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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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大家趁年轻时好好学,特别是现在不同于战争年代,条件非常好,必要力求多知多懂。不要说我专写诗,或专写小说,苏东坡诗写得很好,散文也是一大家。鲁迅先生也是极其渊博的。
昨天的《内蒙古日报》上刊出了我的几首诗,诗写得非常不好,但就是写这样的诗对我也有好处,它使我在写散文时应该知道些怎样简练。
从前考举人要既考诗又考散文。今天,作家协会也应该考一考我们,看看写诗的人会不会写散文,写散文的人会不会写诗?业余作者更是这样,不要忙于写小说、写诗,把日常来往书信与日记、笔记先写好,这就是锻炼,我接到过很大很长的稿子,可随稿寄来的信就没写明白,很难想象他的作品里能够说明问题。基本工一定要下,基本工不够的今天就应该补课。比如有些同志白话文已经写得很好了,那么对文言文怎样呢?毛主席的诗词里没有什么新名词,但他表达了新的精神。同时毛主席的散文写得又那么好。恐怕是正因为他的诗写得好,所以他的散文才写得那么精炼。
有一天我去参观了某博物院,一位负责解说的同志,向我提出了个问题:他说:“这里陈列的尽是古代的东西,我不懂古文,解说起来很困难,怎么办?”我告诉他,利用业余时间可以多读读《聊斋志异》一类的作品,这样会促进你欣赏古文,对古文会感到兴趣。的确,多读古文,慢慢地你就会感觉到,为什么写白话文也应该简练。旧体诗词我们现在也出版了好些种,可以念一念,不懂的暂且放过去,懂的就立刻背下来,这并不太难。
我写散文要一边念一边写,一篇文章不知要念多少遍,而且请朋友们听听,人家觉得不错了,我才寄给出版部门。这便是从念古诗念古文中学来的。比如一段文章中,第一句有了一个“了”字,第二句又有一个“了”字,第三句又有一个……这不就成了“了”字会议了吗?又有时候,一句话写了五十多个字,念起来喘不过气,我就把它切成二三短句。这样边念边写,可以叫做“出着声音”写作,既考虑了文字通顺与否,也知道了人家听起来爱听不爱听。我希望大家多听听广播,特别是每天中央广播电台的联播节目,他们把词句安排得很好,既通俗现成,又有声调之美。
我们的传统戏曲中,有很好的节目,但词句往往粗糙。找些作家帮忙修改修改吧,又不容易,因为有些作家,不懂言韵。我曾提议,把愿意搞戏曲的作家调到北京,学学古体诗词,这计划可能实现。
毛主席的著作里,常常引用一些典故,我们往往不懂,也不知出自何处,这是因为我们知识不够。希望大家能使古文成为创作白话文的助手。
其次,要要求自己能写出风格来。我们大家写的东西很多,但往往是一个味道。无论艺术的那一部门,没有独特的风格就不能出色。风格需要怎样形成呢?我认为:首先写作品不是泛泛的记录。假若我们只跟在劳模身后追问:姓甚么呀?哪里人哪?多大岁数呀?告诉我几句地方话呀……记下来以后就进行写作,大概不可能写出好东西来。不经过自己思索、创造出来的,就不会有风格。要出语惊人,就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笔调。这样的文章才会是独具风格的。
这里又联系到提高思想水平问题,如果作家本身思想水平不高,和别人想法一样,怎么能写出高出一等的作品呢?
同时,也要提高艺术表现能力。说相声需要先找到“底”,否则就下不了台。写文章也一样,要先找到“底”再下笔。我们都有这么个经验,写一篇文章,开了个头不行,再开一个还是不行,写到中间,废话也还不少。假若我们找到结尾是什么,写起来就有个目标了。所以弄清了结局是什么,再从头写,就不会绕湾子了。也可能原需三千字的文章,用一千字就可以写成了。好文章是从它开头的第一句就使人感到有玩艺儿,愿意读下去,而且感到前后呼应,越读越舒服。一篇文章写了一万多字,光引证别人的就有九千多字,一会儿是杜甫怎么说的,一会儿是苏东坡怎么说,人家都说过了,何必我们再说呢?写文章要争取与众不同,我的想法、看法、写法与别人的不同,这就是风格。风格又主要表现在文字上。我们要有这样雄心:自己既是思想家,又会运用文字,要认真的想,又表达得极好。泛泛的形容不要用。最好的散文不一定处处形容。假如要形容,那就要惊人独创。因此,就需要多知多懂。要知道写一篇文章是需要多么多的知识啊,《战争与和平》如此,《红楼梦》也如此。《红楼梦》中为表现贵族生活的奢侈,把吃什么,穿什么都写出来。我特别感到我们今天新诗与散文中的形容太单调枯窘,这就坏在我们知识不丰富上面了。我们须深入生活,这是必要的。同时,还要把生活面打开,不要老追逐着一个人,一件事。文学工作者必须多知多懂。也要学习中外的古典文学作品。
主席让我谈谈自己的写作经验,在这方面我没什么可说的。假如说我有一点长处的话,那就是每天动笔,每天写。我的事情很繁,社会活动也很多,但无论怎样,除非万不得已,总要抓住时间写作。这里也有一个毛病:往往对一件事物没深入了解就写,所以写出来的很肤浅。发表的也太多,有些作品还很不够成熟。
我觉得写作总是练习,发表不发表并没关系,写的不好应该扔掉。古代诗人有到处题诗的习惯,这有坏处:把人家好好的墙壁都乱划拉了。可是这也说明一个道理:既是文人嘛,就应到处、随时写作。写得多,有的发表了也有的扔掉,就是今天扔掉的,说不定将来那篇文章中还会用得上,而且很好。所以说工夫总是不亏负人的,下多大力量就收获多少。另一方面,我什么都写,多方面下工夫。鼓词、相声,——什么也写。这样写作,能够多交朋友。因写相声就认识了相声演员。自己不高明的地方就会受到指正,这不是有很大好处吗?比如写喜剧台词,如果能学学相声演员怎样掌握语言的分寸,技巧,效果就会好。我写的多,什么也不专,这不足为法。但因方面多,也得好处。
我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写新人差,写旧社会的人好些。这是因为接触老一辈的人多,对新人只是浮光撩影,抓不住。今天一切都在发展,人也在迅速变化,我们熟悉千百个工人才能创造出一个成功的工人形象,熟悉千百个农民,才能创造出一个成功的农民形象。我对新社会的生活不够深入。
不要认为我们服务的地方(机关,学校……)就没有什么可写的。只要深入就有的可写,这样做,也会使我们写作的题材丰富。不留神观察,才会感到没的可写。我们不仅要有生活根据地,更要多熟悉人。要多交朋友。在朋友中间做个好朋友,才能听到心腹话。熟悉人不能急,要把线放长,多多积累,正因为对人不够熟悉,所以有些作品中,光有事而没有人。
要勤,要不怕累,写了改,改了再写,实在改不好也不要泄气。本事是从勤学苦练中得来的。
初学者可以做个学习规划:可以从写日记开始,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能最简单地、如实地记下来,就是本领。日积月累,这就是宝贵材料。这样的练习就是记录生活,是创作的原材料。
某些青年作家,写了两篇东西以后就再也写不出来了。这不奇怪,因为他积累的东西就够写那两篇东西的。积累的少,写的就不能多。如果一个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积累,而只想写出东西来,怎么可能呢?
一个作家要爱生活,爱生活的各方面,当然对敌人是要憎恨的。我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我们要生气勃勃,热受祖国,热爱人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一草一木也要穷其究竟,博闻广见,作个多才多艺的文艺工作者,写出出色的作品来。
载一九六一年《草原》九、十月号
谈文艺通俗化
根据我看稿子的经验,我可以这么说:文艺通俗化是件不容易的事。从我所能看到的文稿里,我发现:有许多人似乎还没注意过这回事。他们写来的稿子,从通俗化这一点来看,大概有三个毛病。
(一)篇幅太长:文章长本不算毛病,假若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不能因为求文章紧练,而把该说的不说完全了。可是,我所看到的长稿子,多数的是本无须乎写那么长,却硬写成那么长。这就不对了。这不该长而长的原因,据我看,是:
1.在提笔之前,并没有任何准备,没想想怎样组织这篇文章,怎样安排层次;于是,拿起笔来,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失去了控制。话要说乱了,就必说的多,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不断。为矫正这个毛病,我们不论写什么,都须事先想好:写什么和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有了通盘的打算,就有了清楚的思路,而后才能顺理成章,不乱说,不多说。请记住,文章是有组织的东西,不是闲聊天儿。
由上边所说的,我们可以看出来:长而乱的文章,不是好文章。简短而有组织的文章,才是好文章。那么,我们应当给人民哪种文章呢?要通俗化,就是要把文艺交到人民手里去;那么,我们能把又臭又长的东西交给人民么?那就太看不起人民了!
2.有的长文章并不乱七八糟,可是长而没劲,通篇的话都平平常常,可有可无。这也是没有重视通俗化。通俗化的文章既是给人民大众看的,就不许浪费大家的时间,教他们念些不疼不痒的文字。我们给人民大众写东西,必须短而精,好教大家念起来,既省力省时间,又能真有所得;否则对不起人民。所以,在提笔之前,我们必须详加考虑:我们要写的,值得写还是值不得写?然后,还要找重点去写。一般的冗长的文章,并不是完全要不得,它之所以成为冗长者,是因为没有选择重点,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视同仁,全写了下来;于是,不重要的就把重要的拖下水去,大家因讨厌那些不重要的地方,就容易忽略了那重要的地方。假若我们一下笔就抓住要点,岂不就容易写得精彩么?写文章不是算计字数多少的事。我们必须把要写的东西,都在心里掂一掂,留着重要的,丢开不重要的。这也就是说,我们诚心地把真有价值的给人民写下来;可有可无的就放在一边。这样写文章,文章必能精彩。通俗化不是多说废话,而是供给人民最有营养的精神食粮。俗语说得好,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我们得记住这句话。我们要抓紧突出的几点,简单干脆地写出来;不要老牛破车,慢慢往下拖。给老百姓写东西,不是降格相从,敷衍敷衍,而是要取精去粕。尽管言语通俗,可是要思想精,道理深。假若我们写好了一篇东西,连自己都觉不出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就该扔掉,万不可交给人民;假若自己觉得只有一二突出的地方,便该删去其余,从新写过。通俗的作品必须对老百姓负责!通俗化不是减低思想性,而是设法使思想更容易宣传出去,更普遍宣传出去。
(二)文字不通俗:在我所看到的文稿里,有许多篇的内容很好,可是文字不通俗。我看,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大家只顾了写作,而忘了通俗化的重要,于是不知不觉的就转起文来,离开了人民日用的语言。所以,我们下次写文章的时候,最好先警告自己一下:要通俗化!能不忘了这件要紧的事,我们自然会多少地把文字通俗化了,因为大白话是人人会讲的。
断定通俗不通俗,我们的耳朵比眼睛更可靠。我们写完一段或一篇,不要只凭眼睛去看应如何加工,那可能越加工越不通俗。我们须朗读一遍。我们的耳朵会听出文字顺溜不顺溜,接近口语与否。经过耳朵的审定,再去加工,我们必定能把文字修改得通俗一些。这样作,即使不能很快地教我们完全掌握住通俗的语言,至少也会教我们消极地去掉太不通俗的字汇词汇,把长而别扭的句子改成短而顺溜的。这会使我们慢慢地认识到,用人民的语言写出简单妥当的字句,是多么可喜的事。我们也会慢慢地明白过来,能用人民的语言写作,不是减低了文艺性,而是提高了我们文艺创作的能力,加强了文艺性。想想看吧,一位生在现社会的文艺工作者,能丢掉半文半白的,或半中半洋的文字,而改用人民的语言,写出给人民读的文艺作品,他的本事不是提高了么?再想想看,世界上可有不给人民服务,不用人民的活语言的伟大文艺么?通俗化不是降低文艺,而是提高文艺。
明白了上述的道理,我们也就明白了:通俗化的文艺作品里不许生吞活剥地把革命的道理,用一大串新名词、专名词写了出来。我们应当把大道理先在心中消化了,而后用具体的事、现成的话写了出来。这才是文艺作品,这样的作品才能被人民接受,从而扩大了思想宣传的影响。不先消化了道理,我们自己就没有确实明白那个道理的把握。我们自己没把道理弄清楚,所以才仗着名词术语支持我们的文章。一旦我们真把道理消化了,我们才会把它用具体的事实表现出来——这就由照钞道理,改为以文艺形式表现道理。我们为什么不老用论文的形式,而时常也用戏剧的小说的鼓词的形式,向人民作宣传呢?那就是因为戏剧小说与鼓词是具体的表现,通过人物故事去说明某些道理。那么,我们的责任就一定不是教戏剧里的人物轮流地宣读一篇论文,论文中满是名词、术语和革命理论。没人愿意听那样的戏!我们必须把消化过的道理,就着人民的生活,人民的语言,人民所喜爱的文艺形式,写了出来。通俗化不是某几个写家的责任,而是每一个写文章的人的责任。我们的新的文艺杰作就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
(三)我看到的第三个毛病,是爱耍弄笔调。有些人似乎以为实话实说不够味儿,所以必须要耍笔调,扯些闲盘儿,倒好像不“然而所以”一大套就不能成为文艺。这不对。自古至今,好文章都是真有话可说,而且说得一针见血,不拖泥带水。八股文专会耍笔调,而空洞无物,所以才臭。写东西不是为自己消闲遣闷,而是为别人读阅,读阅了得到好处。
要把通俗化作好,我们一拿起笔来,便先要问问自己,我们对将要写出的人、事、道理,明白的够不够?假若不够,就须去多生活,多找资料,再去学习。我们万不可以用笔调去掩饰我们的知识不足。深入生活,我们才能得到真的知识,真的感情。这样,我们就不怕没的可写,也就不要笔调了。耍笔调表示我们并不真诚。
我们一要耍笔调,就不免猩猩作态,伤感一番。风不是风,雨不是雨,而是“大王之雄风”、“销魂的雨”了。其实,假若我们是在描写劳动大众,那风便不可能是大王之雄风,雨也并不销魂——雨有时候能要了穷人的命!
深入生活就必有话可说,没有生活就必拐弯抹角地去找俏头。我们最好是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得明确、简单,有力。乱耍笔调只是教文章东摇西幌,不切实,没有劲。有人以为文章里“之乎者也”地耍些笔调,为是教文笔动宕有致,引人入胜。其实,那是为有闲阶级的读者设想;我们今天写通俗文艺是为了大众,并不为伺候有闲阶级。人民大众没工夫听我们瞎扯。而且,专就文艺本身而论,也是言之有物的就好,虚张声势的就不好。因此,我们要控制自己的笔,不教它随便地乱耍花样。我们刚一想到:“啊,这清明时节,销魂的细雨呀!”就要警告自己:这庸俗!没有真的感情!通俗化的大敌是庸俗化!有些看起来越漂亮的雅致的字句,也许就是越庸俗的。
上面提到的三个毛病,我自己也有时候明知故犯,愿和朋友们一齐努力,去掉它们。
载一九五一年十月日《文艺报》第四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
谈文字简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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