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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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令人高兴:近几年来我们全国各地上演过许多许多为群众所喜、得到好评的现代题材的话剧、歌剧,与戏曲!
在这些现代题材作品里,戏剧的冲突多半是由人民内部矛盾所引起的斗争。这种斗争当然以团结为归宿。可以说他们的结局是喜剧的。
在世界戏剧史里,一向把大团圆称为喜剧的结局。我们以“团结”代替了“团圆”。“团结”比“团圆”高明得多,进步得多!我们全国人民正在斗志昂扬地创造新的历史,我们的戏剧当然也阔步前进,推陈出新。
我们的那些具有新的喜剧结局的作品可不都是喜剧。有的作品里,斗争非常强烈、严肃,到最后一刻才出现了大团结。这当然不能通体都用喜剧的手法去写。有的呢,人物与情节已有喜剧的苗头,可也没试用喜剧的手法去写,结果呢,就难免显着束手束脚,使人只看见那些苗头,而看不见鲜艳的喜剧花朵。这未免可惜!
我想,应当使那苗头生长起来,开花结果。多写出几部好喜剧来不会是坏事!有的人爱看悲剧,有的人爱看喜剧,爱好无法强同,剧作者却应多面供应。我们的喜剧还不很多,可是并非没有苗头,而且是个崭新的苗头——以团结代替团圆,以集体的携手前进代替了个人的诸事如意。
从剧作者来说,试写喜剧的确足以增长本领。使一个具有喜剧苗头的作品发展成为皆大欢喜的喜剧,需要把人物写得更爽朗一些,语言更生动一些,情节的安排更巧妙一些。这是很有益处的练习。喜剧比悲剧需要更多的舞台技巧。我们的戏剧创作,应当由思想与技巧两面提高!
我们的儿童剧也嫌太少。儿童剧一点不比“成人剧”容易写。它需要极简单明快的语言,很多的动作,和适合儿童心理的幽默与风趣。先学学写喜剧必大有助于创作儿童剧。
在戏曲里,我们有很出色的喜剧。可是,这种杰作多数是传统节目,新创作的还不多见。这值得我们注意!有许多生、旦名手,有新戏可演,可是名丑摸不着新的好戏,显显身手。应当使百花开放得更多样!
在曲艺里,相声最难写。相声不是一个剧种,但在语言技巧上有与喜剧相通之处。一段相声须由作者与演员屡屡加工,才能够逐渐充实,处处有“包袱”。这足见凡是带有喜剧性的作品都需要很高的技巧。
我自己习写过相声与喜剧,都未成功,一来是自己在思想上与生活上都很贫乏,二来也是技巧不高。好吧,就让我们多试试喜剧,增长我们的本领吧!
载一九六一年三月十日《剧本》二、三月号合刊
喜剧的语言
喜剧与相声不同,它不全仗着“说”。可是,拙笨呆板的语言必使喜剧减色,不管剧情有多么好。喜剧的语言必须足以支持喜剧的人物与情节。这很不容易作到。
我试写过喜剧,不大成功。在进行习写喜剧的时候,我遇上许多困难。在这里,我只就个人的经验谈谈喜剧语言的一些问题,不敢全面立论。
我们首先要注意到:知识分子的幽默与讽刺往往离不开掉书袋,把“莫名其妙”说成“莫名其土地堂”便觉得很俏皮。其实,这一点也不俏皮。挖苦人家把“李逵手使大斧”念作“李达手使大爹”便觉得讽刺的很够味儿。其实,这只是挖苦人,一点也不高明。是的,自古以来,文人编的笑话,多半是“莫名其土地堂”之类的。真正的好笑话是人民的创作。文人会掉书袋,人民却从生活中找到笑话的资料与语言。我们在联欢会上说的好笑话多来自民间,而不来自文人编辑的什么笑话选集。文人编造的好笑话与好相声并不多见,因为他们总是咬言咂字,耍弄字眼儿,既没有丰富的生活,也不掌握活的语言。我们既须从人民生活中找到喜剧的素材,更须从人民口中学到活的语言。掉书袋至多只可偶一为之。老派文人爱掉书袋,新文人又或者难免耍学生腔,其病一也,都是生活不够丰富,语言脱离了生活。秀才圈子里不会产生活泼明快的喜剧语言来。不要把喜剧语言只当作语言问题看待,语言与生活是分不开的。
喜剧最足以显露作者的才华:随机应变,见景生情,随时拿出既明快又深刻的惊人之语来。这必须有丰富的生活作底子。生活不丰富,往往就磨豆腐似的,绕来绕去,求得幽默或讽刺的效果。那不会有好效果。喜剧的语言是要一碰就响的。拉锯式的语言只能起催眠作用。
不要想起一句漂亮话来,就视同珍宝,非用上不可。喜剧的语言须密切配合人物与情节的发展。若是孤立地只珍惜一句话,而忘了人物与情节,不管那句话多么漂亮,也没有什么好处。话到,人物到,情节到,才能够起立竿见影的作用,或使全堂哄笑,或令四座点头。在我修改剧本的时候,我不惜把很得意的句子删去。情节有所更易,语言也得跟着改变。这须狠心割爱。
歇后语用在合适的地方不无作用,但切忌不管在什么地方,非用上不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歇后语的确有些用处。因此,适当地用在舞台上,也确是既俏皮又亲切。可是,无论怎么说,歇后语总是借来的,不是我们创造的,用得不适当或太多,反倒露出我们只会抄袭,令人生厌。我看过一出话剧,其中的每个角色都爱说歇后语,倒仿佛是歇后语专家们在开会议。这应加以控制,勿使泛滥成灾。
以前,我往往贪用土话,以为土话俏皮,可以增加喜剧气氛。自从推广普通话运动开始,我逐渐减少土话的利用。多思索思索,普通话照样能够支持喜剧。语言本身并不分喜剧的与悲剧的两类,只看我们怎么运用。
最忌低级趣味!为要逗笑,稍不留神,即趋下流。我们今天的喜剧应负有提高语言之责。风趣不是诟骂,逗笑不可一泄无余,失去含蓄。幽默不是乱开玩笑,讽刺也不是对人身的挖苦。假若悲剧的语言是月晕晴雷,风云不测,喜剧的语言便应似春晓歌声,江山含笑。它使我们轻松愉快,崇高开朗,热爱我们的语言!
要写好喜剧的语言很不容易,我们都须下一番苦功夫!
载一九六一年一月三十日《文汇报》
喜剧点滴
怎样写喜剧?我回答不上来。我没写出过优秀的喜剧。我只能就自己习写喜剧的一点点经验,枝枝节节地说上几句,而且不一定可靠,供参考而已。
先说语言:戏剧的语言应当是诗的语言,不管是用韵文写还是用散文写,也不管是写悲剧还是写喜剧。悲剧与喜剧虽然都需要最好的语言,可是喜剧似乎有赖于语言的支持者更多,因为喜剧的情节,不管多么好,若不随时配备上尖锐、生动的词句,就一定使喜剧效果受到损失。喜剧的漂亮语言应与剧情的发展相辅而行,不断地发出智慧的火花。我有这么个看法:悲剧好比不尽波浪滚滚而来,与我们的热泪汇合到一起,而喜剧则如五彩焰火腾空,使我们惊异而愉快。喜剧的语言必须有聪明,有趣味,五色缤纷,丽如焰火。这很不容易作到。世界文学史中,能写悲剧又能写喜剧的剧作家并不很多;在许多条件中,运用语言的本领不能不算作一个。因此,想要写喜剧,必须注意及此。
也须注意:喜剧语言的漂亮并不靠找来些俏皮话与歇后语。这种现成话用多了,适足以使人感到庸俗。我们须由人物的性格的发展中创造出极富机智、使人惊喜的语句来。喜剧的语言应当接近讽刺诗,处处泼辣生动。对语言,只说这么几句。
内容决定形式。什么故事宜于悲剧或喜剧,作者当会决定,不必在此多说。我只愿说说我们今天写喜剧所应注意的事情。
我以为在我们的不断革命的时代里,喜剧的资料是用之不竭的,因为既是不断的革命,内部矛盾就必层出不穷。由团结——批评——团结的态度出发,内部矛盾是可以得到很好的解法的。这就供给了许多喜剧资料。因此,我们必先认清,若是写内部矛盾,我们的笔下便不是无情的鞭挞,像打击敌人那样,而是善意的鞭策,提高觉悟。喜剧不必一定是讽刺剧,但是旧时代的喜剧恐怕多半含有极尖锐的讽刺,入骨三分,叫讽刺的对象难以自容。这个态度不适用于写内部矛盾。可以说,写内部矛盾的喜剧是一种新型的喜剧,切不可用打击敌人的方法处理。
打击敌人的讽刺剧是可以写的。不过,反映全民跃进生活的喜剧也万不可忽略。我们今天迫切需要这种喜剧。要写这种喜剧,必须深入生活,了解矛盾所在,及其解决的方法。我试写的喜剧多半因为生活不够而先天不足。我的语言相当幽默,适于写喜剧,但是专靠语言能力是撑不起一部喜剧的。
我的比较好一点的喜剧是力求由各方了解人物生活的结果。我要描写一位商店服务员,就既要了解他在商店中的生活,也要了解他的家庭生活等等。一位服务员在商店里是个积极分子,而一到家中也许就变了样子,像个老太爷。他有矛盾。这个矛盾很可能有朝一日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假若剧中有五个人物,而作者真认识他们的生活各方面,喜剧的资料便会相当丰富,能够从生活各方面“包围”他们,不至于写得干巴巴的。一部描写内部矛盾的新型喜剧中,也许没有一个反面人物。假若作者对人物的生活了解不足,就很难如此办到。
从人物的各色各样的生活中,我们把故事组织起来。最好是用一件事作故事中心,把人物联系到一起。这样,人与人的关系便明显一些,彼此间的矛盾也可能更自然一些,不至无中生有地硬制造矛盾。比如父与子、母与女之间,年纪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在思想上就难求一致,因而发生冲突。在《女店员》里,我把女服务员的丈夫与母亲拉出来,表现大家在思想上的矛盾。这样,就使矛盾与斗争多了一些,而且叫我不必把戏都放在商店里。女服务员与母亲、丈夫等的矛盾可又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她们决心出去服务,而家里有人扯她们的腿。再加上她们在商店里遇到的困难,戏剧冲突就会增多,喜剧的气氛也更浓厚一些。人物的生活方面广,而故事集中,就不至于写成活报剧了。
欲求故事集中,必须找到个中心思想。在《女店员》里,我叫四个主要的女店员全住在一条胡同里,彼此熟识,彼此帮助。她们结成一个小阵营,与落后分子进行斗争。这样安排,剧中的穿插便活泼了一些,斗争的力量也强大一些。那么,她们为什么斗争呢?这需要一面鲜明的旗帜——妇女解放。是的,妇女解放!有了这个大题目,我就可以把剧中所有的男女排成两队:争取妇女解放的和阻挠她们解放的。于此,我就能在对话中,歌颂党的解放妇女的英明的政策。所以戏虽不大,可是有个崇高的目的,具体地说明了千百年来受压迫的妇女,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够站了起来!反之,我若只描写妇女有了收入,日子更好过,便一定会犯见木不见林的毛病。喜剧切忌庸俗。没有一个远大、宏伟的思想照耀着全剧,庸俗便不容易避免。
就这么结束了吧,意见不成熟,不敢再多说。
载一九五九年《安徽戏剧》十二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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