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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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隆基来说,他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与张说在邸中见面,而是暗中操作妹子入选和亲一事。无论是暗示门生操纵坊间的舆情议论,还是同李敬一会面碰头讨论如何在朝中进行推动。
李敬一虽然势位不在,登门拜访临淄王不算什么犯忌之事,但两人所谈论的话题,难免有涉朝中的人事关系,一旦全都交代出来,难免又会勾引出朝中朋党派系的纠纷争论。
因为需要有所隐瞒,案情交代就一定就会模糊不清,不如张说那样清晰直白。
因此李隆基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原本在朝堂上震惊失措之后,随着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便猜测这一场风波极有可能是朝向张说:有人不希望张说顺利的进入政事堂拜相,所以主动的将此事向御史台进行检举揭发。
但是很不巧正遇上他在盘算诸计的时候,从这个思路而言,他是深受张说的连累,这哪里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朋友,分明就是一个灾星啊!
现在张说坦坦荡荡的将事情交代出来,可是他却有些说不明白,于是也只能避重就轻的略作交代,尽量掩盖下与李敬一所商讨的朝中人事问题。至于能不能应付过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圣人移驾在即,自然不会专就此事过多的纠缠,大朝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案事审理的结果便呈交上来,在延英殿召集几名重臣商讨对涉事几人的惩罚。李隆基、张说并李敬一等涉事者俱在殿外,不无焦灼的等待着最终宣判结果。
李潼在殿中翻阅过案情总结后,便就案转给在座几名重臣传阅起来,他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去将张说召入。”
不多久,张说便趋行入殿,脸色尚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尚好,入殿后便口呼罪臣作拜。
李潼垂眼望着张说,心中也颇有感慨。张说为人灵活练达,这是他的一个优点,若换了别的台臣大员,未必肯如此配合行事。李潼也是希望张说能够借由此事增长几分谨慎自防,未来真正入朝拜相后能够避免再栽在同一个坑里。
君臣之间并无对话,不久后几员重臣传阅完毕,也将自己看法写在纸条上传交回来,李潼在看过之后,才又垂眼望向张说道:“台省所在俱机要衙司,凡所在事尤需谨慎自警。此番访问虽然无涉大恶,但也确是有干防禁,夺秩两阶、罚俸一年,出任灵州司马,张道济有无异议?”
“臣不敢有持异议,多谢圣恩包庇、不废拙臣!”
张说闻言后连忙叩首谢恩,虽然说这么做他是得了圣人的暗示,但事后将会受何发落,君臣间自然不可能讨价还价,所以心里也是不无忐忑。眼下得知一个结果,心里虽然也是略感失落,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本身为礼部大员,又刚刚主持过科举选礼,距离政事堂已经是一步之遥,结果一转头便被发配边州上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
但与此同时,张说心里也是暗暗庆幸,心知圣人对他是宠眷有增。
眼下北征在即,灵州则位于朔方,无论是征战过程中的后勤助军,还是大战结束后对突厥余众的处断安置,灵州司马这个官职都甚有发挥,只要在任职事做得出色,履历上自然是浓厚的一笔,两三年内归朝不是幻想,甚至极有可能一举拜相!
见张说恭然受命,李潼便微微颔首。
张说最为后世所知,还是文坛大手笔的名声,但能够与开元名相姚元崇掰腕子的人在才能上自然不会如此片面。历史上的张说也是内外居显,俱有功勋,是盛唐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之一。
眼下让张说入朝拜相,也只是政事堂增添一个位置,发挥不大。而朔方眼下也需要一个专司后勤与民事的能臣坐镇,以配合张仁愿所主持的征战大计,张说正是一个良选。
处理完了张说之后,李潼却没有直接召临淄王入见,而是望着群臣说道:“临淄王该要作何惩戒,诸位但有想法,尽可畅言。”
不同于对朝臣的处理,临淄王作为宗家近贵,身份要更加的敏感,众人就算有什么想法,在不能确知圣意的情况下也不好全无顾忌的讲出。
最终还是中书侍郎李峤首当其冲,站起身来回答道:“临淄王有失于臣节、乖张于伦理,若不作严惩,则不足警诫邦家!”
虽然在问案过程中极力掩饰与李敬一讨论的朝中人事相关,但李隆基想要让亲妹子出嫁吐蕃的想法却是无从掩饰,还是被审问了出来。所以李峤才作此发言。
“未定之事,不足论罪。临淄王邸中妖情兴作,欲以宗家血脉取悦西蕃,计虽乖张,但并无临事之责。朕身为邦家族长,户中出此惭情恶类,亦难辞其咎。唯故相王辞世不寿,恳请诸君容我循情,临淄王褫夺朝职、不再履事,就坊禁锢,诸位以为可否?”
众人听到圣人已经作此决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觉得圣人还是不失仁厚,甚至连临淄王的爵禄封邑都没有进行削减,若临淄王能够领会这一番教训,仍然还能安心的在京中做一个富贵闲王。
在宣布对临淄王惩罚的同时,圣人也算是对吐蕃此次遣使请求和亲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是绝不舍弃宗女取悦外蕃。等到驾临东都后,群臣便可循此基调再继续讨论该要如何经略吐蕃问题。
当然,圣人的真实心迹是不像群臣所想的那样伟岸光明。如果只是要单纯的警告临淄王,只凭内卫所查知王仁皎父子事迹进行惩处便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却绕了一圈、直接在朝堂上发难,可以说是彻底锁死了临淄王与朝中人事交往的渠道。大审坊民,让合坊住户都成耳目,之后必然也会对临淄王邸人事往来保持关注且警惕有加。
至于欲使亲妹和亲,虽然并不确凿论罪,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类似社会性死亡的人情困境。
李潼从来也不自诩良善,无论是真实处境中李隆基作为他四叔李旦的儿子,还是原本历史上这小子所作所为让他生出的警惕,他都不会对这个堂弟全无提防。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全面性的封锁压制。
两个主要的人处理完毕,至于李敬一这个被牵引涉事者则就简单得多。
这人在李潼这里政治前途已经宣告结束,今次主动招惹麻烦上身,李潼倒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下令夺其爵禄、撤除门前列戟,保留一个五品的散官待遇安心养老。
最终两人也没能被召入殿中,只在殿外拜受敕命发落,然后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大内。
第1025章
风物常在,人有竟时
朝堂中风波未平,内宫里则仍在为转驾东都忙碌的准备着。
此番前往东都洛阳,少说要居住个一年半载,各种器具物料的行李收拾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宫人宦者们忙碌了几个月的时间,临到启程阶段,还在紧张的盘查清点,唯恐有所遗漏。
事情虽然繁琐至极,但忙碌的宫人们却仍乐在其中。许多人一边操持着手头上的事务,一边已经开始畅想此番东迁行途中的风光。
大内供事的这些宫人宦者们,皇宫围墙之内这一片天地便几乎是她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空间。每一次踏出宫门,对她们而言都是一种极为难得又分外新鲜的体验。
近年来在皇后的主持下,宫务也有所改革,放免了大批的宫中役者,后继补充进来的这些宫人,多数也都以五到十年为周期、次第进行放免轮换。
尽管圣人一家日常生活并不崇尚奢靡排场,但京中的两大内加上各座别宫,凡所用员累加起来也有将近两万之众。
这么多的宫人宦者,倒并不完全围绕圣人一家的饮食起居进行服务,宫苑的洒扫修葺等维护,还有园林、织造、内厩饲马并鹰犬饲养等各种宫造产业便占据了其中绝大多数的名额。
不同的宫用事项也都有着不同的补充途径,主要的来源有世代的官奴婢、罪没入官的犯人家属以及各方战争所增加的战俘。
这些强制性的宫用劳役,主要从事的还是下层的体力劳作。至于宫事的管理以及侍奉圣人一家饮食起居的用员,则就另有别的选择。
除了世代收养于宫中、忠诚度更高的内廷奴户之外,在朝勋贵官员们各家命妇并其他女眷们也都会入宫当直。而朝廷也会不定期的向民间招募良家女子,入宫直事同时发给一份俸钱。
许多人或许会觉得皇宫大内只是皇帝一人的欢乐场,当中充满了各种荒唐淫秽的隐私。
但这种想法也不免流于偏激阴暗,内廷相对于外朝,同样有着一整套完整周详的人事构架并管理制度。皇后号为国母、内宫之主,日常行为也并不只是媚上固宠、妒海翻腾。
规模宏大的大明宫,圣人日常所出入的场合也都是有着固定的规定,有着固定的宿卫与用员安排。宫中绝大多数的在事者,终其役用之期都很难近睹天颜,更不要说发生什么接触与交集。
至于真正能够入殿侍奉的,则就更加的少之又少。不仅仅在于当今圣人勤于国务、并不放纵色欲,也在于大内的管理制度已经严密筛选过能够出现在圣人身边的人事圈子。
史上或是不乏荒淫无道的帝王恣意秽乱于宫廷之内,但那要么就是王朝的末期、要么就是一些割据的政权,整个国事都混乱不堪,自然也就无从对帝王私欲加以管理约束。
世道中或有一些意欲求幸之人想要献女搏宠,但这机会远比在外朝用功渺茫得多。
或是偶有一些以小博大的成功事例被大书特书,但这样的事例往往都会给世道带来不小的戕害、需要付出极大的纠错代价,便会有一些好事之人以为内廷事情概是如此,这也实在是以偏概全,忽略了凡是大一统王朝大多数时期内,内廷运转都是井然有序。
所以内宫中宫人也都能安于本分,即便有一些妄图求幸者,事实也都会逐渐的打磨掉她们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除了宅舍规模大了一些、役用人员多了一些,还有规矩更加的缜密繁琐,天家生活与民家也并无本质的不同。
除非皇帝有着更加复杂的政治意图,比如需要借助外戚的力量去平衡朝堂中的势力对峙、又或者更换储嗣,否则内廷中也并没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与明争暗斗。
当今圣人精诚治国,内功诸事俱委于皇后。而皇后也不愧其大家门风,将宫务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获得了内外一致的称许赞颂。
南衙府卫裁撤之后,许多官员品子若无志于武事一途,并不需要再入卫府担当宿卫。这虽然是两下的便利,但在实际的情境中,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君王与群臣人家的疏远隔阂。
但是宫用系统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许多内外官员将户中女子送入禁中充用数年,然后再各自接引回家。这些官宦家女子入宫后,当然也不是充当洒扫杂役,多数都是供奉于内殿,或是担任宫中的女官。
大内自有内文学馆等各类宫教机构,官员们也不担心自家女子长成后会愚昧而不知诗书礼仪,宫教机构的水平自是超过了绝大多数臣民家教。
这样的宫用模式倒也不是开元新创,前朝便已经有存在。
像在大唐创业的武德年间,前隋宫苑用人多有逃散,为了补充宫用的不足,便勒令群臣各家进用事员,贞观及之后也都累有沿用,也算是加强君臣之间的情事联络。与之前强制性有所不同,当世之人要更加的主动,乐于将户中女子托养宫中。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官员人家女子入宫后都能安于本分、恬淡不争,眼下便有这么一个反例。
“当年一并入宫者十几人众,论及姿容、德性,我并非最佳。但其余种类闻知将要面圣,各自忧怀于色、战战兢兢,唯我一人应答得体、举止有度,所以独受太宗文皇帝赏识,又因亡父故勋而得赐内命妇位,能在宫中享有一院的住舍,便是此处了。”
太皇太后新自华清宫返回,在东内万寿宫歇息一天之后,便颇有兴致的要在行前看上一看西内太极宫的故苑,她指着一座西内禁中的独门小院笑语说道,语气并眉眼之间颇有缅怀:“当年面圣是在洛阳的旧宫里,可惜东都宫苑新造,故地已经不在。倒是西内这座旧居,仍然保存了下来。”
人到老时,总爱畅话故事、追缅前尘。原本圣人是打算让太皇太后留在华清宫中,圣驾抵达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东都,免了一番来回奔波的辛苦,但太皇太后却并不乐意,希望能在离开长安之前再看一看旧年凡所经历的人事场景。
开元七年时,太皇太后跟随圣人前往洛阳短住了一段时间,归京后便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让太皇太后避开京中的人事纷扰、安心养病,圣人便下令将骊山南麓的温泉宫再作扩建,号以华清宫,供太皇太后居住休养。
大病痊愈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甚至在开元十年的元月新年都没能返回长安。自感这一次前往洛阳后,未必还能再回长安,所以才要在临行之前特意返回长安来,同那些满载着往时记忆的风物场景告别。
“你们别见这座小院不大,但却是我生人以来难得享受自在的场所。少时家中情事不洽,几个恶兄目我母女为仇,所以那时我便念想着能够逃脱出那户人家。入宫前夕,阿母抱我垂泪,只叹往后未必还能时常相见,但我却不悲反喜……”
大病之后,太皇太后心境变得更加豁达,在少辈们面前也并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辇上,示意宫人走进院子里,见到这座不大的宫院虽然长久无人居住,但仍收拾的干净整洁,便对陪同如此的西内宫苑大使颔首致谢。
步辇进了堂中,太皇太后又来了精神,在宫人搀扶下站起身来,对陪同几人招了招手说道:“来来,我带你们瞧瞧我旧时宿舍。”
她走进内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寻找,依稀见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样,顿时便大笑起来:“当时新得赐居,舍内再也无人骚扰,只道从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夺去,所以留字为计,居然还在此处!”
皇后等人顺着太皇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仿佛见到几十年前一个新入宫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处刻画记号。
她们听过太皇太后的威风事迹就多,现在才得知这位祖母少时也曾有娇憨一面,不免感觉分外新鲜,忍不住的笑语道:“太皇太后少时笔力已见大家之劲啊!”
讲到当年得意事,太皇太后又是不免眉飞色舞,笑语道:“那是自然啊!彼时为求君王一顾,我可是用了极大心力练习书艺。欧体、飞白等凡所当年盛传,哪一样都是信手写来。当年慎之若非一手书体夸异,我未必爱他极深,只是在他身上见到自己少时用功的影子……”
说话间,她推开窗子,遥望墙外一座较此处高出许多的宫阁,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当年最厌恶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龄差别不大,但彼此际遇差出许多……我并不厌恶她能得宠更多,只厌她风格自标,明明已经获封更高的宫位,却偏偏不肯转去更华丽的阁堂居住,只是赖在这里同我做邻居,让我日日忍受她的风光……”
讲到这一份陈年的怨气,太皇太后自己先忍不住乐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许多积年的忿气要向她吐露……”
一番宫苑闲游下来,太皇太后虽然兴致仍然不减,但精神却已经支撑不住。眼见她疲惫之色更浓,皇后连忙入前劝阻她继续游赏,只说道:“风物常在,不争一时。祖母且先归宫休养,来日妾再陪伴长作游览。”
“风物故是常在,人却未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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