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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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9章
故人相见,情势非昨
世上的快乐终究只是少数,许多人大多数时间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忧愁。
韦乞力徐就有些不能理解,区区一个满月之夜哪里值得唐人通宵达旦的去庆祝?非但不能理解,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厌恶。
往小了说,合城欢庆佳节的热闹氛围让他们这些逆旅客居洛阳的蕃客更加感觉到格格不入的落寞,人间的热闹并不属于他们。
往大了说,如今的吐蕃国君横死、上下情势焦灼,反观唐国却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这自然难免让人心生嫉妒不忿。
虽然说心中颇有抵触,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来、换上唐人的时服衣袍,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之下参加了几场有大唐官员参与的聚会。
一夜转场几遭,所受到的待遇不能说是备受冷落,但大多数也都是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那些唐国的朝臣们对他也不失迎送的礼节,可每每当他想要就某些问题深谈下去的时候,所得到的多数都是敷衍。
在这些意义不大的交际活动中,唯一一点收获就是唐国的枢密使郭知运约他择日入署话事,将要谈论的话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蕃军助战唐国北征突厥的军事。
这件事恰恰是韦乞力徐不想过问的,因为决定此事的并不是他,而是一同赴唐的副使、王母没庐氏的兄弟尚秋桑。
尚秋桑是绕过了他这个大论正使、私自上书唐国朝廷,表示吐蕃出兵助战。这么大的事情,韦乞力徐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到了洛阳之后受到唐国官员询问,才知有这么一件事情。
最初得知此事时,韦乞力徐自然是惊怒有加,直欲寻找尚秋桑面斥一番,如此大事居然不同他商量便私作决定。
但尚秋桑在抵达长安时便与他分道,以水土不服、体中抱恙为理由而逗留在长安,并没有继续上路同行,以至于他满心的愤懑竟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韦乞力徐心中明白,尚秋桑之所以敢这么做,主要还是在于背后有王母没庐氏的撑腰。王母乃是如今吐蕃王室最大的利益代言人,也是最希望能够与唐国达成和亲之议的人,因有这种诉求,因此各种表态要更加的急切殷勤。
但如今的王母也不复早年少主当国时的地位超然、一言九鼎,除了前后情势不同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她。
那就是有一部分王统官员包括山南豪贵们,他们认为赞普之死与王母干系莫大,赞普在王母的蛊惑之下杀掉庶兄泥婆罗国王,然后没庐氏并其背后的象雄氏族再假借泥婆罗之名弑杀赞普。
如此一来,王室壮年便死伤殆尽,只留下两个懵懂小儿任人把持,于是局面便又可以回到当年先赞普暴毙而王母当权、抚养少主的局面。
只是跟当年局面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吐蕃已经没有了大论钦陵这样的强臣在外掌权,从而维持住一个内外不失平衡的局面。
这充满恶意的指摘有没有道理不好说,毕竟眼下吐蕃国中各方凡所言论举止全都充满了私欲。总之在惊闻赞普横死于途的时候,原本作为大论在逻娑城主持事务的韦乞力徐便连夜逃离逻娑城、返回了自家领地,这一次出使唐国也是直接在领地中动身,并未返回逻娑城受命。
国中妖氛浓炽,以至于韦乞力徐这种深在时局之内的蕃国大臣,对诸多隐藏在迷雾中的事情都自觉看得不够真切。
抛开国中各种让人心累的纷扰不说,进入唐国之后,韦乞力徐的心情也并未有所好转。
他以蕃国大论的身份出使唐国,倒是受到了唐国官员们沿途各种礼遇招待,但在这表象之下那种冷眼旁观蕃国纷乱闹剧的冷漠态度,韦乞力徐也是感受深刻。
蕃国大论出使唐国并不自韦乞力徐始,早在多年以前的噶尔东赞便受命入唐,并成功的为赞普迎回一位大唐的公主,也让举国上下都倍感自豪:唐国富强兴盛又如何?终究还是不免要在吐蕃勇士们铁蹄叩边的威慑下献女求和!
当年的韦乞力徐还只是蕃国的一个豪族少壮,闻知噶尔东赞事迹,也是不免激动得心潮澎湃。可是如今当他也达到了东赞当年的势位并负担着相同的使命进入大唐后,才知要做成这件事的艰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可能!
才力上,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较之噶尔东赞确实有逊,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所站立的已经不是高原上壮势兴盛的强大帝国,而是一个上下勾心斗角、内外纷乱不定的王国。
还有一点,那就是跟噶尔东赞相比,韦乞力徐根本就没有要做成这件事的动机与决心。
身为吐蕃的大论,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韦乞力徐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更加强盛。毕竟他整个青年、中年时代,所观所闻都是吐蕃各种豪壮的开拓事迹,也深为自己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强盛的国度中而感到自豪。
别的不说,若吐蕃并不是眼下这幅局面,他此番出使大唐,所受到的待遇与态度显然不会是眼下这种不冷不热,唐国必然也会更加的殷勤热情。没有一个强大的后盾,自然也就谈不上尊严。
虽然心中颇有伤感,但韦乞力徐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够认清事实,过往的热血壮志早在常年的政斗中消磨殆尽,越来越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奇缘际遇。
吐蕃当下的糜烂并非猝然之祸,自有其深刻悠远的历史,正因为深知始末,韦乞力徐才深知要解决这些弊病、让吐蕃重新恢复强盛的艰难。
能够担当此事者,除了智谋能力要超人一等之外,还要心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奉献热情,同时还少不了外部条件的配合,比如唐国这个近边大敌再次发生动乱,给吐蕃的重新崛起提供可趁之机。
韦乞力徐自然没有那种精诚奉献的情怀,也并不觉得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等待外部因素迎来转机,因此他凡所思虑都是立足于当下现实,国势既已沉疴难返,那总要尽力的将家业保全。
在需要正视处理的问题上,唐国官员们办事效率极高。前夜与郭知运浅见一面、略作寒暄,韦乞力徐自己甚至都还没有真正记挂在心,转日唐国枢密院官员便来到了四方馆,请他前往会面。既然无从回避,韦乞力徐也只能动身前往。
枢密院总领内外军事枢机,在大内也占有一座宽阔的院堂,隔墙便是设在中书外省的政事堂,往来出入的朝士身影络绎不绝,忙碌中又是井井有条。
此际正逢军机运筹的繁忙时刻,郭知运虽然着员将韦乞力徐请入署中,但也无暇第一时间进行接见,韦乞力徐只能坐在外堂稍作等候。
打量着枢密院中的各种繁忙,韦乞力徐倒也并不觉得无聊,他虽然不是钦陵那种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将,但作为蕃国位高权重的大臣并豪酋,对于军机相关自然也不陌生。
这会儿自然没人热心的为他讲解枢密院事务相关,但哪怕只是在一侧旁观,也能看出许多的东西。
老实说,虽然彼此多年宿敌,但因为没有身在一线的经历,韦乞力徐还真不怎么了解大唐战争机器运作起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
此时他在外堂也听到官员议论物资的起运、人员的征发等各种琐事,虽然无涉机密的军情,但哪怕只是这些枝节,已经勾勒出一个恢宏庞大的结构。
天下诸州凡所人事物料汇总一衙、从容调度,准确有效的投入到第一线的战场上,环环相扣、精密高效。
哪怕只是略作设想,便能想象到这样的国家机器能够迸发出怎样庞大的能量,而韦乞力徐还曾在积鱼城亲身感受过大唐军队的强大。
如今有幸亲临大唐军机中枢所在,略作思忖后,韦乞力徐便忍不住用蕃语感慨自语道:“无知则无畏,知敌之强盛却又不失豪气壮胜之志力,钦陵确是一代人杰啊……”
非常之人可建非常之功,虽然韦乞力徐半生都被钦陵压制,心里对于其人也是充满了怨恨,但这会儿却仍忍不住感慨追缅其人事迹。
不了解对手的强大而无所畏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钦陵旧年为质唐国、有参宿卫,对于大唐的军机自有深知,却仍然敢于在唐国东征西讨、最为辉煌的时刻悍然与大唐为敌,并且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起码韦乞力徐前后的经历,已经让他丧失了在大唐面前叫战争胜的勇气,如果时光可以追溯,他一定要返回当年力劝赞普不要过分轻敌,引兵不战还能保住架势不倒,一旦轻启战端,所有的虚弱弊病都将暴露出来。
他心中正遐思之际,一名将领正阔行走过外堂,随意的转头向堂内一打量便顿足立定,手扶着佩刀向堂内望来。
察觉到这注视的目光,韦乞力徐也转头望去,便见到堂外站立的那名将领竟是钦陵的长子论弓仁。
彼此间也算仇人相见,韦乞力徐下意识的转开视线稍作躲避,片刻后又将视线转移回来,在席中站起身来略作颔首致意。
论弓仁脸色肃然,迈步走入堂内,凝望韦乞力徐片刻后才陡地咬牙冷笑道:“可惜、可惜,竟不是蕃土与老贼相见!”
言外之意很明显,若是蕃土相见,此际少不得要手起刀落了。
“老胡侥幸,暂充宾席,让足下失望了。过往世情刁邪,是敌是友不由自主,但今日有观足下英姿,心中也是既慰且羡。”
韦乞力徐犯不上同少辈意气斗嘴,从蕃国的角度而言,如今他取代钦陵、显居大论高位,而噶尔家却险些家破人亡、需要外逃托庇唐国,同噶尔家的争锋,他才是胜利者。
可是现在看到论弓仁一身戎袍畅行于大唐的枢机要司之中,他心里却生不出作为胜利者的喜悦。
人生际遇就是这样离奇,有的时候努力奋斗、不断竞争,可当一切尘埃落定、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过往的一切努力已经是全无意义。
第1030章
请赐麟种,宣教西康
经过了论弓仁这一插曲,韦乞力徐又在枢密院外堂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受到了郭知运的接见。
郭知运倒也不是刻意的冷落蕃客,实在是案头事务太多。他本就是边中宿将出身,即便也曾经担任过军政统领的方镇大员,自有下案佐员分劳事务,处理案牍文卷实在非其所长。
也正因此,他归朝拜相不久之后便离开了政事堂,转任专司军事的枢密使。但却没想到枢密使所需要处理的案牍工作同样不少,甚至在这段时期里还超过了政事堂的宰相们。
但既然圣人大事付之,那也只能勉力为之。这段时间以来,郭知运几乎吃住都待在枢密院中,前夜中秋节的聚会是他来到东都之后为数不多的消遣,便在宴会中巧遇了蕃使韦乞力徐,想到吐蕃上表助战事宜迟迟未能落实。
专门负责与蕃使接洽的鸿胪寺对枢密院的军机安排也不甚了解,郭知运这才顺口向韦乞力徐提了一句,着员将人请到枢密院来,而自己则一忙就忙到了现在。如果不是下员提醒蕃客还在外堂等候,他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情等待处理。
韦乞力徐步入直堂的时候,郭知运正在榻席中假寐养神,听到吏员传告,这才睁开眼并起身离席,缓步上前迎上韦乞力徐,不无歉意的微笑道:“非常时节,署内异常忙碌,有劳韦君久候。”
韦乞力徐欠身致礼,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烦躁气急的表情,态度仍是温和有礼且不乏恭敬道:“郭相公总领大国军务枢机,适逢宣武扬威的壮计时刻,忙碌自是理所当然。蕃客临时叨扰,客随主便,岂敢有怨。”
说话间,郭知运将韦乞力徐请入席中,分宾主坐定。
考虑到韦乞力徐在蕃国不失尊崇的身份,而自己又让对方等候了这么长的时间,郭知运便觉得不该上来便直接讨论正事,否则就显得太过傲慢失礼了。
不过他终究不是本家郭元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擅长交际的性格,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没话找话的开口寒暄道:“我与韦君似乎也略有前缘可追,当年青海积鱼城……”
他本意只是想那几句话来垫垫场,然而这话不说还好,韦乞力徐一听到他这么说,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席中微微欠身,垂首叹息道:“惭愧惭愧,当年故事、羞于提及。彼此虽无宿怨,但既分事两国、食君之禄,难免势成对立。当年某确居积鱼城中,曾远观郭相公掌军雄姿,至今仍深刻难忘。老病庸才,力难御强,今话故事,虽然不敢怀忿,但也羞惭难免……”
听到韦乞力徐这一番坦诚势弱的回答,郭知运反倒有些尴尬,他倒没有借此羞辱对方的意思,顺口说出来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
于是他又摆手说道:“当年一战,两国皆尽甲力,在事者唯尽忠尽力、心迹并无两种,唯我主上独得天眷深厚,所以势分高下。此非人力之内的争斗,罢功于我主上阵前,韦君等亦可称虽败犹荣、无需深刻介怀。”
这话也实在不怎么让人感到安慰,但见郭知运并没有借此羞辱的意思,韦乞力徐心里多多少少算是感到舒服一些,不像刚才那么局促尴尬。
这番打开话题的尝试失败,郭知运索性也不再更作寒暄,扶案坐定、一脸肃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望着韦乞力徐沉声说道:“今日所以请韦君入署,所缘贵国前表助战事宜。贵国之甲兵入征,分属凉州都督统领,可循积石山道入国,十月中即需抵达凉州,汇同陇边诸军齐赴碛西。请问韦君,贵国之所遣众能否遵守军期不误?”
见郭知运终于言到正事,韦乞力徐心中又是一叹,此前聚会上偶遇之后,他便一直在考虑该要如何回应。权衡再三之后,他还是决定不将尚秋桑挑起的事端强揽上身。
因此在面对郭知运的询问时,他只是歉然一笑,旋即便叹声道:“郭相公就案召询,我也不敢再有所隐瞒。日前具表助战一事,我实在不知,尚需大唐在事官人将事道我,才知有此一桩别情……”
他见郭知运眉梢一挑、脸露不悦,又加快了语速继续说道:“事已至此,也不由得我再将国丑继续隐瞒。国中主上猝然弃世,至今家国大计何所去向尚无定计,此番走使来朝,所为正是恳请上国循情垂护。走使几员,各不同计。
奉表之副使尚秋桑,恃其王母嫡近亲属,于国中已经是任性妄为、不谙大体,人莫能制。我虽临危受命,执掌国机,但处境亦如笼中鸟雀、能作决断者殊少。
若只论助战诛杀悍胡突厥一事,我亦心怀赤诚,但使大唐事中有需、降敕征辟,虽七十老翁,亦不辞应命、披甲赴远。但唯发起事端者,至今尚未抵达洛阳,郭相公就此以询、实在是问道于盲,恐诈言误事,我亦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措辞回应……”
蕃使之间的矛盾深刻,郭知运自然深知。但这并不是他份内的事情,所以也就不浪费时间同韦乞力徐就此深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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