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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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将是温和的,微微含笑的,不发气的,写出聪明的合理的话。我不必粗脖子红脸的叫喊什么,那样是会使文字粗糙,失去美丽的。我不必顾虑我的话会引来棍棒与砖头,除非我是说了谎或乱骂了人。那时候的社会上求真的习尚,使写家必须象先知似的说出警告,那时候人们的审美力的提高,使作家必须唱出他的话语,象春莺似的美妙。
昨天我听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对一个十九岁的学生说:
“你要真理?我的话便是真理!听从我的话便是听从真理!我这个真理会教你有衣有食,有津贴好拿!在我的真理以外,你要想另找一个,你便会找到监狱,毒刑,死亡!想想看,你才十九岁,青春多么可爱呀!”
这几句话使我颤抖了好大半天。我不晓得那个十九岁的孩子后来怎样回答,我一声没出。我可是愿意说出我的愿望,尽管那个愿望是永不会实现的梦想!
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抗战文艺》第九卷五、六期
家书一封
××:
接到信,甚慰!济与乙都去上学,好极!唯儿女聪明不齐,不可勉强,致有损身心。我想,他们能粗识几个字,会点加减法,知道一点历史,便已够了。只要身体强壮,将来能学一份手艺,即可谋生,不必非入大学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儿会跳舞演讲,有作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体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欢喜!我愿自己的儿女能以血汗挣饭吃,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你说是不是?教他们多游戏,不要紧逼他们读书习字;书呆子无机会腾达,有机会作官,则必贪污误国,甚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识字;她才刚四岁呀!每见摩登夫妇,教三四岁小孩识字号,客来则表演一番,是以儿童为玩物,而忘了儿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长也。
我近来身体稍强,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胆写作,怕再患头晕也。给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医道高,负责任,他不收我的诊费,而且照原价卖给我药品,真可感激!前几天,他给我检查身体,说:已无大病,只是亏弱,需再打一两打补血针。现已开始。病中,才知道身体的重要。没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筹莫展!
春来了,我的阴暗的卧室已有阳光,桌上边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儿女们!
舍上,三,十。
载一九四二年四月《文坛》第二期
昼寝的风潮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言犹未了,只听得子路子贡……齐声呐喊:法西斯蒂!
夫子暗藏怒气,轻声问道:何谓也?
大家齐喊:法西斯蒂!
夫子微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家第三次喊道:法西斯蒂!
夫子真动了气,冷笑了一声,翼翼如也,走了出去。心中乱想:没想到教了这么多年书,卖了这么大力气,临完来个法西斯蒂。越想越难过,只好去请教于老子。
见了老子细说始末,老子微微一笑,道:老二,该!我没告诉过你么,凡事要无为而治,谁叫你爱管闲事?法西斯蒂,活该!
难道学生睡觉,我还得给他盖上点被子么?夫子反抗。谁那么说来着?不要管他好了,老子说。
他醒了呢?
醒了之后发给他毕业证书,好啦。
夫子虽然热心教育,不肯马马虎虎,可是到底觉得老子对人情世故是极有经验的,于是翼翼如也走回来。
到了学校,喝,贴满了标语:打倒法西斯蒂化的孔老二。夫子知道风潮是要扩大,决定采取老子的妙策。他偷偷的进了后门,到自己屋中填好几张毕业证书,然后笑嘻嘻的来找宰予子路们。找到了他们,他拍着宰予的肩头,说:朋友,请拿去这证书吧;晚半天也不要上课了,我请大家吃个便饭,如何?
诸贤脸上并无喜色,由子路代表发言:我们命令你明天给我们添招女生,这是一!第二,以后再不准有考试;第三,昼寝定为必修课程;末了,向宰予在书面上道歉。
夫子一一的答应了,登时向宰予作书面上的致歉。这样,一场风波算是没有扩大,后来宰予等就成了七十二贤,而夫子至死也没法西斯蒂化。
载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六日《论语》第九期
“住”的梦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几乎胜过了音乐、图画与雕刻等等。在一个摩登的家庭里,没有留声机,没有名人字画,没有石的或铜的刻像,似乎还可以下得去;设若没几张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简直没法活下去!不用说是一个家庭,就是铺户、旅馆、火车站、学生宿舍,没有相片就都不象一回事。电车上“谨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没有几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显着空洞。水手们身上要是不带着几张最写实不过的妖精打架二寸艺术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难堪了。想想看,一个设备很完全的学校,而没有年刊或同学录,一个政府机关里而没有些张窄长的这个全体与那个周年的相片!至于报纸与杂志,哼,就是把高尔基的相误注为托尔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强!投考、领护照、定婚、结婚、拜盟兄弟,哪一样可以没有相片?即使你天生来的反对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连学校也不要入,连太太也不用娶,你乘早儿不用犯这个牛脖子——“请笑一点”,你笑就是了。儿童、妇女、国货、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过去就完事;至于照相,这个世纪整个的是“照相世纪”;想想,你逃得出去吗?
还是先说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挂着名家的字画,还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贼,门上加双锁,窗上加铁栅,连这样,夜间有个风声草动,你还得咳嗽几声;设若是明火,进来十几位蒙面的好汉,大概你连咳嗽也不敢了。这何苦呢?相片就没这种危险,谁也不会把你父亲的相偷去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实话么?
就满打没这个危险,艺术作品或古玩也远不及相片的亲切与雅俗共赏。一张名画,在普通的人眼中还不如理发馆壁上所悬的“五福临门”,而你的朋友亲戚不见得没有普通人。你夸奖你的名画,他说看不上眼,岂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见佳也会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悬在墙上,多么笨的人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令尊这个相还不如五福临门好看!”绝对不会。即使那个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说:“老爷子福相,福相!”至不济,也会夸奖句:“框子配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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