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8/33

新小说家问:新小说可以按照评词那么写吗?
新文艺理论者问:旧瓶新酒的办法,不是作来作去还是旧瓶吗?
答曰:你们都先去费点心,看看民众文艺再谈。知道了民众文艺是什么东西,则自己找到了答案;否则我细细回答也毫无益处。

职业的写家,在中国,并不很多。在我的友人中,多数是服务于各机关,公余之暇才能写些文章。他们的努力使他们的姓名常常见于报端或刊物上,他们创作的愿望可是被生活的压迫给憋回去不少。
职业的写家不多,就我所知道的,恐怕其中只有林语堂先生能吃饱饭,因为他赚的是外国人的钱。其余的,差不多都是面黄饥瘦,充分的表现出食不饱,力不足。创作么?一部较比整齐的长篇小说,在我自己,须写七八个月,以至一年多。在这期间,谁也不会来送米赠炭。于是,他们就没法不打游击战,好随时有些收入。写家并非神仙,他们的肚子不是能以灵感充满的。
到前线服务的文艺界朋友可真不少,他们能写出什么呢?他们第一得跟着军队跑。跑路是用脚的事,而手与足很难同时都工作。第二,当他们站住脚的时候,他们有许多非文艺的事都待办理。即使要动笔,他们也得先给军民写歌,剧,和故事什么的,这是他们重要的任务。他们所见所闻确是不少,可是只能暂记在笔记本上。
写家们自己的困难有如上述,同时,还有许多客观的困难,使他们的工作不能如意发展。纸贵,印刷难,运输不方便,书店不收新书,刊物卖不出去……。这些困难,日见严重,他们简直束手无策。
好多人说,自抗战以来,文艺的成绩不甚好,但是成绩之所以不好,并非文艺工作者甘心惰怠,其中有许多许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方,想要文艺充分发展力量,似乎除文艺者自己努力外,还须各方面认清种种困难,而来帮忙与合作吧!

成见这个鬼不但使别人讨厌它,它自己也越来越觉得自己讨厌,而不得已的硬着头皮,假装以讨厌为荣。文艺工作者呀,把这小鬼从你心中打出去!你必须打出去它,不然你的心便死硬,以倔强自谀,而实际上是已落在了时代后边。神圣的民族战争把中华的一切将都大大的改变了一下,这变动将是一个聪明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在这时候,你至少要把心放开,能放开多大便放开多大,或者你能随着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变动,而得到一点新的理解,供献一点新的意见。反之,若抱着你以前的那一套旧把戏,而想在这时代耍一耍,那除了是立意要出风头,便什么也不是。可怜啊,这风头便丢尽了你的脸。一粒砂中可以见到一个世界,那可还是一粒砂那么小的一个世界呀!据我看,你的心要和新中国那么大,你才能写出伟大的东西来。不必向文艺之神祷告吧,那是劳而无功的事;你自己且先下决心驱逐出去成见那小鬼吧。
从我们自家的文艺遗产,你得到一些成见;也许从别人家的文艺作品与理论,你得到一些成见……不打开你的心,你的用功与研究等等好事反倒教你固执与偏狭。打开你的心,你才会看到我们独力抗战,自图生存,不是国内任何一个力量,不是任何一方面的努力,所能单独支持得起来的。配备着全民抗战的文艺,也不是任何一种文章义法,任何一种文艺主张,所能支持起来的。你须要明白中国,还须要明白世界;你须明白你自己,也须明白你的同胞们;你须明白文艺,也须明白文艺与抗战的关系……起码你须有这个态度,你才能看出抗战前途的光明,与明日的文艺大概是什么样子。成见么,它使你死于今日。

爱国家爱民族须先明白国家与民族。知道了你所爱的是什么样的国家与民族,你才不至于因事情不顺利而灰心,因一次的失败而绝望。爱你的国家与民族不是押宝。啊,这回我可押对了,准赢;不,不,不,这应不是赌博,而应是最坚定的信仰。文艺者今日最大的使命便是以自己的这信仰去坚定别人的这信仰。

我以为,文艺工作者应把工作调整一下,尽可能的使文艺发生确定的宣传效果。比如说,各报纸的文艺副刊很可以联合起来,齐一步骤,在同一期间内一致的宣传某一项事,或攻击某一项事,一定比零零碎碎的提出更有力量。看,今日的都市中的妇女,还不是打扮得鲜花儿一般?看,洋装少爷们还不是洋酒洋烟洋咖啡洋皮鞋的一天到晚作着洋梦?我们为什么不集中笔墨去挞伐呢?为什么看着他们与她们胡闹而不作有效的劝告呢?试试看吧,我相信,我们的笔尖若能一致朝向某一点去,也讽刺,也攻击,也劝告,也建议,他不但能消极的减除恶习,或者还能积极的建设起来新的风气呢。

真惭愧!爱好文艺的青年朋友们问我许多问题,我都回答不出!是的,我并未顾左右而言他,我尽量的把我所知道抖搂出来;可是我所见到的究竟对不对呢?我嘴里说着,心中惭愧!不能肯定的答出这是黑,那是白,在我想,便和没有回答差不多。谦虚的说,“我以为如此,不敢说一定正确”,到底是废话;告诉问路的:“试试看”,虽然和气,并无济于事。
怎样描写风景?怎样创造人物?怎样去想象?……这样的探问几乎天天到我耳中。我口中说着,心里惭愧,没法三言五语的说明白,而越说越多,自己心中越乱,直到听者茫然,我自己面红耳赤!
文艺界的朋友们,让咱们大家伙儿凑在一块,凭着咱们的良心,把这些我回答不出的问题讨论出些可以说得出口而无咎于衷的答案来,好不好呢?我说,“凭着咱们的良心”,意思是把咱们的真经验,客观地判定后,好是好,歹是歹,真诚的说出来。凡是未经咱们自己试验过的理论与说法,只能作为“附录”,假若咱们以为那有介绍的价值。我说,“无咎于衷”,就是说我们真诚的道出真经验,而这经验也只能作为青年朋友的一点参考,不是写作的定律。虽然这仍然犯着未能作到这是黑、那是白的地步的毛病,可是,(一)大家说的总比一个人说的更确切;(二)我们的真诚与谦虚也许能给青年朋友们一点好影响。

这一年来的文艺象刀切的那么整齐,戏剧小说诗歌与杂文无一不与抗战有关,教任何人都能一眼看清,这是全民抗战的产物,也是全民抗战的支持力量之一。假若它也有一星半点不规则的地方,象一二文人因过于重视文字技巧而以为文艺不必死死拉着抗战,也没多大关系;它并没有成为,且永不能成为文艺上的一个有力的理论。至于沿着这个说法而写成的作品,就更不多见。不管他对“文艺应尽宣传的责任”怎样看,文人总是有良心的。既有良心,谁还肯专求文字的漂亮而把神圣的抗战放在一旁呢,那么一二向来不从事于创作的人,偶尔的说几句不负责任的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反过来讲,这一年来的好小说好报告倒几乎都是文字朴拙,以真实的经验,写出使人感泣的文章,这些文章的内容是血是泪。假若稍加修饰,力求精巧漂亮,反倒容易流为油腔滑调,而失去应有的沉毅严肃,文字与风格配备着内容,不是文字与风格管辖着决定着内容。若是只会一套油腔滑调,无论遇到多么重大的事,总先想怎样去造句与遣字,便是文字的奴隶,便是八股匠。假若抗战文艺不甚精美者被称为抗战八股,则抗战期间专事修辞与笔调的文章,可称为抗战期间的八股。前者有热心,可因努力而渐于成熟;后者永远是八股,今日弄文字,明白还是弄文字,故无前途。所谓抗战八股者可进而成为抗战文艺,而抗战文艺决定着将来文艺的命运。抗战期间的八股与科举时代的八股同为“死魂灵”,僵尸永难再立起!
载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十四、十五、二十一日《大公报》
对约瑟·康拉得
(JosephConrad一八五七——一九二四年)的个人历史,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不想多说什么。圣佩韦的方法——要明白一本作品须先明白那个著者——在这里是不便利用的;我根本不想批评这近代小说界中的怪杰。我只是要就我所知道的,不完全的,几乎是随便的,把他介绍一下罢了。
谁都知道,康拉得是个波兰人,原名FeodorJosefConradKorzeniowski;当十六岁的时候才仅晓得六个英国字;在写过LordJim(一九○○)以后还不懂得cad这个字的意思(我记得仿佛是ArnoldBennett这么说过)。可是他竟自给乔叟,莎士比亚,狄更斯们的国家增加许多不朽的著作。这岂止是件不容易的事呢!从他的文字里,我们也看得出,他对于创作是多么严重热烈,字字要推敲,句句要思索;写了再改,改了还不满意;有时候甚至于绝望。他不拿写作当种游戏。“我所要成就的工作是,借着文字的力量,使你听到,使你觉到——首要的是使你看到。”是的,他的材料都在他的经验中,但是从他的作品的结构中可以窥见:他是把材料翻过来掉过去的布置排列,一切都在他的心中,而一切需要整理染制,使它们成为艺术的形式。他差不多是殉了艺术,就是这么累死的。文字上的困难使他不能不严重,不感觉艰难,可是严重到底胜过了艰难。虽然文法家与修辞家还能指出他的许多错误来,但是那些错误,即使是无可原谅的,也不足以掩遮住他的伟大。英国人若是只拿他在文法上与句子结构上的错误来取笑他,那只是英国人的藐小。他无须请求他们原谅,他应得的是感谢。
他是个海船上的船员船长,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决定了他的作品内容。海与康拉得是分不开的。我们很可以想象到:这位海上的诗人,到处详细的观察,而后把所观察的集成多少组,象海上星星的列岛。从飘浮着一个枯枝,到那无限的大洋,他提取出他的世界,而给予一些浪漫的精气,使现实的一切都立起来,呼吸着海上的空气。Peyrol在TheRover里,把从海上劫取的金钱偷偷缝在帆布的背心里;康拉得把海上的一切偷来,装在心里。也正象Peyrol,海陆上所能发生的奇事都不足以使他惊异;他不慌不忙的,细细品味所见到听到的奇闻怪事,而后极冷静的把它们逼真的描写下来;他的写实手段有时候近于残酷。可是他不只是个冷酷的观察者,他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与人生哲理,在写实的背景后有个生命的解释与对于海上一切的认识。他不仅描写,他也解释;要不然,有过航海经验的固不止他一个人呀。
关于他的个人历史,我只想提出上面这两点;这都给我们一些教训:“美是艰苦的”,与“诗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常常在文学的主张上碰了头,而不愿退让。前者作到极端便把文学变成文学的推敲,而忽略了更大的企图;后者作到极端便信笔一挥即成文章,即使显出点聪明,也是华而不实的。在我们的文学遗产里,八股匠与所谓的才子便是这二者的好例证。在白话文学兴起以后,正有点象西欧的浪漫运动,一方面打破了文艺的义法与拘束,自然便在另一方面提倡灵感与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使浪漫运动产生了伟大的作品,也产生了随生转灭,毫无价值的作品。我们的白话文学运动显然的也吃着这个亏,大家觉得创作容易,因而就不慎重,假如不是不想努力。白话的运用在我们手里,不象文言那样准确,处处有轨可循;它还是个待炼制的东西。虽然我们用白话没有象一个波兰人用英文那么多的困难,可是我们应当,应当知道怎样的小心与努力。这个,就是我爱康拉得的一个原因;他使我明白了什么叫严重。每逢我读他的作品,我总好象看见了他,一个受着苦刑的诗人,和艺术拚命!至于材料方面,我在佩服他的时候感到自己的空虚;想象只是一股火力,经验——象金子——须是先搜集来的。无疑的,康拉得是个最有本事的说故事者。可是他似乎不敢离开海与海的势力圈。他也曾写过不完全以海为背景的故事,他的艺术在此等故事中也许更精到。可是他的名誉到底不建筑在这样的故事上。一遇到海和在南洋的冒险,他便没有敌手。我不敢说康拉得是个大思想家;他绝不是那种寓言家,先有了要宣传的哲理,而后去找与这哲理平行的故事。他是由故事,由他的记忆中的经验,找到一个结论。这结论也许是错误的,可是他的故事永远活跃的立在我们面前。于此,我们知道怎样培养我们自己的想象,怎样先去丰富我们自己的经验,而后以我们的作品来丰富别人的经验,精神的和物质的。
关于他的作品,我没都读过;就是所知道的八九本也都记不甚清了,因为那都是在七八年前读的。对于别人的著作,我也是随读随忘;但忘记的程度是不同的,我记得康拉得的人物与境地比别的作家的都多一些,都比较的清楚一些。他不但使我闭上眼就看见那在风暴里的船,与南洋各色各样的人,而且因着他的影响我才想到南洋去。他的笔上魔术使我渴想闻到那咸的海,与从海岛上浮来的花香;使我渴想亲眼看到他所写的一切。别人的小说没能使我这样。我并不想去冒险,海也不是我的爱人——我更爱山——我的梦想是一种传染,由康拉得得来的。我真的到了南洋,可是,啊!我写出了什么呢?!失望使我加倍的佩服了那《台风》与《海的镜》的作家。我看到了他所写的一部分,证明了些他的正确与逼真,可是他不准我摹仿;他是海王!
可是康拉得在把我送到南洋以前,我已经想从这位诗人偷学一些招数。在我写《二马》以前,我读了他几篇小说。他的结构方法迷惑住了我。我也想试用他的方法。这在《二马》里留下一点——只是那么一点——痕迹。我把故事的尾巴摆在第一页,而后倒退着叙说。我只学了这么一点;在倒退着叙述的部分里,我没敢再试用那忽前忽后的办法。到现在,我看出他的方法并不是顶聪明的,也不再想学他。可是在《二马》里所试学的那一点,并非没有益处。康拉得使我明白了怎样先看到最后的一页,而后再动笔写最前的一页。在他自己的作品里,我们看到: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似乎是在事前准备好,所以他的叙述法虽然显着破碎,可是他不至陷在自己所设的迷阵里。我虽然不愿说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可是也不能不承认这种预备的工夫足以使作者对故事的全体能准确的把握住,不至于把力量全用在开首,而后半落了空。自然,我没能完全把这个方法放在纸上,可是我总不肯忘记它,因而也就老忘不了康拉得。
郑西谛说我的短篇每每有传奇的气味!无论题材如何,总设法把它写成个“故事”。这个话——无论他是警告我,还是夸奖我——我以为是正确的。在这一点上,还是因为我老忘不了康拉得——最会说故事的人。说真的,我不信自己在文艺创作上有个伟大的将来;至好也不过能成个下得去的故事制造者。就是连这点希冀也还只是个希冀。不过,假设这能成为事实呢,我将永忘不了康拉得的恩惠。
刚才提到康拉得的方法,那么就再接着说一点吧。
现在我已不再被康拉得的方法迷惑着。他的方法有一时的诱惑力,正如它使人有时候觉得迷乱。它的方法不过能帮助他给他的作品一些特别的味道,或者在描写心理时能增加一些恍忽迷离的现象,此外并没有多少好处,而且有时候是费力不讨好的。康拉得的伟大不寄在他那点方法上。
他在结构上惯使两个方法:第一个是按着古代说故事的老法子,故事是由口中说出的。但是在用这个方法的时候,他使一个Marlow,或一个Davidson述说,可也把他自己放在里面。据我看,他满可以去掉一个,而专由一人负述说的责任;因为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述说一个故事,述说者还得互相形容,并与故事无关,而破坏了故事的完整。况且象在Victory里面,述说者Davidson有时不见了,而“我”——作者——也没一步不离的跟随着故事中的人物,于是只好改为直接的描写了。其实,这个故事颇可以通体用直接的描写法,“我”与Davidson都没有多少用处。因为用这个方法,他常常去绕弯,这是不合算的。第二个方法是他将故事的进行程序割裂,而忽前忽后的叙说。他往往先提出一个人或一件事,而后退回去解析他或它为何是这样的远因;然后再回来继续着第一次提出的人与事叙说,然后又绕回去。因此,他的故事可以由尾而头,或由中间而首尾的叙述。这个办法加重了故事的曲折,在相当的程度上也能给一些神秘的色彩。可是这样写成的故事也未必一定比由头至尾直着叙述的更有力量。象Youth和Typhoon那样的直述也还是极有力量的。
在描写上,我常常怀疑康拉得是否从电影中得到许多新633老舍文集第十五卷
Typhoon,康拉德的小说《台风》。
Youth,康拉德的小说《青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8/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