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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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甡点头。
  不经意中,吴甡和朱慈烺已经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查勘长城沿线,找寻几个破口放建虏进入,这样的建议是绝对不可能在朝堂上提出,别说朝堂,就是私下议论,传出之后也会被言官弹劾,如今皇太子不避讳的在他面前提出,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亲信。
  “先生,你对流贼怎么看?”
  朱慈烺问到了满朝文武最头疼的第二个问题。
  吴甡长长叹口气:“殿下,比起建虏,流贼恐怕更难对付。”
  “为何?”朱慈烺不动声色。
  “建虏是外疮,流贼却是内腐啊,外疮可去,内腐却难剜!”吴牲眼有忧虑:“崇祯二年,流贼刚刚兴起时,都还是一些毫无战斗力的流民,土匪,不说我大明精锐,就是地方稍有战力的卫所,也能将他们击败。但十年过去了,朝廷虽然剿灭了高迎祥,但流贼却越发势大,原因为何?除了山西河南大旱,流民到处流窜,官军难以剿灭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现在的流贼主力,已经不是当初那批人了……”
  说到这里,吴牲不说了。
  但朱慈烺却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流贼的主力大部分都是过去的官军,因为领不到粮饷,因为被上级欺压,又或者是战败之后不敢返回原先的驻地,索性就加入了流贼,从而极大的增强了流贼的战斗力,反之官军的战斗力却是节节下降,一茬不如一茬,尤其是曹文诏曹变蛟叔侄战死之后,官军战斗力一溃千里,现在面对流贼最有战斗力的,居然是左良玉。
  而流贼只所以在崇祯二年大幅兴起,就是因为当年建虏入塞,包围了北京城,各地勤王大军纷纷赶往北京,但沿途各地官府却不提供粮饷,军饷也就算了,但粮食居然也不提供,很多勤王大军又饿又气,还没有走到北京就哗变溃散了。
  溃散的士兵,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流贼,比起那些农民出身的流贼,官军出身的流贼战斗力更强也更狠辣,有他们的加入,流贼实力大大提升,加之崇祯三年,六年,七年连续的大旱,流贼遂成燎原之势,不可抑制。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去除这内腐之疾?”朱慈烺问。
  “所谓内腐,也就是腐自内生,非有当年关羽刮骨疗伤的勇气不可,该去则去,该断则断。流贼原为流民,流民原为良民,虽是天灾不断的原因,但朝廷亦有失当失策之处。昨日早朝,殿下废除辽饷,臣深为佩服,此举釜底抽薪,必然可以抑制流贼蔓延之势。”吴甡拱手。
  “先生过誉了。”朱慈烺还了一礼。
  吴甡道:“粮饷虽然减半,但流贼势大的局面一时却也不会改变。从杨鹤的‘边剿边抚’到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再到洪承畴的‘以剿坚抚,先剿后抚’,朝廷对流贼不可谓不严厉,尤其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几乎就将流贼剿灭,但可惜,总是差最后的一点火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流贼每一次偃旗息鼓,换来的却是下一次的声势浩大。这其中虽有流贼首领首鼠两端、狡诈阴险,降而复叛的缘故,但另一个重要缘故是,年年大旱,土地难以养人,这些人既已经做过流贼,心中早已没有了善良,只稍微风吹草动,就会再一次的聚啸而起。”
  朱慈烺仔细听,淡淡问:“那先生以为,三人之策,谁最高明?”
  “当然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吴甡拱手回答:“臣以为,若不是建虏屡屡入塞,逼的朝廷将剿匪之兵用于京畿的防卫,流贼早就灭了。”
  的确是如此,历史上,每每流贼奄奄一息,快要被剿灭之时,建虏都会大举入塞,而明廷在攘外和安内之间,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主意,如果崇祯心志够坚定,不管建虏怎么入塞,都不动剿匪之兵,哪怕只坚持一次,流贼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反正建虏入塞很快就会退去,对于北京城,他们从来都没有强攻的打算,但可惜,明廷上下没人有这样的定力,最终是两头忙碌,两头不得好,硬生生被消耗死了。
  “可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已经失败了。”朱慈烺叹口气。
  “恕臣直言,臣以为,并不是杨嗣昌的战略失败了,而是因为到了后期,朝廷力不从心,已经没有可以执行四正六隅的兵马了。”看吴甡的样子,他对杨嗣昌好像颇为推崇。
第一百一十章
是非功过
  “恕臣直言,臣以为,并不是杨嗣昌的战略失败了,而是因为到了后期,朝廷力不从心,已经没有可以执行四正六隅的兵马了。崇祯十一年,执行四正六隅的各地兵马将近三十万,其中不乏精锐,如卢象升部,曹变蛟部。但十一年建虏入塞,卢象升战死巨鹿,各路勤王大军也损失颇多,流贼顺势再起。再上五省总理熊文灿无德无能,采取已经被证实无效的招抚策略,招安了张献忠,却不严加防御,连杨嗣昌密令他除掉张献忠的命令都置之不理,致使大好局面付之一炬。”
  所谓的四正六隅,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正,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此六省为隅。四正主防,六隅主攻,设总督、总理二臣总督十地的兵马,随贼所向,专征讨,改善了各地督抚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弊端,后世曾国藩和李鸿章剿捻也是这个策略,不同的是,曾国藩和李鸿章成功了,杨嗣昌却失败了。
  朱慈烺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不动声色的问:“但杨嗣昌后期颇多失误,在四川督师时,刚愎自用,昏招连连,四处奔波,却徒劳无功,致使襄阳被破,襄王被杀。更不用说,只因为政见分歧,当年他和监军太监高起潜见死不救,导致卢象升战死于巨鹿贾庄,这段公案,先生又怎么看?”
  对于杨嗣昌,朱慈烺只有一个厌恶的原因,那就是卢象升。
  如果不是杨嗣昌和监军太监高起潜,卢象升又怎么会战死巨鹿?如果卢象升还在,大明又何愁无将可用?
  吴甡肃容:“臣珍惜的是杨嗣昌之才,对其人品,臣也是深为鄙视的。当年卢象升殉国之后,臣也曾上表弹劾杨嗣昌,但臣并不因为其人品,而诋毁其战略。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仍然是剿灭流贼的最佳之策。”
  其实,在朱慈烺的内心里,对杨嗣昌的认知也是很复杂的。杨嗣昌在朝堂舌辨,制定政策时,常常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有着过人的敏锐力,也是最早提出“攘外必先安内”,欲使大明摆脱两面作战、力不能逮的窘境之臣,在崇祯朝的几个重臣里,杨嗣昌是唯一有可能剿灭流贼,中兴大明之人,只可以命运不济,造化弄人,外有建虏坏事,内有熊文灿和陆奇瑜这两个猪队友,致使剿匪成功的大好局面,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杨嗣昌在忧惧惭愧中而死,也算是鞠躬尽瘁了。
  朱慈烺叹口气:“那么先生以为,对付流贼,朝廷仍然要用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吗?”
  吴甡摇头,黯然道:“朝廷九边精锐丧于松山,无兵可用,杨嗣昌之策,已经不可能再用了。”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难道朝廷就没有办法可以对付流贼了吗?”朱慈烺问。
  吴甡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当然不是,流贼并非不可灭,臣以为有两策可以施行,第一,移民,将陕西河南等地的灾民移到湖广,使其不再为流贼所驱使,没有了新的流民加入,流贼之势必将被抑制。湖广物产丰富,足以供养两地的灾民,不饿肚子,这些灾民自然不会再反叛。”
  朱慈烺不说话,移民两字说起来容易,但实施起来何其难啊,灾民是否愿意,湖广本地人民是否支持先不要说,最重要的一点,朝廷根本拿不出移民所需的银两!
  “第二,加大对孙白谷的支持。只要孙白谷能在陕西练出三五万的精兵,就可与闯贼一战。闯贼在河南流窜,但河南哪有粮食养活流贼?只要朝廷固守开封,扼住中原的咽喉,闯贼最终只能南向湖广就食,到时孙白谷的秦兵,河南豫兵,山西晋兵,刘泽清的山东兵,还有湖广左良玉前后夹击,闯贼必然溃败,重演崇祯十一年的局面,并非不可能。”
  孙传庭,字白谷。
  朱慈烺笑一笑:“看来先生对我还是有所隐瞒啊。”
  吴甡面色微微尴尬,眼神有点惊异。
  他的确是隐瞒了,因为历史上凡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谋臣都没有好下场,三国时的田丰就是最好的例子。流贼和辽东不同,辽东局面已经是坏的不能再坏了,所以他说起来没有忌讳,但流贼虽然在陕西河南等地肆虐,但陕西西安、河南开封仍然在朝廷手中,且流贼攻下一城,掳掠一城,随即便离去,将烂摊子交给朝廷处理,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城池很快失而复得,依然还是朝廷的土地。
  因此,虽然意识到了某种恐怖的结果,但他却不敢直言说出。
  “也罢,既然先生有所顾忌,那我就抛砖引玉,将心中的忧虑说与先生听。”
  朱慈烺脸色严肃的道:“孙白谷是大才,有他在,陕西局势定能稳定,然朝廷对孙白谷支持不够,区区六万两白银,如何能练出强兵?孙白谷在诏狱三年,此番被朝廷重新起用,着急要做出一番功业,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因此他不会坐困愁城,朝廷没银子,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在陕西当地筹银。”
  “陕西年年旱灾,又逢兵乱,普通百姓是没有银子的,孙白谷只能冲官绅下手,如此,孙白谷就失去官绅们的支持。今年又是大旱,粮草不济是必然,孙白谷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练出一支精兵,他能保陕西平安,已是不容易,又何敢奢望他兵出陕西,攻击闯贼?”
  因为穿越而来,熟读明史,因此朱慈烺知道孙传庭在陕西遭遇的困难,也知道陕西官绅对孙传庭的不满,更知道孙传庭最后的结局。
  吴甡眼中的惊讶更多,以他对孙传庭的了解,孙传庭的确会这么做。
  想不到这一切都被太子看透了,如此看来,太子的聪慧深远,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朱慈烺继续说:“此次流贼肆虐河南,豫兵已经损失大半,不提也罢。至于晋兵,主要精力还是防备蒙古人和建虏对大同的侵扰,如果晋兵大举南下,一旦大同有失,这个责任不是山西巡抚和山西总兵能够担的起的,何况晋兵疲弱,根本无力承担重任。”
  “因此,即便闯贼压向湖广,秦兵豫兵和晋兵都无力围剿,只能恭送出境。”朱慈烺最后说出结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壮士断腕
  吴甡的战略是立足于三边夹击,然而事实上豫兵名存实亡,损失过半,晋军疲软,防守大同和黄河已经不易,根本无力出击,孙传庭练兵困难重重,短时间之内难见成效,因此这套战略只是纸上谈兵,缺乏实施的可能。
  吴牲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刚才所言并非先生的真心话,先生的顾忌我也深为了解。今日没有储君和臣子,只有老师和学生,还望先生不要顾忌,直言相告!”朱慈烺面色凝重,诚恳无比。
  吴牲抬起头,面色微微有点红:“殿下聪慧,臣惭愧不已,但臣刚才所说并非掩饰,而是时局最好的变化。”
  “那最坏的呢?”朱慈烺问。
  “既如此,臣也就不隐瞒了……”吴牲长叹一声:“流贼势大,官军却是疲惫,从崇祯元年起,陕西连连大旱,每一次的大旱都意味着流贼的再起,去冬陕西连下大雪,今年恐怕又是一个大旱之年,但朝廷却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赈灾,更无力募兵练军,等到了今冬,饥民遍野,流贼只怕会越聚越多,因此臣以为,朝廷需做最坏的打算了……”说到这里,吴甡不说了。
  “先生但说无妨。”朱慈烺看出了吴牲的犹豫。
  “臣以为陕西已不可为……如今上上之策,朝廷应该放弃陕西,移兵湖广!”
  吴牲真的是开诚布公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这和朱慈烺刚才的激将,一上来就说“大厦将倾”,还有昨日早朝的惊艳表现有莫大关系。如果朱慈烺是一个庸人,没有表现出令吴甡叹服的才智,这些话就是打死吴甡他也不会说的。
  朱慈烺眉角跳动了一下。
  陕西和辽东有一共同之处,一个天灾一个人祸,每年都耗费大明朝大量的钱粮,如果弃掉陕西能保河南和湖广的安全,陕西当然可以弃,但流贼不是傻子,陕西没粮了,他们自然会向外地流窜,而陕西和外地之间没有山海关那样的天险,就算弃掉陕西也不能保证外省的安全。
  “关中沃野千里,千年来风调雨水,汉高祖唐太祖都以关中为基,而取得天下,但宋之后,关中天气有所渐变,等到了本朝,尤其是崇祯年之后,却天灾连连,蝗旱交替,臣考核寒暑,仔细推断,发现这一切天变,皆是出于天气转寒之故。”
  “因为天气转寒,气候干燥而有连年干旱。干旱又导致蝗虫卵未经水淹,大量孵化,由此产生了蝗灾。这也是陕西蝗旱交替,民不聊生,流贼越聚越多的原因,这是千百年未曾有过的天劫,怕要延续十几二十年,非人力所能抵抗。”吴甡道。
  明代士大夫的杂学功底深厚,几乎每一个士大夫都有一两项的杂学,吴甡不但是政治家,对医术和草木之学也了解颇深,在担任陕西巡按时,他就陕西怪异的气候就有了一定的警觉,这些年对陕西气候时时关注,又查阅历代史料,最终得出以上的结论。
  只不过这个结论太过耸动,他不敢轻易提出,要知道在古人看来,任何怪异天气的变化都会直接联系到当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只要出了大灾大难,或者有月食等怪异现象,皇帝都会自我警醒,文官们也会上书,请皇帝自思已过。现今的情况下,吴甡的观点一提出,不但会为他自己,也会为崇祯带来巨大的麻烦,因此他虽有定意,但却不敢公开提出。
  朱慈烺暗暗佩服,所谓“小冰河现象”是他在前世里读书,很多历史学家和科学家共同验证的结果,吴甡身为古人,却已经能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
  吴甡继续道:“陕西今年大旱,今冬明春怕又要烽烟四起了,到时陕西河南的流贼连成一片,孙白谷虽有韬略,但无兵无粮,面对如此局面,恐怕也是束手无策,说不定还会被流贼所吞噬!因此,移兵湖广才是保存孙白谷的最佳之策。保全了孙白谷,也就保全了秦兵,朝廷才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朱慈烺默默静听,他知道,吴甡不是危言耸听。
  这就是明末的困局。
  不是没有人才,而是被天灾所困。
  所以大明不是亡于流贼,也不是亡于建虏,而是亡于天灾,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亡于大明朝操蛋的财税制度。南宋半壁江山,供养的军队不比大明少,但不论面对金兵还是蒙古,都没有为粮饷发愁过,其原因就是因为南宋财税制度健康,商业税发达。相反,明朝的税赋全在农业税,一旦遇上天灾,田赋减少,整个国家就运转不灵了。
  也这是朱慈烺首日上朝,就要改革财税制度,增加商业税的原因。
  财税早一日改革,朝廷早一日增加收入,中原大地的流贼便能早一日被肃清。
  “至于陕西,臣以为,不如就扔给李自成,李自成是陕西人,如果得了西安,他必欣喜若狂,别的地方他掳掠烧杀,然后放弃,臣料他对西安必不会放弃,一旦他占了西安,安置官吏,那么,他就得为陕西百姓的口粮负责。”
  朱慈烺明白了,吴甡的意思是甩负担,陕西是一个烽烟之地,朝廷每年都需要向陕西输送大量粮食,还要时时刻刻提防李自成,不如甩给李自成。流贼之威,正在于一个‘流’字,他们四处流窜,今天在陕西,明天在河南,后天又到了湖广,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尽皆糜烂,杀一地,取一地,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而且蛊惑人心,说什么闯王来了不纳粮。既如此,就把陕西送给李自成,让他不再“流”,再看他如何不纳粮?
  历史上,李自成占了西安之后,不但开始任命官吏,甚至还在西安登基称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彻底从一个流寇蜕变成了拥有一方的霸主,两个月之后,甚至还攻入了北京。
  放弃陕西,在明末乱局中的确也是一个选择,不过却不可能被崇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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