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与船家女同饮
命仆至船艄，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
[135]
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
芸曰：“君若何譬之？”
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
[136]
。”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
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
[137]
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
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
[138]
，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
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注释
[135]
觞（shāng）政：酒令的雅称。饮酒行令的礼仪制度。明代袁宏道著有《觞政》一文，从“吏、徒、容、宜、遇、候、战、祭、典刑、掌故、刑书、品第、杯杓、饮储、饮饰、饮具”十六个方面，对酒令、饮酒之容、酒具、时辰、场所等作了细致的描写。
[136]
觥（gōng）：一种兕牛角形状的酒器。
[137]
田舍郎：农家子。指乡野之人。
[138]
酩酊（mǐng
dǐng）：醉得很厉害，呈东倒西歪状。
芸娘为夫寻妾
乾隆甲寅
[139]
七月，余自粤东归。
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
[140]
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141]
。
明年乙卯
[142]
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
[143]
相晤。
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
[144]
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
[145]
者也。款接
[146]
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
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
[147]
，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
[148]
，始过船分袂
[149]
。
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
[150]
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
[151]
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注释
[139]
乾隆甲寅：1794年。
[140]
微：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