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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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练的文字不容易写。
首先,要有思想上的准备:认清楚为什么要写和为谁写。我们今天执笔为文,是为配合社会主义建设与大跃进,是为广大人民写的。因此,我们必须抓住要点,不蔓不枝,不浪费自己的笔墨,也不多耽误读者的宝贵时间。若不认识此理,我们就容易以为写文章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对别人概不负责,于是信笔所之,浩浩荡荡,没结没完。这样的文章必是事无大小,一视同仁,不加选择,不分轻重;也许还只顾了琐屑,而忘掉重点,使读者看完,得不到好处,也许只读三五行便读不下去了。这叫作不解决问题的文章,之乎者也一应俱全,可是没有人爱看。我们不应当写这样的文章。
我们现在写文章就是把我们的心交出来,交给人民。所以,第二件要事便是:我们的生活必须和人民的生活打成一片,别老爬在书桌上推敲文字。那推敲不出什么来。文字是说明生活的。没有生活,凭空推来敲去,文字总是死的。有人民的感情,才能写出人民爱看的文字,这叫心心相印。专凭咬言咂字,耍弄笔调,写来写去还是空空如也。
有了思想上的准备和生活的锻炼,我们第三件要事便是怎么运用语言文字了。
文字简练不等于苟简。所谓简练,是能够一个字当两个字用,一句话当两句话用的。说的少,而概括的多。这很不容易。为作到这样言简意赅,必须心中有数,的确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先要多思索。决定了要说什么,还要再思索: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思想明确,思路顺当,就能够说的少,而包含的意思多。反之,想还没想清楚,层次混乱,就只能越说越多,也越胡涂。这样的胡涂文章,虽然字数很多,仍是苟简的,因为光凭手写,而没动脑筋。不动脑筋,即不严肃,必然闲言碎语满篇,没有真话。
真话不仗着无聊的修辞来粉饰。恰相反,下笔之时不先想好要说什么,而只劳心焦思地去搬运修辞,预备东抹西涂,就一定写不出好文章来。生动鲜明的形容比没有形容好,不恰当的形容倒不如干脆不形容。泛泛的人云亦云的形容,只是使读者生厌,不如老老实实地直陈事实。朴实的文字能够独具风格,力求花哨而辞浮意晦是一种文病。真话是说到根儿上的话,从心窝子掏出来的话,它一定不需要无聊的修辞。
每一句要结结实实地立得住。每一个字要多多斟酌。字字妥当,句句结实,就会作到一个字当两个字用,一句话当两句话用。妥当的字,结实的句子,管的事儿多。古代凯萨征服了某地,向罗马报捷:“我来了,看见了,征服了!”这很简单。可是,这也充分地表现了古代的一个能征惯战的大将的得意与威风凛凛。这简单的句子可以当好几句话用,而比好几句话更有劲。假若他这么说:“看看我,我是何等伟大,英勇,所向无敌啊!我来到此地,看清楚一切,就列开阵式,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征服了敌人!你们欢呼吧,向伟大的凯萨欢呼吧!”恐怕就不大像凯萨的口气了。这吹嘘得太厉害,好像已经沉不住气,反损失了大将的威风。
妥当的字,结实的句子是由事理人情中得来的,光倚赖字典与词源不能解决问题。这就使我们更明白:文字的运用是与生活分不开的。生活中使用语言,创造语言。我们须从生活中学习语言,提炼语言。先求用字造句妥当明确,合乎逻辑,而后再进一步加工,达到生动鲜明。不合逻辑,即根本不能成立,怎能生动鲜明呢?今天有些学习写作的人,往往先求漂亮,拿起笔来不考虑如何说真话,而去找些好听的词汇,不管适用不适用,都勉强用上,以为这样就有文艺性了。这是个错误。他们以为作文章须装腔作势。事实上,好文章绝不虚伪,而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得有理,说得明确。明确有理的文章,有法子加工,使之生动鲜明。乌烟瘴气的文字很难加工,因为它本不知所云,定难下手修正。
载一九五八年《语文学习》五月号
谈用字
说话要说明白。作文是把话写在纸上,更须把话说明白。一句话是由一些字和词造成的,所以一字一词都要用得正确;要不然,那一句话就不会明白。这样,我们写一句话,不要随便想起哪个字就用哪个字,必须细细去想,哪个字最合适。作文是费脑筋的事。
比如说,“上学”和“入学”本来是差不多的,可是它们不完全一样,我们就不好随便的用。“小三儿上学去”是说今天早晨小三儿到学校去;“小三儿入了学”是说他考取了学校,现在已经入了学。这样,一个“上”字和一个“入”字就不能乱用;一乱用,话就不明白正确了。
有许多字和词是我们不十分了解的,我们必须小心的去用它们。在用它们以前,我们最好打听明白了,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能马马虎虎。字面差不多的字眼,须特别留神:“联盟”不是“联合”,虽然都有一个“联”字在内,“联络”也跟“联系”不完全相同。我们不能看见别人用了某个字,我们就也去用,除非我们完全明白了那个字的意思。把字用对了,话才能明白。
有时候,字用对了,可是不现成,这也不好。比如说,“行”跟“走”本是一个意思,我们可不能说:“我行到东安市场”,在这里“走”字现成,“行”字不像话。赶到我们说“行军”的时候,又必说“行”,而不说“走”,因为“行军”现成,“走军”不现成。现成不现成,就是通大路不通大路;大家都那么说,就现成;只有我们自己那么说,就不现成。我们不能独创语言,语言本是大家伙的。
同样的现成字不止一个,我们还须留心选择哪个最恰当。拿“作”“干”“搞”三个字来说,它们都是一个意思,而且都很现成,不是僻字。可是,我们要先选择一番,再决定用哪个,不可摸摸脑袋算一个。在“他作事很好”这一句里,“作”最恰当;我们不能说:“他干事很好”,或“搞事很好”。在“你要好好的干!”里,“干”就比“作”与“搞”都更有力量。“他把事搞垮了”,“搞”又比“作”与“干”都更恰当。现成的字若用错了地方,就失去现成的好处,反倒别扭了。
照上面所说的,我们知道了用字的困难。克服这困难的办法是要字字想好,一点也不随便。想好了以后,还须再想有没有比这个字更好,更恰当的。这是必须有的训练,我们千万不要怕麻烦。现在我们若不肯下这番苦工夫,以后我们就会吃很大的亏。现在我们费点心思,养成谨慎用字选字的好习惯,以后就享受不尽了。
载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日《语文学习》创刊号
题材与生活
题材问题恐怕就是写什么的问题,产生这个问题是件好事,这反映了人民对作家的要求和领导对作家的关切,以及作家的向上心。在资本主义国家,写作是为了卖钱,不发生这个问题——进步作家是例外。我们今天正在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社会上既万象更新,作家们当然都想写教育性政治性较强的作品,不愿写记忆中的陈谷子烂芝麻,而想写些新的题材来歌颂社会主义。这是人同此心的。我在过去的几年中是这样自期的,今后还要这样做。新的题材我不愿放弃,不会因为讨论题材问题就改变这个做法。不过以后我也许要写旧的,如历史题材和反映旧社会生活的作品。新的旧的都写,也是两条腿走路。这样我就更加从容了,不至于因为写不出现代题材的东西而焦急了。
我过去写新题材没有写好。这与生活有关。我从题材本身考虑是否政治性强,而没想到自己对题材的适应程度,因此当自己的生活准备不够,而又想写这个题材的时候,就只好东拼西凑,深受题材与生活不一致之苦。题材如与自己生活经验一致,就能写成好作品;题材与生活经验不一致,就写不好。我写话剧《青年突击队》就因为这个原因写的很差。青年突击队这个题材固然重要,我对它却不熟悉,只到工地去了几次,无法写好。因此,我们应在生活上给作家创造条件,让他们自己去写,自己去选择题目。如赵树理和柳青同志,他们长期在农村中生活,所以写出了好作品。赵树理同志长期“镇守”太行山,我却终年呆在北京,今天到柳树井,明天去东四牌楼,生活不够,而创作欲望很强,写作颇勤,勇敢可嘉,却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否能扛得动那些活儿。我觉得领导上提供题材线索是可以的,问题在如何叫作家去深入生活,和给予从容写作的条件。即使老作家,也要有生活才能写作,没有生活便不能点铁成金。所以首要的问题还是解决深入生活的问题。
题材应是自己真正熟悉的材料,作家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阐明题材的意义,也就形成了不同的主题。相同的一个题材,莎士比亚写过,本生也写过,而主题却不相同。我们有些作者没有充分的创作准备,作品的主题思想并不是自己从生活中反复思索得来的,而是把政策当作主题,却又不知道政策是怎样得来的。这样写成的作品只是拿一些临时找来的材料来拼凑,硬安上一个主题,怎么能够写好呢?我写话剧《义和团》的时候有些体会:本来这个题材可以有各种解释,可以从各方面去选材。因为我父亲是被洋兵所杀,所以北京虽有些人不喜欢义和团,我可是另有感受,因此要写这个剧本。我感到中国的农民很勇敢,不甘做奴隶,如果受压迫,就要揭竿而起,这就是这个剧本的主题。我过去写的几个剧本,也有先定主题,临时找材料的,正如一件“富贵衣”,没有做到天衣无缝。有时要突出主题就喊几句口号,好象告诉读者说,教育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就让支部书记出来说几句话,也为了点明主题!因此我看到自己写的剧本中支部书记讲话,就感到特别难受。主题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东西,生活丰富是最重要的。
题材与作家的风格也是有关系的,熟悉了题材,才能产生风格。作家总是选择与他的创作风格一致的题材来写。我就写不出斗争比较强烈的戏。因为天性不是爱打架的人,而且又没有参加革命斗争,所以写起逗笑,凑趣的东西就比较方便一些。我喜欢笑,写悲剧就不大合适。题材、体裁、风格都是有关系的。因此,应当是,谁写什么合适就写什么,不要强求一律。顺水推舟才能畅快。同时也与劳逸结合有关。如果要我关起门来写悲剧就很困难,对健康也许有些损失。所以应多写一些对自己适合的、自己愿意写的东西,也预备写一些虽然现在不熟悉但却可以去熟悉的东西。写新事物,也写旧生活。有人老是写一样的题材也无所不可。有一招就拿出一招来,总比一招也没有好一些。大家都拿出自己的一招来,也就百花齐放了。
现在还有一些老作家没动笔,应当动起笔来。有的青年作者写了一部作品而失败了,不要灰心,不可以一部作品论成败。写了作品没成功也可以得到锻炼。这次没写好,下次就可能写好。三个剧本没写好,也可能利用这三个剧本的材料写成一部小说。长篇写不成就写短篇,小说写不了就写散文,写总比长期搁笔不写好。要经常增加本领,有了本领即使是别人出题也能写出好文章。
载一九六一年《剧本》五、六月号合刊
土话与普通话
从前写作,我爱用北京土话。我总以为土话有劲儿。近二三年来,我改了主张,少用土话,多用普通话。
是不是减少了土话,言语就不那么有劲儿了呢?不是的。语言的有力无力,决定于思想是否精辟,感情是否深厚,字句的安排是否得当,而并不专靠一些土话给打气撑腰。
北京的土话可能到天津就不大吃得开,更不用说到更远的地方了。这样,贪用土话本为增加表现力,反而适得其反,别处的人看不懂,还有什么表现力可言呢?
由历史上看,土话的生命力并不怎么强。您看,元曲中的,和更晚的《红楼梦》中的一些土话已多死去,给我们增加了困难,非作一番考证功夫不能穷其究竟。就是我幼年时代的北京土话,到而今也有很多打入了冷宫的。交通越方便,教育越普及,土话的势力似乎就越小。土话势力越小,普通话的势力就越大,这是好事,也是非常自然的。
一个生在某地的作家或演员,极其自然地愿意用本地话或一部分本地话去写作或表演,因为容易写的顺手,演的顺口。用普通话去写作或表演须费更多的事,费了事还不见得写得或说得够味儿。可是,这也就是作家与演员更该努力苦学的地方。我知道,割舍摇笔即来的方言而代之以普通话是不无困难的。可是,我也体会到躲避着局限性很大的方言而代之以多数人能懂的普通话,的确是一种崇高的努力,这种努力不仅在于以牛易羊,换换词汇,而也是要求语言负起更重大的责任。负起语言精纯、语言逐渐统一、语言为越来越多的人服务的责任。
载一九五九年《中国语文》九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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