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16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67/760


第0249章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
杨思勖在三月中大王服丧末期便离开了关中,返回神都联络故义,以求延缓大王归都的日期。对于后来发生诸事并当中缘由,自然不知。
不过就算是知道,眼见公主殿下连连的唠叨抱怨,也实在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受训。
太平公主唤来杨思勖,本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情绪化的发泄。她心中积忿,也并非专对李潼一人,抛开这些杂情的不满,对于这个侄子还是非常的看重,否则不至于有这么多的怨言。
一通唠叨之后,心中积郁稍缓,她又指着杨思勖问道:“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事务,做完没有?几时去西京?”
“已经大概了结,近日便要走往西京。”
杨思勖又恭敬回答道,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主殿下言教种种,奴往西京之后,自毕陈大王。但私心窃想,斗胆为大王辩白几句,大王虽只弱冠之龄,但胸怀不乏长计。纵然有失人情的照拂,必定也是因为时势的逼迫。或有幽隐思量不能细表,但大王为情做事,从不让人失望。”
“知他有此长才,所以也是爱切训深。如果他只是闲庭荣养的豚才,何必要对他念念不忘!”
太平公主闻言后仍是忿忿难平,稍作沉吟后,才又正色道:“我知他不会荡失轻重,凡有作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若诸情俱隐怀内,也难免让关心他的亲长不明所以,或生误会。你这次回到西京,道他诸事细表信中,他在神都不是没有亲徒守望,无谓长久游荡远地。”
“神都如今虽然情势波澜未已,但以他旧年谋身之能,绝不会没有立足之地。反倒是旧情长久失于呵护,旧眷或将转衰。关中虽是祖廷故在,但乖张之世,循旧不能,他即便再留西京,年浅识寡,能作的规营也是有限,不如回返神都观情固有。”
少王何以不愿早归神都,太平公主闲来也有考量。她觉得比较靠谱的答案应该是这小子觉得西京远在时局焦点之外,不会受到太多耳目瞩望,兼又有唐家旧业的底蕴,所以想要兴弄一些人事积累。
但太平公主觉得这想法还是失于轻率,时局行至今日,关中人物故情游移散乱、已不可恃,少王即便能够营张笼络一些,也难作长望。反倒是旧年在神都诸多行迹,让人印象深刻。勾谋诸事能深入圣皇肺腑,这才是他真正能够安身立命于此世的最大优势。
太平公主最看重的,也是少王这一桩禀赋。近年来在她有心逢迎之下,再加上圣皇本身对亲情的不失关照,母女之间关系已经大有缓和。
但即便是这样,很多时候太平公主都常有天意高难测的感受,所以对少王旧年所表现出来的机敏,也是越发的看重。
武氏诸王鹊然于神都中枢之内,瓜分圣皇恩威作其私势,太平公主看在眼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与武攸暨有夫妻之名,但这夫妻关系也尴尬难免,起码不足以让她对武家生出什么归属感,从内心里是盼望父族能够站出一个人物来维持一种存在感,河东王这个侄子便是当然之选,且本来也曾经做到过。
基于这些缘故,太平公主是觉得李潼那些小心思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只有重新邀取圣皇恩眷,才能庇护他稳立世道之中,关中那些旧门自己都已经岌岌可危,更不足以给少王带来什么助益。
如今的太平公主,已经不再是旧年陡逢家变的彷徨妇人,维持戏场的同时,待人接物渐有阅历,对人对事也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看重这个侄子,也想对其施加更多影响,将之导入正途,做真正该做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说道:“那小子自恃人誉,兴弄风月,也无非少年轻狂。他有这样的雅兴,总不好在人势上过分冷清,稍后我家阿郎打点行装,你便随他同赴西京,去罢。”
打发走了杨思勖,张夫人上前说道:“长途行旅实在苦累,阿郎筋骨稚嫩,怕是不禁。河东大王私计固执,却不领会亲长善教,公主殿下何必要劳使郎君去远行助兴?”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我不顾他,还能顾谁?阿郎年龄不小,既无父荫仗势,就该自己勤于人情,常年圈禁在家,只对二三妇人,就算安然成长,也只是一个废料。”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转又发问道:“这个阉奴杨九,在都中访旧叙情,走动都是哪些门户?”
“他是司宫台杨老翁的假子,河东大王使他归都,想来也是贪顾一点出入禁中的便利。在外走访几家,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分讲,无非旧年傍势王府的几名衙官,也都不在显职,另有南市一些商户……”
张夫人细言一番,不免感慨道:“如今神都这一潭沸汤,南衙相公们都朝不保夕,那位大王旧年铺张的一些官势也多数扫除,想要再回神都恢复旧态,哪有那么容易啊。”
“阿姨这么说,那就太小觑我那侄子了。他的长计铺陈,不是你能度量的。”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杨九走访那些人,俱列细则,稍后让家人逐一联谊。他久不在都,人情浮旧,我总要帮他巩固一下。能被他雅赏的人物,总有可观,也省了再去明辨贤遗的眼功。”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道:“讲到眼量长远,这小子也真可以自夸。司宫台一众中官久闲,杨冲却因旧年事迹,兼领鹰坊、闲厩,助事羽林、千骑,不是事外之人。我听说杨冲兼领闲厩,还有韦团儿的言功加助。”
杨夫人听到这话倒是一惊,瞪大眼叹声道:“河东大王于禁中情势经营竟然如此深刻!”
“呵,法王座下乱讲经,深刻与否,也只在天意一念。陛下对她这个孙子,还是有关怀的。他所迎凑诸事,从不是一时闲趣,否则你以为大进大退这一份从容,是人人都能有?”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行回内室,换了一身鲜艳衣裙,便吩咐张夫人道:“准备车架,收捡几份奇物作礼,咱们入宫。”
女皇如今居在上阳宫,太平公主仪驾过了天津桥后便沿御道向西而行,不多时,便进入上阳宫中。
初夏之际,上阳宫花木正繁,处处美不胜收。太平公主于宫门外下车,一路游赏,不知不觉便抵达了本枝院,身穿一袭青色圆领袍并结幞头的上官婉儿阔步迎出,见到太平公主便笑语道:“陛下正居殿理事,公主殿下若无急情上达,不妨居此短候,膳时再入?”
“我只是闲人贪景,哪有什么急情上达,便在这里叨扰才人片刻。”
太平公主手拉上官婉儿,并往本枝院内行去,同时有些疑惑道:“一路行来,所见人少,是不是宫人偷闲?”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迟疑,但还是如实说道:“薛师正在麟趾殿宣讲经法义疏,宫人在闲者,都往彼处听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只怕浮人妄语,正经说邪,误人误己!”
“公主还请慎言。”
上官婉儿闻言后下意识张望左右,又对太平公主低声说道。
太平公主眸光转为复杂,轻叹一声:“闲言久积肺腑,除了真正知心的挚友,我又怎么敢人前宣说。”
她对薛怀义心存怨忿,还是源于薛怀义旧年对她前夫薛绍见死不救。
类似怨恨,还有针对诈她入宫软禁的上官婉儿。但几年交往下来,也多得上官婉儿游走母女之间,才让她与圣皇关系有所改善,这一点迁怒的旧怨自然也就渐渐打消。
不过对于薛怀义,太平公主真是越来越讨厌。其人冒籍薛氏,已经让她对前夫多怀愧疚,生死关头避不搭救,也让她对这个贼僧难有好感。
但如今的薛怀义已经不是旧年帷中弄臣,几次领兵出征,突厥都未战先退,虽无确凿事功,但也无有败绩。在有心人渲染之下,圣皇是真的将薛怀义目作一员福将,恩宠更浓。
太平公主纵使积怨,也不敢轻作是非挑拨,破坏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母女关系。
上官婉儿将太平公主引入本枝院闲厅,然后便告辞匆匆离去。
女皇履极之后,她们这些禁中女官们也连带着水涨船高,所需要负责的事务更加广泛。上官婉儿家学深厚,又是直从掖庭提拔的罪户之女,与外廷更少联系,所以也就更得圣皇信重,渐渐超过几名直案的御正。
太平公主坐此厅中,也并没有闲着,这座偏厅是上官婉儿专有休憩的场所,各类布置也都颇合雅好。
太平公主小顾片刻,摆手示意张夫人将带来的礼物摆设起来,自己走到临窗书案下,将上官婉儿文稿小作翻看,并在其中发现新从西京传入神都的河东王两首新作《长相思》并《透碧宵》。
观此纸纹素雅馨香,笔法秀美细腻,显然可见主人抄录之用心。太平公主将此展开并对张夫人扬了一扬,嘴角微撇作一个怪笑的鬼脸,也不将之收回匣篓,就这么压在案上静待上官婉儿返回。
第0250章
少王只是无心人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上官婉儿才又返回这一处闲厅,眉眼之间倦色浓厚,坐下来后甚至都提不起精神与太平公主笑语寒暄,只是举手让宫婢送来茗茶。
“才人是有恙在身?既然体中欠适,事务转付别者,何必这么勉强劳累?”
太平公主嗅到那茶味浓郁,不免关切的对上官婉儿说道。她并没有什么饮茶的习惯,就算日常服饮也只当做一种辅药。
上官婉儿手捧杯盏,闻言后露齿一笑:“哪有什么病恙,上阳宫这里初夏伤潮,久坐难免溃闷骨痛,一些小情,不足废事。”
说话间,她移席就近太平公主,指着杯中茶汤笑道:“茶饮不腻,久服解乏。我也是因人染习,习上之后反而无饮不欢,诸料调味,醒神导气,让人自觉耳聪目明,竟日不疲,公主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太平公主看一眼那辛浓药汤,心里有些抵触,但见上官婉儿轻啜慢饮、似是细品甘甜,索性举手点头:“那就试一试。”
自有宫人托盘送来各种杯杯盏盏的茶具,上官婉儿主动上前取料调味,椒粉、茶沫、橘皮、蜂蜜之类,沸水调匀,在细腻的白瓷杯中,汤色澄亮可爱。
她用竹器托杯奉至太平公主案上,不乏期待的看着公主举杯细饮,颇有几分向闺友分享好物的味道。
茶汤入口,太平公主微作咂摸,眉头舒展开来:“滋味倒是不坏。”
说话间她又看到自己茶饮颜色较之上官婉儿有些不同,不乏好奇探手抓来并笑道:“我来尝一尝才人习味又有什么不同?”
彼此关系日渐亲密,太平公主也不作避嫌,举杯便饮,茶水入口后却觉一股辛辣,勉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强咽下去之后便啧啧道:“烈饮伤味,似惩似警,非苦心人不能习此,才人真是兴味刁钻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略有错愕,默然片刻之后接回自己的茶饮并笑道:“只是染习难改,让殿下这么一说,倒让我自觉成了一个孤僻之人,确是该要自警。”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改变口味的意思,让宫人再续一杯故味,转眼看到摆在案上的纸笺,眸子微微一闪,但却没做什么回避,主动坐在案侧,拿起纸笺对着公主笑语道:“这位大王声趣,世道久有不闻,新声乍闻,便是风月盛集。想是群情西趋,戏场冷落,公主殿下能有闲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而后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这个侄子才艳趣高,动静惹人。就连才人这大内才女,都忍不住要香笺重描,趣味长品,更不要说外间那些闲流。幸在这也不是别家庭院的玉树,戏场因此冷清,我也是有喜有怨。”
女皇履极之后,上官婉儿自然不可再保留那本就有些尴尬的才人宫职,如今的她衔称是司苑内应制,硬凑起来的职衔有些不伦不类,但内外也无人敢就此戏笑。
不过宫人们仍然惯常称上官婉儿为才人,抛开了职名所指,那就只是字面的意思,指称其人才情。
上官婉儿暗指神都士流都奔趋凑趣远在西京的少王,她收藏少王新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太平公主却不想让她这么简单糊弄过去,走近与上官婉儿并肩而坐,捻住纸笺一角笑语道:“这个小子旧年勾我铺设戏场,他自己则远出服礼,让我独力维持此间。如今在西京兴弄趣事,又让我门庭冷清,这是恃才自狂,让人气恼。可惜我也真是仰赏则可,品鉴无能,便借才人高眼臧否,细言辞中妙趣。”
“浓情似艳近狎,兴味似人实己,这是自怜的屈言,不是王者的妙章。较之大王旧年声趣,其实形神大脱,可知离群索居,自折生趣,并不是才情蕴养的良态。”
上官婉儿也并没有回避,只是指着辞章对太平公主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倒是一奇,忍不住说道:“我见才人珍重细描,妥善收藏,还以为佳作可赏,原来只是毁神屈气的拙作?”
“这可不是我的评语,而是陛下点评。河东大王才达妙境,不是俗流能及,公主殿下品鉴无能,我又哪里能够细辨优劣。我眼能观的,只见大王形字巧列,才技高妙,让人叹服,这也只是才情卑下者自比不及的俗声。”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公主:“款辔提引不敢入,少王只是无心人。以浓艳饰薄幸,以巧言媚人情。言不由衷,意在掩饰。这不是我之俗眼能够立言,公主殿下如果要传言教训,大可引此陛下之言。”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几分挤兑上官婉儿的意思,可是听到上官婉儿转告女皇评语,一时间已经微有色变,忍不住皱眉沉吟道:“陛下也闻她幼孙新辞,这是什么意思?”
“疏不释亲,各自心会,殿下问我,可就所问非人了。陛下闲论此事时,魏王、梁王都在殿中。”
上官婉儿卷起那纸笺,一脸寻常状将之投入匣篓中,然后又端起茶来轻啜细饮。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67/76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