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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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一话题打岔,再见天色尚早,薛怀义便也不急着离开,转回室中入座,视线又落回摊放在凭几上下的那些文稿,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那些纸张中翻捡片刻,抽出一张线条凌乱的纸张,这才抬头望向李潼。
“是了,刚才就有一些奇怪,王这一张涂画勾勒何物?是否某种新异军戏?”
李潼听到这问题,心弦陡然绷紧,连忙移步上前,待见那涂画内容后,这才缓缓松一口气,转笑道:“拙笔闲涂,倒让薛师误解。这哪里是什么军戏,不过近来出入内教坊,偶见伶艺者排习寻橦、绳舞等戏,归来杂思,随手勾勒。”
说话间他也又坐回席中,并示意两个神态不一的兄长一同入座,并向薛怀义说道:“久来安居禁中,生性恬淡笃静,军戏之类,既无缘见,也实在不喜。血气之勇,实在乏乏,倒让薛师见笑了。”
听到李潼解释,薛怀义便又来了兴趣,将那张图画捧在手中仔细观察,并随口对李潼说道:“军卒粗鄙,善男不为。王是天家贵种,我是恩眷闲人,好喜乐厌疲劳,说什么见笑不见笑。”
李潼随口回应几句,视线也落在那一张图画上。
他倒也没有欺骗薛怀义,毕竟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随意勾划军阵图纸丢在房中,这张图纸还真就是他观摩百戏,偶有所感,随手画下来的一张舞台效果的草图。
最近出入内教坊,李潼主业虽然是翻新旧曲,但偶尔文思匮乏,也会去欣赏观摩一下内教坊伶人们排演的舞乐百戏,只当触类旁通,刺激一下思维灵感。
大酺虽然也是一礼,但庄重性自然比不上同期筹备的其他几种。所以内教坊在排演舞乐时,便少于庄重而多于趣味。所谓鱼龙百戏,这当中比较让李潼感兴趣的,一是寻橦,二是绳舞。
寻橦平地立起一杆,下方臂壮力士擎扶,杆上伶人翻舞。若再追求惊险刺激,杆的上端还要顶住一些宫苑模型,伶人在上腾挪翻舞,如履平地。
绳舞则是高空横悬一根绳索,舞者踏索而行,并表演各种灵巧惊险的动作,如凌空而舞,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这两种艺戏,都属于杂技的范畴。李潼在观看伶人排演的时候,也每每惊叹艺高人胆大。但在看完后,不免心生遐想,这二者惊险精彩是有,但其实套路并不多,如果能将之结合起来,那可供挖掘的美感与欣赏性可就多得多。
高杆悬索,伶人飞舞,或凌波微步,或神女飞天,这不就是后世的威亚舞?
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古人会玩,有了这一想法便询问在场部头,是否做过这种尝试。但那部头在听到他这一想法后,却是愣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过,让李潼发现这一大艺术空白。
对此李潼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碑拓、印章古已有之,但几百年间没有人想到将它们结合起来组成印刷术。艺术上的尝试漏洞、科技树被点歪,也并不是什么孤例。或许有人浅尝,但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遂作罢。
现在薛怀义对此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李潼也不藏私,随口解释了一下这些图画中的意思,也是表明一下自己真的是在搞闲戏,而不是贼心不死、训练特种兵搞什么高空潜入。
薛怀义本就精力过剩,又性喜猎奇,听到李潼讲解那些飞舞的套路并舞台效果画面,一时间不免心痒难耐,急欲一睹,又听永安王说内教坊还未演戏,只是他闲来偶发的一点逸趣思路,失望之余,又指着李潼笑道:“王是真的趣才,此种戏舞,若能演出,还不夸美人间?”
有了太平公主的例子,李潼对于武则天近畔之人对人才赏识的价值观已经有些免疫,对薛怀义的夸赞也只是笑纳。
薛怀义对此却抱极大热情,及至听说李潼于内教坊翻曲要在大酺献乐,更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表示明天也要一同前往内教坊观赏,并催促李潼再画几幅效果图,大有一种要将想法变为事实、御前呈献,大出风头并固宠的想法。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说到底,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活命,至于推翻他奶奶的武周乃至于弯道超车、搞掉两个叔叔,那都是后话。这些副业的开辟,也都是围绕主要任务,敝帚自珍那是本末倒置。
再说眼下这对男女还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也无所谓强分彼此。
最好是丘神勣宫中耳目打听到永安王阴结宫中力士、戏弄为名、图谋不轨,一股脑捅出去,那也挺有乐子。希望薛怀义精勇如初,血仍未冷,拿出垂拱初年当街打死御史的豪气,干掉一切敢于触犯他的家伙。
最不济,如果能够跟薛怀义多多往来,落在丘神勣眼中,也会形成一种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发动。毕竟他再怎么位高权重、嚣张得意,也不好当武则天面说:我要弄死你孙子,让你小老公躲远点。
出风头的事情,薛怀义不甘人后,再加上李潼言谈之间的劝诱,讲着讲着,甚至已经考虑到明堂周边哪一处殿堂适合呈现这种新的舞乐形式。
不知不觉,天色将暮,薛怀义并不急着离开,但仙居院却已经有人访来。
来者乃是此前造访过仁智院的户婢韦团儿,入堂看到薛怀义与永安王并席而坐,聊得尽兴,韦团儿便笑起来:“神皇陛下还担心薛师俗情难悦,着我引归,没想到已经与大王并席倾谈如故。两位都是俗流张望的隽才,此番相见,不知可有引见恨晚之憾?”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难免恶寒,自觉不配与薛怀义这人间奇男子并论,趁势离席而起,并抬手笑道:“韦娘子谬赞,实在不敢当,薛师人物俊朗,近则令人形秽。只是难得贤长敦教,让我不舍远之。”
韦团儿美目凝望永安王,眸中光彩流转,这眼神反倒让李潼觉得比面对薛怀义还有几分别扭,低头避开并返身扶起久坐腿麻的薛怀义,继而笑道:“薛师才趣卓然,表里如一,实在让守义恨言别离。但既然尊长召至,也只能苦候聚期。”
薛怀义倒是还想继续聊一聊艺术的创新,但他近来也不是能够常常得神皇召见,再加上心头还横亘太平公主一事,抬手嘱咐跟随韦团儿来的宫婢收起那些图纸,才又对李潼说道:“常听人说谈吐芬芳,永安王正是如此。聚期何须苦候,明日内教坊待我,和你同赏舞戏。”
说话间,他已经行至厅中,看了一眼含笑迎上的韦团儿,视线不过一触即收,对待这美婢韦团儿反倒较之寻常宫婢还要冷淡一些。
李潼兄弟三人并院中其他杂余人等,此时也都一同跟在薛怀义身后,将他送出仁智院。
韦团儿错步在后,有意无意靠近李潼身畔,轻嗅几息便皱起了眉头,作娇嗔状侧首望向李潼,叹息道:“日前短聚,是妾冒犯,唐突赠香,但却远出大王的趣味……”
李潼闻言,更觉头大,只能干笑道:“韦娘子虽嗔喜俱宜,但为赏者同悦计,还是宜喜不宜嗔。近来往行内教坊,多浸俗味,怎忍乱我妙香,所以珍藏不用。”
韦团儿听到这话,已是转嗔为喜,抬手便解下此前武承嗣所赠鹊丝织囊,并灵巧穿挂李潼腰际玉带,闪身退出一步并笑道:“器物不能娱人,又何必珍惜?收存不用,再妙也是寻常。”
李潼垂首看看那已经被挂在腰间的香囊,抬起的手无奈垂下,只能被动承受。
两人这一番小互动,被薛怀义视线余光扫见,他怔了一怔,趁着门前道别之际,又仔细端详了李潼几眼,收回视线时,眸底却闪过一丝人不能见的落寞。
晚间薛怀义留宿仙居院,尽情之后,他只着单衣,翻卧神皇身侧,并抬手小意轻轻敲揉神皇肩背。
神皇浅吟一声,调整卧姿,并开口说道:“公主已被禁足丽绮阁,阿师不必再畏她如虎。”
薛怀义闻言后便嬉笑道:“小宝不过坊野贱人,不是陛下赏怜,哪得今日风光?只要圣眷不失,我又会畏惧什么人!”
听到薛怀义这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回答,神皇便忍不住笑起来,却还是说道:“往后道左相见,还是避她一避。”
薛怀义低声应了一声,转又微微探头,偷窥神皇面色,然后才说道:“今日情急,避往仁智院,见到雍王三人,不知不觉都已长大,很是引人赏观。”
神皇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又过片刻才慵懒开口道:“他们兄弟,生在这样门庭,自有父祖遗风可恃。房氏也是名门秀女,若还不能教养可观,此种庸妇,留之何用!”
第0062章
禁中亡命徒
薛怀义闻言后,心弦已是颤了一颤,咂咂嘴巴,沉吟片刻后才又说:“永安王颇有异能啊,见我额光泛赤,只是不能辨鸿光或是凶光,倒是让我牵挂前程。”
神皇抬手,掩口浅呵,随口笑道:“顽童口拙,难拟嘉声。他是有心赞你,慌不择言呢。”
“听陛下这么说,小宝倒是放心了。料我恩眷浓厚,哪有凶光可惹。”
薛怀义见神皇已经有些睡眼朦胧,手指敲背便加重几分力道,过片刻才又叹息道:“永安王的确是丰姿神秀,但我居院中,倒觉得宫中闲眼似有冷待,供用尚且不足,几个时辰不见饮食侍奉,王之贴身近物,还是韦娘子解赠。”
神皇原本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此刻突然滞了一滞,语调也带了一丝冷意:“此事团儿有禀,只是外廷事务太多,却忘了。”
说话间,神皇已经翻转过身,手支下颌斜眼望向薛怀义,嘴角微微勾起:“小儿毕竟失怙,疏礼难免,阿师也算近中长者,稍作担待。”
见神皇如此,薛怀义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略有尴尬的抹一抹额头细汗,转又嘿嘿笑道:“小宝本也不是什么恭礼人士,倒与永安王大大投契,今日还向他请教飞舞戏弄,约定明日同往内教坊观赏排演,打算大酺入献。”
“娱情适意即可,还是不可耽误了正事。”
神皇讲到这里,又侧身闭上了眼,说一声:“诸礼在即,神宫内外修饰可不要有什么延时疏忽。”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小宝这就再往督查一番。”
薛怀义口中说着,已经动作缓慢的翻身而起,但一直到落足于地,都没有听到神皇发声挽留,心情倍感失落,但屏后壮婢已经将他衣袍送了上来。
听到薛怀义穿衣声,背对其人而卧的神皇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眸底寒光流转。薛怀义几番言谈的刻意,怎么能瞒得过她,也更让她深感羞怒,这一个个蠢物,真将她当作不啖食儿孙血肉便不能自肥的凶物?
武则天心情恶劣,还不在于薛怀义那碎舌闲言,而是午后太平公主直冲寝殿的一通吵闹,口不择言,已经让她恼怒不已,这才召来薛怀义稍作娱情,但却没想到又在薛怀义这里听了一通闲言牢骚,心情怎么能好?
当然从大的尺度来说,她的心情这半年多来始终不好,内忧外患的侵扰,简直没有穷尽。
午后太平公主一通发泄,武则天恼怒之余,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她杀薛氏难道还杀错了?
亲戚门第视之,高官厚禄养之,乃至于以女妻之,薛绍之流,膏梁纨袴,不求与国大功,只求安生度日。结果以何报她?食其禄而阻其事,这种贪禄鼠贼还不该杀?
其人大凡稍具心计,涉事其中,无论成或不成,将妻儿置于何地?假使事存万一,越王等弄事有成,武则天自己诚是性命难保,但那些宗中恶徒,会留她孤女太平?
知情不报已是大罪,更不要说确有蛛丝牵连,甚至于谋逆都没有混到能作决策的层面,成或不成,自身前程尚且懵懂难测,更有什么资格保住妻儿?受死狱中,而非枭首曝尸,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将伦情算入其中,脔割不足泄愤!
太平公主口不择言,多言闱私旧隐,指她凶残绝情。武则天盛怒之余,更有一份悲悯在其中,为了这样一个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母女反目,值不值得?
世人骂她谤她者不乏,但唯独儿女们没有这个资格。她对子女多凶残,内心就有多愤怒,你们以为你们生在李家皇室,就天生尊崇富贵?
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不是你们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奋斗不止,你们不过只是贱婢奸生的孽种而已!如果你们母亲不是现在这一身份,你们凭什么高人一等?你们这一身荣华,不在尔父,在于尔母!
说我心狠?你们的父亲将我摆上台那一刻,就没有给我留过退路!从重归大内那一刻,我便是亡命之徒!
我若不争,即死,你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取祸于母,尚有可怨,取祸于外,更怨何人?
人能仰仗的,唯有自强!这是旧年感业寺青灯之下,武则天便认定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人生过半百,回首前事,她当然有错,但在世人看来,最大的错就是不肯服输,不肯低头!她若认命,荒寺佛前添一白发诵经老妇,皆大欢喜,唯不认命,人间百姓才能见此圣母神皇,举世震惊!
青灯古佛下,扪心自问,我犯了什么罪过?韶年荒于此,寸发不能留!人不能争,我能!守此不甘,迎难而上。
来时一袭素衣,身无长物,去时孑然唯我,形单影只,舍得!
养过,教过,仍是目我仇寇,何必再留?
但是,无论对儿孙们如何态度,那是武则天自己心底隐私的感受,但却不愿旁人窥探过多,薛怀义也不行。
更不要说将她目作啖惯儿孙血肉的凶物,挑拨撩事以满足自己那满心恶意。我无物不可舍,因为本就身外无余,但是想拿走什么,你又拿什么来换?
当武则天夜中怅思,加固心防的时候,同在禁中别院里,她的孙子们也是漏夜难眠。
“请大王一定劝劝郎主,情势至此,不在家人罪过,何苦要这般自惩……”
夜中李潼睡下不久,长兄李光顺婢女珠娘便抹黑行来,叩门请告,满脸的哀伤焦急。
“大兄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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