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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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文艺各部门发展情形(续)
诗与朗诵
上一讲说到诗的地位提高了,但他仍有弱点存在,虽然有朗诵运动在推动它,但文言的成份仍存在着。假若用旧诗朗诵,当然不易懂,但用文言白话混杂的诗来朗诵,同样亦不易懂。我们知道新诗的词汇,不是千锤百炼得来的,所以在作诗时不得已而用旧词,这是实在当消灭的。而且新诗感情也嫌不浓厚,以歌来说亦然。抗战以来歌有感情的很少,全是标语凑合,如无谱更可看出它无感情,这是我们的失败。这一点一部分因为我们对事物认识不清,对人生体验不够;另一方面因为作家都由学校出来,过惯了小圈子的生活,对整个社会生活认识,感觉都不深刻。
许多青年们好写诗,可是我劝青年们不要以诗入手,因为由观念到另一观念的路子尚未走好,对一幅图象到另一幅图象的作法更不会成功。诗不是分行写的散文,就是说诗的一切全是创造的,它的言语,文法,音乐,思想,感情都是由创造而溶化起来成另一种新的东西;而散文却只求能明晰表达思想感情即可。诗是不能翻成散文的。
近年来朗诵的情形:关于朗诵的方法主张很多,但目的上都在恢复诗的音乐性。即不为宣传也要朗诵,因为抵抗旧诗即当在音律上,音节上和旧诗抗衡。这可不是说在格律上,韵调上我们应去仿古,而是我们要在现代言语中找出它的美点来。
对写诗,我是无经验无天才的人;但为了民族与形式朗诵问题的试验,我想看看接受遗产到底要到什么程度?如何来接受?我就写了那首诗——《剑北篇》。我自己觉得这首诗可以朗诵,别人念了,也觉得可以上口;于是我确实知道新诗是可以朗诵的。我并未用典故,但在美的观念上我接受了旧的,即旧诗中以为美者,我就仍以为美。如雨打到荷叶上,旧诗中以为是美的,我仍照样用了它。另外每句我都用了韵,这是受北方大鼓中所谓“楼上楼”“叠翠”的影响。结果朗诵上我觉得满意,但以诗言却失败了。我虽然仅接受一点观念,但已显得陈旧,没有新诗的活泼气象。而且用韵太多,过犹不及,写起来也很受限制,一天只能写几行。句句有韵,施之大鼓则有个腔调,不著痕迹。说话式的朗诵就因韵太多,而喘不过气来了。
(当场朗诵《剑北篇》一节)
上面一段朗诵,听是很好听,可是写就费事了。因为限制太大,费了不少心血而还没有新诗应有的活泼。刚才是我的一种念法,还是以一个句点为一顿的念,不依韵来念。有的人是按着韵念的。还有一种是缓缓的念成一种腔调,这种适宜于广众间;而我的则适宜于几个人听。前者与旧诗念法差不多,但有时因声音拉得长,使人抓不住中心。而且白话中的虚字如“的”,“吗”,“了”,“呢”很不易读好;拉声太长,会引人发笑;壮烈的情绪有时因拉得太长表现不出来了。另外还有一种人,他们以为只有腔调仍不完全,主张用地方上的音乐配诗,可以引人入胜,易于被民众接受。这是接受了民间形式,这种也许可以代替了民间的大鼓书,鼓词之类。这是已有的几种朗诵方法,以后还许有其他方法。这几种如何发展,还不能知道,但朗诵运动确是有益的努力。抗战的戏剧
戏剧是抗战中最发达的一种,因为它是活人表现活人,有直接感动人的效果。但它还有许多缺点,区域上可说是空前的广阔,但剧本的供给仍不充足。这当由写家负责,因为以前在上海等地每次演戏,多由写家与演员联合掏钱,所以他们不能不讲生意经,连导演也相同。结果他们的剧本注意到生意经而往往不是用全力顾及文艺。这不得已的办法,在抗战戏剧中仍未全失。后方剧本有限制,长短要适合,也要俏皮,能吸引观众,但这种剧本不是不适于前方的。前方特别需要独幕剧,而后方不能供给。另外前方有剧本而不精彩,没人写得好。后方有剧本,但前方不能用。
演员方面亦同,前方演员多为流亡的男女学生,跟着军队,做政治宣传工作。他们的演技修养当然不够,而后方演员只重个人之声誉,往往认为角色不合,不能作戏,就不愿扮演。前方演员缺少修养,后方演员或重个人,结果当然不会有很好的成绩。剧本不能配合战争,抗战局面日变的剧本不能跟着前进。人材上也不能交流,有经验的不能上前方指导,前方演员也难到后方学习。戏剧虽发展得很广而速,但并没有得到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好。
在道具,服装,灯光上后方是进步了,但缺点是往往为布景而布景,与剧情未必相合。服装亦然,衣饰很好而往往忘记了配合剧情。前方则一切都缺少,布景,道具,灯光全没有。可是有时他们用汽灯、马灯来做成很好的灯光;以三两个小东西创出很好的效果来。这种自力更生的精神在将来是有很大贡献的,因为我们国家不很富足,而戏是要演的,只有用此方法才可使戏剧运动普遍的发展。
言语问题在前方是特别成问题的。后方都市观众水准较高,所以无论是那种不正确的官话都可听得懂。前方观众欣赏力差,语言稍有隔阂,他们就听不懂了。所以他们不能不有时用一个懂得方言的人来作翻译。北方有的地方称看话剧为“观大画”,就说明他们只是去看布景,而不能听到什么。语言之隔阂问题的重要可想而知。
动作问题亦然,英美经几百年研究得来的姿势,中国学了来,结果只高等华人可以欣赏,民众是难欣赏的。前方某次演戏时,一个女演员的姿势非群众所惯见,竟致引起很大的误会。由此我们知道写剧本,一定要使一切合于中国味,是本色的,全象中国人;不要受英美法等国技术的限制。永远的模仿,永不会伟大的。后方的演技交流也会供献出一点东西来的。
话剧以外,歌剧很可怜,所谓歌剧有时只是几个通行歌曲的连合。在目前的一切条件未具备的时候,歌剧是不会成功的。现在有些大合唱,在合唱中有人出来说白,或单唱,略具歌剧的成份,仍不能算歌剧。歌剧在当下的困难条件下是不会成立的。不过从事这些工作的人的热心是需要我们同情的。
因此,我们就想到了旧剧的改良与利用,不过经过几年来的研究,仍未得到什么结果。现在将改良的几个方法略述如下:
(一)仍用旧戏,极力改良其不合理的部分,即以五四以来攻击旧戏之各点来改良。这只能算去毛病,不能算建设了新歌剧。比如用简单昆腔代替二黄,因为昆腔好听,且可合唱。依我看这不大适合,因为从昆腔立场看,这是取巧,为什么不唱复杂的呢?若从二黄立场来看,这是开倒车。另外他们主张添上合理的部分,即服装上要加以考证,这就需要长期的研究,逐渐改良。但即令全考证正确亦无误,因为旧剧之行头,脸谱全成了定型的艺术美,一改未必不失去这种美。真的未必美,求真而弃美亦为一大损失。戏剧不能完全注意实感,而不注意美,所以此点也觉不妥。
(二)不改旧剧,而改剧本。这当然说不上改革。不过应抗战宣传的需要罢了。这种多为历史剧,因为时事不好表演,西安秦腔班易俗社可是用旧戏来演时事。这里教育成分较多,说不上改革。这种剧本看起来好象很容易写,因为形式是一定的,但实在情形并不如此。前方民众要知道的是完整的故事,应从头到尾,话说了再说,不能一溜就过去。结果我们所写的就往往太简洁,而不为民众所喜。而且民间的剧本,是由多少年修改成的,能博得民众的欢心,因为民间的剧人知道民众需要什么。我们亦应注意民间的心理,要洞悉民间生活,才能成功。若只顾到剧本的完整,反失宣传之效矣。
(三)演旧剧不要行头,即用现代服装,但仍用马鞭等。这是因为知道旧剧有宣传的力量而又无法备办行头才想出的妙法。这种戏的内容是民间的,现实的。如扮个老太婆一手拿了红缨枪在守卫,这一种戏因为服装是现代的,反更显得亲切,内容又是民间的,所以宣传上确实压倒一切。由此也可看出旧剧,一个定型的东西改革之不易。因为它是完成的艺术,故弃之可惜,改之又不易。新的歌剧,必须从头建设起来。旧的如何保留,将来歌剧是如何样式是不得而知的。
另外最近一个不好的现象是值得注意的,就是抗战以来二黄传到大后方来,有许多地方戏受了它的影响,而在逐渐改变。研究戏剧的人对此当充分注意,不要让这些宝贵的东西丧失。如湖北的花鼓戏,因不能在湖北演唱,移到四川,他们就用二黄的锣鼓,且加入二黄腔调。结果原来的二百多个调子现在只能唱两三个了,这种损失多么值得注意。
就以上四天所讲,我们可以知道抗战以来文艺发展的大概,由这些发展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将来要有一种什么文艺,但是文艺是与客观环境有关的,只要客观的条件允许,明日的文艺,将是大有希望的。
(由北汜、田堃、运燮、田甘记录)
载一九四二年七月、九月《国文月刊》第十四、十五期
老舍幽默诗文集序
不断的有人问我:什么是幽默?我不是美国的幽默学博士,所以回答不出。
可是从实际上看,也能看出一点意思来,虽然不见得正确,但“有此一说”也就不坏。有人这么说:“幽默就是讽刺,讽刺是大不该当;所以幽默的文字该禁止,而写这样文字的人该杀头。”这很有理。杀头是好玩的事。被杀者自然也许觉到点痛苦,可是死后或者也就没什么了。所以说,这很有理。也有人这么说:“幽默是将来世界大战的总因;往小处说,至少是文艺的致命伤。”这也很有理。凡是一句话,就有些道理,故此语也有理。
可是有位朋友,大概因为是朋友,这么告诉我:“幽默就是开心,如电影中的胖哈台与瘦劳莱,如国剧中的《打沙锅》与《瞎子逛灯》,都是使人开心的玩艺。笑为化食糖,所以幽默也不无价值。”这很有理,因为我自己也爱看胖哈台与瘦劳莱。
另一位朋友——他去年借了五十块钱去,至今没还给我——说:“幽默就是讨厌,贫嘴恶舌,和说‘相声’的一样下贱!”这很有理。不过我打算告诉他:“五十块钱不要了。”这也许能使他换换口气。可是这未必实现;那么,我得说他有理;不然,他更不愿还债了。万一我明天急需五十元钱呢?无论怎样吧,不得罪人为妙。
这些都很有理。只有王二哥说的使我怀疑。他是喝过不少墨水的人,一肚子莎士比亚与李太白。他说:“幽默是伟大文艺的一特征。”我不敢深信这句话,虽然也觉得怪有理。
更有位学生,不知由哪里听来这么一句:“幽默是种人生的态度,是种宽宏大度的表现。”他问我这对不对。我自然说,这很有理了。学生到底是学生,他往下死钉,“为什么很有理呢?”我想了半天才答出来:“为什么没有理呢?”
以上各家之说,都是近一二年来我实际听到的,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公式,大家都对——说谁不对,谁也瞪眼,不是吗?
此外我还见到一些理论的介绍,什么西班牙的某人对幽默的解释,什么东班牙的某太太对幽默的研究,……也都很有理;西班牙人说的还能没理么?
我保管你能明白了何为幽默,假如你把上面提到那些说法仔细琢磨一下。设若你还不明白,那么,不客气的说,你真和我一样的胡涂了。
说起“胡涂”来,我近几日非常的高兴,因为在某画报上看见一段文字——题目是《老舍》,里边有这么两句:“听说他的性情非常胡涂,抽经抽得很厉害。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抽经”的“经”字或者是个错字,我不记得曾抽过《书经》或《易经》。至于“性情非常胡涂”,在这个年月,是很不易得的夸赞。在如今文明的世界,朋友见面有几个不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儿”的?彼此不都是暗伸大指,嫉羡对方的精明,而自己拉好架式,以便随时还个“窝里发炮”么?而我居然落了个“非常胡涂”,我大概是要走好运了!
有了这段胡涂论,就省了许多的麻烦。是这么回事:人们不但问我,什么是幽默;而且进一步的问:你怎么写的那些诗文?你为什么写它们?谁教给你的?你只是文字幽默呢,还是连行为也幽默呢?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也没法子只说“你问的很有理”,而无下回分解。现在我有了办法:“这些所谓的幽默诗文,根本是些胡涂东西——‘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设若你开恩,把这里的“也许”除去,你也就无须乎和个胡涂人捣乱了。你看这干脆不?
这本小书的印成,多蒙陶亢德与林语堂两先生的帮忙,在此声谢;礼多人不怪。
舍猫小球昨与情郎同逃,胡涂人有胡涂猫,合并声明。老舍狗年春初,济南
载《老舍幽默诗文集》,一九三四年四月时代图书公司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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