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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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怀义听到这回答,脸上便露出几分喜色,然后便又问道:“阴府既然广大无穷,未必一个阴司就能料理周全。在佛在道,都有阴间尊主,他们自然也是各掌信众,彼此不犯?那么,假使、我说假使有日,我若归往彼境,自有阴司佛王渡我,不必再归别个统率,这是与不是?人间功德,阴间有录,我于世间崇佛,入后自然也无人敢侮?”
“守义学识浅薄,佛道义理少有所涉。但料想应是如此,譬如人间章制道理,州县井然,为尊者若能混管诸处,朝廷又何必供养内外贤士诸多。”
李潼讲到这里,便察觉到一丝怪怪的味道。明显薛怀义不是什么好学之人,以常理来看,也是年轻精壮,没到掐指待死的年纪,怎么对这阴间司序这么感兴趣?
薛怀义没有要为李潼解惑的意思,听到这一回答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抬手摸着他那油光锃亮的脑门:“果然遇事不决,还是要问知者。此中道理,我也访问诸多,但没人能如大王此般讲述清楚啊……”
我说什么了我?这半天不都是你在追问?
看到薛怀义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李潼更觉奇怪,垂首将此前对话于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想通了薛怀义为何对此如此的感兴趣。
这贼和尚,他是自知与武后保持这种肮脏关系,有点罪孽深重,他是怕死后到了黄泉被高宗皇帝逮住收拾报复呢!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感慨这薛怀义真是个奇才,脑洞大且不说,居然还有几分居安思危的智慧。倒是不像后来那样,彻底的放飞自我,连火烧明堂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自家姑姑太平公主是不是个好女人还另说,但起码这个薛怀义真是个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
数年后火烧明堂,大概是你既然已经对我弃若敝履、不屑一顾,那我就一把火烧了明堂这个彼此感情的见证,让我在你人生中彻底的了无痕迹!
可见他的爱情观,也真是轰轰烈烈,一般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想不到这么花样作死。就连李潼自己极尽畅想,也不过暂定一个与敌偕亡的绝户计,实在是比不了。
不过见薛怀义一脸的如释重负状,李潼总觉得有些别扭,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爷爷高宗皇帝。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但若人事以论,其实也是事无绝对,诸州官长尚可频用,今日洛州、明日虢州、后日相州。另如我中国并六夷胡类,也不可称泾渭分明,国强则诸夷宾服,国弱则贼胡内祸。人间已是如此,阴司诡变之境,想必更加混乱难测,懵懵懂懂,实难笃言。”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
李潼见状之后,则心内更乐,人不知者方为奇,武则天那所谓轮王转世,你们硬造出来的,但我李家祖宗太上老君,还没你薛怀义的时候就认了这门亲,可不是你们造神造出来的。
我们李家在阴间多大势力,你就细品,看我爷爷能不能收拾得了你!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潼成为武则天的孙子后,可谓一身罪血,夜晚风大拍窗户,都担心会有禁卫虎卒冲进来要干掉他们一家,如果不是心理素质过硬,每晚入眠都成问题。
薛怀义料想也是如此,平时过得开心快乐,但夜晚想必也会有辗转难眠的时刻。人之为善也好,为恶也罢,并不代表他们心里就没有道德尺度,所谓欺天欺地难欺心,真如武则天那样内心强大的又有几个人?
“我观你也是小儿懵懂,全无确准言语,什么魂游阴府,怕也是妖言夸大,不能当真!”
没能从李潼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薛怀义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手推几案,身躯后仰,再望向李潼时,眼神也变得倨傲冷漠起来。
李潼闻言后并不反驳,只是垂首叹息一声:“人间悲喜几多,虽然难求,但既然生而为人,怎任轻弃?冬寒思暖阳,酷暑慕冰霜,俗情如此,无非当时情迷。薛师赞我懵懂,我也爱此懵懂,只是懵懂无复,反忆当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皱眉细品片刻,本来已经有所回落的情绪突然又被勾动起来,复又作盘膝倾身状:“王真有实言告我?”
第0060章
唯望生,不望死
与薛怀义胡扯这会儿,李潼心中也是权衡诸多。
他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一件事,薛怀义是个怎样的性格并不重要,这和尚本身就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仅仅只是武则天的附庸而已。
换言之,李潼也根本就不指望能够忽悠住薛怀义而谋求什么利好。特别在当下这一阶段,薛怀义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武则天。
比如就眼下而言,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之所以来仁智院,大概率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求救。薛家对这个野药贩子出身的干亲戚不可谓不仁至义尽,把你名字都写到族谱上了,还要怎么做?
结果真遇到难关要帮忙,薛怀义屁都不敢放一个。真要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请求,这家伙毛都指望不上。
他虽然脑洞大开,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李家祖宗们收拾,但李潼也休想以此就摆弄他。
且不说这本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内心加戏,退一步讲,县官不如现管,最起码在死之前,他还得在武则天面前讨生活。李潼真敢那么做,老小子嘴皮子一松被他奶奶知道了,说不定李潼先一步赶去黄泉跟祖宗们加深感情。
但这件事也不能说就全无意义,最起码有了薛怀义这层关系,他与武则天得以对话的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眼下需要考虑的,还是先哄住薛怀义,维持这一层关系。基于这一点能做什么,还得继续试探。
“我虽然马齿犹短,但也几经濒危。能告薛师者,无非病夫俗谈,唯望生,不望死,长生久视,人之大欲,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薛怀义听到这话,又是撇嘴哂笑:“不过是庸夫杂言,何须你来道我。长生自是生人大乐,几人又能达成?多想费神,无用身后。”
“斗胆稍作细辩,薛师所言长生,与守义所言终究还是不同。薛师春秋富足,荣禄满享,体格精壮,本无掐指待死之患,偶思长生,无非闲来故事。”
李潼叹息作自怜状:“至于守义,又与薛师不同,久病之身,纤弱之质,风大则折,劳久则伤。长生于我,是溺者浮木,渴者甘霖,苦盼得此,讳于言死,不是闲说。”
你这榆木疙瘩,要我怎么说?你这年轻力壮的感受不深刻,有人需求很急啊!炼丹去,献药去,喂死你那老姘头。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存在心底一个美好愿望。武则天初期虽然崇佛,但当真的完成革命,且权位渐固后,位置不同了,想法与做法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
像是眼下召集和尚们,让薛怀义主持修编《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但是到了699年的圣历年间,又创建控鹤监,着令二张兄弟组织学士们修《三教珠英》,要让儒释道三教得以融合。
没办法,和尚们念经吃斋还可以。但治理天下要用士人,长生久视要靠道士。佛经念得再好,修得来生善报,总比不上我炼丹养生,皇权久固。
所以武周后期,武则天是服丹的,甚至也不排除她现在就在服丹,毕竟年纪大了,吃点保健品人之常情。但这丹药似乎毒性不大,还是让她活到了神龙年间。
李潼说这些,也有鼓动薛怀义加大献丹力度的意思,但就算薛怀义不听,也不打紧。
特别是要告诫这老小子,不要天天把黄泉、地府挂在嘴边,担心死后遭到李家祖宗们报复,你这口无遮拦的,有人听了不舒服。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不希望薛怀义再拿这些话题对他纠缠不休。
薛怀义闻言后,双眉微微一皱,但转又舒展开。他本也不是什么思绪通透之人,即便有些灵巧,泰半也要用在应付女人上,自不会一转三道弯的去琢磨李潼的话。
而李潼又忌惮薛怀义背后的武则天,许多意思都不可表达的太直白,彼此交流起来,自然效率低下。
气氛沉闷片刻,薛怀义便从席中立起,甩着那紫红相间宽大僧衣踱至门前,似乎是打算离去,但见太阳仍有老高,脸色便稍显踟躇。
李潼猜的没错,薛怀义今日所以来到仁智院,的确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纠缠。
早间他于明堂工地蹲点监督,有禁中宦者持神皇信物至此传召,薛怀义不疑有他,便跟随宦者往禁中去,但宦者过仙居院而不入,顿时便让他有所警觉,逼问之下才知是太平公主假神皇信物要见他一面。
干侄子薛绍遭殃,薛怀义自然心知,甚至这件案子就是他的干儿子索元礼督办,自然清楚当中水深。薛怀义自不会傻呵呵去见太平公主,索性中途折转,冲进了仁智院中。
到了仁智院后,又想起此前传言永安王死而复生之事。薛怀义对此抱有不小兴趣,猎奇之余,自然也是忧恐,毕竟他除了督造明堂之外,还奉命主编《大云经义疏》,即便不通佛理,偶尔转去瞧一瞧,听那些高僧穷论生死轮回事宜,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瘆得慌。
可是这个永安王不识抬举,说话遮遮掩掩太不爽快,辜负了名字里那个“义”字,自然让薛怀义大大扫兴。
见薛怀义似乎有离去之意,李光顺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施礼道:“冒昧请问薛师,太后行诏起筑慈乌台,未知工事筹备如何?”
薛怀义闻言后,眉头便皱了一皱,随口回答道:“明堂是国之大礼,天堂又起筑在即,余者小事,留后再论。王是名门贵种,还这么不识大体?”
听到这一回答,不独李光顺满脸失望,就连李守礼都神色一急,抢步上前要作争论,却被李潼抬手拉住制止。
他早知武则天对他们一家是无所谓的态度,对薛怀义的回答也不感意外。
“薛师且慢,请稍移尊步,是了,就是这里。”
李潼行上前推了推薛怀义,让他站回阳光射入厅堂的区域,然后便觉得眼睛一闪,华丽的僧衣、锃亮的脑壳,在阳光照耀下真是熠熠生辉。
薛怀义有些狐疑的看看李潼,见他只是怔怔端详自己脑壳,顿时有些不自在:“永安王要望什么?”
“守义乐养生,好玄逸,也浅涉望气之法。薛师印堂,赤光暗聚,或鸿光,或凶光,也是不敢笃言。”
李潼小退一步,开口说道。能不红吗,且不说那紫红僧衣的映衬,老小子在席光用手掌擦脑壳便不下十几次。
人走运了,再大问题不是罪过,倒霉了,喘口气都十恶不赦。
载初年间有奇才傅游艺,热心拥立,区区一年之内由一县主簿升为鸾台侍郎而拜相,一年之内历青绿朱紫,号为四时仕宦。但到了武周革命后的天授二年,傅游艺梦登湛露殿,以谋反罪而死。
按照这位老先生一飞冲天的势头,不要说梦登湛露殿,梦骑武则天又如何?和尚睡得,我睡不得?无非履极在即,武则天自己也方寸失衡,滥赏之后自己回味过来也觉得丢脸,随便一个借口料理了。
李潼走运还是倒霉,自然也只在武则天的一念之间。
如果连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屁话都能让武则天肝火大动,他也不必再费心搞什么骚操作,洗洗干净等着丘神勣来收脑袋,顺便陷害一下他四叔李旦吧。他至今所拥有的活动度,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前拱试探出来。
但薛怀义听到这话,却顿时警觉起来。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将永安王当作能够通幽彻玄的奇人,否则不至于一见面就拉住对方追问不休。
更何况,他是翻阅过存放在内署有关永安王的籍册,心知那一首《慈乌诗》的来历。就连神皇都对此深信不疑,遍示台省重臣。薛怀义谁都不相信,但却绝不会怀疑神皇,神皇都这么做,可见永安王的确不凡。
再者他哪怕神经再怎么大条,也不好将此困惑追问神皇。
因是,听到永安王这么说,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忐忑,刚显露出来的倨傲姿态顿时又收敛回去,拉住李潼低头将脑壳顶在他面前,又说道:“王再仔细看看,究竟是鸿光还是凶光?”
“我也只是浅涉微末,于己尚且不敢笃信,更不敢夸言欺诈,邀宠于人。料想薛师恩眷深沐,应是鸿光更多。但我还是建议薛师能访问道德高士,所观所言自然要比我更加可信。”
此前李潼言语遮遮掩掩,薛怀义懒得琢磨,可是现在关乎自己切身,却是依稀有些听明白了。无他,当年他在坊野流窜卖野药的时候,此类说辞也是不陌生的,模棱两可,让你细品。
他自己自然是瞎糊弄,但永安王是不是,还真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也决定,稍后一定要找一些道德玄士给自己稍作张望,占卜一下势头如何。
李潼难窥薛怀义心声,但能猜到,要的就是你疑神疑鬼。等到你去访问其他人,无非众口一辞的阿谀,即便搞些什么祈禳,也不过敲诈你的财货。
但只有我能笃言,你有刀兵血光之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草包大将军,真有能够统率大军出征的一天?
明年突厥犯边,是否偶然事件不好说。但即便武则天眼下已经有了解决将相的思路,料想不会提前大半年就告诉薛怀义,这大嘴巴实在也难保守秘密。
否则哪天道左遇见张光辅,彼此大眼瞪小眼,说不定热血上涌指着对方就骂:老小子你小心点,等几个月就弄死你!
第0061章
佳人再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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