害,才最能把人血肉舔食的干干净净!早前邸中旧人早已经零散不在了,大内指派来这些人众,谁知里面又有多少耳目毒刺藏匿,实在不值得怜惜!”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多有危机感滋生,且视线不由自主望向距此几十米外横在半空的阁道,阳光下可以看到多有甲胄身影在其上走动,让他生出一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
“他们是善是恶,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家沦落到这一步,更是与她们不相干。既然不能亲昵,那就敬而远之。就算刁难了她们,于我又有什么助益。互相为难,彼此积怨,日常相见更失了自己的心平气和。”
李潼有感而发,听在郑金耳中又有不同滋味,妇人抹着眼角泣声道:“娘子情痴心狠,留下婢子照看阿郎。往年阿郎虽然也和善,但是言唯喏喏,总是会被人欺善看轻,可是现在总算能有自己的言行道理,可见真是长大了。必是娘子生死相随的真心上感动天,才有格外加恩让阿郎能再受太子殿下教诲……”
听到郑金这一番絮叨,李潼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抬手打断她的话,而后低语道:“这些思量,往后只在意会,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姨母也不必再长衔口舌。性命造化,最是惹人遐想,此类纷扰,还是能免则免。”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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