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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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试写通俗文艺的经验,我揣摸出这些困难。我自己所写的,只能在都市中的歌场里将就着演唱。这也就是说,对能读《儿女英雄传》的人们,我的作品能被接受,不论是听还是读。因为不满足这一点点的成就,所以我想出上述的七条更进一步的办法来。这七条,我现在还只能说说,并不能完全作到。这又是个苦痛!
或者有人要说,这些办法都太消极,太欠冲破旧障碍的精神。
是的,我承认这话。可是,也要知道,我是专指着利用旧形式这一项办法而言,并非是说抗战宣传只有这一条路。新的东西照样可以拿去试验,哪条路都可以到罗马。不过,就是以新东西去作宣传,也要记得:整本大块的讲经济侵略,法西斯主义,和抗战的哲学,恐怕也要到处碰钉子。王亚平先生告诉过我:“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就碰了钉子,因为民众不晓得何谓“奴隶”!我现在要喊:起来,不惜牺牲了文艺的人们!
先不用害怕。文艺绝不能因为通俗运动而被牺牲了。说句老实话,抗战以来的文艺,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有点抗战八股味道。可是细心一想呢,抗战八股总比功名八股有些用处,有些心肝。由抗战八股一变而为通俗八股,看起来是黄鼠狼下刺猬,一辈不如一辈了,可是它的热诚与居心,恐怕绝非“文艺不得抗战”与“文艺不得宣传”的理论者所能梦想得到的吧。牺牲了文艺,在我,是多么狠心的事呢!可是,多少万同胞已牺牲了他们的性命啊!通俗文艺只是抗战文艺的一部门,有些工作者愿牺牲了诗,歌,戏剧,而来致力于此,他们的居心是无可攻讦的,他们的工作也绝不会就把文艺的正轨炸断。不用害怕吧,大家分途前进去打倒暴敌吧。有愿意走通俗这条路的,得有决心,得忍受苦痛,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以为它很容易的,或者就不屑于管它。知道它难,或者反倒有人要来试试看——但愿如此!
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五日《抗战文艺》第二卷第六期
忠烈图-小引
茅盾先生不远千里而来约稿,嘱写大鼓书词,以求通俗,增高民众抗战情绪。我已写过好几段大鼓书,交各刊物发表;不想抱定一样死啃,所以答应下给他一篇旧形式新材料,《今古奇观》式的小说,可是,那时节,我正写着一出京剧,《新刺虎》,成绩如何,未敢预料,不便先对约稿的人说。茅盾先生走了,王泊生先生来到,《新刺虎》恰好写成。把剧本交泊生先生给看看,真正行家,再好没有。对他哼了一遍,他说可用;马上抄了去,教他的学生去排演。
我很高兴,决定再写一出,送给茅盾先生;四十一岁了,还免不了小孩子的耍乖!大鼓书,小说,京戏,形式虽各不同,目的好在都为通俗与激发民众抗战热情;以此易彼,或无多大罪过。
本着个人对于京戏那一点点知识来说,我以为它之难写,在怎样写得“整”。《四郎探母》中有那么多角色,那么多事情,可是一气呵成,越唱越紧。它“整”,所以好。《打渔杀家》,《空城计》,《连环套》等佳剧,都是如此。反之,近来时行的“本儿戏”,目的在求穿插热闹,多占工夫,而又须省力气,往往是红脸的进去,白脸的出来;你两句散板,我两句道白;又臭又长,病在一个字——“碎”。这样的戏,尽管行头漂亮,布景讲究,只能热闹眼睛,而不能往人家心里去。本此意,有下列的声明:
(一)我要写得整;不敢多用角色,正怕自打嘴巴。等练习稍勤,有些把握,再动象《探母》与《长板坡》那么大块的。
(二)在简单中求生动;于此,略用小说写法,如陈自修嘱仆人刘忠去预备祭墓的酒果,仆答以市面慌乱,无处买酒果;如在墓前,陈先生问侄,谁杀你父,答以日本人……都是用对话引起更多的图像,或激起爱国仇日的热情,最动人的《天雷报》,甚会利用此种写法。
(三)剧中的日本人,很难摆弄。教他们都抹花脸,翻筋斗,虽与套数相合,可是难以一目了然,隐而不显;曹操若一向不抹大白脸,骂名必定不会那么超群。幸而记得《飞叉阵》(《闹昆阳》)里,有过几个打洋枪,高鼻子的“下手”,不妨借来一用。《飞叉阵》是俞派的武戏,曾亲见俞振庭表演,俞非海派武生,洋鬼子原可上台,自非我有意瞎闹,而破坏了剧法的完整。在台上,有几个日本兵挨揍,其效力必远胜于四“英雄”的“大败而归”也。
在思想上,也有该提出的两点:
(一)对白保留旧套:“大事不好了”,必继以“何事惊慌”。听惯了的就顺耳,耳顺则情通;为求共感,不必立异。但在可能中,我把“主人”改为“先生”,“奴家”与“小人”等,亦设法避免。“先生”念起来比“主人”还更响亮,也引不起多少误会。慢慢的这么改,或者也能减少一些不平等的思想。话白中不硬加入了“打倒帝国主义”,以免冗长无力,但设法把“爱国”等词,在顺嘴的地方加进去,亦本潜移渐转之意。
(二)最冒险的一点,是陈寡妇“从”了匪首赵虎,不管她居心是怎样贤明毅烈,我恐怕台下总不会轻易赞同的。这么写,第一是要打破传统的节操主义;第二是为表示为了救国,男女都须卖命,肉体简直算不了什么;第三是就事实上看,日本人到处奸杀妇女,妇女们怎么不可以献身给自家的战士呢?不过,这虽言之成理,究竟台下能否通过,还是问题。旧戏的架子是大家看熟了的,架子里所包容的一切,也因格架而定形;冒险的改动一点,也许会全盘塌架。但是,旧架子的确方便;为救急,有取用的必要。弃之可惜,改造不易,难处就在这里!大家想想看,应当怎办?
重要的几点说完,下面只是一点希望:京戏在中国南部不甚发达,这个剧本恐怕不易得到出演的机会。可是在武汉街头——不知别处怎样——我看见许多卖唱本的小摊子,都带售京戏剧本,销路也还不坏。真懂二黄戏的人决不会买这路小本子。那么,买的人也许不会唱二黄,而是拿它当作唱本去念着玩吧?设若这是真情,这篇东西也许——我希望——与大鼓书词或通俗小说有同样效用的。
一九三八·二·二十三。武昌。
载老舍所著《三四一》,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独立出版社初版
走向真理之路
在文艺欣赏会致词我已十一年未到上海来了。十一年中却有八年在抗战中渡过,最近来到上海,看到了很多老朋友与新朋友,非常高兴。日本人大概第一个要消灭的就是我们的文化,文艺对于发扬文化的力量很大,所以日本人把我们的文艺书籍与文人都想予以毁灭,不让他们尽其发扬文化之责任。无论是大后方或是沦陷区,干文艺工作的都是异常艰苦的。然而,却替国家争了不少气。今天看到“文协”的集会,并且有这么些人来参加,这正证明日本人的暴力不足以消灭我们的文艺与文化。所以心里要说的话很多,但同时又感到无限难受,不知从那里说起才好。
第一,抗战八年中,作家们为了爱护祖国,为了爱护祖国的文化,于是团结作家组织文艺界抗敌协会,现在八年过去了,已证实了这伟大工作的伟大力量,这力量在以前并没有被我们发现,其原因是因为文人们互相轻视,只是每个人也都以最大力量,最好的思想去工作,自然以为自己是对的,也可以说如果不互相轻视就是不相信自己。然而当国家民族遇到国难的时候,就应该反省,应当大家联合起来向真理之路上走去才对,真理并不是一个人可获得的,佛,孔子,苏格拉底,耶苏都是圣人,却未能把真理满都发现无遗。我最欢喜苏格拉底。因为他爱商量,这是觅求真理的最好之方法。世界上最最愚笨的人便是包办真理,真理并不是在包办者的家里,我以为。必须大家携手向真理之路前进,我有二份真理,你有三份真理,加起来便是五份真理了。在前进的路上,你我是朋友,因你我是一同走向真理之路。
看吧!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团结到一处,没有被敌人利用,没有给敌人看做笑话,我们不管什么党,什么派。我们只知团结到一处。这就是我们最伟大的责任。八年来我们都坚定的守住我们的岗位,这一点,是足以告慰于大家的。
第二,文艺创作的成绩在哪里,抗战八年中我们的工作究竟如何呢?每每遇到很多难堪的质问,中国朋友也有,外国朋友也有,他们说:“你们有文协,你们有组织,但你们究竟写出些什么伟大的文艺作品呢?”大家想,干文艺是多么复杂,但是,我相信中国的作家们走的路是对的,抗战期间,我们写了侦探小说没有?没有,我们只要抗战的。我们写了无聊的东西没有?我们写了色情的迎合大众心理的低级趣味的东西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们才小,环境困难,我们却知道用我们的生命去干,如此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们承认,我们的文艺没有外国发达,但我们却严肃的干了。也许我们写的东西不适合好莱坞的要求,因此他们便说我们不好;但是,在抗战时期只有中国是这样的——不写侦探小说,不写无聊的东西,不写色情的低级趣味的东西。为正义而写,为抗战而写。这样也会引起一般太太小姐们的讨厌,但是尽管再讨厌一些时候吧;我以后还是要这样写的。实在的,我们的路是对的,虽然才力不很大。
我们必须用真挚用诚朴来造成作品,在社会上反映出伟大的力量。
现在,希望生活能够安定,然后热诚的,虚心的解决我们所末解决的问题。
第三,是有关来参加这个集会的,我的身体已经较从前差得多了,以前我能喝半斤白干,豁拳的声音也很高,但现在喝二两就不行了,这并不是八年来吃糙米的缘故,实在因为精神上不痛快,我们要说话,但有人偏不许我们说话,这些人我并不给他起一个名字。他们不但不让我说话,并且还居然说他们是懂得真理最多的。假使真理都被他们说完了,那么我还活着何用?这是最痛苦的事情了。
大家都高喊民主,而每个国家所喊的民主都不同,我国是怎样的呢?我们应该有怎样的贡献呢?你尽管说美国不行,可是美国发明了原子弹,英国也胜利了,而中国却只有炸圆子,炸圆子不能代替原子弹,不准说话当然不能是民主。我深盼着多出些作家,希望四万万人都练习着怎样使中国发出声音来,虽然,八年的声音不算小,但都是呐喊声,炮声,现在应该替人民发出声音来了。这正是时候。
青年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注意到你们文艺的销路,那还不如去做黄金或是投机,我认为。我们必须朝着真理的路上走,我们要说话并不是为了金钱,青年们都应该能够刻苦,向真理摸索,不怕反对我们说真话的人,这就是说,希望“文协”的朋友们永远不要取巧;有人说上海是乌烟瘴气,但这次我十二点钟到上海,竟寻不着饭馆,饿了一夜。上海穷了,静了,上海并不那么乌烟瘴气了。上海是中国最重要的都市,很可能造成一种真诚朴实的风气,同时也可以影响到整个中国。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取巧,把文艺当作一件最神圣最严肃的工作。(庄稼记)
载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八日《笔》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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