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4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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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鄯州湟西府果毅、河源军前营陌刀别将、上柱国黑齿俊,叩见雍王殿下!”
年轻人弱冠之龄,疾行入前先作叩拜,但起身后并没有退到一侧,而是正冠叠掌、再作深拜,如是者三。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各露惊诧之色,这可不是上下相见的正常礼节,哪怕入朝参见皇帝,都无需作此重礼。往往只有在拜见恩亲、宗族祭祀这样的场合中,用来拜亲长祖宗的。
黑齿俊作拜完毕,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恭声道:“家父军务当身,不敢轻离河源,唯遣小子恭迎殿下,具此庄重之礼,非唯畏势,更是感激殿下旧年活我宗门上下之殊恩。寒族虽不器,但感恩之义,为奴为仆,为王鹰犬,绝不辞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更加的惊诧。河源军乃是陇右防备突厥的最大一支驻军,黑齿常之身为河源军大使自然就是陇右军方第一人,当然现在不是了,因为雍王兼任了陇右诸军大使。
这二者一个在朝宗王,一个戍边大将,彼此之间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联系,以至于黑齿常之遣子相迎、更执奴仆之礼,这实在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其实不独在场众人感到诧异,就连李潼在看到这个年轻人黑齿俊如此恭敬,一时间也颇感意外,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他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作出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幽求,及见刘幽求微微颔首,脸上才流露出浅笑,抬手示意黑齿俊起身并笑问道:“小将年岁几许?竟然已经在事陌刀队。”
“仆于天皇仪凤元年生人,少来随征、略习武技,薄功浅积,年初才忝为别将。”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觉意外,见这黑齿俊生的膀大腰圆,没想到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难怪看起来有些脸嫩。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担任陌刀队的别将,想来也跟其父黑齿常之担任河源军大使有关。
但这也谈不上是徇私,陌刀队本就是大唐军队中第一流的精锐,往往承担着最为艰苦凶险的作战任务,特别是在与吐蕃作战的时候。
吐蕃甲具坚硬,甚至还隐隐超过大唐的水平,李潼就收藏有几具故衣社敢战士们所献上的吐蕃战甲,拥有着良好的防护性。所以在与吐蕃作战的过程中,唐军的弓弩等远程兵器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很有限,陌刀队这种肉搏精锐便是能够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
黑齿常之将儿子安排在陌刀队中,虽然更容易建功,但这也无疑是最凶险的位置。这也说明了黑齿常之对自己儿子的武力值极具信心,否则就是逼着儿子送命。
一念及此,李潼便指着黑齿俊回身对随军的李祎笑道:“勿谓世中无人,这一个将门少壮,年龄与你相差仿佛,已经身当前线,壮力杀贼。”
李祎自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今次跟随雍王殿下赴陇,也存了一些壮志建功之想,闻言后自有几分不忿。可是当视线落在黑齿俊的手上,见到虎口处那厚厚的茧痕,眼中便闪过一丝敬意,对黑齿俊抱拳作礼。
“我与你父同殿为臣,虽然分处内外,但报国之念无分彼此。燕国公诸事可夸,既困于邪情,自当搭救。今既遣子来谢,我也就安然受之,不损你父子义节。”
陇右对李潼而言,是一个全新地图,所需要面对的人事也大不同于两京,正需要新的助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既然黑齿常之父子作此表态,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话间,他又指着黑齿俊说道:“此番登陇,正需熟稔风物者傍近导引,燕国公既然遣你至此,那就且在帐前听命吧。”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见礼之后并未再退下,而是直接在雍王的随员部伍中站定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其他在场众人眼见这一幕后,心中也都各生感想,有的喜见黑齿常之与雍王关系融洽、那关内对陇右的支持力度无疑也会更大,如此一来抗御吐蕃的进攻则就更有把握。
而有的人心里则就暗存忧虑,雍王虽然看来只是一个仪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宗家贵胄,但在两京所为、特别是在长安城中的杀戮,无不彰显出其人作风强势。
如今关内局势还未可称完全平定下来,雍王便自引军登陇,可以想见对于陇右的秩序必然会有一番深刻调整。至于这番调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难免让人心思不定、忧计在怀。
除了刘幽求之外,在一干迎见人众当中,李潼还见到了其他几个熟悉面孔,比如那吐谷浑族人慕容康、早年登陇的敢战士头目李光等等,还有从蜀中赶来的郭元振、钟绍京等。
不同于针对突厥入寇只遣契苾明一路偏师,今次登陇组织针对吐蕃的防控,李潼可以说是将目下手中所掌握的人力物力都调度起来。
虽然突厥给大唐造成的困扰更加直接,甚至可汗默啜都亲自领兵入寇,但眼下的突厥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现阶段的吐蕃则不同,有论钦陵这样的名将主持一众对外征讨事宜,一旦防控失利,那对大唐所造成的损害则是灾难性的!
所以李潼这一次登陇,是真的不考虑胜负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成功。只有防控住了吐蕃这一轮攻势,未来才有无尽可能,否则大唐西陲将永无宁日,而李潼此前神都政变究竟是功是过,也将因此而变得难以评判。
第0585章
大非遗恨,四镇必守
这一夜,李潼便暂时住在了汧源城,谢绝了陇州刺史段达所安排的盛大欢迎宴会,简单用过餐食之后,除了陇右一干文武官员之外,余者包括那些羁縻州府的胡酋们,一并遣出,开始询问陇右的军政事宜以及备战情况。
他这里刚一开口,陇州刺史段达便起身说道:“卑职居任失职,需要向殿下请罪。此前西京闹乱,讯息传入陇州,但却无力驰援、观望成败,恳请殿下降罪!”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来,所见关内道诸州县官长,多有诿过之辞,但却少有人能像段达这样直接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此行西进,为的并不是追究西京责任,所以也并不打算就此深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开话题,段达便又继续开口,而在听完段达的后半段话后,李潼才意识到段达并非单纯的请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恳请能容卑职稍述失职原委。陇州不过关西小州,在编之民几千户而已,地当陇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丰,卑职在事以来,勤勤恳恳,务求不失。
但长寿年初,朝廷征调资助安西行军,陇州地当行军途侧,府库为之空竭,壮力征发近半,未得克复四镇之利,已经身受穷黩之弊。朝廷镇抚大计,卑职不敢妄论是非,但恳请殿下能容在戎之陇州儿郎番归暂休,则卑职甘领大罪!”
段达言为请罪,可是当话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已经多有悲屈,语调低沉的叩拜在地。言为请罪,实则诉苦。
随着段达表态,在场也有几名诸州民政官员,也都纷纷起身开口陈述,所言与段达大同小异,都是安西四镇驻军给他们各自州境民生所带来的破坏。
李潼听完后,一时间有些默然。他倒不觉得这是诸州官长欺生、联合起来给他施加压力,类似的困苦,一路行来他的确能感受到。
安西四镇远接西域,距离大唐本土实在遥远。在古代这种交通与运输条件之下,想要在四镇维持长期大量的驻军,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贞观与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的情况下,朝廷所设四镇也并未派驻大量的人马,基本上都是维持少量的精兵驻军规模,以羁縻诸胡、维持秩序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难尽,朝廷财政状况本就极为恶劣,甚至就连京中百司维持都颇为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在安西派驻重兵,压力自然只能往地方上分摊。
如今的安西四镇,驻军规模为三万人左右,可需要负担的成本却不只这三万大军的钱粮物资消耗,还有这远行万里所造成的惊人损耗。后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数倍有余,因此陇边诸州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际不独诸州官长们各自诉苦,甚至就连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在听完众人讲话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殿下要问陇边诸军备战情况,卑职既然在事,本不应诉苦。燕国公旧镇河源时,本有开渠兴溉、屯田养军之利,娄相公继之,更作壮大,因此河源军本也多有积储,但那是之前。
四镇收复后,粮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军仓物空虚,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关内补助,维持都恐艰难。将士贫饥,恐难烈战。”
听到就连夫蒙令卿都开口表示对安西驻军的不满,所言河源军储备情况又如此不容乐观,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动容。陇右军民都因安西驻军而深受困扰,他心知这一点必须要慎重对待与回应,否则人心恐不足用。
“咸亨以来,四镇频受滋扰。吐蕃凶残之国,几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断我大唐张掖。旧年圣皇执国,以养息当先,暂拔四镇,结果却令贼势更加猖獗。诸胡懦弱,不能制蕃。所以朝廷再复四镇,勤修甲兵,以阻断吐蕃穷恶之势。此事务在切疾,不容置疑!”
面对群众诉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驻军的战略重要性,最起码在他这里,是绝对支持这一安排。
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边患便来自北方,无论此前的匈奴还是隋唐之际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进退从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
而想要制约他们的机动性、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必须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出路。所以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便积极主动的与西域进行沟通联络,所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维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再面对大漠来犯之敌的时候,中原王朝无论是攻是守,能够进行的选择都不多。
而相对于秦汉,大唐还多了一个高原上的敌人吐蕃,所以对西域的控制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让吐蕃与突厥通过西域取得联系,那么大唐所有的战略主动权都一概丧失,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武则天当国以来,在对外的军事方面委实一言难尽。但是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李潼觉得需要给他奶奶说一句公道话。
大唐在贞观年间攻灭高昌国,首设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修筑城堡、建设军镇,用以维持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影响,这便是安西四镇的由来。当时四镇所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西突厥。
高宗显庆年间,唐军攻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正式灭亡,而大唐也通过安西四镇确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权。
西域局面得到控制、东西突厥俱已灭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发动针对高句丽的战争。而在这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准备,率军走下高原,开始向大唐属国吐谷浑发起了进攻。
当时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对高句丽的作战中,根本无暇西顾,毕竟高句丽这个政权乃是隋唐两代君王的怨念。不灭高句丽,则不可称金瓯完整。
经过长达三年的作战,随着吐谷浑内乱、权臣背叛投靠吐蕃,吐谷浑被禄东赞所攻灭。之后禄东赞更亲自坐镇吐谷浑故地,消化这一胜果。
大唐攻灭高句丽的战事,从显庆年间正式开始,一直到了总章年间,才彻底攻灭高句丽,即就是这一场战争从公元660年一直持续到668年。
而到了这时候,大唐国力达到了最高点,同样的,民力也消耗到了一个极点。毕竟从高宗继位伊始,在西攻灭西突厥,向东讨伐高句丽,这两大政权都是当世强国,两大战场又各极西东、相距万里之遥。战果虽然辉煌,但对民力的使用消耗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但留给大唐休养的时间并不多,到了670年,随着吐蕃初步消化完吐谷浑故地,便再次向外亮出了獠牙,在这一年出兵攻陷安西四镇,开始挑战大唐在西域的霸权。
大唐对此自然震怒无比,高宗即刻任命薛仁贵率军反击吐蕃,护送吐谷浑王归其故地。不独要重新夺回对吐谷浑的控制权,更要给予吐蕃迎头痛击。
薛仁贵此行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而逻娑正是吐蕃的都城,这说明大唐此番行军是以攻进吐蕃王城作为最高目标。但之后的战事,便是后世无数军迷都为之扼腕的大非川之败。
大非川这一场战败,成就了禄东赞之子论钦陵吐蕃军神的威名,也是大唐在对外用兵中首次大败。须知就在显庆四年,苏定方在攻讨西突厥之余,顺带着还让吐蕃吃了一场大败仗。
可现在仅仅只过了十年时间,吐蕃再次走下高原,竟然杀得百战百胜的大唐强军大败亏输。这对大唐的威严,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害。
大非川此败,论者诸多,但归根到底,大唐此战是输在了战略上,低估了吐蕃崛起的速度,也小觑了吐谷浑之于吐蕃的重要意义,同时对于大唐多年征战所带来的民力损耗没有一个正确认识。
此战中,论钦陵一共投入了四十万兵力参与作战,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所消化的吐谷浑亡国之民。
大非川之战,是大唐与吐蕃霸权争夺的开始。从此之后,近二十年间,安西四镇数番易主,大唐与吐蕃在西域霸权的争夺渐趋白热化。
垂拱年间,有鉴于内忧外患的局面,武则天暂时放弃了安西四镇,但很快吐蕃在西域的活动就变得频繁起来,西域诸胡根本不是吐蕃的对手。所以在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武则天决定在四镇留守三万重军。
从此以后,四镇便一反此前频繁易主的状态,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中。只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大唐虚弱出兵夺取了河西走廊,但即便如此,四镇仍然坚守几十年。
所以,安西四镇驻军的战略意义,并不能以利弊作为权衡。
假使武则天在四镇收复后没有做出重军驻守的决定,一旦四镇再次陷落,就算到了开元年间大唐权力斗争再次告一段落,重返西域之际,怕也要面对另一个吐谷浑,西域早成吐蕃霸权的一部分。
第0586章
雍王勇健,使人心折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一干陇右官员们,脸色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然。
过去这些年的时间里,朝廷内外局面都不够平静,他们这些陇边士民也感受很深。特别是吐蕃崛起的势头越发迅猛,所带来的困扰与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一反此前对西域的经营策略,于四镇陈设重兵,这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安西四镇驻军,就像是一个胃口无穷大的吞金兽,不断的抽取着陇边的人力物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若长此以往的维持下去,负担无疑会越来越大。
此前朝廷内动荡频频,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外州官员既不敢非议军国大计,也担心就算进言,未必能够达于天听。现在雍王亲临陇边,正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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