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52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20/760


历来废君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李显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几年确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废之际、徐敬业作乱于扬州,一家人辗转于均州、房州之间,可谓居无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间,朝使几来,每一次都吓得李显魂不附体,最惊慌之际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过了最初这段时间后,随着朝情局势趋于稳定,特别是庐陵王城建起之后,一家人生活处境也逐渐安定下来。
人生幸与不幸,终究是对比出来。虽然前为天下之主,转眼阶下楚囚,际遇之变化可谓云泥之判。但在安居庐陵王城之后不久,得知二兄李贤已经死于巴州,李显的心情也渐渐有所舒缓。
他母亲虽然夺他至尊之位,但终究还有一份慈性残留。跟二兄李贤相比,他终究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只有活着才能盼得转机。
之后数年,虽然幽居的大环境不变,但一家人生活还算安稳。几任房州刺史对他们一家都多有关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时期里,神都朝堂斗争不断,但对远在房州的庐陵王也没有什么影响。特别是作为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关照他们一家,更让李显看到一丝命运转机的曙光。
所以过去这数年,庐陵王一家生活虽然不比真正的宗王显贵,但也都衣食丰给、无忧无虑。但这样的生活,却在神都革命后再迎来了一次逆转。
当神都政变的消息传到房州时,整个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势混乱。裴巽来访李显,跟他商议返回神都事宜,甚至还有多名州县官佐联名奉请。
但李显当时只觉得人势仍然不够壮大,缩于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势纠集更加壮大后再作表态。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等到人势壮大起来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庆为山南道宣抚使,召集荆州等诸州团练、捉守将围聚在王城周边的人众攻杀驱散,裴巽等参谋者一概伏诛。
经此之后,庐陵王城所受关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驻一军长达半年之久,凡有风吹草动便入府查问一通,一家人处境可谓是危若累卵。
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后王方庆便被调离,王城外的驻军也被荆州大都督府收回。但这一次的动乱,却给李显心里带来了极大的阴影,乃至于隐有一种希望幻灭之后的绝望。
此前他或许还期待着母亲年事渐高,权欲削弱,或将他召回两京。可现在,就连这一点本就存在于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来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们一腔忠心有所托付。
更严重的是,他二兄李贤诸子成人,兼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政变中攫取到极大权柄,这更让他忧惧不已。
虽是一母所出,但他与二兄之间关系却谈不上友善。彼此年龄相近,从小便打闹竞争起来,而他更在母亲的暗示与鼓励下,与二兄之间的竞争渐渐超越尺度,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是这胜利的果实还未品味多久,甘甜就变成了苦涩。
本来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两隔,旧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虽然死了,但却有子息壮成,当年虽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会不会轻易放过他?
每每想到这一点,李显便自觉寝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谨自持,务求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处境、势不由我,也只能见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还有幸相见……”
李显又怅然一叹,语调萧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儿们应该都已经等急了。”
夫妻两人并长子返回内堂后,内堂便有众人匆匆迎上来,除了几名近侍的姬妾,还有数名少女入前见礼请安,衣着装扮也都以王妃为标准,不见金玉,唯是朴素。
只有一个年级不大的少女,穿着尚有几分色彩,待见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怀中并娇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饿得肚子都叫了起来!”
李显怀抱着娇俏可人的女儿,脸上愁云略有淡去,并流露出几分慈爱笑容,轻抚怀中少女发顶丫髻温声道:“竟让我小女忍饥,阿耶真是不对,快快传餐!”
说话间,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后侍者便将封装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如今一家人虽然处境不佳,但门庭内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了规矩。
于此内堂中,能够入座就食的唯庐陵王夫妇并几名嫡出子女,其余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则只能分列于案席之外,等到主人进餐完毕才敢上前进食。
餐食治好又经一番礼节折腾,到现在早已经热气全无,且无非菽粱蒸煮,搭配着脯醢鱼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看上去便让人没有一丝食欲。
不说座中其他人,那衣着光鲜的小女子见到这些餐食,俏脸上已经全无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又是这些谷饭醢酱,让人怎么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庐陵王夫妻并年长几女已经端起了饭碗,听到这小女子吵闹声,一时间也都各自流露出无奈之色,庐陵王妃入前怀拥小女细声安慰,庐陵王也入前安慰几声,但这小娘子哭声却越来越大。
“今日厨中治庖是谁?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见安慰不见成效,庐陵王便拍案怒声道。接着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声道:“是妾……但、但妾并不是减用食料,府外送来只有这些……”
“贱婢还敢狡辩!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废食!”
庐陵王怒吼一声,抽出马鞭便将那侍妾推倒抽打起来,并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语道:“裹儿不要哭泣,阿耶惩这贱妇给你出气!忍过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让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饶,极力挣扎着躲避抽下的马鞭,姿态动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儿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忘了哭泣,粉颊上还垂挂着泪水,已经忍不住拍掌为阿耶喝彩起来。哭闹一番之后,终究年幼不耐饥饿,还是不无委屈的吃起饭来。
及见小女安心用餐,庐陵王夫妻才安心下来,彼此对视一眼,自有一份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过餐,周遭姬妾、庶女们才入前收拾残羹剩饭,各入堂下进食。
用过餐后,庐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药师经》诵读起来。他生人以来,便以高僧玄奘法师为师,并得号佛光王,笃信佛理,特别遭厄之后,更觉得神佛庇护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诚恳。
王妃依傍庐陵王而坐,顺手将庐陵王自膝以下两足捧在怀中,细作敲捏。遭贬之后不久,庐陵王两腿便患了风寒湿痹,每至秋冬之交便酸痛难耐,乃至于竟夜难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没有什么针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无师自悟,闲来便为庐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让这脚气之痛略作缓解。
几名子女偎坐周围,那李裹儿饮食已经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乐的模样。王妃为了开解她,便讲述起两京风物繁华,当年所享富贵种种,一干子女全都听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讲得这些,我都听得倒背如流,唯是没有亲见,想来只是骗人!旧时还说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内,享尽荣华……”
“祖宗!这种话不要再浪言!”
庐陵王听到这小女口无遮拦,吓得抛开佛经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这时候,堂外响起了叩告声:“福奴来向大王、王妃请安!”
侍者掀起垂帘,一名年在十五六岁的布袍少年趋行入堂然后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边王妃次女却尖叫一声,冲下堂来便将少年踢翻在地,原来少年衣袍脏污,膝行入前便将居室地毯拖出两道污痕。
“你这福奴,好没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刚刚让人新设,便被你弄污。滚出去,谁贪你几声问安!”
少年被踢倒在地,却不敢有什么怒色,只是连连拱手低头请县主恕罪。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但无论方方面面,却与堂中一家人格格不入。
庐陵王被子女叫闹搞得有些烦躁,摆手对这庶长子说道:“你去罢,听说你母卧病在榻,小心侍奉,我择日去见。”
听到父亲这么说,少年李重福神情更悲,再作叩首泣告道:“奴今日来,正为阿母……阿母久卧,遍体疮痈,昼夜号痛,乞请王妃给奴生炭几许,生火暖屋,否则阿母恐难捱过今冬!”
李显闻言后,也从榻中坐起并皱眉道:“你母已经这么严重?”说话间,他视线便转向王妃。
王妃这会儿脸色阴郁,指着不断叩乞的李重福怒声道:“贱奴这么说,意指什么?难道是告我持家无道!生人造化,各有长短,你母运数耗尽,也要怪我?”
“奴不敢、奴不敢……只是见阿母卧榻嚎哭,为人骨肉,性不能忍……大王、阿耶,求求阿耶,舍儿生炭几斤,让儿能……”
李重福闻言后更加悲怆,只是连连悲哭叩告。
“这、这……”
庐陵王终究有些不忍,然而一边的王妃则冷笑道:“州府所送物料,往年还望朔有期,但如今越发省俭怠慢。最近补用还是月前,炭料所余百十斤,几间屋舍支用已经不足,阿郎还要熬夜读书。此奴如此悲号,莫非人情的刁难只在于我?此间蛮荒之乡,德瑞聚养已经不易,满庭怨气,能有嘉气垂宅?”
庐陵王闻言后已是大怒,拍案怒声道:“给我将此奴拖走!堂下架杖,先惩三十,再问他有无怨念滋生害我运数!”
自有侍者入堂将李重福架出堂外,片刻后堂外已经响起了棍杖抽打声以及少年嚎哭乞饶声,有内侍不忍,入前道:“大王,福奴纵是不器,终究是大王骨血延传……”
“我堂中自有好儿郎,何惜此类厌物!你这老奴,莫非也是怨气勾连?”
庐陵王闻言后便冷声斥问道,那侍者听到这话,忙不迭伏地请饶,再也不敢多说话。
正在这时候,堂外又有人匆匆登堂,并神情紧张的禀告道:“禀大王,均州参军裴伷先正引众百十骑向王城而来!”
听到这话,李显身躯顿时一颤,脸色也变得煞白,回望王妃并颤声道:“裴某入事以来,待我已多不善。今番不请自来,恐是大凶……”
第0750章
庐陵奇货,群众相谋
神都革命以前,房州历任官长或是出于对唐家的忠义与对庐陵王的同情,或是窥度上意,觉得皇太后之待庐陵王或有势位的倾轧、但却仍然不失母子之恩义,因此对于幽居中的庐陵王一家不失关照。
但在神都革命之后,都畿形势再作变幻,大唐社稷再有圣人临朝,庐陵王的地位就不免更加的尴尬。虽然当今圣人仁恩宣示,对于革命之际房州境内所发生的闹乱只诛首恶、无涉庐陵王,但事后的种种态度与举措无不流露出对庐陵王的存在绝非全无芥蒂。
所以房州一干任事官员们,无论内心想法如何,哪怕仅仅只是避嫌,也不敢流露出对庐陵王过分的关照,反而因为所治境域中居住着这样一位身份敏感的宗亲而倍感焦灼。
所以当裴炎的从子裴伷先奉命出任均州参军之后,两州官员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将这个烫手山芋相关诸事一应委之。裴伷先本职虽然是均州参军,但却被房州州府借调过来,两州官员们对此也都是心照不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入告通传的使者入城不久,裴伷先一行便策马行入了王城中。脱下了挡风防潮的风帽大氅后,裴伷先直登前堂,召来王城中一应官佐,事无巨细的将王城内近况询问起来。
这也都是惯常的流程,王城官佐们循例一一入前作答。偌大王城中,在事者甲员包括奴婢诸类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之多。
这其中除了一小部分是留事年久的老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在革命之后陆续增补,与庐陵王一家主仆缘浅,汇报起来事无美丑也都没有遮掩的必要。包括就在刚刚,庐陵王怒惩庶长子之事也都一并道来。
裴伷先年未及而立,但外在的相貌较真实的年龄却更显沧桑,鬓发胡须都略有灰白掺杂,显得成熟稳重,并无一般世族子弟在这个年纪的气壮浮躁之态。
这也是很正常的,裴伷先虽然出身河东名门,但身为裴炎的从子也是福祸纠缠。少壮之年家势正旺,伯父裴炎权倾朝野,裴伷先也因家门之惠蒙荫入仕,解褐便授六品太府丞,可以说起步就超过了世道中绝大多数后进时流。
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如今的裴伷先怕是应该已经品录服绯,或为外州刺史,或为南省郎官。然而好景不长,光宅年间一场大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伯父裴炎以谋反大罪而满门伏诛,裴伷先受此牵连却不甘屈服,上书诉变而触怒皇太后,远流安南獠乡。
侥幸大难不死却苦恋两京繁华,裴伷先终究难耐彼方凄苦,选择私逃返乡。然而返乡不久便遭告发,一番酷刑承受之后再流北疆庭州。
身在庭州的时候,裴伷先以货殖为业,渐聚资产,更得到西突厥大酋青睐、以女妻之,短短几年时间里便成一方大豪。但他仍然不安于此,一直在打探着朝情局势的变化。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神都发生政变,裴伷先便积极笼络组织一批西突厥胡酋们前往神都献礼,自此才终于得以重新返回神都洛阳,直至皇恩授给均州参军一职便又宦游于山南。
所以裴伷先虽然年龄不大,但其人生经历可谓丰富有加,辗转南北万里之遥,几入垂死之境又大难不死,本是刑家余孽,竟成一方豪强。所遭受的苦难磨去了一身的躁气,但心志却并没有因此而遭到摧折,能够逆势而上,自成一番风光。
庐陵王城与外间隔绝,自成一方世界,本也没有太多的新鲜事。所以当诸官佐汇报的时候,裴伷先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只是当听到庐陵王严惩其庶长子的时候,他眸中才有几分色彩流转,但也并未因此发表什么自己的看法。
不久后,内城侍者入堂,告是庐陵王已经在内堂等候多时。裴伷先闻言后便也不再拖延,跟随侍者前往内堂而去,并有数名令史跟随。
“卑职均州参军裴伷先,拜见大王!”
虽然彼此真实身份一个是囚徒、一个则是看监人,但裴伷先也不敢因此而失礼,入堂之后便作礼拜。
堂中的李显则就显得有些紧张,看了一眼堂中陪坐的王妃韦氏,才强自镇定的举手示意道:“裴参军请免礼,未知今日来访,有何见告?”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20/76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